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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离棚屋不远的地方,在军官掩蔽部里,乌索利斯基因一个 连的军官们正在举行“战地宴会”,庆贺杰契金大尉喜得贵子。在有着三层盖木的 很深的地下面,一个狭窄的掩体里,被一束插在杯子里的硬脂蜡烛照得明晃晃的, 八个军官和野战医院的一个医生、三个护士围坐在桌旁。 他们喝了很多很多酒。那个幸福的父亲,杰契金大尉,一头扎在残羹剩饭的盘 子里,一只脏手搭在光秃的脑瓜上,就那么睡着了。由于闷热的空气,由于酒精的 力量,也由于柔和的烛光,那三位穿着灰裙子、围着灰色三角头巾的护士小姐也显 得格外妩媚动人了;其中一个叫姆什卡,两边的鬓角上有两络乌黑的鬈发,她不停 地笑着,露出雪白的颈脖,坐在她身边的军官和坐在对面的两个军官都用那满含痛 苦、忧郁的眼神紧盯着她。另外一个叫玛丽娅・伊万诺芙娜,她长得很丰满,整个 脸蛋都红扑扑的,吉卜赛情歌唱得特别动听。听着的几个人不由自主地敲起桌子来, 反复地说着:“嗨,真见鬼!这才是生活呢!”坐在桌边的第三个护士便是叶丽扎 维塔・基耶芙娜,烛光的火苗在她的眼睛里跳动摇曳,闪烁发光。透过烟雾望过去, 一张张的脸,都显得白。而只有坐在她身边的热多夫中尉的那一张脸,却似乎既可 怕,又漂亮。他有宽阔的肩膀,浅色的头发,脸刮得光光的,眼睛异常明亮。他直 挺挺地坐着,皮带紧紧地束在腰间。他虽然也喝了很多酒,只不过脸色稍稍显得苍 白一点而已。当黑头发的姆什卡发出一连串媚笑的时候,当玛丽娅・伊万诺芙娜拿 起吉他,用揉成一团的手帕擦擦脸,用洪亮的声音低沉地唱起“我生在摩尔达维亚 大草原”的时候,热多夫端正的嘴角慢慢地露出笑容,接着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亲切地看着他那光洁的、没有皱纹的脸。他很有礼貌地 跟她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消磨着时间,其中,他讲起他们团里有一个马尔蒂诺 夫大尉,他是个出了名的宿命论者;确实,几杯白兰地一下肚,他就会在黑夜里越 过铁丝网,接近敌人的壕沟,用四种语言咒骂德国人;可是几天前,他却为了自己 这种虚荣心付出了代价:肚子上中了一枪。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叹一口气,那么 说,这位马尔蒂诺夫――是一位英雄了。热多夫冷冷一笑,说道: “对不起,天下有沽名钓誉者,有傻瓜,可就是没有英雄!” “可是,当您向着敌人奋起冲锋进攻的时候,――难道这不是英雄壮举吗?” “首先,人们不是主动奋起出击,而是被迫出击,而且那些去进攻的人,都是 些胆小鬼。当然,也有人不是被强迫去冒生命危险,然而他们这些人都有一种本能 的杀人欲望。”热多夫用他那坚硬的指甲敲着桌子。“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 以说,他们是一些已经达到现代智力发展最高阶段的人。” 他微微欠起身,从桌子远远的另一端拿过一大盒水果软糖,递给叶丽扎维塔・ 基耶芙娜。 “不,不,我不想吃,”她说,觉得自己的心在噗咚噗咚地跳动,身体也在瘫 软下去,“那么,请您说说,您怎么样呢?” 热多夫皱起前额,脸上显出突如其来的、细小的皱纹,变得苍老了。 “什么――我怎么样?”他尖刻地重复了一遍。“昨天我在棚屋后面开枪打死 一个犹太人。您想要知道,那是不是一件快意的事?多么荒唐啊!” 他用尖利的牙齿咬住烟卷,划了一根火柴,虽然他那扁平的手指把火柴捏得很 牢,但是纸烟无论如何还是凑不到火苗上去,结果烟也没有吸成。 “是的,我醉了,请原谅!”他说,甩掉了已烧到手指尖的火柴,“我们到外 面走走吧!”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像在梦中似的站起身,跟着他向掩蔽部狭窄的出口走去。 身后传来醉汉们兴高采烈的叫喊声,玛丽娅・伊万诺芙娜兴致勃勃地弹着吉他,又 用她低沉的歌喉唱起了:“黑夜呼吸着情欲冲动的狂热……” 露天里弥漫着刺鼻的、春天特有的一种腐烂气息。周围一片黑暗,寂静无声。 热多夫把手插在口袋里,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急匆匆地走着。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 始终含着微笑,走在他后面一点儿。忽然他停住脚步,突兀地问了一句: “喂,怎么啦?” 她耳朵发热,强忍住喉头里一阵抽搐,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回答道: “我不知道。” “走吧!”他向棚屋越发黑暗的房顶那边点了点头。