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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1916年初冬,在情绪普遍消沉和毫无希望的期待中,俄国军队却在积雪中掘出 一条很深的隧道,沿着结满冰的峭壁攀登,出人意料地用突然袭击的方法占领了埃 尔泽鲁姆要塞。当时,英国人正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君士坦丁堡附近吃败仗;当时西 线为争夺伊泽尔河旁一座摆渡人的小屋子,正在进行激烈的战斗;当时收复几公尺 浸满鲜血的土地,已经视为是一次大胜利,埃菲尔铁塔就会急急忙忙地向全世界大 肆宣传。 在奥地利前线,俄国军队在布鲁希洛夫将军指挥下,也同样出人意料地转入决 定性的进攻。 这引起了国际上的骚动。英国出版了一本关于神秘的俄罗斯精神的书。的确违 背常理,经过了一年半的战争、失败、沦陷十八个省地盘,出现了普遍的意志消沉、 经济破产和政治崩溃,俄罗斯居然又在绵延三个俄里的战线上全面转入进攻。一股 新鲜的、显然没有耗尽的力量的浪潮,又重新掀起来了。 成千上万的俘虏被押往俄罗斯的腹地。奥地利遭受了致命的打击,之后过了两 年,它就像一只裂了的瓦罐,轻而易举地破碎了。德国秘密求和。卢布币值上升了。 用军事打击来结束这一次世界大战的希望又重新复活了。“俄罗斯精神”广为流行。 远洋船只满载着俄国的师团。从奥尔洛、图拉、梁赞来的农民在萨洛尼卡,马赛, 巴黎的大街上唱起“小夜莺曲”,疯狂地投入肉搏战,去拯救欧洲的文明。 进攻延续了整整一个夏天。所有新达到兵役年龄的人都陆续不断地应征入伍。 43岁的农民正在地里干活就直接被召走了。每个城市还组成了后备队。动员的人数 达到两千四百万。大批亚洲军队,像鸟云一样压向德国,压向整个欧洲,引起一阵 像古代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那种恐惧。 那一年,莫斯科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战争像一架抽水机,把男居民都抽走 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也上了前线,去了明斯克。达莎和卡嘉仍安安静静、冷冷 静静地住在城里,――可是工作却很繁重。偶尔收到捷列金简短的、忧郁的明信片, ――他原来企图从俘虏营逃跑,可是又给捉住了,转押到一座城堡里去。 有一个时候,有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青人罗欣大尉经常来看望姊妹俩,他是 被派往莫斯科来接受军用物资的。有一次,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用自己的汽车把他 从市联合会接到家里来吃饭。从那时起,罗欣就开始常来走动了。 每天傍晚,黄昏的时候,大门的门铃就会响起来,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 娜立时轻轻地叹一口气,走到餐橱前,――往一个高脚盘子里放些果酱,或者切几 片沏茶的柠檬。达莎注意到,当罗欣紧接铃声之后,走进餐厅的时候,卡嘉往往不 立刻朝他转过头来,而是拖那么一小会儿,才露出她那惯有的温柔的微笑。瓦吉姆 ・彼得洛维奇・罗欣总是默默地向她一鞠躬。他身材瘦弱,眼睛乌黑,而目光忧郁, 头总是剃得光光的,长得很端正……他在桌旁一坐下,便慢声细语、不慌不忙地向 她们讲述战争的消息。卡嘉静静地坐在茶炊旁边,盯着他的脸;她那睁得大大的眼 睛表明了她在十分认真地听他讲述。罗欣一碰到她的目光,就好像微微地皱一皱眉 头,他的马刺也在桌子下面颤动一下。有时候,大家坐在桌旁边好半天都不言语, 于是卡嘉会突然叹口气,红着脸,抱歉地微微一笑。十一点钟左右,罗欣就站起身 来吻一吻卡嘉的手,――恭恭敬敬的样子,也吻一吻达莎的手,――心不在焉的样 子,请她们不要送他到前厅,就离去了。他那坚定的脚步声沿着空旷的街道远去, 好长时间还能听到。卡嘉洗净、擦干杯碟,关上餐橱,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走 进自己房间,把门锁上。 有一天,夕阳西下,达莎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雨燕在街头高高的上空来回飞 翔。达莎听着鸟儿尖细清脆的鸣声,心想,雨燕飞得很高,明天一定是炎热、晴朗 的天气,她又想到,这些燕子竟不知道战争为何物,真是幸福的鸟儿啊! 太阳落下去了,城市上空悬浮着染成金色的尘雾。在黄昏里,人们坐在大门口, 坐在台阶上,一派凄凉景象。达莎也在期待着什么,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只手 摇风琴奏出了小市民黄昏时刻无尽的忧愁。达莎把胳膊肘撑在窗台上。一个女人的 直冲云霄似的高亢的嗓音唱着:“一小块干面包是我的口粮,一杯冰冷的水是我的 饮料……” mpanel(1); 卡嘉从身后走近达莎坐的安乐椅,一动也不动,也许,她也在倾听着。 “卡秋莎,她唱得多好啊!” “为了什么?”卡嘉突然用低沉的、有点儿异样的声音说道。“为了什么要让 我们过这样的生活?我们究竟造了什么孽?等这种生活结束了,――要知道,我也 就成了老太婆了,你明白吗?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我不能,我不能!……”她激 动得喘吁吁地靠墙站在窗帘旁边;脸色苍白,嘴角露出细细的皱纹;用那双干枯的、 变得暗淡无光了的眼睛望着达莎。 “我不再能忍受下去了,我不能!”她轻轻地、嘶哑地重复着,“这种生活永 远不会完结!我们会死去……我们永远不会再享受生活的欢乐!……你听,她在怎 样地哀号?她在为活人唱挽歌!…… 达莎搂住姐姐,抚摩她,想法安慰她,可是卡嘉伸出胳膊,推开了她。 前厅又响起了门铃声。卡嘉推开妹妹,望着门口。罗欣身上穿着粗呢军服,脚 上穿着一双擦了鞋油的新皮鞋,走了进来。他笑吟吟地跟这莎打个招呼,又向卡嘉 伸出手去,突然他惊奇地瞅着她,拧起眉头。达莎马上走到餐室里去。她向桌上摆 放茶具的时候,听到,卡嘉拘谨地,然而用同样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在问罗欣: “您要动身了吗?” 他咳嗽了一声,干巴巴地答道: “是的。” “明天吗?” “不,再过一小时零一刻钟。” “去哪儿?” “去作战部队。”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问题就在这儿,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看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 面了,所以我决定来告诉您……” 卡嘉急忙岔断他的话说: “不,不!……我什么都知道……您也知道我……”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您……” 卡嘉用绝望的声音叫道: “是的,您自己明白!……我求求您――走吧!……” 达莎手里的茶杯颤抖起来。那边客厅里没有一点声音了。终于,卡嘉非常小声 地说道: “您走吧,瓦吉姆・彼得洛维奇……” “再见!” 他短促地叹了口气。那双新擦过鞋油的皮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接着前门嘭的 一声关上了。卡嘉走进餐厅,在桌旁坐下来,双手使劲地捂住脸。 从那时起,关于这个离去的人,她再也没有提起过一个字。卡嘉勇敢地忍受着 痛苦的煎熬,每天早晨起来,她总是眼睛发红,嘴唇有点儿浮肿。罗欣从半路上寄 来一张明信片,――向两姊妹致以问候,信一直放在壁炉上,直到上面落满了苍蝇 屎。 每天晚上,妹妹俩总是到特维尔林荫大道去听音乐,她们坐在一张长椅上,看 着那些穿着白色衣服和粉红色衣服的姑娘们和半大的孩子们在树下散步,――林荫 大道上有许多妇女和孩子;偶儿也有一两个士兵走过去,他们不是手臂吊着绷带, 就是拄着拐杖的残疾人。管乐队奏着华尔兹舞曲《在满洲里的山岗上》。嘟、嘟、 嘟、――喇叭吹出的凄凉的声音,飞向暮色苍茫的天空。达莎握住卡嘉那无力、消 瘦的手。 “卡秋莎,卡秋莎,”她望着树枝中间透过来的霞光,说道:“你还记得吗: 啊,我的爱情不美满, 心中的柔情冷却啦…… 我相信,只要我们有勇气,我们一定会活到能够没有痛苦地去恋爱的那一天…… 要知道,我们现在都意识到,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爱情更崇高。有时候我觉得, 伊万・伊里奇一定会从俘虏营中回来,他将成为完全另一样的新人。现在我孤零零 地单恋着他,从精神上爱着他。而将来我们相会的时候,就会像我们曾在另外一个 世界里相互爱恋过一个样了。”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靠在她的肩膀上,说道: “而我的心,达纽莎,却充满着痛苦,一片黑暗,他已经完全变老了。你还可 以看到美好的时光,可是我已经看不到了,我是朵已经凋谢了的枯萎的花。” “卡秋莎,你说这样话,不感到惭愧!” “不,小姑娘,应该有勇气承认它。” 有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晚上,长椅的另一头坐着一个军人。乐队又奏起那支华 尔兹老曲子。树的后面,暗淡的街灯亮起来了。坐在一条长椅上的那个人目不转睛 地看着她们,达莎紧张得脖子都不那么自如了。她扭过头去,看了一眼,突然吓了 一跳,禁不住低声惊叫起来: “不!” 坐在她身边的原来是别索诺夫,头发稀疏,形容憔悴,穿一件像个袋子似的军 上衣,头上戴一顶佩着红十字章的大沿帽。他站起身,默默地向她们打招呼。达莎 说了声“您好”,就紧闭了嘴唇。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靠在长椅背上,在 达莎帽子的暗影下,闭上了眼睛。别索诺夫不是浑身落满了灰尘,就是干脆没有洗 脸,――显得灰毛乌嘴的样子。 “昨天和前天我在林荫道都看到你们了,”他扬了扬眉毛,对达莎说道:“可 是我没敢走过来……我就要去打仗了。您瞧,――连我都被征召入伍了。” “您不是在红十字会里工作吗,怎么是去打仗?”达莎忽然气愤地说。 “就算是吧,危险当然比较小些。其实呢,打死也罢,打不死也罢,我倒完全 无所谓。……真烦闷呀,真烦闷呀,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他抬起头来,用 呆板的目光看着她的嘴唇。“真把人烦闷死了!到处是死尸,死尸,死尸……” 卡嘉眼也没有睁地问道: “您是因为这个才感到烦闷吗?” “是的,烦闷极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以前我还存有一点希望…… 嗯,可是看到除了死尸,还是死尸之后,最后的黑夜终于降临了……死尸和鲜血, 一片混乱。就是这样……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确切地说,我坐到您身边,是 想要求您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 “干什么?”达莎看着他那张陌生的、不健康的脸,突然头都有些眩晕似的清 楚地感觉到,――她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个人。 “对于在克里米亚发生的那些事,我想了很多,”别索诺夫皱了皱眉头说, “我想最好能跟您谈谈,”他慢慢地把手伸进上衣侧面的口袋,去掏烟盒。“我希 望消除某些不良的印象……” 达莎眯缝起眼睛,――在这张令人讨厌的脸上,过去的那股魅力已经荡然无存 了。于是她坚决地说道: “我觉得,――我跟您没有什么可谈的。”她说着便转过身去。“再见吧,阿 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 别索诺夫撇了一下嘴,勉强笑了笑,举一举帽子,走开去了。达莎望着他虚弱 的背影,望着他那过于肥大、好像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裤子,望着他那双沉重的、 粘满灰尘的长筒靴,――难道这就是那个常常出现在她处女的梦中的魔鬼――别索 诺夫吗? “卡秋莎,你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来。”她急匆匆地说着,就跑去追赶别索 诺夫了。他已拐进了旁边的林荫小路。达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了他,一把拉住了 他的袖子。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眼皮搭拉着,微微掩住他的眼睛,活像一只害 病的鸟。 “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请不要生我的气!” “我倒没生气。是您自己不愿意跟我说话。” “不,不,不……您误解我了……我对您的态度可以说非常好,我希望您万事 如意……但是过去的事,没有必要再去回忆它了,过去的一切已经丝毫不存在了…… 我知道自己不对,我真为您可惜…… 他耸了耸肩膀,露出一丝冷笑,望着从达莎身边走过的行人。” “谢谢您的同情。” 达莎叹了口气,――倘若别索诺夫是个孩子,她一定会把他领回家去,用热水 给他好好洗一洗,拿糖果给他吃。然而对于这样一个――过去他自作自受,现在他 感到痛苦、生气和抱怨――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如果您愿意的话,――每天写信给我吧,我会 给您回信的。” 达莎尽可能友善地望着他的脸,说道。他却把头向后一仰,毫无表情地笑了笑: “谢谢……可是我对笔墨纸张已经讨厌了……”他皱着脸,仿佛吞下什么酸东 西似的,“您要不是一个圣徒,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就是一个傻瓜……您 简直是让我活活受煎熬的地狱的苦刑。您明白吗?” 他极力要走开,可是他的两条腿好像不听使唤了。达莎垂着头站在那儿,―― 她一切都明白了,她感到难过,然而心里却是冰冷的。别索诺夫看着她那低垂的脖 颈,看着从她白衣服缝里露出的那处女的、温馨的酥胸,心想,当然,再也没有指 望了。 “发发慈悲吧,”他用朴实的、低低的、富有人情味的声调说道。她没有抬头, 马上小声地答道:“好吧,好吧!”便往树丛中走去了。别索诺夫最后一次用目光 在人群中搜寻着她那淡黄色头发的脑袋,――她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他把一只手搁 在树干了,手指紧紧地抠进绿色的树皮,――大地,他最后的避难所,从他脚底下 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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