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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伊万・伊里奇・捷列金曾企图从集中营里逃跑,可是又给逮住了,并且被转移 到一座要塞中去,单独囚禁着。在那儿,他又在图谋第二次逃跑,连续六个星期的 时间,他一直在锯着窗上的铁栅栏。可是到了仲夏时节,他们突然全队撤离了要塞, 捷列金作为受惩罚的战俘,又给关进一个称做“腐穴”的牢房里。这是一个可怕的、 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四排长条形的简易营房,被带刺的铁丝网围着,坐落在一片 宽阔盆地的泥炭地上。远处,在连绵不断的小山丘旁,矗立着一个个砖砌的烟囱, 那儿便是一条窄轨铁路的起点,生锈的钢轨穿过整个沼泽地,延伸到离简易营房不 远的地方,在一个很深的凹沟旁到了终点,――那地方是去年动工的,在这块土地 上曾因伤寒和痢疾夺走了五千多名俄国士兵的生命。在黄褐色的平原的另一边,喀 尔巴阡山脉浅紫色的山峰凹凸不平,像锯齿一样,绵亘起伏。简易营房的北面,在 很远的沼泽地里,隐约可见许许多多松木十字架。在炎热的日子里,平原上冒着水 汽,马蝇嗡嗡地叫着,太阳也成了淡红的、混浊的样子,腐蚀着这片无望的土地; 这儿的监狱生活,看管得很严格,吃得也很糟。半数囚犯都害了胃病,发着高 烧,长满脓疮,和出了疹子。但是集中营中大家的情绪仍然很高涨:布鲁希洛夫以 顽强的战斗向前挺进,德国人已在香槟和凡尔登附近重创德国人,土耳其人正在肃 清小亚细亚的敌人。看来,战争的结束现在真的已经为期不远了! 但是,夏天一过去,雨季就开始了。布鲁希洛夫既没有攻下克拉科夫,也没有 攻下利沃夫,法国前线的浴血战斗沉寂下来了。协约国和同盟国双方都在舔平他们 的伤口。很明显,战争的结束又要拖到下一年的秋天了。 正在这样的情况下,“腐穴”中出现了绝望的情绪。睡在捷列金相邻的板铺上 的维斯柯鲍伊尼科夫突然胡子也不刮,脸也不洗,成天仰躺在他那不收拾整理的床 上,问他什么话都不答理。有时他稍微欠起身子龇牙咧嘴,恶狠狠地用指甲挠自己。 他身上一忽儿出现红红的疱疹,一忽儿又消失不见了。有一天夜里,他叫醒伊万・ 伊里奇,低声对他说: “捷列金,你结婚了吗?” “没有。” “我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在特维尔,你去看看她们!听清楚了!” “不要胡思乱想,快睡吧!” “老兄,我的朋友,我就要酣睡不醒了。” 转天早晨点名,维斯柯鲍伊尼科夫没有答应。人们发现他在厕所里用一根细皮 带吊死了。整个营房都骚动起来了。俘虏们都挤在躺在地板上的尸体周围,提灯照 着他那被极端的痛苦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面孔,也照着他那撕破的衬衫里面胸膛上抓 挠的累累伤痕。灯光很昏暗,那些向尸体弯下身去的活人的面孔一个个显得浮肿、 蜡黄,而且扭曲得变了形。其中一个人,梅里森中校在营房的黑暗处转过身来,高 声大喊道: “怎么,同志们,我们就这样忍气吞声吗?” 一片低沉的不满的埋怨声在人群中,在板铺上传播开来。外面的门砰地一声打 开了,一个奥地利军官,集中营警卫长出现在门口。人群向两边移开,让他走到尸 体跟前,随即爆发出一片激烈的吵嚷声: “我们决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他们把人都折磨死了!” “这就是他们的制度!” “我自己也正在活活地腐烂!” “我们又不是服苦役的犯人!” “看来你们这些人还杀得太少,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 警卫长踮起脚尖,大声喝道: “不准吵闹!各就各位!俄国猪猡!” “什么?……他说什么?” mpanel(1); “我们是俄国猪猡吗?!” 茹柯夫上尉,一个身材矮壮,胡须又赛又乱的人,一下子挤到警卫长跟前。