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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亲姐姐卡嘉做了一件既可怕、又不可思议的、不光彩的事情。昨天夜里,她抛 开了一切现实的、亲切的、温馨的东西,一头倒在枕头上,她的身体被挤压,被扭 曲。达莎猛地全身震颤起来,她已经感觉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所说的背叛指的 是怎么一回事了。再说,卡嘉不在家,好像她在这个世界上已不再存在了似的。 最初的一刹那,达莎简直头脑里一片空白,两眼发黑。她屏住气,等待着尼古 拉・伊万诺维奇或者号啕大哭,或者可怕地大叫大骂。可结果是他讲了这个消息之 后,再也没有吐出一个字,只是用手指不断转动着刀叉架。达莎连他的脸也不敢看 一眼。 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他呕嘟一声把椅子推开,走到书房里去了。“他要开枪 自杀了吧。”达莎心想。但是,这件事同样也没有发生。她怀着强烈的、瞬息即逝 的怜悯心,想起他把那只毛茸茸的大手放在桌子上的样子。他随即从她的视野中消 失了。达莎只是不停地在想:“到底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头脑嗡嗡作响,一 切,一切,一切都被扭曲、都被粉碎了。 从呢子门帘后面,蒙兀儿大帝端着托盘出现了。达莎看了她一眼,突然明白, 很快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蒙兀儿大帝了。眼泪涌上她的眼睛,她紧咬牙齿,跑到客厅 里去。 客厅里一切东西,连那最细小的,都是卡嘉亲手精心布置和安排的。然而卡嘉 的灵魂已经离开这个房间,里面的一切都变得怪异和凄凉了。达莎坐到沙发上,她 的目光渐渐停留在那幅刚买来的画上。她还是第一次看出和了解了画上画的是什么。 这幅画上画的是一个裸体女人,全身涂着像脓样的红颜色,仿佛给剥掉了皮似 的。嘴歪在一边;完全没有鼻子,在鼻子那地方,画了一个三角形的窟窿;头是方 形的,上面贴着一块破布,――一块真的布料。两条腿活像两根安在合页上的木头。 手里拿着一支小花。其余的细部可真令人害怕。最叫人害怕的部分,是她罗圈着腿 坐在那里的那个角落――幽僻阴暗,一片棕褐色。这幅画题名为“爱”,卡嘉称它 为现代的维纳斯。 “原来这就是卡嘉为什么赞赏这个该死的婆娘了。她本人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拿着一支小花坐在角落里。”达莎躺下来,把脸埋在坐垫里,嘴咬着坐垫,免 得哭出声来。过了一会儿,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也走进客厅里来。他叉开双腿站在 那儿,气冲冲地披动打火机,而后走到钢琴前边,敲打起琴键来,居然弹出了一支 曲子《黄雀》。达莎不觉打着寒颤。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砰地一声关上钢琴盖,说 道: “这原是意料之中的事。” 达莎把这句话默默地重复了好几遍,尽力想弄清它的含义是什么。突然前厅响 起刺耳的铃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抓着胡须,可是――他光是用一种压抑的声音, “哦――哦――哦!”了几声,――什么事也没做,急忙回到书房里去了。蒙兀儿 大帝从走廊里咚咚咚地走过去。那脚步声就像马蹄声似的。达莎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她眼前发黑,心跳得非常厉害,――跑到前厅里去。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正在那里用冻得发僵的手指解着皮风帽上的淡紫 色的带子,一边皱了皱鼻子。她把冰冷的、绊红的脸颊凑过去让妹妹吻,可是没有 得到一点儿反应,她便把头一扬,抖下风帽,用一双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妹妹。 “家里出什么事啦?你们吵架了吗?”她用一种总是那么好听的低沉洪亮的声 音问道。 达莎朝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双皮套鞋看起来。家里人常把这双皮套鞋叫做 “自行火炮”,现在像两个孤儿似的立在那儿。她的下巴颏在哆嗦。 “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是我过于轻信了吧。”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慢慢地解开灰鼠皮大衣的大钮扣,抖动一下袒露 的肩膀,把皮大衣从身上脱了下来。眼前的她亲切、娇弱和显着疲倦。她弯下身子, 去解她的护腿套,一边说道: mpanel(1); “你瞧,还没等叫到汽车,我的脚已经湿透了。” 这时,达莎仍旧望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那双套鞋,严厉地问道: “卡嘉,你上哪儿去来着?” “参加了一个文学晚餐会,我亲爱的;天晓得,甚至纪念谁我都不知道。反正 都是那一套。我累得要死,只想睡觉。” 她走进餐厅,把手皮包往桌上一扔,用手帕擦了擦鼻子,问道: “是谁把这些花瓣儿揪下来的?哦,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哪儿?