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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热多夫趴在紧靠机关枪掩体的射孔旁边,他一直举着望远镜,聚精会神地注视 着战斗的进程。掩体挖在一个长满树木的山坡上。山脚下,一条小河成一条缓缓的 弧形,弯弯曲曲流过去;右边刚刚被炮弹击中烧着了的小桥升起一团团浓烟;对岸 小桥的后面,在长满草的沼泽地里,隐约可见一条曲曲折折的战壕线,那儿正是乌 索利斯基团队一连的阵地,他们的左边,一道溪涧蜿蜒曲折地穿过芦苇丛,流进小 河里;再往左去,溪涧的后面,田庄的三座建筑物正在熊熊地燃烧;再后面,在成 一定角度向外辐射的战壕里,驻守着六边的士兵。大约三百步开外便是德军的防线 了,它向右伸展开去,一直通到那长满树林的一片小山丘。 河流给两岸大火的火焰染成了灰暗的紫色,河水被无数落下的炮弹搅得沸腾起 来,飞溅起一股股水花,笼罩在褐色的云雾之中。 最猛烈的炮火集中在田庄上。在燃烧的建筑物上空,一刻不停地闪现榴霰弹炸 裂的火光,沿着辐射出去的摧毁得不成样子的战壕的两边,腾起一根根模模糊糊的 黑色的烟柱。步枪子弹像针一样细小的闪光,从溪涧对岸的芦苇丛和草丛中发射出 来。 轰隆隆,轰隆隆,――重炮弹的爆炸震撼着空气。噼啪啪,噼啪啪,――榴霰 弹在小河的上空,在河的这一边,在第二、第三、第四连的壕沟的上空软弱无力地 爆裂开。轰隆隆,轰隆隆,――十二门德军大炮从小山后面喷射出火光,带着雷鸣 般的吼声滚过来。嘶嘶嘶,嘶嘶嘶,――俄军还击的炮弹,在空中鸣叫着,飞向小 山后面。响声让人震耳欲聋,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胸中涌起了愤怒的烈火。 这种情况已延续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热多夫看了看夜光表,指针已指向两点半 钟,这就是说――天已经渐渐地亮起来了,敌人随时都有可能发起进攻。 的确,大炮射击的隆隆声更加密集,河水更加沸腾,炮弹一颗接一颗地射向渡 口,射向河这边的小山上。有时候大地也开始震动得沉闷地颤抖起来,掩蔽部的四 壁和顶子上的泥土和碎石子纷纷地掉落下来。然而快要焚烧完的田庄反倒沉寂了。 忽然从远处,几十支火箭,斜对着小河,像几十条火带,腾空而起,它们如同阳光 一样,照亮了大地。待火光熄灭之后,几分钟内周围又是一片漆黑。德国人已经爬 出掩体,开始进攻了。 在朦胧的晨曦中,热多夫终于看清了远处草原上移动的身影;他们一忽儿伏在 地上,一忽儿又你追我赶地向前冲。田庄方面没有朝他们发射一颗子弹。热多夫转 过身,喊道: “扫射!” 机关枪像魔鬼暴怒了似的抖动起来,子弹急速地喷射出来,刺鼻的焦糊味让人 透不过气来。立刻,草原上的身影移动得更快了,有些人匍伏下去。可是此时此刻 整个田野已经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进攻者。跑在最前面的人正在接近六连被摧毁的战 壕。从那儿一下子站起来一二十个人。于是一大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包围了 这个地方。 这场争夺田庄的战斗只不过是一场大战的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那场大战在绵 延几百俄里的战线上展开,双方葬送了几十万人的生命。 两周前俄国人是为了保证在进攻时有个渡河的桥头堡,曾经占领了这个田庄。 德国人决定夺回田庄则是为了让观察哨尽可能更接近河边。无论前一个,还是后一 个目的,只有德国的和俄国的双方师长们才认为重要,它是春季战役中战略计划的 一个组成部分,而这个计划双方已经十分周密地,甚至包括细枝末节都已制定出来 了。 俄军的师长杜勃罗夫将军,半年前得到最高当局的恩准,把原先非俄罗斯人的 姓,改成现在的姓,当德国人向乌索利斯基因防地发起攻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 正在玩纸牌。 将军离开牌桌,跟几个高级军官和两个副官走进一间大厅,那儿的桌子上摆着 各种地形图。从前线传来了渡口和桥梁正在受到炮击的消息。将军明白,德国人企 图夺回田庄,也就是说,那正是实施他著名的进攻计划的支撑点。这个计划已经得 到军团司令部的批准。正呈送集团军司令员审定。德国人进攻田庄,从而打乱了他 的整个计划。 