他 攥起拳头,把一只又短又粗的大拇指,直伸到奥地利军官的脸上,撒泼似的大喊大 叫道: “让你看看我这个瞧不起你的手势,你这狗崽子,你看到这个了吗?”接着他 摇了摇那乱发蓬松的头,一把揪住警卫长的肩膀,狠狠地摇晃,把他掀倒在地上, 就往他身上扑下去。 军官们都紧紧地围住两个正在扭打的人,没有一个人做声。可是不大一会儿, 就听到士兵在木板上奔跑咚咚的脚步声,警卫长大喊:“救命!”这时捷列金把大 家推开,说道:“你们都疯啦!他快把他掐死了!”便抓住茹柯夫的肩膀,把他从 奥地利人那儿拉开。“你这个恶棍!”他用德语朝警卫长大喊了一声。茹柯夫喘着 粗气说道:“放开我,我要让他看看――到底谁是猪猡。”他低声嘟哝着。可是警 卫长已经爬起身,把揉皱的军帽拉了拉,朝茹柯夫、捷列金、梅里森,还有站在他 们周围的两三个人迅速而逼人地扫了一眼,仿佛要把他们牢牢地记住,然后用力地 碰了碰马刺,从营房走了出去。门马上被锁起来,门口还布置了岗哨。 那天早晨,既没有点名,也没有打鼓,也没有发橡实咖啡。快到晌午的时候, 几个士兵带着担架,走进营房,将维斯柯鲍伊尼科夫的尸体抬出去。门又锁上了。 俘虏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板铺处去,不少人干脆躺到了床上:营房里变得死一般沉寂, ――事情是明摆着的:哗变暴动,杀人未遂罪,接着――送交军事法庭。 伊万・伊里奇像往常一样开始他一天的生活,丝毫没有违反他本人制定的,一 年多来始终严格遵守的那些条规:早晨六点钟,压上一桶深棕色的水,冲一个淋浴, 好好地擦抹一阵身体;再做完一百零一个动作的健身操,而且一定要练到使自己的 筋骨发出咯咯的声响;然后穿上衣服,刮胡子。因为这天没有咖啡,只好空着肚子 坐下来读他的德文语法。 俘虏生活中,让人觉得最困难要数克制性欲的冲动了,也是对人最有害的。许 多人在这一方面克制不住:有人会突然在脸上敷上粉,在眼睛上涂上油彩,眉目也 描起来了,整天跟另一个也同样涂脂抹粉的年轻人唧唧咕咕地说个没完;有人会避 开伙伴们,一天到晚躺着,整个身子连头带脸都裹在破被子里,既不洗脸,也不收 拾;还有人会说起下流话来,不断地讲那种荒唐无比的故事来纠缠大家,甚至还做 出一些猥亵的动作,最后不得不送进医院。 摆脱这一切的惟一解救办法――就是保持严肃。捷列金在被俘期间一直沉默寡 言;他那一身像铠甲一样的肌肉显得有点干瘪了;动作变得总是很急速;眼睛里露 出冷淡、倔强的光芒,――一旦生起气来,或者下决心的时候,那眼光令人生畏。 这一天,捷列金比往常更加细心认真地复习头天晚上抄写下来的德文生字,打 开那本破破烂烂的德国作家施皮尔哈根[注]单卷集。茹柯夫走过来,坐在他板铺边, 伊万・伊里奇头也不回,继续低声读他的书。茹柯夫叹一口气,说道: “伊万・伊里奇,我在审讯的时候,想说,我是疯子。” 捷列金迅速看了他一眼。茹柯夫那红通通的、和善的脸上有一个大鼻子。一把 鬈曲的胡须和两片从乱蓬蓬的小胡子中显露出来的温暖柔软的嘴唇,这时他的面孔 露出一副沮丧、歉疚的神情,他那亮晶晶的睫毛不断地眨巴着。 “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冒冒失失做出那该死的辱人的手势,――直到现在我自 己还不明白,我那样做到底想证明什么。伊万・伊里奇,我知道,――当然,都是 我的不是……都怪我多事,牵连了伙伴们……因此我决定,――说我自己是个疯子…… 您赞成吗?” “听着,茹柯夫,”伊万・伊里奇回答道,用手夹住他读到的那一页书,“我 们之中有几个人,无论怎么说,都得枪毙……您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在法庭上不装疯卖假是不是反而会简单些……您以为如何?” “当然,说的倒也是。” “我们谁也不会来责怪您。只是为了打一下奥地利人的嘴巴,满足一时的高兴 所付出的代价真是未免太大了。” “伊万・伊里奇,我自己吗,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该牵连伙伴们去受审!” 