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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瓦西里耶夫斯基岛第十九大街的刚建成的一栋房子的五层楼上,工程师伊万・ 伊里奇・捷列金的住所内,设立着一个所谓的“反习俗斗争中心站”。 捷列金用很便宜的租金租下这套房子作为“公寓”用,租期一年。他给自己留 出一间,其余的房间配备上铁床,松木桌凳,是为了转租给一帮“也是单身,而且 也一定很快活的”房客。这样的房客,他过去的同班同学和朋友谢尔盖・谢尔盖耶 维奇・萨波什科夫很快就给他找来了。 他们是:法律系大学生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日罗夫;编辑和记者安东什卡 ・阿尔诺勒道夫;画家瓦列特;和年青的姑娘叶丽扎维塔・拉斯托尔古耶娃,她还 没有找到适合她口味的职业。 这批房客起得很晚,捷列金从工厂回来吃早饭的时候,他们才不慌不忙地开始 各人于各人的事。安东什卡・阿尔诺勒道夫乘电车到涅瓦大街一家咖啡馆去打听新 闻,然后上编辑部去。瓦列特照例坐下来画自己的肖像。萨波什科夫锁上房门,在 屋里工作――准备关于新艺术的讲稿和论文。日罗夫偷偷走进叶丽扎维塔・基耶芙 娜的房间,用他那软细的、猫叫似的嗓音和她讨论人生问题。他写诗,可是因为爱 面子,从来不给任何人看。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认为他是一个天才。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除了跟日罗夫和其他房客闲谈以外,就是用五颜六色的 毛线编一条条没有一定用途的长带,和用她那低沉有力然而常常走调的嗓子唱乌克 兰歌曲,或者把头发梳成各种特别的发式;或者干脆既不唱歌,也不梳理头发,拿 着一本书,躺在床上,埋头看书,一直看到头痛才罢休。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是 一个漂亮的、个子高高的、脸蛋红红的姑娘,一双近视眼看上去仿佛画在脸上似的, 穿着很俗气,这些捷列金的房客们都常常挖苦她。 每当楼里出现一个新来的人,她就会邀人家到她房间里去,开始那高深莫测、 令人头晕目眩的谈话,并且她会一再追问,她的交谈者有没有犯罪的冲动?有没有, 譬如,杀人的本领?有没有体验过“自我刺激”?基耶芙娜认为,“自我刺激”这 种特性是每一个杰出人物的标志。 捷列金的房客们甚至把这些问题列成一张表钉在她的房门上。总而言之,她是 个好奇心永不满足的姑娘,老是期待着什么“变革”,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件”, 似乎只有这些变革,事件才会使她生活变得乐趣无穷,才能使人精神奋发地生活, 而不是站在被雨水弄模糊了的小窗旁烦闷苦恼。 捷列金本人也常常跟这些房客们逗笑取乐,他认为他们都是一些很出色的人, 也是一些怪人,可是他没有多少时间参加他们的娱乐。 有一天,过圣诞节的时候,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萨波什科夫把房客们召集 起来,发表了下面的讲话: “同志们,行动的时刻到来了。我们的人数虽然很多,可是像一盘散沙,到目 前为止,我们还表现得很散漫、很胆怯。我们必须组成一支整齐的队伍,给资产阶 级社会以重重的打击。为此,首先我们要马上动手创立一个自觉的团体,然后发表 一篇宣言。听,这就是宣言:‘我们是新的哥伦布!我们是天才的鼓动家!我们是 新人类的种子!我们要求脑满肠肥的资产阶级社会消除一切偏见。从今以后,再也 没有什么美德!家庭、社会礼仪、婚姻――统统废除。这就是我们的要求。人―― 男人和女人――都应当赤身裸体,自由自在。两性关系是社会的财富。青年们和少 女们,男人们和女人们,你们从蛰居已久的巢穴里爬出来,一丝不挂地、幸福快乐 地走到野兽的阳光下面来,一起跳舞吧!’