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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秋天的黄昏时刻,沿海地带东北风劲吹,把光秃秃的白杨树刮得变成弓形,把 小土丘上那座带有木头塔顶的老房子的窗框刮得直抖动,把房顶也刮得隆隆作响, 仿佛有个笨重的人在铁皮房顶上走动似的,风吹进烟囱,吹进门洞,吹进所有的缝 隙。 从房间的窗户里可以看见,干枯的蔷薇在褐色的深翻地上摇摆。破碎的乌云在 波浪起伏的灰暗的海面上飞驰。空气寒冷,景象凄凉。 阿尔卡基・热多夫坐在二楼上惟一住人的房间里一张破旧的沙发上。他那原本 很考究的军上衣的一只空袖筒,塞在腰带里。眼皮微微浮肿的脸剃得很光洁,分头 梳理得很平整。两边颧骨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 热多夫给纸烟的烟雾熏得眯缝起眼睛,喝着红酒,这红酒用桶装着,一直储藏 在他父亲老宅的地窖里。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也在喝着酒, 抽着烟,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热多夫已经把她训练得整天默不做声,――当他灌 下五六瓶卡别尔奈老酒,打开话匣子,说个没完的时候,她只是一言不发默默地听 着。热多夫郁积了满回的牢骚,――他怨恨战争,怨恨呆在卡别尔奈大别墅里忍饥 挨饿的生活,这卡别尔奈大别墅是一座破旧不堪的房子,坐落在两俄亩地的葡萄园 中,――这是他父亲死后留给他的惟一财产。 六个月前,还在后方医院里,有一天夜里情况很糟糕,热多夫那条已经不复存 在、截断了的手臂疼痛难忍,便气愤地、恶狠狠地、让人难受地对叶丽扎维塔・基 耶芙娜说道: “你干什么整夜都用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瞪着我,弄得我睡不着觉,――倒不 如干脆明天叫神甫来,把这件拖拖拉拉的事儿了结了算啦。”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脸色变得煞白,然后她点了点头,答应了声好吧。就这 样,他们在医院里举行了结婚仪式。12月,热多夫被送往莫斯科,在那里给他做了 第二次手术,第二年初春,他与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一起来到阿纳帕,住进了卡 别尔奈大别墅。热多夫没有任何生活来源,只能靠变卖一些旧家具和家用杂物来糊 口。然而酒倒可以放开量地喝,――在战争的几年中,精制的卡别尔奈酒已经酿成 了。 在这儿,就在这座顶楼栖息着鸟儿,一半已经倒塌、空空旷旷的房子里,开始 了他们漫长而毫无希望的、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们要说的话,也早已反反复复说过 多次了。前途渺茫。仿佛有一道门在热多夫一家人的身后紧紧地关闭了。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想方设法来填补这折磨人的漫长时光的空虚,但是她的 努力很不成功:她想讨他欢心的愿望,反而让他觉得可笑,肤浅、不高明。热多夫 还拿这些来取笑她。她不禁绝望地寻思着,尽管她的心胸开阔,但是作为一个女人 她是十分重感情的。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抛弃这种穷困潦倒的生活,――充 满屈辱和难以忍受的苦闷,在丈夫面前低声下气,几乎没有一刻发自内心的欣喜和 狂欢,――而去追求别样的生活。 最近以来,秋风在荒凉的海滨不停地呼啸,热多夫变得越发暴躁了:动不动就 龇牙咧嘴、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生硬地说出一大堆可怕的话来。叶丽扎维塔・ 基耶芙娜受到侮辱,有时只好在内心暗暗气得发抖,浑身起鸡皮疙瘩。然而她还是 整小时整小时目不转睛地瞅着热多夫那张漂亮而消瘦了的脸,听着他胡说八道。 他常常打发她到那拱形的、砖砌的地窖里去拿酒,那里有许多很大的蜘蛛爬来 爬去。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在地窖里蹲在一个酒桶旁边,望着深红色的卡别尔奈 酒流进瓦罐,不禁浮想联翩。她怀着喜悦的辛酸想像着有朝一日阿尔卡基会在这儿, 在这地窖里杀死她,把她埋在酒桶下面。许许多多的冬夜过去了,他会点起一支蜡 烛,下到这满是蜘蛛的地方,他坐在一个酒桶前面,就像她现在这样,望着酒向外 流,他会突然呼唤:“莉莎……”然而没有回音,只有蜘蛛在墙壁上爬来爬去。于 是他生平第一次号啕大哭起来,由于孤独,也由于无比的悲伤。叶丽扎维塔・基耶 芙娜就这样想啊想啊,就觉得她的一切委屈都得到补偿,――到头来,占上风的不 是他,而是她自己。 风刮得越来越猛烈。一阵一阵的风把窗上的玻璃吹得直摇晃。塔楼上发出呜呜 的刺耳的风声,看来,这一夜风要吼个不停。海面上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已经到地窖里灌了三次酒。热多夫仍旧一动不动、一声 不响地坐着。今天夜里准会有什么不寻常的话题。 “我们还有土豆吗?哪怕一点点也好。”热多夫忽然大声说道,“也许你总还 能发觉吧,我从昨天起还没有吃过一点儿东西呢!””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呆住了。