茹柯夫摇了摇他那头发很浓的头,“但愿他们,这些混蛋,光处罚我一个人就好了。” 类似这样的话,他又说了好久,可是捷列金早已不再听他说下去,继续读他的 施皮尔哈根。然后他站起身,伸了伸腰,舒展一下身体,把筋骨弄得嘎嘎地响。这 时,外面的门砰地一声推开了,进来四个士兵,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枪,他们站在门 的两边,拨动着步枪的枪扳机;接着又进来一个上士,这家伙脸色阴沉,一只眼睛 上扎着绷带,环视了一圈营房,用低沉的声音凶狠地叫道: “茹柯夫上尉,梅里森中校,伊万诺夫少尉,乌别依柯少尉,捷列金准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站了出来。上士把每个人仔细地打量一番。士兵们围住他们, 把他们从营房押出来,穿过院子,向一座司令办公室的小木板房走去。那儿停着一 辆刚开来的军用汽车。用来拦挡通往铁丝网外面的道路的铁蒺藜障碍架已经移开。 一个哨兵一动不动地站在漆着条纹的岗亭旁。汽车里只有司机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座 位上,他是个眼皮有点儿浮肿的小伙子。捷列金用胳臂肘碰了碰走在他身旁的梅里 森。 “您会开车吗?” “会,干什么?” “不要做声。” 他们被带进要塞司令办公室。一张上面铺着粉红色吸墨纸的松木桌子,桌边坐 着三个刚刚赶到的奥国军官。其中的一个,下巴刮得铁青,胖乎乎的面颊上有不少 紫色的斑点,正在抽着雪茄。捷列金注意到,他对押进来的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他的双手放在桌子上,那胖乎乎、毛茸茸的十个手指交叉握在一起,眼睛被雪茄烟 熏得眯缝起来,领子都嵌进到脖子里去了。“这家伙早已打定主意了。”捷列金心 想。 另一个法官,首席审判官,是个瘦瘦的老头儿,他那长长的忧郁的脸,洗得干 干净净,有几条稀疏皱纹和柔软蓬松的、白色的小胡子。”他的眉毛有一边被单眼 镜稍稍地抬高了一点。他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被告,那只透过镜片显得特别大的灰色 的眼睛,移到捷列金身上,――这只眼睛既明亮,又机智,而且很温和,――他的 小胡子颤动了一下。 “情况可很不妙啊!”伊万・伊里奇心想,同时他又看了看第三个法官,在那 个人面前放着一副玳瑁框的眼睛,和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四开纸。那家伙身体很 墩实,土黄色的皮肤,刺猬似的粗硬的头发,饺子似的大耳朵。看他的外表和神情, 就可以知道,他是个不得志的老军人。 当几个被告在桌子前面一字儿排开之后,他便不慌不忙地带上那副圆框眼镜, 用干瘪的手掌把那张写满字的小纸抚平,突然张开嘴,露出一口黄色的假牙齿,开 始宣读起诉书。 受害者警卫长,皱着眉头,咬紧嘴唇,坐在桌子侧面。捷列金聚精会神,想听 清起诉书的每一个字,但是,他的思想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紧张、积极地 活动着。 “……当自杀者的尸体移到营房里的时候,几个俄国人竟利用这件事,煽动他 们的同伙公开对抗当局,开始喊出一些骂人的和煽动性的话语,威协地挥舞着拳头。 甚至,中校手里竟握着一把打开的小折刀……” 伊万・伊里奇从窗子里看见,那个年轻的司机正在用手指抠鼻孔,然后又在坐 位上侧过身去,把大帽沿拉到脸上。两个身材矮小的士兵,肩上披着天蓝色外衣, 走到汽车跟前,站下来观看;其中的一个,蹲下身子,用手指摸了摸轮胎。然后他 们俩都转过身去,――一辆军厨军开进院子,车上的烟囱平缓地冒着炊烟。军厨车 转弯向营房开去,那两个士兵也懒洋洋跟着踱过去。司机既没有抬一下头,也没有 扭一下身,――可见,他已经睡着了。