……” 萨波什科夫接着又说到,必须出版一份未来派的杂志,刊名叫《圣餐》,开办 费的一部分由捷列金提供,其余的还需要从资产阶级的嘴里掏出来,――总共三千 卢布。 这便是“反习俗斗争中心站”创立的情况,名字是捷列金想出来的。有一天, 他从工厂下班回来,听了萨波什科夫的方案,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了。他们立刻着手出版《圣餐》的创刊号。几个有钱的赞助人,其中有律师,甚至 还有萨什卡・萨凯勒曼本人,提供所需要的费用――三千卢布,他们定制了用包装 纸材料做的公文纸,上面印着一个令人莫明其妙的题眉“离心分离机”,并开始邀 请撰稿人和征集稿件。画家瓦列特突然想到,萨波什科夫的房间既然变成了编辑部, 墙上那些不堪入目的画就太不成体统了,于是,他在墙壁上画了十二幅自画像。关 于房间的陈设,他们考虑好久,最后索性把一切东西统统搬走,只留下一张糊着金 纸的大桌子。 mpanel(1); 创刊号一出版,城里纷纷议论起《圣餐》来了。一些人激烈反对,另一些人则 大加肯定,他们认为,这一切可不能小看,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普希金的作品也 会变得无人问津了。文学批评家契尔瓦惊慌失措,――因为《圣餐》上骂他是恶棍。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斯莫克市尼科娃立即订阅了全年的杂志,并且决定 为这伙未来派人物安排一次星期二聚餐会。 “中心站”派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萨波什科夫作为代表,去参加斯莫克甫 尼科娃家的晚宴。他穿着演出《曼侬・莱斯戈》[注]一剧时用的肮脏的绒布常礼服 出现了,这套礼服还是从剧院的理发室租来的。在宴会桌上,他故意吃得很多,还 尖声大笑,那刺耳声连他自己都觉得讨厌。他瞅着契尔瓦,把批评家骂做“吃死尸 的豺狼”。接着他手脚伸开,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抽着烟,整了整他那夹在湿乎 乎的鼻梁上的夹鼻眼睛。总之,大家预料的还不止如此。 《圣餐》第二期出版之后,他们决定举办一种定名为“壮丽的亵渎行为”的晚 会。达莎也参加过一次这样的亵渎行为晚会。日罗夫为她开了大门,并立刻忙得团 团转起来,又是给达莎脱套鞋,又是脱皮大衣,甚至还从她的呢衣服上摘掉一根线 头。达莎觉得很奇怪,前厅里怎么散发出一股卷心菜的气味。日罗夫紧跟在她后头, 侧身顺走廊滑行,向“亵渎行为”晚会的地点走去,他边走边问: “请问,您用的是什么香水?香味儿好闻极了。” 接下来更让达莎大为惊奇的是,素以敢作敢为轰动一时的这一切竟是那么的 “粗俗不堪”。的确,墙壁上杂乱无章地涂满了眼睛、鼻子、手、淫秽的人体,以 及正在倒塌的摩天大楼,――总之,这一切正好拼成一幅瓦西里・维尼亚米诺维奇 ・瓦列特的画像,而画家本人面颊上画着一条条曲线,正默默地站在这儿。的确, 主人们和客人们――其中包括经常出席斯莫克市尼科娃家星期二晚餐会的年青诗人 们,几乎全都在场,――都坐在用树墩子(捷列金捐赠的)架着的、没有刨平的木 板上。的确,他们用夸张的、傲慢的声调朗诵那些诗篇:什么爬过天空的汽车啊; 什么“向天上的老梅毒患者哗上几口吐沫”啊;什么作家像咬碎核桃一样地咬碎教 堂圆顶的年青的牙颌骨啊;什么穿着高级呢子大衣,带着旅行指南和望远镜,从窗 子里跳到马路上去的、不可思议得叫人头痛的蚱蜢啊。然而,不知为什么,达莎对 所有这一切骇人听闻的东西,只感到贫乏至极。真正让她喜欢的只有捷列金这个人。 在大家交谈的时候,他走到达莎跟前,腼腆地微笑着问她,要不要喝杯茶,吃点夹 香肠的面包。 “我们的菜和香肠可不是什么未来派的,味道很好。” 他那晒黑了的脸,剃得光光的,流露出一种质朴的神情;一双和蔼的、蔚蓝色 的眼睛,必要的时候,会变得精明而坚毅的。 