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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伊万・伊里奇本来打算圣诞节去一趟莫斯科,可是被工厂派到瑞典出差了,直 到2月份才返回来;他马上请了三个星期的假,并发了一份电报给达莎,告诉她26日 动身。 出发以前,他不得不在车间值整整一星期的班。在他出差期间发生的变化,使 伊万・伊里奇大为惊奇:工厂领导变得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客气,那么关心人,而工 人们却全都那么暴躁,好像动不动就会有人把扳手往地上一扔,嚷道:“停止工作, 到街上去!……” 这些日子,国家杜马的报告更加激怒了工人,在杜马中正在展开关于粮食问题 的辩论。这些报告清楚地表明,政府简直难以保持镇静和尊严,正竭尽全力抵挡各 种攻击;沙皇的大臣们说起话来,再也不像传奇中的英雄,也使用起凡夫俗子的语 言了,大臣们说的话和在杜马中发表的演说,全是谎言,而真情实况却是从大家的 嘴里说出来的:那些不祥的、令人忧愁的传言,都在说,前线和后方由于饥荒与破 坏,在最近的时间内将出现全面的崩溃。 最后一次值班的时候,伊万・伊里奇发现工人们特别焦急不安。他们时不时地 离开车床,聚集在一起开会,――看样子,是在等待什么消息。当他间瓦西里・鲁 勃辽夫,工人们开会议论什么的时候,瓦西里突然很气愤地把棉袄往肩上一甩,走 出车间,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瓦西里近来暴躁得厉害,那个混蛋,”伊万・鲁勃辽夫说道,“不知他从哪 儿弄来一支手枪,随身带着。” 可是不久,瓦西里又进来了,工人们都离开车床,在车间后面围住他。“彼得 堡军区司令哈巴洛夫中将的告示……”瓦西里开始大声地,特别强调地读起那张白 纸的布告来,“近数日来,面包店所配得之面粉,以及所烤制之面包,数量均与以 往相同……” “撒谎!撕谎!”马上有好几个声音嚷起来,“已经三天不卖面包了……” “面包之供应不应出现不足之情况……” “是他下的命令,是他吩咐的!” “如有若干面包店出现供应不足之情况,则因许多人担心面包不足,大量囤积, 制成面包干储藏……。” “谁烤面包干了?把面包干拿出来看看。”有人喊叫起来,“让面包干塞住他 自己的喉咙!” “静一静,同志们,”瓦西里压倒别人的声音大喊道,“同志们,我们应该走 上街头……奥布霍夫工厂有四个工人正在涅瓦大街上游行……维堡区也在游行……。” “对,让他们把面包拿出来看看!” “他们不会把面包拿给你们看的,同志们。城里只有三天的面粉供应量,再也 不会有面包和面粉了。火车全部停在乌拉尔山后面……那边粮仓堆满了粮食……在 车里雅宾斯克,有三百万普特的鲜肉堆在车站上腐烂……在西伯利亚人们用黄油擦 车轮呢。” 整个车间都吵嚷起来了。瓦西里举起一只手,说: “同志们!……,我们自己不去拿,是谁也不会给我们面包的!……同志们! 让我们与其他工厂一起走上街头,高喊口号:‘一切政权归苏维埃!’……” “扔下工具!……停工!……熄掉炉火!……”工人们在车间里跑来跑去地嚷 着。 瓦西里・鲁勃辽夫走到伊万・伊里奇跟前,他的小胡子在抖动。 “走吧,”他清清楚楚地说道,“不要等出事,赶快走吧!” 这一夜,伊万・伊里奇一直没有睡好,由于心神不宁早早就惊醒了。早晨,天 空阴沉沉的,外面水点从铁皮的飞檐上滴下来……伊万・伊里奇躺着,极力想集中 思想。可是办不到,他无法摆脱不安的心情,水点也像被激怒似的往下滴,仿佛恰 恰打在他的脑门上。“不应该等到26日,明天就动身。”他想了想,脱去衬衫,光 着身子走进浴室,拧开淋浴的水龙头,站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水流底下去。 mpanel(1); 动身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伊万・伊里奇急忙喝完咖啡,走到街上,跳进 一辆挤满了人的电车,在这儿他又感觉到那同样的焦急不安的情绪。