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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捷列金走了十天时间,才到达了前线附近地带。在这十天中,他只是趁黑夜赶 路,一到白天,他就钻进树林里去,有时他不得不下山走到平原上来,就找个远离 居民的偏僻地方&夜。他靠从人家菜园里拔些生蔬菜,来维持生活。 那是一个下雨的、寒冷的夜晚。伊万・伊里奇混杂在各种西行的车马和人群中 间,沿着公路穿行,那些车辆中有满载伤兵的救护车,有装着家用什物的大车;那 些人群都是抱着孩子、拎着包裹、带着家庭用品的女人和老人。 迎面向东开过来的是辎重车队和作战部队。想来也很奇怪,1914年和1915年已 经过去,1916年已接近尾声,然而那些辎重车队仍旧在沿着被破坏了的道路嘎吱嘎 吱地行进,那些来自被烧毁的村庄的居民仍旧在顺从的绝望中漂泊。只不过现在那 些高大的战马已经疲乏得几乎拖不动腿了;兵士们也已经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一 群群无家可归的人更是变得沉默寡言,麻木不仁了。而在东边,烈风驱赶着低低的 浮云,人们仍旧在互相厮杀,而且任何一方也消灭不了对方。 黑暗中,大队的人和车马在泥泞的洼地上行进,通过一座架在河水暴涨的河面 上的桥,继续前进。车轮辘辘地响着,马鞭啪啪地抽打着,下命令的叫喊声此起彼 伏地吆喝着,无数的灯光忽左忽右地晃动着,它们的光线落在桥墩周围那翻滚着的 混浊的水面上。 伊万・伊里奇在公路的斜破上一路打滑地走着,费很大劲才来到了桥跟前。一 辆辎重车正打桥面上通过。要想在天明以前过到对岸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了。 上桥的时候,马在车辕中间蹲下身子,马蹄使劲地瞪着潮湿的木板,好容易才 把满载的大车拉上去。桥口有一个骑在马上的人,身上的披风被风吹得鼓起来,手 里提着灯,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一个老人走到他跟前,摘下帽子,――看样子,在 请求他做什么。可是那个骑在马上的人对他的回答却是用铁框子的灯朝他的脸上打 去,那个老人应声倒下,滚到车轮底下去了。 桥的远远的那一头掩没在黑暗中,可是星星点点的灯火表明,那里还有成千上 万的难民。辎重车继续慢慢地往前移动。伊万・伊里奇紧靠着一辆大车站着,那辆 车上坐着一个瘦骨棱棱的女人,裹着毛毯,头发直垂到眼睛上。她一只手提着一个 鸟笼,另一只手拉拉缰绳。突然辎重车停住了。那妇女惊恐地扭过头去。从桥的另 一头传过来嘈杂的人声,灯光也在急速地晃动。出了什么事情了。一匹马疯狂得像 野兽似的长啸起来。有个人拖着长音用波兰语大叫着:“留神!”紧接着一排步枪 的齐射声划破了天空。马惊得乱蹿起来,大车发出噼啪的破裂声,女人和孩子们在 哀号,在尖叫。 远处闪现着零零落落的火光,从右边传来还击的枪声。伊万・伊里奇爬上一个 车轮,想看清前方的情况。他的心像铁锤在敲打似的跳动着。枪声仿佛沿着整个河 面,四面八方到处都在响着。提着鸟笼的那个女人从车上跳下来。她的裙子被挂住 了,摔了一跤。“啊呀,救命啊!”她粗声地叫喊着,手里的鸟笼也滚到斜破下去 了。 辎重车在叫喊声和噼啪声中又重新小跑着通过桥梁。“停!停!”不一会儿传 来一声扯破嗓子的叫喊声。伊万・伊里奇看见,一辆大型的运货车向桥的边缘倾侧 过去,翻过栏杆,扑通一声栽到河里去了。这时捷列金俯扑到一辆正在行进的火车 上。忽然一股烤面包的甜滋滋的香味,立刻钻入他的鼻孔里。伊万・伊里奇把手伸 到粗帆布底下,从一个大面包上掰下一块,塞在嘴里吃起来,因为吃得太急,噎得 差点儿喘不上气来。 在一片混乱和射击声中,大车队终于过到桥的那一边。