刚走几步,他又停下来, 用冰凉的手紧紧地抓住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的手。 “我的体格像传说中的神一样地棒,”他突然激昂地说起来,“我可以把二十 戈比的硬币折成两半。我对每一个人都看得透透的,仿佛看玻璃人似的……我憎恨 他们!”突然,他好像记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嗫嚅起来,于是跺了一下脚。“所有这 一切:嘻嘻哈哈、歌唱、怯懦的谈话,――都叫人讨厌!他们所有的人,就像热呼 呼的粪便里的蛆虫一样……我要掐死他们。……请您听着,……我并不爱您,也不 能爱您!将来也不会爱您……请您不要自作多情……可是我需要您……我讨厌那种 依赖的感情……您应该明白……”他伸出双手抓住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两条胳臂, 使劲地将她拉过来,用他那像块赤炭一样干燥与灼热的嘴唇紧贴在她的太阳穴上。 她猛力挣着,想摆脱开,可是他搂得那么紧,连她的骨头都在嘎嘎地响了,于 是她垂下头,沉重地悬在他的臂膀上。 “您不和他们一样,不和所有的人一样,”他说,“我要教会您……” 他突然停住了说话,抬起头来。在黑暗中一个尖厉刺耳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真见鬼!”热多夫咬牙切齿地说。 随即远处传来轰隆一声爆炸。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又挣扎了一下,可是热多 夫却把她搂得更紧。她拼命地喊道: “快点放开我!” 第二颗炮弹又爆炸了。热多夫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些什么,突然紧挨着棚屋后 面升起来一个烈焰腾腾的黑柱,轰地一声巨响把一捆捆燃烧着的稻草高高地抛向空 中。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从他的臂膀中挣脱出来,飞快地向掩蔽部跑去。 军官们纷纷从掩蔽部的出口慌慌忙忙地钻出来,回头向那燃烧着的棚屋看了看, 便沿着只有从侧面射来的一点点亮光,黑漆漆的,坑洼不平的地面,一路小跑向前 奔去。有的人往左边向掘有壕沟的树林跑去;有的人往右边跑去,那儿有通往桥头 堡的交通壕。河的对岸,小山后面很远的地方,德国炮兵连正在开炮。炮火是从两 个地方发射出来的:右边轰击桥梁;左边轰击通向一个田庄的渡口,河的对岸,不 久前乌索利斯基团的一个连占领了那个田庄。还有一部分炮火集中轰击俄军的炮兵 阵地。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看见热多夫光着头,双手插在衣袋里笔直地穿过田野, 向机关枪阵地大踏步走去。突然在他那高大的身影停留的地方,腾空升起一团向四 周散开的裹着浓烟的火球。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闭上了眼睛。等她重新睁开眼睛 的时候,热多夫依然叉开双臂,靠左边一点向前走着。站在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 旁边,拿着望远镜的杰契金大尉,怒气冲冲地喊道: “我说过多次:那个田庄对我们有什么鬼用处!现在瞧瞧吧,――把整个渡口 都掀个底儿朝天。唉,浑蛋!”他又拿起望远镜盯视着前方。“唉,浑蛋,他们直 对着田庄猛轰!第六连是完了。唉!”他转过身,使劲地挠了几下光秃的后脑勺。 “什里亚普金!” “有,”一个矮个子,大鼻子,戴着一顶羊皮高帽的人立刻答应了一声。 “跟田庄通话了吗?” “电话线断了。” “通知第八连,派兵增援田庄。” “是,”什里亚普金回答道,敏捷地敬了一个礼,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 “什里亚普金中尉!”大尉又严厉地叫了一声。 “有!” “请执行我的命令!” “是。”什里亚普金往前走了几步,又低下头,用小树枝掘着上。 “什里亚普金中尉!”大尉咆哮起来。 “有。” “您懂不懂人话啊?” “是的,长官,我懂。” “去八连传达命令。您可以代表您自己告诉他们:可以不执行这个命令。他们 自己也不是白痴,会把人派那儿去送死。让他们派上十四五个人到渡口去向敌人还 击。你马上向师部报告,就说第八连正以出色的突击强行渡河。而我们一定要把第 六连的伤亡数字报上去。去吧!还有,请您走开,小姐,”他向叶丽扎维塔・基耶 芙娜转过身去。“赶快从这儿滚开,炮击马上就要开始啦。” 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咝咝响着飞过来,在附近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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