达莎心想,如果她同意,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于是就站起身,跟他走到餐厅里 去。那儿桌子上放着一盘夹香肠面包和一个碰得坑坑瘪瘪的茶炊。捷列金赶忙把脏 盘子收拾起来,直接放到房角的地板上去,向四周扫视了一下,想找块抹布,没有 找到,就用自己的手帕抹了一下桌子,给达莎倒上一杯茶,又为她挑选了一块最 “精巧”的夹香肠的面包。这一切,他用那双大而有力的手,干得不慌不忙,还不 住嘴地说着话,他仿佛特别卖力,要让这莎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能够感到舒服 些似的。 “我们的家务搞得乱糟糟的,确实是这样,可是我们的菜和香肠却是上好的, 是从叶里谢耶夫买来的。本来还有糖果,可是已经吃光了。不过,”他抿紧嘴唇, 看了看达莎。在他蔚蓝色的眼睛里先是露出一丝惊慌的神情,接着便像是下了决心。 “如果您允许的话?”于是他从坎肩的口袋里掏出两块纸包着的硬糖。 “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不会消沉的,”达莎心里想着,同样为了让他高兴,她 又说道: “我正好爱吃这种糖。” 捷列金在达莎的对面侧身坐下来,然后对着一个芥菜瓶开始全神贯注地看起来。 那又大又宽的额头上紧张得露出了青筋。他偷偷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 达莎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笑:这个高大、漂亮的人会这样不自信,竟打算躲到 芥菜瓶子后面去了。她想像着:他可能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住 在阿尔扎马斯的什么地方,而且从那儿来信严厉地教训他:“老是改不了把钱借给 各种各样的傻瓜的毛病。”训诫他,只有“谦虚和勤奋才能赢得人们的尊重,我的 孩子”。而他看着这些来信,显然会长吁短叹,因为他知道,自己距离十全十美还 远着呢。达莎的心中对这个人油然升起一缕柔情。 “您在哪儿工作?”她问。 捷列金立即抬起了眼睛,看见她在微笑,也便咧开大嘴笑了笑。 “在波罗的海工厂。” “您的工作有趣吗?” “不知道。依我看来,一切工作都有趣味。” “我觉得,工人们一定都很喜欢您。” “这一点,我倒从来没有想到过。不过,照我看,他们不应当喜欢我。他们为 什么会喜欢我呢?我对他们很严格,不过,当然啦,我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同志 式的关系。” “请告诉我,您真的喜欢今天在那间屋子里所进行的种种事情吗?” 伊万・伊里奇额头上的皱纹消失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一群孩子。一群天不伯地不怕的无赖汉。可是,倒还是一群出色的孩子。我 很满意我的房客,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有时候在我们的工作中,常会出现一 些不愉快的事,回到家心情不佳,而他们却会编造许多出人意料的胡言乱语灌到你 的耳朵里去……第二天回想起来,――简直可笑极了。” “我很不喜欢这些亵渎行为,”达莎严肃地说,“简直让人感到卑鄙已极!” 他吃惊地看着她的眼睛。她又肯定地重说了一遍:“很不喜欢。” “自然啦,这首先是我的不对,”伊万・伊里奇沉思地说,“是我鼓励他们这 么搞的。的确,邀请客人们来却一整晚都在谈这种很亵的话……真糟糕透了;这一 切让您那么讨厌。” 达莎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脸。在这个几乎还不熟识的男人面前,她似乎可以想说 什么就说什么。 “在我的想像中,伊万・伊里奇,您喜欢的应该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我 觉得,您是个好人,比您自己想的要好得多,真的,的确是这样。” 