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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喂,姑娘们,我们大家又聚在一起啦!”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面把鹿皮军 上衣在肚子上拽拽齐,一面说道。他托住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下巴,在 她面颊上清脆地吻了一下。“早上好,亲爱的,你睡得怎么样?”他在达莎椅子后 面走过的时候,也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 “卡秋莎,达莎和我现在是拆不开、打不散的好搭档了,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姑 娘,――一个出色的工作者!” 他在桌旁坐下来,桌子上铺着新桌布,他把盛鸡蛋的小磁杯拉到跟前,拿了一 个蛋,用刀子把它用敲碎。 “你瞧,卡秋莎,我喜欢按照英国人的习惯吃鸡蛋,――抹上芥末和黄油,味 道很不一般,我劝你试一试。现在德国人吗,每月只配给两次鸡蛋,每次一人才有 一个。你看这叫什么事!” 他张开大嘴,笑起来了。 “正是这嫩嫩的溏心蛋就会把德国佬打垮的。据说,他们孩子生出来,已经没 有皮肤了。俾斯麦[注]对他们那些傻瓜说,应当跟俄罗斯和平相处。可是他们不听 劝告,反而轻视我们,――现在看来,只好一个月吃两个鸡蛋了!” “这太可怕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垂下眼睛,说道,“孩子生下 来就没有皮肤,不管孩子是谁生的,――我们也好,德国人也好,――反正都是很 可怕的。” “对不起,卡秋莎,你胡说些什么。” “我只知道,要是天天都这么杀呀杀呀地杀下去,那真可怕得让人不想活下去 了。”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现在我们必须通过亲身体验去弄明白国家是什 么。过去我们只是从俄国历史学家伊洛瓦依斯基[注]之流的著作中读到过。有些地 方的农民如何在库里考夫[注]和波罗金诺[注]各种各样的战场上为土 地而战斗。只 要你看一下地图,我们准会想,哎哟,俄罗斯多么辽阔呀!而现在为了保卫这片在 地图上涂着绿颜色、横跨欧亚的土地的完整性,就应该肯于献出一定百分比的生命。 这是令人不愉快的事。假如你说,我们的国家机器不好,――那我会同意。现在, 我去为国捐躯的时候,我首先要问一问:‘而你们,这些让我去牺牲的人,你们自 己是国家智慧的化身吗?’我能不能心安理得地为我的祖国去流血?是的,卡秋莎, 政府还是积习难改,十分蔑视社会组织,然而有目共睹,要是没有我们,现在政府 就无法渡过难关。休想!我们首先抓住他的手指,步步进逼,然后抓住他的整个手。 对这点,我是十分乐观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站起身,从壁炉上拿过火柴,站 着抽起烟来,把烧完的那根火柴丢在鸡蛋壳里。“血决不会白流。战争一结束,国 家的方向盘就会落在我们的兄弟,社会活动家的手里。‘土地与自由’派[注]革命 家、以及马克思主义者不能完成的事情,――将由战争来完成。再见吧,姑娘们。” 他整了整上衣,出去了。从背影看,他活像一个穿着男装的胖女人。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叹了口气,坐到窗边,编织起毛线来了。达莎坐 在她的椅子把手上,搂住姐姐的肩膀。她们俩都穿着黑色的高领衣服,此刻默默地、 静静地坐着,两个人长得像极了。窗外雪花轻轻地飘扬着,皑皑白雪反射出来耀眼 的亮光照在房间的四壁上。达莎把面颊贴在卡嘉的秀发上,从中微微地散发出一股 不太熟悉的香味来。 “卡秋莎,这段时间你是怎么生活的?你还什么也没告诉我呢!” “还有什么可告诉你的呢?我的小猫咪?我不是都写信给你说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卡秋莎。你又漂亮、又动人、又善良。我还没有见过像你 这样完美的人。可是你为什么老是不顺心呢?你的目光总是那么忧郁。” “也许,我的心就是一颗不幸的心。” mpanel(1); “不,我是在正正经经地问你话。” “关于这个问题,我的小姑娘,我自个儿也一直在思考。