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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达莎走进餐室。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和两天前接到加急电报从萨马拉赶来的德 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都沉默不语了。达莎抓住下巴颏底下的白围巾,看了看蜷着 腿坐着的父亲那通红的脸,和他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又看了看面孔抽搐、眼皮红肿 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达莎也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窗子外面,一弯明亮的镰刀似 的新月,悬挂在青灰色的暮色中。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抽着烟,烟灰都洒落在毛茸茸的西装背心上。尼古拉 ・伊万诺维奇则一个劲儿地把桌布上的残渣聚成一堆。他们坐在那儿好长时间,谁 都不说一句话。 最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才哽咽地说: “怎么大家都离开了她?这样可不行。” “你呆着吧,我去,”达莎回答着,站起身来。她已经既感觉不到浑身的疼痛, 也感觉不到疲倦了。“爸爸,你再去给她打一针吧,”她说道,用围巾捂住了嘴。 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用劲嗤了嗤鼻子,把快抽完的纸烟向肩膀后面一甩。他身 边的整个地板上都丢满烟头。 “爸爸,还是打一针吧,我求求你了。” 这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恼火地、用像演戏似的那种声调高声说道: “她不能光靠一种樟脑活下去啊。她快要死啦,达莎。” 达莎猛地向他转过身去。 “你怎么敢这样说呢!你怎么敢!她决不会死。”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蜡黄的脸又抽搐起来。他转身朝着窗子,也看见青灰色的 天空中那刺眼的、像镰刀似的细细的月儿。 “多么让人痛苦啊,”他说,“要是她离开人世,――那我也无法……” 达莎踮着脚尖穿过客厅,又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是冰凉的、一成不变的 寒冷,――然后悄悄地走进卡嘉的房间,屋里亮着一盏光线十分微弱的小灯。 在房间靠里面的地方,一张宽大低矮的床上,一张小脸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枕 头上,一头干枯的、没有光泽的头发向上披散着,靠下面一点――是一只瘦小的手 掌。达莎跪到她的床前。卡嘉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过了好长时间,她才用低 弱、凄婉的声音问道: “什么时候了?” “八点啦,卡秋莎。” 卡嘉吸了一口气,又用同样的声音,凄凄惶惶问道: “什么时候了?” 那一整天,她反反复复地问着这一句话。她那没有血色的脸很安详,眼睛闭着。…… 她沿着长长的黄色走廊,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啊,走啊,已经走了好长时间。走廊全 是黄的,――墙是黄的,地板也是黄的。右边,高高地从积满灰尘的窗子透进一抹 淡黄色令人难受的光线。左边,是一扇扇光滑的门。这些门’的里面――如果打开 的话――便是大地的尽头,无底的深渊。卡嘉慢慢地、慢慢地,仿佛在梦中似的, 走过那些门,走过那些满是灰尘的窗户。前面,是长长的、平坦的走廊,整个罩在 淡黄色的光线中,让人感到窒息,从每扇小门里吹出来的都是极端的优郁。老天爷 呀,末日何时才会到来啊?要是能停下来,仔细地听听呢……不,听不到的……而 门后黑暗中却传来像挂钟发条走动似的、缓慢而低沉的咝咝声……唉,多么寂寞烦 闷啊!但愿能醒过来……哪怕说上几句简单的、关心体贴的话呢…… 卡嘉非常吃力地、仿佛抱怨什么似的又一次问道: “什么时候了?” “卡秋莎,你老在问什么呀?” “太好了,达莎在这儿……”长廊的地毯又在脚下伸展开去,柔软得让人讨厌, 一点儿都不柔和的、令人烦心的光线又从积满灰尘的窗子酒下来,远处又传来挂钟 发条走动的咝咝声…… mpanel(1); “不要听到……不要看,不要感觉……躺着,裹在被窝里……只要末日快点到 来就好了……可是达莎在打搅我,她不让我睡去……她老是抓着我的手,吻我,嘟 嘟囔囔地说个不停……好像有一种生命的活力从她那儿流进我空虚的、轻飘飘的躯 体中……多么让人恼火呀……我怎么才能向她解释明白,死是轻松的,比之感觉到 我体内那种生命的活力要轻松得多……你还是放开我吧……” “卡秋莎,我爱你,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她不愿放开我,她爱惜我……这就是说――她不能没有我……这姑娘要孤单 单一个人,变成孤儿了……” “达莎!” “什么?什么? “我不会死。” 也许是父亲来到跟前了,闻到一股烟草味。他弯下身,掀起被子,把针尖刺入 她的胸脯,引起一阵锐利的、甜蜜的痛楚。一种镇静的让人轻松的液体流遍了全身 的血管。黄色走廊的墙壁晃动了,移开来,吹进凉爽的空气。