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18 “我对我哥哥说:‘你是一个书呆子,我就恨社会民主党人,在你们那儿,有 人一旦说错一句话,就要受到刑讯拷打。’我对他说:‘你是一十拜星教者。’这 句话让他终于把我赶出了家门。现在――我到了莫斯科,身无分文。玩得倒是挺开 心。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请您求求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帮我一个忙!什么差 使我都不在乎,――不过能在医院列车上服务,那自然是最好了。” “好的,我跟他说说。” “这儿,我一个朋友也没有。您还记得我们的‘中心站’吗?瓦西里・维尼亚 米诺维奇・瓦列特――好像是去了中国。……萨波什科夫在前线什么地方。日罗夫 在高加索讲授未来派的课程。而伊万・伊里奇邑捷列金在哪儿――我不知道。您好 像跟他挺熟,对吗?”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和达莎在堆得高高的雪堆中间顺着小巷慢慢地走着。小 雪花漫天飘舞,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一辆低矮的雪橇上,车夫把一双粗 硬毡靴伸在座位的外面,赶着车不慌不忙地驶过去,嘴里还喊着: “小姐们,留神,别撞着你们!” 这年冬天,雪多得出奇。椴树的枝条挂满了雪,低垂在小巷的上空。漫天飞舞 着雪花,显得越发地白的天空中,无数的鸟儿在盘旋飞翔。栖息在教堂屋顶上的寒 鸦,一大群、一小群地鸣叫着,飞向城市上空,在塔顶上,在圆屋顶上停一停,又 直刺凛冽的高空。 达莎在街角上停住脚,整理一下白色的三角头巾,她的海狗皮大衣和暖手筒上 落满了雪花。她的脸消瘦了,眼睛显得更大,更严肃了。 “伊万・伊里奇什么音信都没有,”她说,“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情况。” 达莎抬起眼睛,呆呆望着天上的鸟儿。也许,这些寒鸦在遍地都是积雪的城市 里,饥饿难忍。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低垂着头,站在那儿,血红的嘴唇上凝结着 一丝微笑,她戴着一顶有耳过的帽子,身上穿着一件男人的大衣,胸部有点瘦,显 得很紧,皮领于又过于宽大,短短的袖简盖不住那双通红的手。 “我今天就去跟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达莎说道。 “工作我不挑拣,”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两眼望着脚下,摇了摇头。“我很 爱伊万・伊里奇,非常、非常地爱他。”她笑了,那双近视眼里噙满了泪水。“这 么说,我明儿再来。再见。” 她道别后,把冻僵的手像男人似的插在口袋里,迈开那双穿着毡靴的脚,大踏 步地走了。 达莎望着她的背影,皱起了眉头,拐了个弯,走进一所大住宅里去,这所住宅 现在已改做屋院。这儿一个个用橡木隔开的高大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碘酒的气味儿。 床上躺着和坐着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病人衣服的伤员。窗旁有两个人正在下跳子 棋。有一个人穿着拖鞋,脚步轻轻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达莎一进去,那人急忙回 头看了她一眼,皱起了不宽的前额,躺到床上去,将双手枕在脑袋底下。 “护士小姐!”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达莎走到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浮肿、嘴 唇厚厚的小伙子跟前。“行行好吧,翻到左边去!”他每说一个字就呻吟一声。达 莎抱住他,用足力气将他抬起来,像翻麻袋包似的,给他翻了个身。“该给我量体 温,护士小姐!”达莎甩了甩体温表,放在他的腋下。“我老是呕吐,护士小姐, 吃点儿面包渣,也全吐出来了。我实在受不了啦。” 达莎给他盖上被子,走开了。旁边几张床上的病人都在发笑。其中一个说道: “护士小姐,他只是在您面前才装成这病病歪歪的样子,其实他结实得像头公 猪!” “随他去吧,就让他装得难过吧,”另一个声音说道,“他又没有伤害谁,― ―护士小姐体贴一下,他不就高兴了吗。” “护士小姐,那个谢苗想问您一点事,可是他不好意思。” 达莎走到坐在床上的一个农民跟前,他有一双活像乌鸦一样的圆圆的、愉快的 眼睛,和一张狗熊似的小嘴巴;他那如同扫帚似的大胡子梳理得平平整整。