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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抵达莫斯科前的最后一个小时,火车响着长长的汽笛声,磷磷地驶过空寂无人 的消夏别墅;机车冒出的白烟飘落在秋天的树叶中,飘落在黄得透明的桦树林中, 飘落在散发着蘑菇味的紫色的杨树丛中,与它们化为一体。有时枫树那深红色的、 掌状的枝叶悬重在铁路的路基上。透过稀疏的灌木丛,可以看到一些地方的花坛上 一个个的玻璃圆球,可以看到别墅小房子那钉起来的百叶窗,也可以看到那小径和 台阶上落满了的树叶。 火车经过一个小站;月台上两个士兵背着背囊心不在焉地望着火车的窗子,一 个穿着方格子短大衣、神情忧郁、无人注意的小姐坐在长椅上,用伞的顶尖在月台 的潮湿的木板上画着花纹。在拐弯处树木的后面出现一块木板招牌,上面画着一个 酒瓶,还写着:“天下无比的舒斯托夫花揪露酒”。树林终于到了尽头,无论是右 边,还是左边,都是一长畦一长畦白里透绿的圆白菜,在一个铁路过道栏路杆的旁 边停着一辆装满稻草的大车,一个穿着男人的短皮袄的农妇正按着一匹不听使唤的 小马的辔头。而远处,在一条长长的浓云下面,已经可以看到塔楼的尖顶,以及高 矗在城市上空的――救世主基督的亮闪闪的圆屋顶。 捷列金坐在车厢窗子的旁边,呼吸着9月里那浓郁的气息:树叶的气息,腐烂的 蘑菇的气息,什么地方烧稻草的烟的气息,还有黎明时覆盖上霜花的土地的气息。 他觉得那两年苦难岁月的路程已经甩在他的身后,已经在这久久期待的美妙时 刻里结束了。伊万・伊里奇盘算着:两点半钟,他就要按响他惟一要去的大门的门 铃,――他想像那一定是肩浅颜色的柞木大门,上面有两扇小窗孔,――他死活也 要挣扎到那扇门前。 菜园地过去了,接着路的两边闪现出:郊区溅满污泥的小房子;上面轰轰隆隆 驶着大车的路面粗糙的街道;一个个篱笆,以及篱笆后面长着老椴树的花园,那树 枝都伸到小巷中间,五光十色的招牌;还有那些为各自的琐事奔忙的行路人,他们 既不注意隆隆驰过的火车,更不会去注意坐在车窗旁边的他――伊万・伊里奇。更 远一些,在街的深处,一辆像玩具似的电车行驶着;从一所房子的后面露出了教堂 的圆顶,――车轮开始在道叉上发出铮铮的碰击声。最终,最终――在漫长的两年 之后,――莫斯科车站的木板月台浮现在车窗外。几个干干净净、冷冷淡淡的小老 头,戴着雪白的围裙,爬进了车厢。伊万・伊里奇远远地伸出头去,四下里张望着。 真愚蠢,他并没有把他的到来通知过什么人。 伊万・伊里奇走出车站,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大约五十步开外,一长排马车停 在广场上。车夫们从车座上挥舞着手套,叫喊着: “上我的车!上我的车!上我的车!” “先生,来试试这匹乌黑的马吧!” “瞧,这匹马跑得才快呢,好使唤极了!” 那些勒住缰绳的马,跺着脚,喷着鼻子,嘶叫着。整个广场上一片叫喊声。仿 佛过不了多长时间,整排马车就会一起来袭击车站似的。 伊万・伊里奇爬上一辆座位很窄、车身很高的四轮轻便马车;那个粗鲁的、漂 亮的车夫用温和而殷勤的口吻问他去哪儿,然后为了显得气派,他侧身坐着,左手 松松地抓住缰绳,让马小跑着,向前奔去,――气打得足足的橡皮轮胎在鹅卵石的 路上直蹦。 “是从战场上来的吗,先生您?” “从俘虏营逃回来的。” “真的吗?哦,那边的人怎么样呀?据说――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嗨,留神, 老婆婆。您是位民族英雄呢……很多人从那边逃出来。赶大车的,留神!……嘿, 不懂礼貌的人!……您知道不知道伊万・特里丰内奇?” “他是什么人?” “他住在拉兹古辽伊,是一个卖布的……昨天他坐我的马车,哭起来了。唉, 真有意思……他做生意发了大财,可不知道钱往哪儿花,结果被他老婆洗劫一空― ―跟一个波兰人私奔已第三天了。我们这些车夫把这件事传遍了整个莫斯科。倒好, 那个伊万・特里丰内奇现在不敢上街了……你看,这就是大量搜刮民脂民膏的下场……” “亲爱的,请把车赶得快一点,”伊万・伊里奇催促说,虽然那匹高大的公马 差点儿像风似的在巷子里飞跑,这马有种不好的习惯,总是扬起那凶狠狠的脑袋。 “到了,先生,第二个大门。吁,瓦夏!……” mpanel(1); 伊万・伊里奇朝那座白色住宅的六扇窗子迅速地、激动地看了一眼,窗子上都 安静地、整洁地挂着带花边的窗帘,然后他在大门口跳下马车。这门是老式雕花的, 上面铸有一个狮子头,门铃不是电动的,而是手拉的。伊万・伊里奇站了一会,没 有勇气举起手来拉门铃,他的心缓慢地、痛苦地跳动着。“说实在的,一切还都不 得而知呢,――也许,家里没有人,也许,他们不接待我。”他心里想着,拉动了 那个铜把手。可是里面远远地响起了叮当的铃声。 “准是家里没有人!”可是过了一会,就听到了一个女人急促的脚步声。伊万 ・伊里奇慌慌张张地回头看了一眼,――那车夫正在高兴地向他使眼色。随后门链 子哗哗地响起来了,门微微地打开,一条缝露出女佣人那张带麻斑的脸。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布拉文娜住在这儿吗?”捷列金咳嗽了一声,问 道。 “她在家,在家,请进来!”