mpanel(1); 连续不断地传来的电话记录证实了这种担心。将军从大鼻子上取下夹鼻眼镜, 在手里摆弄着,镇静、然而坚定地说道: “好,已经占领的阵地,我寸步不让!” 于是,一份电话记录立刻传答下去:采取适当措施保卫田庄。同时命令原来作 为后备队的昆德拉温斯基第三预备团派出两营兵力开到渡口去,增援杰契金占正在 这时,接到重炮指挥官的报告,说是炮弹已经不多了,一门大炮已经被击毁;不可 能对敌方猛烈的炮火给以应有的回击了。 杜勃罗夫将军严厉地看了看在坐的人们,对此回答说: “好,要是炮弹都用完了,――我们就进行白刃战。”他从红翻领的灰色军上 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条雪白的手帕,把它抖开,擦了擦夹鼻眼镜,向地图弯下身去。 随后,一个下级副官,骑兵少尉鲍勃鲁依斯基伯爵出现在门口,深褐色的咔叽 制服紧贴在他身上,就像手套紧紧地套在手上似的。 “阁下,”他说,在那年青的、漂亮的嘴角上,露出一丝丝微笑,“杰契金大 尉报告:第八连正冒着敌人毁灭性的炮火,以出色的突击强行渡河。” 将军从夹鼻眼镜的上方望了望骑兵少尉,蠕动着刮得光光的嘴巴,说道: “很好。” 可是,尽管他的声调很乐观,可是从前线传来的一个个消息却使人越来越沮丧。 昆德拉温斯基已经到达渡口,匍伏在地上,掩蔽在壕沟里。第八连继续在作英勇的 突击,可是还没有强渡过去。臼炮营营长依斯拉姆别科夫大尉报告:他那儿的臼炮 有两门已经被击毁,而且炮弹也所剩无几了。乌索利斯基因第一营营长鲍罗兹京上 校报告:由于阵地被暴露,第二、第三、第四连人员伤亡惨重,所以他请求;或者 准许他冲上去,跟骄横的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或者准许他撤退到林边去。占领田庄 的第六连却一直没有消息。 后半夜两点半钟,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杜勃罗夫将军表示,他要亲自率领他 的部队去进攻,可是决不放弃已占领的重要阵地的一寸土地。就在这时,消息传来, 田庄已经失守,第六连已经全军覆没了。将军把细亚麻布的手帕紧紧捏在拳头里, 闭上了眼睛。参谋长斯维琴上校耸了耸胖胖的肩膀,血涌上他那长着黑胡子的胖脸, 用嘶哑的声音,然而清晰的说道: “阁下,我不止一次地向您报告过:阵地向右岸突出是很危险的。弄得不好, 我们要在这个渡口牺牲两个,或许三个,甚至四个营的兵力,而且即使夺回那个田 庄,要想守住它,也是极端困难的。” “可是我们需要一个桥头堡,我们应该有那么一个阵地,而且我们一定会有那 么一个阵地,”杜勃罗夫将军说道,他的鼻子上沁出一颗颗汗珠。“问题在于桥头 阵地一失守,我的进攻计划也就化为泡影了。” 斯维琴上校的脸涨得更红了,他反驳道: “阁下,在如此猛烈密集的炮火下,又得不到我方炮火的有力支援,军队要想 渡过河去,体力上是不可能的。而正如你所知道的,我方的炮兵没有炮弹,又拿什 么支援他们呢!” 对这番话。将军回答道: “好,既然这样,那我就转告战士们,在河对岸的铁丝网上,挂着圣乔治十字 勋章。我了解我的士兵们。” 说完这些值得载入史册的名言之后,将军站起身,抓起金边夹鼻眼镜,用短而 粗的手指摆弄着,开始向窗外眺望,在一片草地上,一颗湿漉漉的桦树直立在淡蓝 色的晨雾中。一群麻雀落在它那细嫩的淡绿色的树枝上,急促地、不安地叽叽喳喳 地叫着,突然一下子一哄而起飞走了。整个一大片雾蒙蒙的草地,以及草地上那些 树木的模糊不清的轮廓,这会儿都被斜射过来的金色阳光照透了。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战斗结束了。德国人占领了田庄和溪涧的左岸。仍然控制 在俄军手里的重要军事基地只剩下由第一连驻守的溪涧右边的洼地。整个白天,溪 涧的两岸一直在进行零零落落的对射,但是很明显,第一连已经处在被围困的危险 中,――他们与河岸这边的联系由于桥梁被烧毁已经中断了,最明智的做法似乎就 是,――当夜立即撤出沼泽地。 可是,就在那天下午,第一营营长鲍罗兹京上校接到命令,让他们准备夜间涉 水渡河,赶到沼泽地,以加强一连的阵地。杰契金大尉得到指示,要他将五连和七 连的兵力集中在田庄下面,乘浮桥船强渡到对岸。乌索利斯基第三后备营去替补进 攻者的阵地。昆德拉温斯基团则在被烧毁的渡口旁边的浅滩处渡河,进行正面攻击。 命令是严肃的,作战部署是明确的:要对田庄形成钳形的包抄攻势,第一营从 右边,第二营从左边进攻;昆德拉温斯基团的任务是把敌人的注意力和火力完全吸 引到自己方面来。