也许,一个人什么都 有了,――他也就真正失去了幸福。我呢――有个很好的丈夫,有个可爱的妹妹, 也有自由……可我仿佛生活在海市蜃楼的幻影之中,我这个人就像个幽灵一样…… 记得,在巴黎,我常常这样想:现在我要是能住在一个偏僻的小镇里,养养家禽, 种种蔬菜,黄昏的时候跑到小河边去会会情人……不,达莎,我的一生算是完啦!” “卡秋莎,不要说这样的蠢话!……” “你知道,”卡嘉用她那双变得暗淡了的、迷惘的眼睛看着妹妹,“我常常感 觉到那一天的到来……有时我甚至清楚地看见了那条纹的床垫,那慢慢蒙上的被单, 和那胆汁四溢的脸盆……而我皮色蜡黄、灰白、无声地躺在那里。”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放下手里的毛线,望着窗外的雪花在无风的寂静 中悠悠飘落。远处,在克里姆林宫那立着一只金鹰的尖顶塔下,一群寒鸦,仿佛一 片黑压压的树叶,在不停地盘旋。 “达申卡,我记得,有一天我起得很早,很早。从阳台上看见巴黎,整个儿沉 浸在淡蓝色的雾霭中,到处升起一团团白色的、蓝色的烟。夜间刚下过一场雨,― ―散发出新鲜凉爽的、绿草和香子兰的气息。孩子们背着书包,女人们提着篮子, 在大街上走着,小食品店正在开门。似乎这一切都是固定不变的,永恒的。我很想 走到下面去,混杂在人群中,去会见一个目光和善的人,把我的手放到他的胸脯上。 可是,当我来到林荫大道的时候,整个城市都已经疯狂了。报童跑来跑去,到处全 是激动的人群。所有的报纸上都充满了死亡的恐惧和憎恨。战争爆发了。从那天起, 我听到的就只有――死亡、死亡……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沉默了一下,达莎才问道: “卡秋莎……” “什么事,我的亲爱的?” “你跟尼古拉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好像我们已经相互原谅了。瞧,已经过去三天了,他对我一直很 温存。本来嘛,也没有必要去斤斤计较了。你受苦去吧,你发疯去吧,――现在还 有谁去管这些事呢?你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叫,连你自己也听不见。我真羡慕那些老 太婆,――对她们来说,一切都简单得很:死期临近了,只要做好死的准备也就成 了。” 达莎在椅子的把手上转动转动身子,深长地叹了几口气,把手从卡嘉的肩膀上 挪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温柔地说:“达申卡,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告 诉我说,你已经订婚了。这是真的吗?我可怜的小宝贝儿!”她拉起达莎的手,吻 了一下,又把它放在胸前抚摸着。“我相信,伊万・伊里奇一定还活着。如果你真 的很爱他的话,那么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是你需要的了!” 妹妹俩又沉默不语了,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一排士官生,腋下夹着蒸浴用的 桦条带和干净的衬衫,沿着大街,在雪堆中间,脚下一步一滑地走过去。士官生正 在列队走向澡堂。他们一面走着,一面齐声唱着歌,还夹杂着口哨: 勇士们,腾飞,翱翔吧! 像矫健的雄鹰一样。 满怀无限的痛苦和悲伤…… 达莎过了几天又开始去医院上班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独自一人呆 在一切都十分陌生的寓所里:墙上挂着两幅单调乏味的风景画――一个干草垛和光 秃秃的白桦树间一汪融化的雪水;会客室里沙发的上方挂着几张陌生人的照片;墙 角放着一束粘满灰尘的针茅草。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试着到剧场去消遣,剧场里由一帮老演员演出奥 斯特洛夫斯基的剧本;她也去参观绘画展览,参观博物馆――,可是那里的一切, 她都觉得苍白、褪色、半死不活,而她本人也像个幻影一样,在大家早已抛弃的生 活中徘徊游荡。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几小时几小时坐在窗边,挨着暖气管。望着雪花 纷飞的、宁静的莫斯科,在柔和的空气中,透过飞舞的雪花,不时传来凄凉的钟声, ――不是作安灵弥撒,就是从前线运回来的什么人的葬礼。