像往常一样, 乘客们面容阴郁,一声不响地坐着,把脚缩在座位下面,生气地拉出他们那给邻座 压在身下的衣服下摆;脚下粘糊糊的,水滴从车窗上流下来,前面司机台上的脚踏 铃,发疯似的叮当叮当地直响。伊万・伊里奇的对面坐着一个长着一张肥胖的黄脸 的军官,他那刮得光光的嘴巴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可是他的眼睛却显出一种明明 不是他本来具有的神采,怀疑地打量着一切。伊万・伊里奇仔细地看了看周围的人, 发现,所有的乘客也都是同样,带着困惑和怀疑的神情,相互打量着。 电车在鲍里绍依大街拐角处停了下来。乘客们开始乱腾起来,他们向四周张望, 有几个人还从扶梯上跳下去。电车司机拔出钥匙,把它塞进蓝皮袄的怀里,把前门 稍稍打开一点,气急败坏地说道: “电车不往前开了!” 在卡缅诺―奥斯特洛夫斯基大街上和整条鲍里绍依大街沿线,只要眼睛望得到 的地方,都停得是一辆辆的电车。人行道上黑压压地挤满了游动着的人群。不时有 商店橱窗上的铁百叶窗轰隆一声掉下来。湿漉漉的雪花飘了起来。 一辆电车顶上出现了一个人,身上的长大衣敞着怀,他摘下帽子,看样子在喊 什么。人群里传出一阵“唉一唉一唉一唉”的叹息声。那个人把一根绳索绑在电车 顶上,又直起身子,把帽子又摘下来。“唉一唉一唉一唉”的叹息声又从人群中滚 动过来。那个人一下子跳到马路上。人群向后涌动,于是看到一堆人密密麻麻地挤 在一起,一面在那黄色泥泞的雪地上向外滑,一面拉着那根缚在电车顶上的绳索。 电车开始倾斜。人群往后退,小孩子们吹着口哨。可是那电车只是晃了几下,又回 到原来的位置,可以听到车轮撞击道轨的声音。这时人群从四面八方向那堆拉着绳 子的人跑去,一声不响地赶忙抓起绳子来拉。电车开始倾斜了,突然轰地一声,― ―玻璃哗啦啦地破碎了。人群依旧一声不响地向翻倒的电车那里挤过去。 “人们骚动起来了!”那个肥头大耳的黄脸军官,在伊万・伊里奇的身后说道。 紧接着有几个不和谐的声音唱起来。 你们在命运攸关的斗争中献出了生命…… 在往涅瓦大街去的路上,伊万・伊里奇看到了同样的困惑莫解的眼光和激动不 安的表情。到处都聚集着如饥似渴打探消息的听众,他们活像小小的漩涡,团团地 围住那些带来消息的人们。养得胖胖的看门人站在大门口,一个女佣人探身伸出头 来,向街上打量着。一个手里提着公文包,胡子修理很漂亮的先生,身上的黄鼠狼 皮大衣做着怀,在向一个扫院子的人打听: “请问,我的朋友,那些人聚在一起干什么?具体地说,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要面包,他们在暴动,老爷。” “啊哈!” 在一个十字路口,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太太,手里抱着一条快僵硬了的小狗, 它那搭拉下来的后半身在打颤;那个太太向所有过路的人打听: “那群人聚在那儿干什么?……他们想要什么?” “快要爆发革命了,太太。”那个穿黄鼠狼皮大衣的先生走过时,高兴地对她 高声说道。 一个工人沿着人行道走着,短皮外衣的前襟使劲地扇动着,他那不健康的脸在 抽搐着。 “同志们,”他突然转过身,用嘶哑的、悲泣的声音大喊道,“他们喝我们的 血,还要喝多久呀?” 一个胖圆脸的、带点孩子气的军官叫住一辆马车,接着轻轻地按住他的宽腰带, 望着不安的人群,就好像望着日蚀似的。 “瞧吧!好好瞧瞧吧!”那个工人走过他身边时,向他大声咆哮。 人群越聚越多,现在已挤满整条大街;他们不安地吵嚷着,向桥的方向涌去。 有三处地方又打起了白旗。过往行人宛如木片顺流而下。都被卷入了这股人流。伊 万・伊里奇随着人群一起过了桥。几个骑马的人沿笼罩着迷雾、覆盖着积雪、印着 斑驳踏痕的马索沃广场飞驰过去。他们一看见人群,便勒转马头,迈步向他们靠拢 过去。其中一个人,蓄着八字胡子,脸蛋红红的,他是一个上校军官,含笑行了个 军礼。