达莎把胳膊肘支在桌上,撑着下巴,用一根小手指触摸着嘴唇。她眼睛里流露 着笑意,可是他却觉得很可怕,――这对眼睛是那么惊人的美丽:大大的、冷冷的、 灰色的眼睛。伊万・伊里奇极度窘迫不安,一味地摆弄着茶匙,一忽儿弯过来,一 忽儿又弄直。 幸好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走进餐厅来了――她身上披着一条土耳其披肩,两 条发辫像羊角似的盘在耳朵上。她向达莎伸出一只又长又柔软的手,自我介绍说: “拉斯托尔古耶娃。”坐下来接着说:。 “日罗夫谈了您许多许多情况。今天晚上我特别注意了您的表情,看得出,您 讨厌这一切。这很好。” “莉莎[注],要不要喝点儿冰茶?”伊万・伊里奇连忙问道。 “不,捷列金,您知道,我从来不喝茶。……不用说,您一定在想,跟您说话 的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我――什么也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没有才干,品德也 不好。” 站在桌子旁边的伊万・伊里奇无可奈何地扭过头去。达莎垂下了眼睛。叶丽扎 维塔・基耶芙娜笑嘻嘻地打量着她。 “您又优雅,又富裕,而且非常漂亮。用不着否认这一点,您自己也知道。追 求您的男人肯定不下几十个。可是,想想也真冤,这一切最后还不都得平平庸庸地 结束,――一个雄的走来了,您给他生儿育女,然后您死了。无聊透顶。” 达莎受到如此的侮辱,气得嘴唇都发抖了。 “我并没打算超群出众,”她回答道,“可我也不知道,您为什么对我未来的 生活那么操心。” 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笑得更加开心了,而她的眼睛却仍然忧郁而温和。 “我不是预先提醒过您了,作为一个人,我是微不足道的,作为一个女人,我 是叫人讨厌的。很少有人能够容忍得了我,即使有,那也是出于怜悯,就像捷列金。” “天晓得,您胡说些什么,莉莎。”他头也不抬地自言自语地说。 “我不会向您要求什么,捷列金,您放心。”她又转向达莎说,“您什么时候 经历过暴风雨吗?我经历过一次。有个男人,我爱他,而他却痛恨我。那时候,我 住在黑海边。暴风雨来了。我对那个男人说:‘我们出海去……’他出于气愤,和 我一起去了……我们漂到了大海上……那才有趣呢,有趣极了。我脱掉衣服,对他 说……” “请您听着,莉莎,”捷列金皱起嘴唇和鼻子,说:“您在撒谎,根本没有过 这回事,我知道。” 这时,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露出一种莫明其妙的微笑,看着他,接着突然大 笑起来。她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埋下脸去,笑得那丰满的肩膀不住地颤动。达莎 站起身来,对捷列金说她要回家了,要是可以的话,走的时候,她就不跟任何人告 别了。 伊万・伊里奇那么小心翼翼地把皮大衣递给达莎,仿佛这大衣也是她身体的一 部分;他顺黑暗的楼梯向下走着,一边不断地划亮火柴,一边不停地道歉说,这里 很黑,到处透风,又非常滑。他把这莎送到街上拐角的地方,扶她坐进一辆马拉雪 橇,――赶车的是个小老头,他的马身上落满了雪。捷列金站了很久,没带帽子, 也没穿大衣,一直望着那辆矮矮的雪橇和姑娘坐在里面的身影,融进和消失在一片 黄黄的迷雾中。然后他慢吞吞地转回家,走进餐厅。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仍旧坐 在桌旁,仍旧双手捂着脸,捷列金搔播下巴,皱着眉头说: “莉莎。” 她立时迅速地,甚至过于迅速地抬起了头。 “莉莎,原谅我,您为什么老是讲那样的话,弄得大家都不舒服,不好意思呢?” “你恋爱了,”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低声说,继续用那双像画在脸上的、忧 郁的近视眼望着他。“我一下子就看出来啦。