书本常常会从她的手中 掉落,――有什么好读的呢?有什么好幻想的呢?梦想和对往事的沉思――这一切 现在看来都是多么地微不足道,毫无意义啊! 时光就在从晨报到晚报之间这样地流去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看出, 她周围所有的人都仅仅生活在未来里,生活在一种想像出的胜利与和平的日子里, ――一切足以推进这种期待的现实事情,都使他们欣喜若狂,而任何挫折又都会使 他们垂头丧气,悲观失望。他们像发了疯似的,贪婪地捕捉着各种消息、闲言碎语 和难以置信的传闻。报纸上的几行文字就会使他们兴奋不已。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终于下了决心,求她丈夫给她安排一份随便什么 工作。3月初,她开始在达莎服务的同一个医院上班了。 一开始,她也像达莎一样,对于肮脏和痛苦厌恶得很。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 渐渐地全身心投入这项工作了。这种克制的胜利本身就是一种愉快,她第一次感到 自己和周围的生活接近了。她开始喜欢上这项肮脏艰苦的工作,并且同情怜惜起她 所照料的那些伤兵员来。有一次,她对达莎说: “为什么过去会有这种想法:我们必须过一种特殊的、高雅的生活?其实呢, 我和你也是这样一些女人,――我们只不过需要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再加一堆儿 女,并且过上一种田园生活罢了……” 复活节前一周,姊妹俩在勒热夫街的库里・诺什卡广场上的尼古拉教堂里,祈 祷斋戒。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把医院过复活节的甜奶渣糕运到教堂去净化 视圣,并且和达莎一起在医院里开斋。那天夜间,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有一个临时 会议,到凌晨两点多才乘车去接她们姊妹俩。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说,她 跟达莎还不想睡觉,要他把她们带出去兜风。这个要求显然有点儿荒唐,可是她们 给司机喝了一杯白兰地,就把车向着霍登田野开去。…… 空气略微有点儿冷,――面颊感觉凉凉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点点疏星 晶亮晶亮地忽闪着。薄薄的冰层在车轮下咯吱作响。卡嘉和达莎两人都围着白头巾, 穿着灰色的皮大衣,相互挤得紧紧地坐在汽车深陷下去的座位里。尼古拉・伊万诺 维奇坐在司机旁边,不时回头望望她们,――两个人长着一样的浓浓的眉毛,大大 的眼睛。 “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你们当中哪一位是我的太太。”他轻声说道。 她们中的一个人马上回答道: “你永远也辨认不出。”于是两人都笑起来了。 在辽阔、昏暗的田野上空,天边正渐渐地泛起一片青色,远处,谢列布良森林 黑黝黝的轮廓也隐隐约约显现出来。 达莎悄声说: “卡秋莎,我好想恋爱啊。”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森林上空,在黎明时天幕透着淡青色的湿润空气中,一颗硕大的星仿佛在呼吸似的, 一闪一闪地放射着光芒。 “我还忘记告诉你了,卡秋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坐位上把整个身子都 转过来,说,“我们的全权代表楚玛柯夫刚刚回来,他说,加利兹亚那边的情况看 样子十分严峻。德国人用猛烈的炮火轰击。我们整团整团的人在敌人密集的炮火下, 正在被消灭。而且,请注意,我们的弹药又严重不足……鬼才知道是怎么搞的!” 卡嘉没有答腔,只是抬起眼睛,望着天上的星星。达莎把脸贴在她的肩头。尼 古拉・伊万诺维奇又骂了一句,才吩咐司机开车回家。 复活节的第三天,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觉得不舒服,她没有上班,躺 在家里。原来她得了肺炎,――想必是在过堂风里吹得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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