他睡了吗?” 达莎真有些莫名其妙:她姐姐不管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画上那个该死的婆娘, 不仅不令她感到陌生,不知为什么,今天反倒让她感到特别亲近,她恨不得把她好 好地抚摸抚摸。 然而,达莎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她坐在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吃煎鸡蛋的地方, 一边用指甲划着那块桌布,一边说道: “卡嘉!” “什么事呀,我亲爱的?” “我全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天呀,出了什么事啦?”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在桌旁坐了下来,用膝盖碰碰达莎的腿,好奇地、 上上下下打量她。 达莎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把所有的事都对我说了。” 她没有看到,姐姐的脸色有什么变化,她有什么反应。 令人窒息的长长的沉默之后,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终于恶狠狠地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到底说了些什么关于我的惊人的秘密?” “卡嘉,你自己知道。” “不,我不知道。” 她说“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时,像冰球似的又冷又硬。 达莎立刻坐到姐姐脚边去。 “那么,也许这不是真的吧?卡嘉,我的亲姐姐,我的可爱的姐姐,我的漂亮 的姐姐,你说――这的确都不是真的吧?”于是达莎来来回回地吻着卡嘉那软绵绵 的、香喷喷的手,手上露出像小溪一样的淡蓝色的血管。 “嗯,当然不是真的喽,”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疲倦地闭上眼睛,回 答道,“你快别哭了,不然明天你的眼睛又要发红,鼻子又要肿啦。” 她稍稍托起这莎的头,把嘴唇久久地贴在她的头发上。 “听我说,我真傻!”达莎伏在她的怀里,低声嘟哝着。 这时,从书房门里传来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响亮而清晰的声音: “她在撒谎!” 姊妹俩连忙转过身去,但是,房门是关着的。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说: “睡觉去吧,孩子。我倒要去弄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太有意思了,说实话, 我已经累得快站不住了。” 她把这莎送回她的房间门口,心不在焉地吻了她一下;又回到餐厅,拿起手皮 包,整了整头上的梳子,然后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敲了敲书房的门: “尼古拉,请开门。” 没有一点儿动静。一阵不祥的沉寂之后,听到有人鼻子哼了一声,转动了一下 钥匙,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推门进去,看到丈夫宽阔的背影,她丈夫头也 不回,直走到桌边,坐进一张皮安乐椅里去,拿起一把象牙刀,沿着翻开的书页嚓 嚓地裁着(那是一本德国作家瓦塞尔曼[注]的长篇小说《四十岁的男人》)。 他做着这一切,就仿佛房间里根本没有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这个人似 的。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理了理腿上的裙子,而后把手帕放进皮包,啪地一声,锁 上了包。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听到这一声响,头顶上的一小撮头发不觉颤动了一下。 “只有一点我不明白,”她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可是我请你不 要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达莎。” 一听这话,他忽地从椅子里转过身来,伸长脖子,翘起胡子,咬牙切齿地说: “你竟如此放肆,把这种事说成是我的猜测。”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妙极了!你是真不懂吗?哼,你倒好像懂得,娟妓的行为举止哩!”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听到这句话,只是微微地张开了嘴。她看着丈夫 那气得变颜变色、涨红得出汗的脸,小声地说: “请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不礼貌的口吻跟我说话?” “我极诚恳地请求你原谅!可是我不会用什么别的口气跟你谈话。总之一句话, 我要知道详情。” “什么详情?” “不要对我当面撒谎!” “噢,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仿佛疲倦到极点似 的,向上翻动着那双大眼睛。