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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姐姐卡嘉做了一件既可怕、又不可思议的、不光彩的事情。昨天夜里,她抛
开了一切现实的、亲切的、温馨的东西,一头倒在枕头上,她的身体被挤压,被扭
曲。达莎猛地全身震颤起来,她已经感觉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所说的背叛指的
是怎么一回事了。再说,卡嘉不在家,好像她在这个世界上已不再存在了似的。
最初的一刹那,达莎简直头脑里一片空白,两眼发黑。她屏住气,等待着尼古
拉・伊万诺维奇或者号啕大哭,或者可怕地大叫大骂。可结果是他讲了这个消息之
后,再也没有吐出一个字,只是用手指不断转动着刀叉架。达莎连他的脸也不敢看
一眼。
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他呕嘟一声把椅子推开,走到书房里去了。“他要开枪
自杀了吧。”达莎心想。但是,这件事同样也没有发生。她怀着强烈的、瞬息即逝
的怜悯心,想起他把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放在桌子上的样子。他随即从她的视野中消
失了。达莎只是不停地在想:“到底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头脑嗡嗡作响,一
切,一切,一切都被扭曲、都被粉碎了。
从呢子门帘后面,蒙兀儿大帝端着托盘出现了。达莎看了她一眼,突然明白,
很快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蒙兀儿大帝了。眼泪涌上她的眼睛,她紧咬牙齿,跑到客厅
里去。
客厅里一切东西,连那最细小的,都是卡嘉亲手精心布置和安排的。然而卡嘉
的灵魂已经离开这个房间,里面的一切都变得怪异和凄凉了。达莎坐到沙发上,她
的目光渐渐停留在那幅刚买来的画上。她还是第一次看出和了解了画上画的是什么。
这幅画上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全身涂着像脓样的红颜色,仿佛给剥掉了皮似
的。嘴歪在一边;完全没有鼻子,在鼻子那地方,画了一个三角形的窟窿;头是方
形的,上面贴着一块破布,――一块真的布料。两条腿活像两根安在合页上的木头。
手里拿着一支小花。其余的细部可真令人害怕。最叫人害怕的部分,是她罗圈着腿
坐在那里的那个角落――幽僻阴暗,一片棕褐色。这幅画题名为“爱”,卡嘉称它
为现代的维纳斯。
“原来这就是卡嘉为什么赞赏这个该死的婆娘了。她本人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拿着一支小花坐在角落里。”达莎躺下来,把脸埋在坐垫里,嘴咬着坐垫,免
得哭出声来。过了一会儿,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也走进客厅里来。他叉开双腿站在
那儿,气冲冲地披动打火机,而后走到钢琴前边,敲打起琴键来,居然弹出了一支
曲子《黄雀》。达莎不觉打着寒颤。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砰地一声关上钢琴盖,说
道:
“这原是意料之中的事。”
达莎把这句话默默地重复了好几遍,尽力想弄清它的含义是什么。突然前厅响
起刺耳的铃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抓着胡须,可是――他光是用一种压抑的声音,
“哦――哦――哦!”了几声,――什么事也没做,急忙回到书房里去了。蒙兀儿
大帝从走廊里咚咚咚地走过去。那脚步声就像马蹄声似的。达莎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她眼前发黑,心跳得非常厉害,――跑到前厅里去。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正在那里用冻得发僵的手指解着皮风帽上的淡紫
色的带子,一边皱了皱鼻子。她把冰冷的、绊红的脸颊凑过去让妹妹吻,可是没有
得到一点儿反应,她便把头一扬,抖下风帽,用一双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妹妹。
“家里出什么事啦?你们吵架了吗?”她用一种总是那么好听的低沉洪亮的声
音问道。
达莎朝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双皮套鞋看起来。家里人常把这双皮套鞋叫做
“自行火炮”,现在像两个孤儿似的立在那儿。她的下巴颏在哆嗦。
“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是我过于轻信了吧。”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慢慢地解开灰鼠皮大衣的大钮扣,抖动一下袒露
的肩膀,把皮大衣从身上脱了下来。眼前的她亲切、娇弱和显着疲倦。她弯下身子,
去解她的护腿套,一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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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还没等叫到汽车,我的脚已经湿透了。”
这时,达莎仍旧望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那双套鞋,严厉地问道:
“卡嘉,你上哪儿去来着?”