人群中响起压抑、悲凉的歌声。从夏天花园的迷雾中,从黑糊糊、光秃秃的 树枝上飞起一群羽毛蓬松的乌鸦,如同当年曾使刺杀保罗皇帝[注]的凶手们受惊的 乌鸦一模一样。 伊万・伊里奇走在人群的前头;他的喉咙痉挛得喘不上气来。他咳嗽了几声, 可是激动的情绪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袭上心头。他走到印热涅尔城堡才向左转弯,顺 着利捷茵大街继续往前走去。 沿着桥远远地涌来另外一股人群,他们从彼得堡区方面往利捷茵大街汇合。沿 途,家家大门口都挤满了好奇的人,个个窗子里都探出了一张张激动的脸。 伊万・伊里奇在一家大门旁站下来,他身边有个上了年纪的官儿,他那像猪狗 似的腮帮子在发抖。右边远处,迎街横排着一列士兵,一动不动地靠在步枪上。 人群离他们越来越近,行进速度开始慢了下来。从人群中飞出一阵惊恐的喊声: “停住!停住!……” 紧接着几个女人尖着嗓门叫喊着: “面包!面包!面包!……” “这是决不容许的!”那个官儿从眼镜上方严厉地看了一眼伊万・伊里奇,说 道。这时,有两个魁梧的看门人从大门里走出来,用肩膀推开那些看热闹的人。那 个官儿的腮帮子又抖动了一下,一个戴夹鼻眼镜的年青女人喊道:“不许出去,傻 瓜!”于是大门关上了。整条街上,大大小小的门都关上了。 “不行!不行!”又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咆哮着的人群向前移动。一个戴着宽边帽子激动得脸通红的年青人从人群的前 面跳了出来。 “旗子到前面去!旗子到前面去!”许多声音喊着。 就在这时候,一个高个子、细腰身的军官,歪戴着帽子,出现在那一排士兵的 前面。他轻轻抓住大腿旁的手枪皮套,大喊大叫,可以听清这样几句话: “上面下达了开枪命令……我不愿意发生流血……散开!……” “面包!面包!面包!”许多声音发疯似的狂喊着……于是人群向士兵们涌过 去……眼睛放射出疯狂怒火的人们从伊万・伊里奇身边挤过去……“面包!……打 倒他们!……混蛋?!……”一个人倒下去了,他抬起那布满皱纹的脸,拼命地喊 道:“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突然,沿着大街传来一种仿佛撕裂细棉布的声音。顷刻间周围一切都沉寂下来。 一个中学生抓住帽子,窜进人群中去……那个官儿举起一只青筋暴露的手,画着十 字。朝天放了一排枪,第二排枪还没有放,人群就开始后退了,一部分人已经散去, 一部分人跟着旗子向兹纳明斯基广场前进。只有帽子和套鞋遗留在街道黄色的雪地 上。伊万・伊里奇来到涅瓦大街上,听到那里也是人声鼎沸。这是第三批人群,从 瓦西里耶夫斯基岛穿过涅瓦河,在前进。人行道上挤满了穿著华丽的女人、军人、 学生和外国人模样的陌生人。一个英国军官,有一张红扑扑的、孩子般的脸孔,像 根柱子似的,笔直地站在那儿。头发上扎着黑蝴蝶结的女店员,把一张张涂脂抹粉 的脸贴在商店大门的玻璃上。一群愤怒的男女工人正在那向远处的茫茫雾海伸展开 去的大街的中心,边走,边喊: “面包!面包!面包!……” 人行道的旁边,一个侧身坐在雪橇前部的车夫,正向一个吓得脸都变紫了的太 太嘻嘻哈哈地说着: “您自己看看吧,我哪儿也走不了啦,――这儿连一次苍蝇也不让飞过去。” “往前走,傻瓜!你敢跟我顶嘴! “不,现在我可不是什么傻瓜了!……快给我从雪橇上下去!” 人行道上的行人,你推我操,伸长脖子,探着头,倾听着,焦急地问道: “利捷茵大街上真的打死一百个人了吗?” “瞎说……只打死了一个孕妇和一个老头子! “天呀,为什么要打死一个老头呢?” “普罗托波夫下的命令。他准是疯了……” “各位,新消息……真叫人难以相信!总罢工啦!” “怎么,水和电也都罢工了吗?” “但愿这是真的……” “工人们好样的! “不要高兴得太早,――他们会被镇压下去……” “小心点儿,――您自个儿不先被镇压就好了,看您那嘴脸!……” 伊万・伊里奇花了很多时间,到了好几处他要找的地方,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找 着,他很懊恼,怒气冲冲地又顺着涅瓦大街走过去。 