麻脸姑娘拉长声音,亲切地回答道,“太太,小 姐都在家。” 伊万・伊里奇像在梦里似的,穿过玻璃墙的穿堂走廊,那里放着几个筐篮,散 发出皮衣服的气味。女佣人打开右首第二个包着黑漆布的门。在半明半暗的小小的 前厅里,挂着女人的大衣,镜子面前放着手套、一块绣着红十字的头巾和一条绒毛 围巾。从所有这些洁净的东西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淡淡的、令人陶醉的香味。 女佣人也没有问一问客人的名字,就进去通报了。伊万・伊里奇用手指触摸了 一下毛茸茸的围巾,突然觉得,这种洁净的、优雅的生活,跟刚从血腥的泥泞中爬 出来的他之间根本无法联系在一起。“小姐,有人找您,”他听到房子深处女佣人 的声音。伊万・伊里奇闭上眼睛,――仿佛立刻会响起一声晴天霹雳,――不禁从 头到脚全身一阵颤抖,这时,他听到一个急促的、清晰的声音在问: “找我?是谁呀?” 脚步声从一个个房间传过来。啊,这脚步声是从两年期待的深渊中飞出来的。 达莎出现在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的前厅门口。她那浅色的头发被阳光染成了 金灿灿的。她身材似乎显得高了一点,也瘦了一点。她身上穿一件毛线短上衣和一 条蓝色的裙子。 “您是找我的吗?” 达莎一开口就讷讷起来,她的脸在颤抖,眉毛也往上扬了一扬,嘴微微地张开。 但是这瞬间的惊愕的阴影立刻从她脸上消逝了,她的眼睛由于诧异和喜悦,放出了 光彩。 “是您吗?”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举起一双臂肘,猛扑过去,搂住伊 万・伊里奇的脖子,用她那温柔的、颤抖着的嘴唇亲吻他。然后推开他,说道: “伊万・伊里奇,到这儿来!”达莎跑进客厅,往安乐椅上一坐,身子弯向膝 盖,双手捂住了脸。 “嗯,真傻,真傻,当然……”她低声嘟哝着,使劲地擦着眼睛。伊万・伊里 奇站在她面前。突然达莎抓住椅子的把手,抬起头来问道: “伊万・伊里奇,您是逃跑出来的吧?” “是逃出来的。” “老天爷!后来呢?” “唔,您不是看到了吗……我就直接奔这儿来了。” 他坐在对面的一把安乐椅上,使劲地把他的帽子按在胸口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达莎结结巴巴地问道。 “总之,――很平常。” “很危险吧?” “是危险……可是也不特别危险。” 他们就这样,相互继续说了一些话。渐渐地他们俩有点儿腼腆拘束起来了;达 莎低下眼睛问: “您早就来莫斯科了吗?” “我刚一下火车就来了。” “我现在去叫人弄咖啡来……” “不,不用麻烦了……我马上去找旅馆。” 这时达莎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晚上您来吗?” 伊万・伊里奇紧闭嘴唇,点了点头。他简直喘不过气来了。 他站了起来。 “好吧,我走了,晚上再来。” 达莎向他伸出手去。他握住她温柔而有力的手;两人这一接触,他顿时觉得浑 身发热,血也涌到了脸上。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指,走进前厅,可是到了门口, 又回头望了一眼。达莎背光站着,皱起眉头望着他。 “我七点左右来,行吗?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 她点点头。伊万・伊里奇跳到台阶上,对车夫说道: “到一家旅馆去,到一家好的,到一家最最好的旅馆去!” 他又坐进那辆四轮轻便马车上,把手插在大衣的袖筒里,咧着大嘴笑了起来。 有那么一些蓝荧荧的影子――人、树木、马车――在他眼前飞过去。含有俄罗斯城 市特有气息的寒风,吹凉了他的脸,伊万・伊里奇把那只因与达莎相握,现在还热 乎乎的手掌,举到鼻子上,笑嘻嘻地说:“简直是魔法!” 在这同时,达莎送走了伊万・伊里奇,站在客厅的窗子旁边,头脑里嗡嗡作响, 她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集中起精神――弄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 紧紧地眯缝起眼睛,又突然叹了一口气,向姐姐的卧室跑去。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坐在窗旁,一边缝着东西,一边想着心思。一听 到达莎的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地问道: “达莎,刚才是谁在你那儿?” 达莎两眼盯着卡嘉,脸在颤动着。 “是他啊……你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吗……是他!……伊万・伊里奇!” 卡嘉放下针线活,又惊讶又喜悦地慢慢举手双手,轻轻一拍。 “卡嘉,你能理解吗,我甚至还来不及高兴。我只是感到害怕呢!”达莎低沉 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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