达莎走 过去的时候,他翘起胡子,噘起嘴唇来。 mpanel(1); “他们在开玩笑,护士小姐,我一切都很满意,十分感谢。” 达莎微微一笑,压在心头的重负一时消释了。她在谢苗身旁的床上坐下来,卷 起他的衣袖,开始检查他的绷带。于是他把自己什么地方疼痛,怎么个痛法,详详 细细向她述说着。 达莎是10月份来到莫斯科的,当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出于爱国热情,参加了 城市防御联合会莫斯科分会的工作。他把彼得堡的住宅让给军事代表团中的英国人 使用,自己和达莎一起住在莫斯科,他们生活很简朴,――他出门就穿一件鹿皮军 上衣,嘴里常常咒骂那些意志薄弱的知识分子,而他工作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 简直像匹不停蹄的马。 达莎学习刑法,料理简单的家务,还有每天给伊万・伊里奇写信。她心情倒也 平和、宁静。往事似乎已经很遥远,仿佛那是别人生活中的事情了。 达莎好像只有半个人在生活着,她的内心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充满了焦虑、期 待和关怀,希望得到消息,时刻小心,要让自己为伊万・伊里奇保持贞操和严肃。 11月初,有天早晨喝咖啡的时候,达莎翻开(俄国之声)报,在失踪者的名单 是读到了“捷列金”的名字。名单是用小号字印的,占了两栏。受伤者某人某人, 阵亡者某人某人,失踪者某人某人,而在末尾――是捷列金・伊万・伊里奇,准尉。 这样一个使她整个生活黯然失色的事件,竟用一行小号铅字给标出来了! 达莎仿佛觉得,这些小小的字母,枯燥无味的行、栏、标题都浸透着鲜血。这 真是难以形容的恐怖的一刹那,――那页报纸所刊登的一切,竟变成了其臭无比、 血迹斑斑的一团杂物。仿佛从那上面闻到一股腥恶的臭味,听到一阵无声的怒吼。 达莎不觉一阵寒颤。甚至她的绝望也淹没在这种肉体的恐惧和厌恶之中去了。 她倒在沙发上,蒙上了皮大衣。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回来吃午饭,他在达莎的脚边坐下来,默默地抚摸着她的 双脚。 “要沉住气。最主要的――是等待。达纽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道, “他失踪了,显然是被俘了。类似这样的例子,我知道成百上千个。” 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在一间空空的、狭小的房间里,窗子上结满了蛛网, 落满了灰尘,一个穿士兵军服的人坐在一张铁床上。他那土灰色的脸由于疼痛,扭 曲得不成样子。他用双手扒开自己的秃脑壳,像剥鸡蛋一样,剥去它的皮,挖出皮 里面的东西,用手指抓了塞进嘴里去吃。 半夜里,达莎大声尖叫起来,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急忙披着毯子,来到她的床 边,好长时间也没有问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他往小酒杯里倒了几滴穿心排 草酊,让达莎喝下去,自己也喝了一些。 达莎坐在床上,把手指摆在一起,捶打着胸口,绝望地小声叨念着: “你知道,我再也活不下去了。你要知道,尼古拉,我活不去,也不想活下去 了。” 这事发生之后,要活下去已很困难;而再要像达莎以前那样活下去更是根本不 可能了。 战争仅仅用它那铁的手指轻轻碰了达莎一下,而现在一切死亡,一切眼泪也都 跟她结上了缘。最初几天痛不欲生的日子刚一过去,达莎就开始干起她惟一能够做 到、也善于做好的事情:她接受女护士速成训练,到医院去工作。 开始很难适应。从前线送回来的伤兵都是好多天没有换绷带;从纱布绷带里发 出那样一股难闻的臭气,熏得护士小姐们头脑直发晕。进行手术时,达莎不得不捧 住那些发了黑的腿和胳膊,从那上面剥落下来一块块粘附在伤口上的脓和血,她这 才知道了,那些强壮的汉子如何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他们的身体又如何无可 奈何地颤抖着。 这样的痛苦实在多得不可胜数,纵然是全天下的慈悲心也不足以一一表现出对 他们的怜借。达莎开始觉得,她现在要跟这种丑陋畸形、血肉模糊的生活永远联系 在一起,再不可能有另一种生活了。夜间值班室里亮着一盏绿色灯罩的小电灯,隔 壁有人在叽里咕噜地说梦话,驶过的汽车震得架子上的药瓶当当作响。这种惨淡郁 闷的情景也是真实生活小小的一部分。 达莎坐在值班室桌旁值夜班,总是不知不觉地回忆起往事,如烟的往事,仿佛 是一场梦,她觉得越来越清晰、明白了。她过去生活在看不到大地的太空;像所有 生活在那儿的人们一样,过着孤芳自赏、高傲自大的生活。