土豆、上豆……从一清早起,她就一直在想自 个儿的心事,她在想阿尔卡基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压根儿没有想起吃晚饭的事。 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坐下,你这个邋遢鬼!”热多夫冷冰冰地说,“不用问你我也知道,我们已 经没有土豆了。我对你明说吧,你活在世上,什么事也不会干,就会整天胡思乱想。” “我到邻居家去跑跑,可以拿酒换点儿粮食和土豆。” “等我把话说完,你再去。坐下!是否容许犯罪的问题,我今天终于找到了答 案(听到这些话,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裹了裹披肩,缩到沙发的角落里去)。从 童年起,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遇到的女人都把我看做一个罪犯,然而她们 反倒又特别渴望委身于我。可是直到过去的这一昼夜里,我才算弄清了这个犯罪的 思想。” 他伸手拿过杯子,拼命地喝一阵酒,又点上一支烟。 “如果我蹲在离敌人只有三百步远的战壕里。为什么我不爬过胸墙,冲进敌人 的战壕。杀死该杀的人,抢劫钱财、衣服、咖啡和烟草呢?如果我确信,他们不会 对我开枪,或者即使开枪,也不会打中我的话,――那么,很自然,我一定会冲过 去杀死他们,抢走他们的一切。于是我就会被当做英雄,把我的照片登在报纸上。 这一切似乎很清楚,很合乎逻辑。可是现在,如果我不是蹲在战壕里,而是在距离 阿纳帕六俄里的卡别尔奈大别墅里,那么为什么我不在夜间到城里去,撬开姆拉魏 契克的珠宝商店,抢走宝石和黄金呢?万一让姆拉魏契克老板撞见了,对不起,我 会高高兴兴地给他一刀,就在这儿。”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指头,指了指他的脖子上 面。“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动手呢?那也只是因为我害怕。逮捕,审讯,处以 死刑。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杀死敌人和抢劫敌人的问题已由国家政权解决了。 那就是说由最高当局确立的道德解决了,也就是说得到刑事和民事法典的肯定。这 么说来,问题就归结为个人的感觉:我把谁当做自己的敌人?” “那里――是国家的敌人,而这儿只是你个人的敌人。”叶丽扎维塔・基耶芙 娜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说道。 “真该向您祝贺啦!您还会对我宣传什么社会主义大道理呢!胡扯!道德的基 础是建立在个人的权利上,而不是在集体的权利上。我敢断言,――这次所有国家 的动员工作都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不管罗马教皇怎么提出抗议,战争还是开足马力 进行了快三年的时间了,之所以能如此,――那只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已经从孩 提时代长大成人了。我们都想要,即使不赤裸裸地表示,可是丝毫也不反对杀人的 抢劫。杀人的抢劫已由国家组织。只有傻瓜,没出息的人才会把杀人和抢劫仍然称 做凶杀和掠夺。而我从今以后要把这些称做为个人权利的充分实现。考虑想吃什么 就吃什么。我比老虎要高明得多。谁敢限制我的权利?法律大典吗?蛀虫早已把它 吃得精光了。” 热多夫收起两条腿,慢慢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落日暗淡的余光透过积 满灰尘的窗子,以它那一点点微弱的光线照着房间。 “成亿的人卷进了军事行动,五千万男人在前线打仗。他们被组织起来,武装 起来。目前他们是两个敌对的集团。但是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他们在一个美好的日 子里会停止相互射击,联合起来。这一天就会到来!只要有一个人对着这五千万的 集体大喊一声:‘笨蛋们,你们打错了目标啦!’战争一定会在暴动、革命、世界 大火中结束。刺刀一定会调转过来对准国内。集体将成为生活的主人。人们会把一 个浑身脓疮的叫花子推到皇位上,向他顶礼膜拜。就让它这样吧。那样一来我倒可 以更加放手地去斗争了。那里――是群众的法律,这儿――是个人的法律,是赤裸 裸的、充分自由的个人的法律。你们――拥护社会主义,而我们――崇尚弱肉强食, 我们――拥护被铁的纪律组织起来的、神圣的无政府主义。”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的心非常激烈地跳动起来。这正是她住在捷列金的寓所 里一度梦想过的真正的“深渊”。但这已不是捷列金的房客们钉在莉莎门上的十二 条“自我刺激”那样令人开心的玩笑了……此刻,昏暗的暮霭中,在窗前踱来踱去 的人,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美洲狮,才真正可怕!他所以说这样的话,就是因为他 不能自由地行动。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听着他讲话,觉得,几乎就像看见一匹马 儿在疯狂地奔跑,――连绵不断的大草原,熊熊的火光……她几乎已听到了呐喊、 战斗的喧嚣、垂死者的惨叫和草原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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