捷列金不耐烦地咬着嘴唇,又开始去听那检 察官吱哇叫的尖溜溜的嗓音: “……上面提到的那个茹柯夫大尉有着明显的企图,要威协警卫长先生的生命, 首先把五个手指攥在一起向他示威,然后将拇指从食指和中指间伸出来;这种猥亵 的手势,其目的显而易见,是要侮辱帝国皇家军服的荣誉……” 听到这几句话,警卫长便站起身来,脸上显出紫色的斑点,开始向法官们详详 细细地解释关于上尉手指那不易弄清楚的经过。茹柯夫本人不大懂德文,他全神贯 注地听着,竭力想要插进去说句话,他露出善意的、抱歉的微笑看着他的伙伴们; 后来,他再也按捺不住,便用俄语朝检察官说道: “上校先生,请允许我申诉一下,――我对他说:你们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们, 为什么?德语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于是,用手势向他表明我的意思。” “住嘴,茹柯夫。”伊万・伊里奇咬着牙说。 首席法官用铅笔敲敲桌子。检察官继续宣读起诉书。 他把茹柯夫用什么方式,在什么地方抓住了警卫长,又怎样把他仰面朝天推翻 在地,用粗大的手指掐住他的喉咙,企图置他于死地的经过描述了一番;接着,上 校念到了起诉书中最微妙的地方:“那些俄国人推挤着,叫喊着,唆使凶手干下去, 其中有一个人,就是约翰・捷列金准尉,听到士兵跑来的脚步声,便冲向出事地点, 就在警卫长有性命危险的这千钧一发之际,将茹柯夫拉开了。”读到这儿,检察官 停顿一下,得意洋洋地笑了笑。“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值班的下士赶来了,捷列金 只来得及向受害者喊了一声:‘恶棍’。” 接着对捷列金的行为作了巧妙的心理分析,“众所周知,这个两次企图从俘虏 营逃跑的人……”上校已经不容置疑地宣判了捷列金,茹柯夫和挥动小折刀,教唆 凶杀的梅里森有罪。为了加强起诉的力量,上校甚至还为伊万诺夫和乌别依柯辩护, 说他们是“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行动的”。 起诉书刚一读完,警卫长立即证实,全部情况正如起诉书所讲的那样。又传来 士兵询问,他们证明,前三个被告确实有罪,至于后两个人吗――他们什么也不知 道。首席法官搓了挫瘦骨棱棱的手,建议,伊万诺夫和乌别依柯由于罪证不足,可 以不予追究,当庭释放。紫红脸膛的那个军官,他的雪茄已经快烧到嘴唇了,他点 头表示赞同,检察官略为犹豫一下之后,也表示同意。于是两个押送的士兵提起枪 来。捷列金说道:“永别了,伙伴们。”伊万诺夫低下了头,乌别依柯默默地、惊 恐地看了一眼伊万・伊里奇。 他们被带走了,首席法官给被告人提供一个讲话的机会。 “您承认自己犯有煽动暴乱和谋害集中营警卫长生命罪吗?”他问捷列金。 “不。” “那对这个问题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起诉书,从头到尾――一派谎言。” 警卫长勃然大怒,发疯似的跳了起来,要求解释,首席法官用手势制止了他。 “您对您的申诉,再没有什么补充的了?” “决对没有什么好补充的了。” 捷列金离开桌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茹柯夫。茹柯夫满脸通红,鼻子发出喘息声, 对首席法官提出的问题,都一字不差地重复着捷列金说过的话。梅里森也作了同样 的回答。首席法官听完回答,疲倦地闭上眼睛。最后,几个法官都站起身,走到隔 壁的房间去,在门口,走在最后面的那个紫红脸膛的军官,把烧到嘴唇的雪茄烟头 吐掉了,接着,他举起胳臂,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枪毙,――我们一进来,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捷列金低声说道,接着 转向押送的人,“请给我一杯水。” 