伊万・伊里奇跳下车, 夹杂在难民的大车中间,穿过田野,顺着大路走去。从黑暗中传来的只言片语中, 他知道,刚才的射击是朝着敌人开火,那就是说,是朝俄国的骑兵侦察小分队开火。 这么说来,战线离这儿不会太远,也就是十俄里左右的距离了。 伊万・伊里奇好几次停下来,喘口气。顶着风,顶着雨走路确实艰难。他两条 腿的膝盖痛得厉害,脸颊发烧,眼睛冒火,而且有点儿肿胀。他终于在沟边的一个 土墩上坐了下来,把头搁在手上。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脖子上,流淌下来,浑身都 酸痛起来了。 mpanel(1); 就在这时,一个重浊的、低沉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仿佛在很远很远的什么 地方大地陷落下去了似的。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第二声完全同样的那种黑夜的叹息。 伊万・伊里奇抬起头,倾听着。他在这两声深深的叹息声中辨别出一种低沉的唔唔 声,一会儿沉寂下去,一会儿变成愤怒的时断时续的隆隆声。这些声音不是从伊万 ・伊里奇正要走去的方向传来的,而是从左边,几乎是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他在沟渠的另一边坐下来,仰头望去:现在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低低的、 支离破碎的云朵正在乌蒙蒙、黑沉沉铁青色的天空飞驰,已是黎明时刻了。这是东 方,那边就是俄罗斯。 伊万・伊里奇站起身来,束紧腰带,在泥泞中两条腿向两边出溜着,跌跌绊绊 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穿过潮湿的麦茬地、沟渠和那些去年残留下来的、半数已经 填满的战壕。 天色大亮的时候,捷列金看到田野尽头又是一条挤满了人和车辆的公路。他停 住脚步,环顾一下四周。旁边,在一棵叶子已经落了一半的大树底下,有一座白色 的小教堂。大门已经摘落,枯萎的树叶落在圆屋顶和周围的地上。 伊万・伊里奇决定在这儿等到天黑,于是他走进教堂,躺到长着绿色苔藓的地 板上。腐叶那幽微的、令人难受的气味熏得他的脑袋有点发昏。远处又传来车轮的 辘辘声和抽打鞭子的咽啪声。这些声音似乎让人特别地愉快,可是它们突然消失了。 仿佛有人用手指在压他的眼睛。在深深的沉睡中,渐渐地出现一个活跃的小点。它 仿佛尽力想幻化成为一个梦,可是没有成功。伊万・伊里奇实在太累了,他发出一 些含混的呼声,睡得越发深沉香甜了。然而那个活跃的小点,却总在烦搅他,他的 睡意渐渐淡薄起来,而且远处又响起隆隆的车轮声。伊万・伊里奇叹一口气,坐了 起来。 从门里可以看见天空密布的乌云;在那灰暗、潮湿的云朵的底层下面,西沉的 太阳露出一条阔宽的光带。流动的太阳光点落在小教堂破旧不堪的墙壁上,照亮了 圣母微微低下的脸,那是一尊年久褪色的、头上有着金色光轮的木刻圣母像;婴孩 穿着一件破烂的印花布衣服,静静地躺在圣母的膝上,她那为了祝福而高举的手已 经折断了。 伊万・伊里奇走出小教堂。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坐着一个年青的女人,膝头放 着一个孩子。她身上穿一件白色的、溅满污泥的长衫。她一只手托着腮帮,另一只 手放在孩子那花花绿绿的包被上。她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伊万・伊里奇,―― 那目光既明亮,又古怪,她那泪痕斑斑的脸抽搐着,却仿佛在微笑似的,她轻声用 加利兹亚的乌克兰语说道: “他已经死了,这个小男孩!” 她又用手掌捂住了脸。捷列金向她弯下身去,摸摸她的头,――她又抽噎地叹 了口气。 “我们一起走吧,我来抱他。”亲切地对她说道。 女人摇了摇头。 “我能上哪儿去呢?!您一个人走吧,好心的先生。” 伊万・伊里奇迟疑了一会儿,随后把帽子拉到眼睛上,走了。这时,有两个奥 地利战地宪兵,骑着马从小教堂后面小跑过来。他们都穿着又湿又脏的外衣,蓄着 大胡子,脸色发紫。他们跑过时,瞅了伊万・伊里奇一眼,便把手勒住,其中走在 前面的一个人嘶哑地叫道: “过来!” 伊万・伊里奇走了过去。那个宪兵从马鞍上弯下身子,用那双因风吹和睡眠不 足而发炎的、褐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突然他那双眼睛变得明亮起来。 “俄国人!”他喊了一声,一把抓住捷列金的领子。伊万・伊里奇并不挣脱, 只是勉强笑了一笑。 他们把捷列金关进一间棚屋里。已经是夜里了。清楚地传来隆隆的大炮声。从 墙缝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暗红色的亮光。伊万・伊里奇吃完头一天从大车上拿的一 块剩余的面包,开始顺着木板墙走了一圈儿,边走,边看,――是不是什么地方有 出入孔;他在一捆压实的干草上绊了一下,便打了个呵欠,躺下去。可是他还是不 能入睡,――半夜之后,不远处,炮声又隆隆地响起来了。火红的闪光透进墙缝。 伊万・伊里奇欠起身来,谛听着。射击的间歇已经缩短了,棚屋的墙壁震得直晃动。 突然,步枪的射击声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噼噼啪啪地响起来。 很明显,战斗就在附近进行。隔墙传来惊慌失措的人声和汽车引擎声。还有无 数杂乱的脚步声。什么人沉重的身体一头撞到外面的墙壁上。直到此时,伊万・伊 里奇才辨别出,子弹像爆豆子似的噼哩啪拉正对着墙壁扫射。他赶忙趴到地上。 甚至在棚子里都闻到了火药味。枪声连续不断地响着,显然――俄国人正以迅 雷不及掩耳的迅速在挺进。可是这种震撼人心的、暴风雨般的射击声持续的时间并 不长久。听到了一声声爆破的声音,――那是手榴弹,像核桃崩裂似的,在爆炸。 伊万・伊里奇跳起身,沿着墙壁躲来躲去。莫非进攻被击退了不成?终于又传来了 嘶哑而刺耳的咆哮声、尖叫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射击一下子停止了。在长时间的沉 寂中,只听到打在柔软东西上的声音和金属撞击的叮当声。后来听到一些人用德语 惊恐地在喊:“我们投降!俄国人!俄国人! 伊万・伊里奇用力扯下门上一块木条,看到一个个奔逃的人影,――他们都用 手捂着脑袋。骑兵巨大的黑影从右边向他们飞袭过来,冲进人群,团团打转。三个 逃命的步兵转向棚屋。一个骑士头戴哥萨克的围巾帽,两条长长的帽耳在背后飘舞, 追赶着他们冲过来。那马像一匹高大的野兽,――喷着鼻子,吃力地竖起了前蹄。 那个骑士像喝醉了酒似的挥舞着马刀,他的嘴张得挺大。当马的前蹄落下的时候, 他那马刀呼呼地砍下去,刀锋砍下去。打断了。 “放我出去!”捷列金狂喊起来,一边使劲捶着门。那个骑兵勒住了马,问道: “谁在叫喊?” “我是俘虏,俄国军官。” “等一下。”那个骑兵把刀柄使劲往地上一扔,弯下腰,拔开了门闩。伊万・ 伊里奇走出来,放他出来的那个人原来是野战师的军官,他不无嘲笑地说: “真是巧遇呀!” 伊万・伊里奇仔细打量着他。 “我不认识您。” “怎么,我是萨波什科夫,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说完,他放声大笑起来, “没有想到吧?……您瞧,真见鬼,这就是战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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