发起总进攻的时间规定在半夜开始。 黄昏时分,热多夫去布置渡口的机枪;有一挺机枪用小船十分谨慎小心地运到 一个只有几十平方俄丈大小、长满柳树的小岛上。热多夫就留守在这儿。 俄军的炮队整天向田庄,向更深处的伸向河边的德军阵地,进行着断断续续的 轰击。沿河的一些地方也响着零零落落的步枪射击声。到了半夜,在寂静中,部队 在三个地点同时开始渡河。为了转移敌人的注意力,驻扎在上游大约五俄里地方的 别洛茨尔柯夫斯基团的一部分士兵,也开始猛烈地射击。然而德军却警惕地保持着 沉默。 热多夫拨开那像蛛网一样下垂的柳树枝条,注视着渡口。右边一颗黄色的、一 门也不闪的星星低低地挂着长满树木的小山上空,它那朦朦胧胧的反光,在黝黑的 河水中颤动。一些黑色的东西开始遮断那一条反射的亮光。奔跑的身影出现在沙洲 和浅滩上。离热多夫不远的地方,有他们的十几个人正在移动,发出轻轻的溅水声。 他们在齐胸的水中走着,高高举起的双手抓着步枪和子弹袋。这是昆德拉温斯基团 在渡河了。 忽然,对岸远处响起了急速的射击声,炮弹呼呼地飞过,嘭,嘭,嘭――榴霰 弹带着金属的破裂声在河的上空爆炸。每一次爆炸都照亮了那一张张从水中抬起来、 满脸胡子的面孔。整个浅滩攒动着奔跑的人群。啪,啪,啪,――又响起了新的一 轮射击声。叫喊声震天动地,一支支火箭窜上天去,发出耀眼的火光,撒满整个天 空。俄国的炮队开始怒吼了。水流把一个在水中挣扎着的人冲到热多夫脚下。“脑 袋.我的脑袋被击中了!”他用压低了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并且一把抓住了柳条。 热多夫飞跑到小岛的另一边去。远处,装满人的浮桥船正穿过河面,可以看见,已 经渡过河去的部队正在田野上飞跑。此刻,又像昨天一样,暴风雨般的炮火在河面 上,在渡口上,在小山上震耳欲聋地轰鸣着,闪着耀眼的光亮。沸腾的河水仿佛有 无数蛆虫在蠕动:兵士们透过乌黑的、橙黄的烟雾,在一股股水柱中间,拼命往前 划着,叫喊着,挣扎着。达到对岸的人都爬上河岸。热多夫的机关枪从后面哒哒地 扫射起来。俄军的炮弹在前方不停地爆炸。杰契金大尉的两个连用交叉火力向田庄 猛射。昆德拉温斯基的先遣部队,――后来才发现在渡河时已牺牲一半人员――原 本已上好刺刀要冲锋的,但是进攻受挫,只好在铁丝网前趴下来。第一营以密集的 队形从溪涧后面,从芦苇丛里纷纷冲出去。德国人爬出战壕,向后急速退却了。 热多夫趴在机关枪旁,使劲抓住疯狂跳动的扳机,向着德军堑壕后面长满芳草 的山坡平射过去,那山坡上,德军正三三两两地,或成群集队地在奔跑,他们一个 个地都磕磕绊绊,接着不是仰面,就是侧身倒在地上。 “五十八,六十,”热多夫数着。这时,一个孱弱的人影爬起来,抱住脑袋, 脚步蹒跚地向山坡上走去。热多夫用机关枪筒扫了一下,于是那个人影先是跪下, 接着就扑倒了。“六十一。”突然一道让人难以忍受的、灼热的亮光在眼前出现。 热多夫觉得自己被抛到了空中,一只臂膀被猛的一扯,感到一阵撕裂般的巨痛。 田庄以及通向田庄的所有壕沟都被占领了,还俘获了大约两百个俘虏。黎明时 双方的炮火都沉寂下来。开始清理战场上伤亡的人员。卫生员在探索各个小岛的时 候,在打断的柳树底下发现一挺被打翻了的机枪,在附近还发现一个下级军官,一 头扎进沙子里,后脑勺已经被打碎了。大约五俄丈开外,在小岛的另一边热多夫躺 在那里,双脚浸在水中。人们把他抬起来,他兀自呻吟着,一根红殷殷的骨头突出 在凝结着淤血块的袖口外面。 当热多夫被运进野战医院的时候,医生向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喊道:“他们 把您那位年轻人抬来了。放到桌子上,立刻手术!”热多夫已经失去知觉,鼻子尖 削,嘴唇发黑。从他身上脱下衬衫之后,叶丽扎维截・基耶芙娜看见他雪白的宽阔 的胸脯上刺着花纹,――几只尾巴联结在一起的猴子。动手术的时候他紧咬住牙齿, 脸一直不停地在痉挛抽搐着。 一阵剧痛之后,包扎好伤口,他才睁开眼睛。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向他俯下 身去。 “六十一。”他说。 热多夫说了一整夜胡话,直到早晨才睡着了。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请求,允 许她亲自把他送进师部的大医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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