“参加了一个文学晚餐会,我亲爱的;天晓得,甚至纪念谁我都不知道。反正
都是那一套。我累得要死,只想睡觉。”
她走进餐厅,把手皮包往桌上一扔,用手帕擦了擦鼻子,问道:
“是谁把这些花瓣儿揪下来的?哦,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哪儿?他睡了吗?”
达莎真有些莫名其妙:她姐姐不管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画上那个该死的婆娘,
不仅不令她感到陌生,不知为什么,今天反倒让她感到特别亲近,她恨不得把她好
好地抚摸抚摸。
然而,达莎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她坐在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吃煎鸡蛋的地方,
一边用指甲划着那块桌布,一边说道:
“卡嘉!”
“什么事呀,我亲爱的?”
“我全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天呀,出了什么事啦?”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在桌旁坐了下来,用膝盖碰碰达莎的腿,好奇地、
上上下下打量她。
达莎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把所有的事都对我说了。”
她没有看到,姐姐的脸色有什么变化,她有什么反应。
令人窒息的长长的沉默之后,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终于恶狠狠地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到底说了些什么关于我的惊人的秘密?”
“卡嘉,你自己知道。”
“不,我不知道。”
她说“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时,像冰球似的又冷又硬。
达莎立刻坐到姐姐脚边去。
“那么,也许这不是真的吧?卡嘉,我的亲姐姐,我的可爱的姐姐,我的漂亮
的姐姐,你说――这的确都不是真的吧?”于是达莎来来回回地吻着卡嘉那软绵绵
的、香喷喷的手,手上露出像小溪一样的淡蓝色的血管。
“嗯,当然不是真的喽,”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疲倦地闭上眼睛,回
答道,“你快别哭了,不然明天你的眼睛又要发红,鼻子又要肿啦。”
她稍稍托起这莎的头,把嘴唇久久地贴在她的头发上。
“听我说,我真傻!”达莎伏在她的怀里,低声嘟哝着。
这时,从书房门里传来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响亮而清晰的声音:
“她在撒谎!”
姊妹俩连忙转过身去,但是,房门是关着的。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说:
“睡觉去吧,孩子。我倒要去弄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太有意思了,说实话,
我已经累得快站不住了。”
她把这莎送回她的房间门口,心不在焉地吻了她一下;又回到餐厅,拿起手皮
包,整了整头上的梳子,然后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书房的门:
“尼古拉,请开门。”
没有一点儿动静。一阵不祥的沉寂之后,听到有人鼻子哼了一声,转动了一下
钥匙,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推门进去,看到丈夫宽阔的背影,她丈夫头也
不回,直走到桌边,坐进一张皮安乐椅里去,拿起一把象牙刀,沿着翻开的书页嚓
嚓地裁着(那是一本德国作家瓦塞尔曼[注]的长篇小说《四十岁的男人》)。
他做着这一切,就仿佛房间里根本没有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这个人似
的。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理了理腿上的裙子,而后把手帕放进皮包,啪地一声,锁
上了包。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听到这一声响,头顶上的一小撮头发不觉颤动了一下。
“只有一点我不明白,”她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可是我请你不
要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达莎。”
一听这话,他忽地从椅子里转过身来,伸长脖子,翘起胡子,咬牙切齿地说:
“你竟如此放肆,把这种事说成是我的猜测。”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妙极了!你是真不懂吗?哼,你倒好像懂得,娟妓的行为举止哩!”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听到这句话,只是微微地张开了嘴。她看着丈夫
那气得变颜变色、涨红得出汗的脸,小声地说:
“请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不礼貌的口吻跟我说话?”
“我极诚恳地请求你原谅!可是我不会用什么别的口气跟你谈话。总之一句话,
我要知道详情。”
“什么详情?”
“不要对我当面撒谎!”
“噢,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仿佛疲倦到极点似
的,向上翻动着那双大眼睛。“前几天我是跟你说过些什么……可是我都忘得一干
二净了。”
“我要知道,――这件事是跟谁干的?”