雪橇又开始在街上来回疾驰,扫院子的人走出来清扫积雪,一个穿黑色大衣的 神气活现的人又出现在十字路口,向平民百姓激动的脑袋,向他们杂乱无章的思想 念头举起那秩序的魔杖――一根白色的短棍。一个匆匆穿过街道的行人幸灾乐祸地 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警察,心里想:“哼,等着吧,老兄,神气不了几天啦!”然而 谁也没能料到,那个日子已经到来了,而举着短棍、蓄着大胡子,活圆柱子似的人 早已不过是个幽灵,注定再过一天就会从十字路口消失,从日常生活中,从人们的 记忆当中消失……” “捷列金!捷列金!停一停,你这个聋子!……” 斯特鲁柯夫工程师跑到伊万・伊里奇跟前,帽于推在后脑勺上,眼睛流露出欣 喜若狂的神情。 “你上哪儿去?我们去咖啡馆吧!……” 他抓住捷列金的胳膊,把他拉进一家咖啡馆。屋里弥漫着雪茄的烟雾,把眼睛 都刺痛了。几个戴着圆顶礼帽和海狗皮帽子的人,敞着皮袄正在争论,喊叫,不时 从座位上跳起来。斯特鲁柯夫好容易挤到一个窗子跟前,和伊万・伊里奇面对面坐 在一张小桌子旁边。 “卢布贬值了!”他双手抓住小桌子嚷道,“证券也不知跌成什么样子了!这 就是力量!……讲讲,你看到什么啦……” “我刚才在利捷茵大街,那边开了枪,但枪好像是朝天放的……” “你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依我看,政府现在应该认认真真地抓一下粮食运输问题。” “晚啦!”斯特鲁柯夫朝小桌儿的玻璃桌面捶了一下,高声说道。“太晚啦!…… 我们自己把自己的肚子都掏空了!……战争算结束啦,也受够了!……你知道,他 们在工厂里叫嚣什么吗?工人代表苏维埃――这就是他们提出的口号。除了苏维埃, 他们对谁都不相信!” “你说什么?” “这次可真真地完蛋啦,老兄!专制政体崩溃了……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也 不是什么暴动……这甚至也不是什么革命……这是混乱的开始……一片混乱……” 斯特鲁柯夫的额头上,一条青筋在汗珠下面暴起来。“三天过后,就会既没有国家, 也没有军队,没有省长,没有警察了……只有一亿八千万野人!你知道,什么是野 人吗?老虎和犀牛眼他们较量,那简直是儿戏。一个分裂的有机体的细胞――这就 是所谓野人。可怕极了!这就是在一滴水中互相吞食的纤毛虫!” “见你的鬼去吧!”捷列金说,“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那样的事。说不 定,――那就是革命。真是这样,得谢天谢地!” “不,你今天看到的不是革命。这是物质的分解。革命还得过一阵,它一定会 来的……可是你我是看不到了。” “也许是这样,”伊万・伊里奇说着,站起身来,“瓦西里・鲁勃辽夫――那 才是革命……而你,斯特鲁柯夫,却不是。你爱嚷嚷,你太好夸夸其谈了! 伊万・伊里奇早早地回到家,而且一回来就躺到床上睡觉了。可是只睡着了一 小会儿,――叹了口气,使劲地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打开盖子放在椅子上的皮 箱散发出一股皮子的气味。这只从斯德哥尔摩买来的手提箱里,放着一个精制的皮 革镶银的化妆盒,――那是送给达莎的礼物。伊万・伊里奇十分珍爱它,每天总要 打开柔软光滑的纸包,拿出来赏玩一番。他甚至宛然如真地想像出:在一节火车车 厢里,装着像外国火车那样的长窗户,包房的床铺上,坐着穿旅行服的达莎,她的 膝头放着这个散发出香味儿和皮革味儿的小东西,――这是逍遥自在、乐趣无穷的 远途旅游的标志。 伊万・伊里奇看着窗外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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