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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一轮月亮宛如一个晦暗的圆球,悬挂在荒漠的泥炭沼泽地的上空。沿着废弃了 的战壕的沟渠,翻腾着团团的雾气。到处都露着一些树根和树桩,低矮的松树林黑 糊糊地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周围潮湿、寂静。一列救护车队沿着沼泽地狭窄的通 道,一匹马接着一匹马,缓慢地向前移动。前线战区就在森林锯齿形的轮廓后面总 共大约三俄里的地方,从那儿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在车队的一辆大车的干草堆里仰面躺着别索诺夫,身上盖着一条有股马汗味的 马被。每天太阳一落,他就开始发烧,冷得牙齿哒哒地直打颤,整个身体仿佛干瘪 了,然而他那又冰冷、又沸腾的大脑里却闪现出一个个明晰、轻快、五光十色的思 想。那是一种失去身体重量的飘飘然的感觉。 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把马被直拉到下巴颏,望着那雾气沉沉的、发烧似 的天空;那儿就是他――人世旅程的终点:雾气,月光,像摇篮似的颠簸着的大车; 于是,西叙亚人的车轮绕过一百年一个的大圈之后,又重新吱嘎吱嘎地响起来了。 过去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彼得堡的灯光,庄严雄伟的大厦,温暖、辉煌 的大厅里的音乐,剧院徐徐升起的帷幕的魔力;大雪纷飞的夜晚的魅力,张开在枕 头上的女人手臂和乌黑的、疯狂的眸子的诱惑力……荣誉带来的激动……荣誉带来 的陶醉……书房里的微光,欣喜得狂跳的心,新作品问世的喜悦……头上簪着白雏 菊的姑娘从明亮的前厅里急匆匆地跨进他那黑洞洞的房间,闯进他的生活……一切 都是梦……马车在摇晃……车旁走着一个农民,帽子低得遮住了眼睛:他在大车旁 走了两千年……那就是在月色朦胧中伸展开去的、永无穷尽的时空。阴影从几百年 的黑暗中一步步逼近过来,可以听到大车在吱吱嘎嘎地响着,全世界都纵横交错着 黑色的辙迹。在那昏暗的雾霭中,――直立着一个个烟囱,大火中冒出的烟直冲云 霄,无数车轮发出吱吱嘎嘎、轰轰隆隆的响声。这吱吱嘎嘎、轰轰隆隆的声音越来 越响,越来越宽广,直到整个天空都充满了惊心动魄的轰鸣…… 大车突然停住了。透过充满在微白色夜晚的嘈杂的喧嚣声,传来辎重兵惊愕的 叫喊。别索诺夫微微欠起身来。森林上空不太高的地方,有一个长长的、周边闪闪 发光的圆柱在月光中缓缓地移动那圆柱在盘旋,在闪烁,发出隆隆的马达声;从它 的腹部射出一道狭长的蓝白色的光芒,掠过沼泽,掠过树桩,掠过折倒的树木,掠 过云杉林,一头撞在了公路上,撞在了大车上。 透过隆隆声,可以听到一阵微弱的声响,仿佛拍节机在急促地敲打……人们纷 纷从大车上跳下来。一辆两轮救护车慌忙转弯开进沼泽地,翻倒了……紧接着,在 离别索诺夫一百步开外的公路上,突然冒出一片耀眼的.光束;一匹马、一辆大车 漆黑一团抛向空中,腾起一股巨大的烟柱;于是整个辎重军队在这一声巨响和一阵 旋风中清散了。马儿拖着炸得剩了一半的车身在沼泽地上飞奔,人们四散逃窜。别 索诺夫躺着的那辆大车,激烈抖动一下,翻倒了,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滚进 了公路旁的沟渠里,――一个沉重的袋子朝他的背上狠狠撞击了一下,稻草一股脑 儿地堆到了他的身上。 那架齐柏林德国飞艇又投下了第二颗炸弹,隆隆的马达声渐渐远去,终于听不 见了。这时,别索诺夫一边呻吟着,动手扒开稻草,好不容易才从堆在身上的行李 底下爬出来,抖了抖身上的稻草,攀登到公路上去。这儿有几辆翻倒的大车,车身 都已七零八落,残缺不全了;沼泽地里,一匹马仍旧套在车辕里,脑袋往后仰着, 一条后腿像上了发条似的抽搐着。 别索诺夫摸了摸脸和头,――耳朵旁边粘糊糊的,他用手帕捂住擦破的地方, 顺着公路向森林走去。由于惊骇和从车上摔下来,他的两条腿抖得厉害,没走几步, 就不得不在一堆粗糙的碎石堆上坐下来。他很想喝口白兰地,可是军用水壶和行李 一起掉在沟里了。别索诺夫费力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斗和火柴,开始抽起烟来,烟草 的气味又苦又涩又难受。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在发烧,――情况不妙,他无论如何也 得走到森林那儿去。他听说,有个炮兵连驻扎在那儿。别索诺夫站起身,可是他的 两条腿完全麻木了,简直像两段木头,大腿的部位勉勉强强能动弹一点儿。他只好 又坐在地上,动手揉搓、伸展、掐捏;直到感觉出疼痛的时候,才又爬起来,蹒跚 走去。 mpanel(1); 此刻,月亮已经升得很高,道路穿过空荡荡的沼泽地,在雾气中曲折蜿蜒地伸 展开去,仿佛,――没有尽头。