那个士兵急匆匆地走到桌子跟前,轻轻按住步枪,从长颈玻璃瓶子里倒出些浑 浊的水,伊万・伊里奇赶忙凑到梅里森的耳朵边上,低声说道: “把我们带出去的时候,您要想法把汽车发动起来。” “我明白。” 过了一小会功夫,法官们又走出来,各自坐回原来的位置上。首席法官不慌不 忙地摘下他的单眼镜,把一张微微抖动的小纸举到眼前,宣读了简短的判决:捷列 金、茹柯夫和梅里森判处死刑――枪毙。 但一听到法官说出这几个字,伊万・伊里奇虽然对这个判决早已料到,仍然感 到,好像血液一下子都涌上了头,心里凉了半截。茹柯夫搭拉着脑袋。体格健壮、 肩膀宽阔、长着一只鹰钩鼻子的梅里森,慢慢地舔了舔嘴唇。 首席法官揉了揉疲乏的眼睛,然后,用手掌捂住眼睛,嗓音十分清楚,然而声 音很低地说道: “责成警卫长先生立即执行判决。” 法官们站起身来。只有警卫长一个挺直了身子,又坐了一小会儿,脸色白得发 青。然后他也站起身,整了整相当干净的制服,用过分刺耳的声音命令两个留下来 的士兵,将被判决的犯人带出去。在狭窄的门口,捷列金有意耽搁一下,好让梅里 森有机会先走出去。梅里森仿佛浑身发软,一点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抓住押送士兵 的胳膊,含混不清地嘟哝着: “走啊!请靠近点,一起走,再过来一点儿……我肚子痛,啊,挺不住了……” 那个士兵犹豫不决地看着他,不肯答应,惊恐地掉过头去看了看,不知道,在 这种始所未料的情况下该怎么办。但是梅里森到底把他拖到了汽车的前面,自己往 下一蹲,装出难受的样子,哼哼叽叽,用颤抖的手指一会儿抓住自己衣服的钮扣, 一会儿抓住汽车的摇把。那押送士兵的脸上露出一种既同情,又厌恶的神态。 “你肚子痛,那就坐下!”他生气地埋怨说,“快点!” 但是梅里森突然以一股疯狂的力量旋转起动器的把手。那个士兵大惊失色,向 他弯下腰去,想把他拖开,年轻的司机醒来了,气势汹汹地嚷了一句什么,就从汽 车上跳下来。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的时间之内。捷列金一面尽量靠近第二个 押送的兵士,同时皱着眉头紧盯住梅里森的行动。响起了马达喷气的声音,他的心 也合着这刺耳的、令人惊叹的声音跳动起来。 “茹柯夫,夺他的步枪!”捷列金大喊道,一面拦腰抱住那个押送的士兵,把 他凌空举起来,又把他狠劲摔在地上,接着连蹦几下,就到了汽车跟前,梅里森正 在那儿跟一个士兵在搏斗,要夺他的枪。伊万・伊里奇向那个士兵的脖子上,出其 不意地抢了一拳,――揍得他哼哼着倒了下去。梅里森迅速扑到方向盘前,把发动 机的操纵杆压了下去。伊万・伊里奇清清楚楚地看到:茹柯夫背着步枪爬进汽车; 小司机沿着墙根偷偷地向前溜,然后突然钻进警卫长办公室的门里去;窗子里出现 了那张长长的、带着单眼镜的、扭歪了的脸;警卫长的身影跳到台阶上,手里舞弄 着手枪……砰!砰!开枪射击了……“没有打中!没有打中!没有打中!”汽车的 轮子仿佛长在泥炭地里了似的。可是齿轮嘎吱一声,汽车向前冲了出去。捷列金翻 身坐在皮坐垫上。风猛烈地吹打着脸,眼看就要开到漆有条纹的岗亭和端着枪在瞄 准的哨兵跟前。啪!汽车像旋风似的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后面,士兵们在场院上到 处乱跑,还跪下一条腿来瞄准射击。砰!砰!砰!――传来微弱的枪声。茹柯夫转 过身,举起拳头向他们示威。然而营房那阴沉沉的四方院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矮, 集中营终于在拐弯处消失了。柱子、树丛、石头路标――迎面迅猛地飞来,一闪, 又飞过去了。 梅里森转过头去,他的前额,一只眼睛和半边脸都在流血。他朝捷列金喊道: “一直往前开吗?” “一直往前开,过了小桥――向右,开进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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