“哦,我不知道。”
“我再一次请求你不要撒谎。……”
“可我并没有撒谎,我何苦跟你撒谎。就算我是说过,难道我说过的气话还少
吗。说过了,也就忘了。”
卡嘉说这些话的时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脸毫无表情,简直像是石头的,
可是他的心却由于高兴而噗通噗通跳动、颤抖。“谢天谢地,她是撕破脸皮了。”
正因为如此,现在倒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吵大嚷地发泄一通怨气了。
他从椅子里站起身,在地毯上踱来踱去,有时停下来,一边挥舞着象牙裁纸刀,
在空中劈来劈去,一边大谈家庭的没落,道德的沦丧,以及一个女人的――作为妻
子、孩子的母亲和丈夫的贤内助的――那种神圣的、而现在业已被忘却的责任。他
指责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的精神上的空虚,和她随意挥霍他用血汗换来的
金钱,(“不是用血汗,而是用那如簧之舌。”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纠正
说。)不,何止用血汗――还用尽了脑汁。他还指责卡嘉滥交朋友,不理家务,对
“那个白痴蒙兀儿大帝过于偏爱”,甚至还有“那些挂在您那庸俗的客厅里的使人
作呕的讨厌的图画。”
一句话,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把胸中的积怨都倾吐出来了。
已经是早晨三点多钟了。当丈夫嗓子嘶哑,不再做声的时候,叶卡捷琳娜・德
米特里耶芙娜才说:
“没有什么比歇斯底里的胖男人更让人讨厌的了。”说完,站起身,走进卧室
里去。
可是现在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甚至对这样的话也不再生气,他慢腾腾地脱掉衣
服,往椅背上一挂,上了上表弦,轻轻地叹口气,钻进那铺在皮沙发上的清爽的被
窝里去。
“是的,我们生活得不好。我们应该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很不好,很不好。”
他一边想着,同时翻开书,打算读点儿什么,安定一下神经,好睡觉。可是他马上
又放下书,仔细地倾听。屋子里一片寂静。有人在擤鼻涕。这声音使他心跳了。
“她哭啦,”他想,“哎,哎,哎,看来我说得太过火了。”
于是,他开始回忆谈话的全部过程,当想到卡嘉如何坐着,如何听他讲话的情
景时,就不觉可怜起她来,他用一只胳臂肘微微撑起身子,打算从被窝里钻出来,
可是他浑身无力,仿佛多少天没有睡觉似的疲劳,于是他又倒下头,睡着了。
达莎在她那收拾得很整洁的卧室里,脱掉衣服,取下头发上的梳子,摇了摇头,
所有的发针就一下子都掉出来了;她钻进洁白的被窝里,把被于一直拉到下巴颏,
眯缝起眼睛似睡非睡:“谢天谢地,没事了!现在什么也不去想了,睡觉。”一张
滑稽可笑的小脸从她的眼角浮现出来。达莎微微笑了一下,卷起膝盖,抱住了枕头。
她眼看就要在黑暗中进入甜蜜的梦乡了,头脑中突然清晰地响起了卡嘉的声音:
“嗯,当然不是真的喽。”达莎睁开了眼睛,“我什么也没有对卡嘉说,一个字也
没有提,我光问她是不是真的。然而她的回答呢,却好像十分清楚,我指的是什么
事。”想到这里,一种像针尖一样的感觉刺痛她的全身。“卡嘉欺骗了我!”达莎
回想着谈话的全部细节,回想着卡嘉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她清楚地看出来了:是
的,她的确在撒谎。她震惊了。卡嘉做了对不起她丈夫的事,可是她背叛、犯罪、
撒谎反而好像变得更加妩媚动人了。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她身上那种新的、异样慵
倦的温柔。而且她这么一撒谎,反倒更让人爱得发狂。不过,她毕竟是个罪人哪。
真让人难以理解,捉摸不透。
达莎激动不已,又惶惑不解。她起身喝了一点水,一会儿把灯打开,一会儿又
关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清晨,她觉得,既不能责备卡嘉,又无法理解她干出的
丑事。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也是一整夜未能成寐,她精疲力尽,仰面躺着,
两只手放在绸缎子被上,不停地哭着,任眼泪流淌,也不去擦一擦它。卡嘉在哭泣,
因为她感到迷惑、卑鄙和肮脏;因为她一点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因为她永远也不
能像达莎那样――既热情,又严肃。她哭泣,还因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管她叫娟
妓,并且说她布置的客厅散发着庸俗的气息。而更令她伤心痛哭的,是因为昨晚半
夜里,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别索诺夫乘坐一辆快捷的马车,把她带进郊外
一家旅馆,在那儿,他既不了解她,也没有爱,又丝毫不顾及她有亲人和丈夫,竟
可恶地、不慌不忙地占有了她,仿佛她是一个玩偶,一个陈列在莫尔大街上杜克莱
太太巴黎时装店橱窗里的粉红色的模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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