别索诺夫两手叉在腰间,拖着沉重的靴子,摇摇晃 晃、举步艰难地往前走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要挣扎着向前走,要挣扎着向前走,趁车轮还没有从你身上压过去……你写 诗,你勾引糊里糊涂的女人……他们把你拖了去,又把你撵出来,――趁你还没倒 下,你就要拼命向日落的地方走下去。你可以提出抗议,请提吧。抗议吧,怒吼吧…… 试一试,试一试吧,声嘶力竭地叫喊吧,嚎叫吧……” 别索诺夫突然转过身来。一个灰色的影子从公路上滑下去……一阵寒颤掠过他 的脊背。他笑了笑,嘴里高声说着断断续续的、毫无意义的话,又在公路中间向前 挪动着……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于是他发现,在离他大约五十步 远的地方,有一条大头、长腿的狗在他后面慢慢地走。 “鬼知道是什么东西!”别索诺夫嘟囔了一句。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又扭过头 去看了看。狗已经增加到五只了,它们搭拉着脑袋,成单行跟着他,――浑身灰毛, 臀部下垂着。别索诺夫朝它们扔了一块石头:“我砸死你们!……滚开,讨厌的东 西……” 那些畜生不声不响地、迅速地窜到下面的沼泽地里去了。别索诺夫又捡起几块 小石头,时不时地停下来,扔上一块……然后他继续往前走,一路吹着口哨,叫喊 着:“喂,喂……”那些畜生又从公路下面爬上来,仍旧成单行地跟在他的后面。 道路两旁出现了低矮的云杉林。在拐弯的地方,别索诺夫忽然看到自己前面有 个人影。那个人影停下来,仔细往四下张望了一会,慢慢地退到云杉林的阴暗处去。 “见鬼!”别索诺夫低声咕哝着,也退到阴暗处,他在那儿站了好久,尽力抑 制住心房激烈的跳动。那些畜生也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前面的一只趴在地上, 把脑袋伏在爪子上。前面的那个人也一动也不动。别索诺夫十分清楚地看见一条长 长的、像薄膜似的白云遮住了月亮。突然传来一个响声,仿佛针尖在他的脑子里扎 了一下似的,――那是一根干树枝在脚下踩断的嘎吱声。也许就是那个人踩断的。 别索诺夫急急走到路中间,狂怒地握紧拳头,大步向前走去。终于他在右边看见了 那个人,――那是一个土兵,个子高高的、背有点驼,身上披着军大衣。他那没有 眉毛的长脸简直像死人一样,――皮色发灰,半张着嘴。别索诺喊道: “喂,你是那一团的?” “第二炮兵连。” “走,把我领到连里去!” 那个士兵没有答腔,一动不动地站着,用惶惑不安的目光看了看别索诺夫,然 后把脸转向左边去: “那边到底是谁,是些什么东西?” “狗,”别索诺夫不耐烦地回答道。 “哦,不,那些不是狗。” “咱们走吧,回过头来,领我去你们连队。” “不,我不去,”那个士兵小声说道。 “听着,我在发烧!请你把我领到你们连,我给你钱。” “不,我不到那儿去,”那个士兵提高声音说,“我是个逃兵。” “傻瓜,他们迟早会抓住你。” “很可能。” 别索诺夫回头斜眼看了一下,――那些畜生不见了,它们准是藏到云杉里去了。 “炮兵连离这儿远吗?” 那个士兵又没有答腔。别索诺夫转身要走,可是那个士兵立刻上前抓住他的胳 膊,仿佛钳子似的紧紧抓住他。 “不,您不要到那儿去! “放开我!” “我不放!”那个士兵没有放开别索诺夫的胳膊,望着旁边,望着云杉林的上 空。“我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方才我在沟里打盹的时候,听到――有很多人 走过去……我想,是什么部队开拔吧。我躺着。他们一直在走,很多很多的人,― ―步伐整齐地顺着公路走去。是怎么回事呀?我从沟里抬起头看看,――他们穿着 白色殓衣往前走,――队伍长得没有尽头……好像一片雾……” “你跟我说些什么呀?”别索诺夫粗野地大喊起来,使劲地向外挣脱着。 “我说的是真的,你得相信我,混蛋! 别索诺夫挣脱开臂膀,向前跑去,可是两条腿软得像棉花,仿佛不是自己的腿 了。那个士兵拖拉大靴子噔噔地响,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他的肩 膀。别索诺夫倒在地上,用双手捂住脖子和头。那个士兵呼哧着,扑到他身上,用 坚硬的手指掐住他的喉咙,――紧紧地掐住他,于是,他一动不动了,僵直了。 “真没有料到,原来你这样,原来你这么不中用!”他轻蔑地嘟哝着。躺在地 上的人全身颤动了好长时间,才挺了挺身子,松垂下去,仿佛被压扁到尘土里去了 似的。那个士兵松开手,站起来,捡起帽子,也不回头望望刚才干下的事,就顺着 大路走去,他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走了一阵,摇了摇头,又坐了下来,把两条腿 垂在沟边。 “现在该怎么办呢?现在该往哪儿去呢?”那个士兵自言自语地说。“唉,我 死路一条了!……来,把我吃了吧,这群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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