多无聊呀。”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捷列金满脸通红,“您说的不对。” “好吧,是我错了。”她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出去了,那条满是灰尘的土耳其 披肩在她身后的地板上拖着。 伊万・伊里奇沉思着来回踱了一阵,喝了点儿凉茶,然后把达丽娅・德米特里 耶芙娜坐过的那把椅子搬回自己的房间。他估量一下,放在一个角落里正合适,他 举起手掌叩了叩鼻子,仿佛十分惊讶似的说: “胡说八道。真是无稽之谈!” 对达莎来说,这次的晤面一点儿没有什么特别的,――她遇见了一个非常好的 人,仅此而已。达莎还处在一个懵懵懂懂的年龄阶段,她们看也好,听也好,都不 十分敏锐:她们的耳朵被那血液的喧声干扰了;她们的眼睛到处张望,――然而, 即使一张人的面孔,――看到的也像照镜子一样,仅仅是自己的影像。在这样的年 龄,只有奇形怪状才会引起她们的幻想;而漂亮的人也好,迷人的风景也好,艺术 的朴实无华的美也好,一个19岁的女王都会认为,他们不过是整日跟随自己的侍从 罢了。 伊万・伊里奇就完全不是这样了。从达莎来访到现在已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回 想当时的情景,他开始觉得惊奇起来:这个皮肤细嫩、红里透白、穿一身黑呢子衣 裙、头上盘着高高的淡黄色发髻,还长着一张孩子似的傲慢小嘴的姑娘,怎么竟会 不声不响地(他甚至没有马上跟她打招呼)、朴朴实实地(走进来坐下,把暖手笼 放在膝盖上)出现在他们狂乱的寓所里。同样不可理解的是,他怎么竟会泰然自若 地跟她说什么叶里谢耶夫的香肠。 而他不是还从口袋里掏出热呼呼的硬糖块,请她吃了吗?真是个混蛋! 伊万・伊里奇有生以来(他刚满29岁),谈过六次恋爱:还在喀山上中学的时 候,他爱上一个成熟的少女,兽医的女儿玛露霞・赫沃耶娃,很长时间以来,她总 是在每天下午四点钟,穿着那件长毛绒短大衣,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荡;然而玛 露霞・赫沃耶娃可没有心思开玩笑,――伊万・伊里奇遭到了拒绝。紧接着,甚至 连初步的过渡都没有,他一下子又迷恋上巡回女演员阿达・吉列,这女人使喀山为 之倾倒,因为她不管演出什么时代的轻歌剧,都尽可能地穿着泳装出现在舞台上, 经理部出的海报上也特别标出:“名演员阿达・吉列,大腿比美赛的金奖获得者。” 伊万・伊里奇跟她的关系已经热呼到甚至可以溜进她家里,送上一束从市公园 里摘来的鲜花。可是阿达・吉列把这些花都扔给一只蓬毛小狗去嗅,并且又对伊万 ・伊里奇说,当地的饭食把她的胃完全弄坏了,请他跑一趟药房。事情也就这么结 束了。 再后来,他已经是大学生了,在彼得堡,他又看上了医学院女生维列市舍维奇, 甚至跟她在解剖室里约会,可是不知怎么回事,那一回也没有结果。这个维列布舍 维奇也到地方自治局做事了。 又有一次,一个大商店的女时装师吉诺契卡爱上了伊万・伊里奇,而且爱得痛 哭流涕,死去活来。伊里奇出于不好意思,心肠又软,总是处处满足她的要求。可 是,当她随同商店的一个部门迁往莫斯科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某种常常觉得 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精神负担总算解脱了。 伊里奇的最后一次恋情是在前年夏天6月里发生的。在他房间的对面,隔着一个 院子的窗口里,每天日落以前,总会出现一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姑娘,她推开窗 子,使劲地抖那件棕黄色的衣服,而且每次总是那一件,用刷子刷干净。然后把它 穿上,走到公园里去坐着。 就在那儿公园里,在一个幽静的黄昏,伊万・伊里奇和她搭讪起来,――从那 一次起,他们每晚都在一起散步,赞美彼得堡落日的美景,和聊天。 