而如今她已不得不从这 高高的云端掉下来,掉进血泊中,掉进污泥中,掉进了这军医院中,这儿弥漫着病 躯的气息,这儿响着沉睡中痛苦的呻吟、梦呓和模糊不清的喃喃絮语。这会儿正有 一个鞑靼士兵要死了,过十分钟她还得去给他注射一针吗啡。 今天与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的相会,使得达莎心神不宁。白天一整天过得很 艰难,很吃力。从加利兹亚运来一批重伤员:一个必须把一只手齐手腕截去;一个 必须切去整条胳膊;还有两个在临死前的昏迷中说着胡话。达莎一天下来非常劳累, 然而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以及她那通红的双手、男人的大衣、可怜的微笑和温 顺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记忆中消失。 晚上,达莎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望着绿色的灯罩,心想,要是我能在街上哭上 那么一场,向不相干的人诉说:“我非常、非常地爱伊万・伊里奇……那该有多好 呀!” 达莎往一把宽大的安乐椅上坐下去,忽儿侧身,忽儿盘起鹏来,有点局促不安, 她打开一本书――“城市联合会活动”三个月的工作总结。――都是一栏栏的数字 和根本看不懂的文字,――从中找不到一点点的安慰。她瞅了一下表,叹了口气, 到病房去了。 伤员们都已睡了,空气十分混浊憋闷。作木天花板下,一盏暗淡的小灯高高地 在枝形大吊灯的铁圈上亮着。那个年青的鞑靼士兵一条胳膊已经截去,正在发着谵 语,剃得光光的头在枕头上晃动。达莎从地板上捡起冰袋,放在他那发烧的额头上, 给他掖好了被子。然后,把所有的病床巡视了一遍,就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把手 搁在膝盖上。 “我的心还没有学会,就是这么回事,”她寻思着,“我的心只会爱那些优雅 和美丽的东西。而去怜悯、去爱那些不可爱的东西,――却还没有学会。” “怎么,你困极了吧,护士小姐?”她听到一个亲切的声音,于是转过头去。 满脸胡子的谢苗正从床上望着她。达莎问他: “你怎么还没有睡着?” “白天睡足了。” “胳膊还痛吗?” “现在不痛了……护士小姐!” “什么事呀?” “看你的脸显得那么瘦小,――你一定很困吧?你去打一会儿盹吧!我照看着, 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不,我一点儿也不困。” “你有亲人在前线吗?” “我的未婚夫。” “哦,上帝会保佑他。” “他已经失踪了。” “唉,唉!”谢苗边叹口气,胡子抖动起来。“我有个弟弟也失踪了,可是后 来收到他一封信,――原来他被俘了。你的爱人肯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他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 “也许,我听说过他的消息,他叫什么名字?” “伊万・伊里奇・捷列金。” “听说过。等等,等等!是听说过。他们说他被俘了。……他是哪个团的?” “喀山团的。” “不错,就是他。他被俘了。他还活着!咳,他的确是个大好人!没关系,护 士小姐,耐心等待。雪会融化,――战争会结束,和平会到来的。到那时候,你还 会跟他生个孩子呢,你相信我的话吧!” 达莎听着,喉咙里哽咽起来,――她知道,这些话都是谢苗编造出来的,他不 会知道伊万・伊里奇,可是仍然很感激他。谢苗低声说道: “你呀,多讨人喜欢……” 达莎又坐进值班室,把脸贴到椅子背上,她觉得,仿佛大家已经怀着爱心接纳 了她这个陌生人,――在对她说:“跟我们一起活下去吧。”她似乎又觉得,她现 在对所有的病人和睡着的人已经产生一种怜悯的感情。她一面怜惜着,一面寻思着, 忽然,清晰得惊人地想像出一幅图事:伊万・伊里奇也在什么地方,躺在狭窄的床 上,也跟这些人一模一样地睡着、呼吸着…… 达莎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电话铃突然响起来。达莎猛地一惊,――这声音 在万籁俱寂中显得异常粗厉和刺耳。也许,夜间的火车又送来了伤员。 “喂,”她说。一个温柔的、激动的女人声音,在话筒里急慌慌地说着: “请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布拉文娜接电话。” “我就是啊,”达莎回答道,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你是谁?……卡嘉?…… 卡秋莎!……是你吗?……我亲爱的!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