“前几天我是跟你说过些什么……可是我都忘得一干 二净了。” “我要知道,――这件事是跟谁干的?” “哦,我不知道。” “我再一次请求你不要撒谎。……” “可我并没有撒谎,我何苦跟你撒谎。就算我是说过,难道我说过的气话还少 吗。说过了,也就忘了。” 卡嘉说这些话的时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脸毫无表情,简直像是石头的, 可是他的心却由于高兴而噗通噗通跳动、颤抖。“谢天谢地,她是撕破脸皮了。” 正因为如此,现在倒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吵大嚷地发泄一通怨气了。 他从椅子里站起身,在地毯上踱来踱去,有时停下来,一边挥舞着象牙裁纸刀, 在空中劈来劈去,一边大谈家庭的没落,道德的沦丧,以及一个女人的――作为妻 子、孩子的母亲和丈夫的贤内助的――那种神圣的、而现在业已被忘却的责任。他 指责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的精神上的空虚,和她随意挥霍他用血汗换来的 金钱,(“不是用血汗,而是用那如簧之舌。”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纠正 说。)不,何止用血汗――还用尽了脑汁。他还指责卡嘉滥交朋友,不理家务,对 “那个白痴蒙兀儿大帝过于偏爱”,甚至还有“那些挂在您那庸俗的客厅里的使人 作呕的讨厌的图画。” 一句话,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把胸中的积怨都倾吐出来了。 已经是早晨三点多钟了。当丈夫嗓子嘶哑,不再做声的时候,叶卡捷琳娜・德 米特里耶芙娜才说: “没有什么比歇斯底里的胖男人更让人讨厌的了。”说完,站起身,走进卧室 里去。 可是现在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甚至对这样的话也不再生气,他慢腾腾地脱掉衣 服,往椅背上一挂,上了上表弦,轻轻地叹口气,钻进那铺在皮沙发上的清爽的被 窝里去。 “是的,我们生活得不好。我们应该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很不好,很不好。” 他一边想着,同时翻开书,打算读点儿什么,安定一下神经,好睡觉。可是他马上 又放下书,仔细地倾听。屋子里一片寂静。有人在擤鼻涕。这声音使他心跳了。 “她哭啦,”他想,“哎,哎,哎,看来我说得太过火了。” 于是,他开始回忆谈话的全部过程,当想到卡嘉如何坐着,如何听他讲话的情 景时,就不觉可怜起她来,他用一只胳臂肘微微撑起身子,打算从被窝里钻出来, 可是他浑身无力,仿佛多少天没有睡觉似的疲劳,于是他又倒下头,睡着了。 达莎在她那收拾得很整洁的卧室里,脱掉衣服,取下头发上的梳子,摇了摇头, 所有的发针就一下子都掉出来了;她钻进洁白的被窝里,把被于一直拉到下巴颏, 眯缝起眼睛似睡非睡:“谢天谢地,没事了!现在什么也不去想了,睡觉。”一张 滑稽可笑的小脸从她的眼角浮现出来。达莎微微笑了一下,卷起膝盖,抱住了枕头。 她眼看就要在黑暗中进入甜蜜的梦乡了,头脑中突然清晰地响起了卡嘉的声音: “嗯,当然不是真的喽。”达莎睁开了眼睛,“我什么也没有对卡嘉说,一个字也 没有提,我光问她是不是真的。然而她的回答呢,却好像十分清楚,我指的是什么 事。”想到这里,一种像针尖一样的感觉刺痛她的全身。“卡嘉欺骗了我!”达莎 回想着谈话的全部细节,回想着卡嘉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她清楚地看出来了:是 的,她的确在撒谎。她震惊了。卡嘉做了对不起她丈夫的事,可是她背叛、犯罪、 撒谎反而好像变得更加妩媚动人了。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她身上那种新的、异样慵 倦的温柔。而且她这么一撒谎,反倒更让人爱得发狂。不过,她毕竟是个罪人哪。 真让人难以理解,捉摸不透。 达莎激动不已,又惶惑不解。她起身喝了一点水,一会儿把灯打开,一会儿又 关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清晨,她觉得,既不能责备卡嘉,又无法理解她干出的 丑事。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也是一整夜未能成寐,她精疲力尽,仰面躺着, 两只手放在绸缎子被上,不停地哭着,任眼泪流淌,也不去擦一擦它。卡嘉在哭泣, 因为她感到迷惑、卑鄙和肮脏;因为她一点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因为她永远也不 能像达莎那样――既热情,又严肃。她哭泣,还因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管她叫娟 妓,并且说她布置的客厅散发着庸俗的气息。而更令她伤心痛哭的,是因为昨晚半 夜里,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别索诺夫乘坐一辆快捷的马车,把她带进郊外 一家旅馆,在那儿,他既不了解她,也没有爱,又丝毫不顾及她有亲人和丈夫,竟 可恶地、不慌不忙地占有了她,仿佛她是一个玩偶,一个陈列在莫尔大街上杜克莱 太太巴黎时装店橱窗里的粉红色的模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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