达莎抚摸着她放在被 子上的手,把嘴唇贴上去,呼出热气。过不了一小会儿,她的身体就会舒坦地溶入 甜蜜的梦的黑暗中。可是,那些硬挺的、黄色的线条又从侧面,从她的眼角上偷偷 地钻出来,――唧唧,唧唧地鸣叫着,――洋洋得意地、随心所欲地存在着,增长 着,筑成一条折磨人的、闷热的走廊。 “达莎,达莎,我不愿到那儿去!” 达莎搂住她的头,也挨着她睡在枕头上,紧紧地贴在她的身旁。她是那么生气 勃勃,那么强壮有力,仿佛从她身上流出一股粗犷的、热烈的力量,――活下去! 那走廊又已经伸展开去,应该站起来,即使每只脚上有千斤重量,也得艰难地 往前走。决不能躺着。达莎准抱住我,把我扶起来,对我说――走。 卡嘉就这样与死神搏斗了整整三个昼夜。她始终不渝地感觉到,自己身上有着 达莎那热情奔放的意志,如果没有达莎的话,她一定早已耗尽了力量,安息了。 第三天的整个晚上和夜间,达莎一步也没离开卡嘉的病床。姊妹俩仿佛变成了 一个人,患难相共,意志合一了。就在凌晨时刻,卡嘉终于出了一身大汗,向一侧 翻过身去。她的呼吸低得几乎听不见。达莎大惊失色,急忙叫来父亲。他们无可奈 何地等待着。早晨六点多钟,卡嘉叹了一口气,又向另一侧翻了个身。危险过去了, 生命的转机开始了。 就在这儿,就在床边的一张大安乐椅里,达莎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睡着了。尼 古拉・伊万诺维奇一听到卡嘉脱离危险了,便抱住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毛茸茸 的西装背心,大哭起来。 新的一天一开始就让人很愉快,――天气温暖、晴朗,大家彼此之间似乎也变 得和气友善了。花店里送来一盆白丁香花;放在客厅里。达莎感觉到,她是怎样用 自己的一双手把卡嘉从一个永远见不到阳光的黑暗冰冷的洞穴里拖出来。天下再没 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了,没有,没有,――她现在清楚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5月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把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带到莫斯科郊外的 一个别墅去,那是一座有两个阳台的小屋,――一个阳台对着一片桦树,几头小花 牛在那儿不断摇曳着的绿阴下来回走动;另一个阳台对着波浪似的翻腾起伏的田野。 每天傍晚,达莎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总是在一个小车站上,走下市郊火车, 穿过一片沼泽草地。一团团的蚊子在头顶上碰撞。然后他们还得爬上一座小山。尼 古拉・伊万诺维奇常常在这儿歇一歇脚,好像是为了眺望一会儿日落时的晚霞似的, 一边喘着气说: “啊,多么美呀,真了不起!” 渐渐暗下来的、波浪起伏的平原上,一块种着庄稼,一块种着枝叶茂盛的小榛 树和小桦树,就在这斑驳陆离的平原后面,日落时常常出现彩云,――一朵朵淡紫 色的、静止不动的、悠然自得的云彩挂在天际。在长长的云缝中间,天空落日的余 辉映出暗淡的红光。在它下面不远的地方,一条露出来的橘黄色的天空倒映在溪间 的河湾里。青蛙在哀鸣着,呻吟着。干草垛和村舍的房顶矗立在平坦的田野上,轮 廓逐渐地暗了下去的田野上燃起篝火。就在那边土堤和高高的栅栏后面,土希诺之 贼[注]――曾经一度躲藏在那里。一列火车,拖着长长的汽笛声,从森林后面开过 来,运载着士兵奔向西方,奔向那朦朦胧胧的日落的地方。 达莎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顺着树林的边缘走近别墅的时候,他们透过凉台的 玻璃看见安排好晚餐的桌子,和一盏磨砂玻璃灯泡的灯。别墅的看门狗沙丘克跑过 来迎接他们,很有礼貌地吠着,跑到跟前就摇起尾巴,接着便向苦艾丛中走去,又 吠了几声,退到一边。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用手指嘭嘭地敲着凉台的玻璃,――一直还不允 许她黄昏的时候走到房门外面去。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随手关好篱笆门,说道:” 小巧玲珑的别墅,可爱极了,我告诉你!”他们随即一起坐下来吃晚饭。在饭桌上,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向他们讲述别墅的新闻:从土希诺跑来一条疯狗,咬 死了基什金家的两只小鸡啦;日尔金家今天刚刚搬进西莫夫别墅,不一会儿他们家 的茶炊就被偷走啦;厨娘玛特琳娜又鞭打她的儿子啦,等等等等。 达莎总是一声不响地吃着饭,――城里一天忙碌之后,她已经疲倦得要命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报纸,开始看起来,一边用牙签剔着牙齿; 当他看到不愉快的消息时,他便用舌头从牙缝发出啧啧的声音,直到卡嘉不得不对 他说:“尼古拉,请你不要出那种怪里怪气的响声!”达莎常常走到台阶上,坐在 那儿,用手支着下巴颏,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平原,望着一处处篝火,望着天空不断 出现的夏天的小星星。小花园里散发出一股刚浇完水的花坛的气息。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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