这个姑娘名叫奥莉娅・柯玛洛娃,她是个独身女人,在一个公证所做事,她老 是生病,――经常咳嗽;他们交谈的话题不外乎是:咳嗽啦;疾病啦;独身的女人 每到黄昏是多么苦恼啦;有时谈到她的一个朋友吉拉,爱上了一个很好的男人,跟 随他去了克里米亚啦。谈话内容枯燥乏味。奥莉娅・柯玛洛娃已经不相信自己还会 有幸福,因此也就毫无拘束地把珍藏在内心的思想都告诉了伊万・伊里奇;她甚至 还告诉他,有时候她真指望,――他会突然爱上她,带她离开这儿,到克里米亚去。 伊万・伊里奇十分怜惜她,尊重她,可是要他爱她,却做不到。虽然有时候他 们谈话之后,他在暮色中躺在沙发上,想到――自己是一个多么自私的利己主义者, 一个多么无情、多么卑鄙的人。 那年秋天,奥莉娅・柯玛洛娃患了感冒,病倒在床上。伊万・伊里奇把她送进 医院,后来从那儿送到了墓地。临终的时候,她说:“假若我的病好了,您会跟我 结婚吗?”伊万・伊里奇答道:“我保证,一定跟您结婚。” 他对达莎的感情却不像以前经历的那样。叶丽扎维塔・基耶芙娜说:“你恋爱 了。”可是,恋爱要有一个可以允许你亲近的对象,你总不可能,譬如,对一座雕 像或者一片云彩产生爱情吧。 他对达莎的感情是一种特别的、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况且还是难以理解的,因 为根据很不足,――只有几分钟的谈话加上一张放在房角的那把椅子。 这种感情也并不那么十分强烈。可是伊万・伊里奇现在却很希望成为另一种样 子的人,开始认真地注意起自己来。他常常想: “我也是快30岁的人啦,直到现在,我生活得还像野草一样,荒芜得可怕。自 私、不关心别人。该振作起精神来了。现在还为时不晚。” 3月底,城市里仍然覆盖着白雪,人们还穿戴得厚厚的,早春的气息却出乎意料 地袭来了。从早晨起,屋檐和瓦楞上的水珠就闪闪发亮,叮叮地往下滴,水顺着排 水管潺潺地流下来,放在下面的绿色木桶,不断向外溢着水;大街上的积雪变成一 片泥泞,柏油路冒着水汽,有些地方已经干了,成了斑斑点点的样子。这样的天气, 穿着厚厚的皮大衣,已成为肩膀上的负担,一眼看见,――一个蓄着尖尖胡子的男 人,只穿一件西服上衣,在街上走着,于是大家都看着他微微发笑;而你一抬头, 只见天空是那样深邃,那样的蔚蓝,仿佛用水洗过一般。就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下 午三点半钟,伊万・伊里奇走出技术室,来到涅瓦大街上,解开那黄鼠狼毛皮大衣, 太阳照得他眯缝起眼来。 “活在世上毕竟很不错啊!” 就在这当儿,他看见了达莎。她穿着一套蓝色的春装,顺着人行道的边缘慢步 走着,左手提着一小包东西摆来晃去;一束白雏菊花在她那蓝色的帽子上微微颤动。 她的脸流露出沉思和忧郁的神情。向她走来的方向望去,一轮巨大的、毛茸茸的、 燃烧着浓烈春天气息的太阳,从蓝色的无底深渊中射出光芒,那光芒在水洼和电车 的道轨上划过,照耀在玻璃上,照耀在人的脊背上,那光芒洒在大地上,在马车的 车辐和铜饰上映出反光。 达莎仿佛是从这蓝色,从这光芒中走出来似的;她走了过去,在人群中消失了。 伊万・伊里奇久久地望着她走去的方向。他的心在胸中慢慢地跳动。空气是浓郁的, 芬芳的,让人头晕。 伊万・伊里奇慢慢地走到拐角处,双手抄在背后,在一根贴满广告的柱子前站 了很久。“剖腹壮士杰克新颖有趣的奇遇。”他念着,明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弄 明白,只是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幸福。 他离开柱子的时候,又看见了达莎。她正往回走,还是刚才那个样子:帽子上 微微颤动着的白雏菊,手中摇晃着的一小包东西,顺着人行道的边缘走路。他走到 她面前,脱下帽子。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多好的天气啊……” 她微微一颤,向他抬起一双冷冷的眼睛,――由于阳光的照射,她的眼睛里闪 烁着绿色的星点,――温柔地微微一笑,向他伸出一只戴着白羊皮手套的手,紧紧 地、亲切地握了握。 “遇见您,真太好了。我今天还想起您呢……真的,我是想起您了。”达莎点 了点头,她那小帽子上的白雏菊也跟着颤了几颤。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刚才我来涅瓦大街办了点事。现在一整天都空闲 了。天可真好……”伊万・伊里奇绷起嘴唇,尽量忍着,不让它显出笑容。 达莎问道: “伊万・伊里奇,您可不可以送我回家啊?” 他们转到旁边一条街上,在阴影中走着。 “伊万・伊里奇,要是我问您一件事,您不会觉得唐突吧?不,一定不会,我 知道,我可以跟您谈。不过您要立刻回答我。不要考虑,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一问,您就回答。” 她的脸显出忧虑的神色,眉头紧皱着。 “从前我常常这么想,”她用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世上有强盗,有骗子, 有凶手……他们躲藏在什么地方,就像蛇、蜘蛛、老鼠那样。而人,所有的人,― ―也许有弱点,有怪癖,但都是善良的,光明磊落的……那边,您瞧――一位小姐 正在走路,――嗯,就是她本来的样子。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仿佛涂上了一层奇妙 的色彩。您懂我的意思吗?” “可是,这很好啊,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 “等等。可我现在仿佛掉进这幅画中去,掉进黑暗,掉进沉闷中去……我看到, ――一个人可能很妩媚,甚至特别动人,千真万确;同时又可能犯罪,犯下极其可 怕的罪。您别以为,我指的是到小吃店去偷包子,我是说真正的犯罪:撒谎,”达 莎转过脸去,她的下巴颏颤抖了一下,“这个人是个通奸犯。一个女人――结了婚 的女人。难道说,这可以吗?我问您,伊万・伊里奇。” “不,不,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现在我一下子还说不清楚,可是我觉得,这不可以。” “您以为,我就没有感觉到这点吗?从两点钟起,我就一直在苦恼地乱逛荡。 天气这么晴朗,空气这么新鲜,而我脑子里却在想像,在这些房子里,在这些帷幔 后面,正躲藏着罪恶的人,而我又不得不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您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他赶忙回答道。 “不,我不得不这样。唉,我有多么苦恼啊。也就是说,我还是个小姑娘,这 个城市不是为小姑娘,而是为成年人建立的。” 达莎在自家的大门口站住了,她用高统靴的靴尖把一个空烟盒在人行道上踢来 踢去,那盒盖上画着一个绿色的女人,嘴里喷着烟雾。伊万・伊里奇,瞧着达莎脚 上那漆皮的靴尖,觉得达莎仿佛融化了,仿佛在浓雾中消失了。他想要抓住她,但 是用什么力量呢?有这样的力量,而且他已感觉到了,那种力量正在压迫着他的心, 扼着他的喉咙。可是对达莎来说,他的全部感情如同墙上的影子,因为他这个人至 多不过是个“善良的、非常好的伊万・伊里奇”而已。 “哦,再见,谢谢您,伊万・伊里奇。您是个很好的人,很善良。我虽然还没 有感到轻松一些,可是我仍然非常、非常感谢您。您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不是吗?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应该赶快长大成人,没有别的办法。有空的时候,请到我们 这儿来串门。”她微微一笑,握了握他的手,走进大门,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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