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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厅,达莎一边脱去淋湿的皮大衣,一边问女佣人:
“不用说,准是谁都不在家?”
蒙兀儿大帝[注]――她们给女佣人鲁莎起了这么一个绰号,因为她颧骨宽阔的
脸庞活像一尊木偶像,而且还总擦上厚厚的一层粉,――朝镜子里瞧了一眼,细声
细气地回答说,太太确实不在家,可老爷在家,在书房里,再过半小时就要开晚饭
了。
达莎走进客厅,在一架大钢琴旁坐下来,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双手抱着膝
盖。
姐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家,――这就是说,他和妻子吵架了,正在生闷气,
而且还会抱怨个没完。这会儿才十一点钟,大概到三点才能睡着,这中间无事可做,
看书吧,可是看什么书呢?而且也没心思看。干脆坐着,想想心事――反倒更好些。
真是的,有时候,生活确实让人不自在。
达莎叹了口气,打开钢琴盖几,侧身坐着,用一只手弹奏起斯克里亚宾[注]的
乐曲来。人一到19岁这个令人难为情的年龄,日子总是不那么好过,更何况还是一
个姑娘,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姑娘,一个对那些乐于为少女消愁解闷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还着实不少――又极为严肃、洁身自好到可笑程度的姑娘,对这样的姑
娘来说日子更是难过。
去年,达莎从萨马拉来到彼得堡,进法律专修班学习,住在姐姐叶卡捷琳娜・
德米特里耶芙娜・斯莫克市尼科娃的家里。姐姐的丈夫是位相当有名望的律师;他
们过着热闹而且阔绰的生活。
达莎比姐姐小5岁;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出嫁的时候,达莎还是个小姑
娘呢;后来几年里,姊妹俩很少见面,现在她们之间又建立起一种新的关系;达莎
对姐姐依恋倾心,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对妹妹温柔体贴。
起初,达莎处处摹仿姐姐,她十分赞赏姐姐的美丽、风度和待人接物大方得体。
她在卡嘉[注]的朋友面前,显得很腼腆,也就是说,由于羞怯,有时说话不大礼貌
周到。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竭力把她的家装饰成风雅、新颖的典范,永远
不落俗套,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展览会,刻意购买未来派画家的画。为了这件事,一
年来,她和丈夫发生过多次激烈的争吵,因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喜欢富有思想性
的画,而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却以女人特有的热情执拗地坚持,宁可为那
些新艺术而受罪,也不愿意让人家看做落伍者。
达莎也很欣赏那些挂在客厅里的稀奇古怪的画,虽然她有时想想,也觉得苦恼,
那些正方形的人像,画着几何形的脸,以及比正常人多得多的胳膊和大腿,涂着令
人难受的、毫无生气的色彩,――所有这种生硬的、恬不知耻的“诗意”,对于她
的迟钝的想像力来说,未免太高深莫测了。
每逢星期二,在斯莫克甫尼拉夫家那间用雀眼纹理木材装修成的餐厅里,总聚
集一批嬉笑吵闹的人群,举行晚宴。这中间有能言善辩的律师,他们爱好女色,细
心关注着文学思潮的发展;有两三个新闻记者,他们对于应该如此执行国内外政策
十分了解;还有神经质的批评家契尔瓦,他制造了一个接一个文学上的风波。有时
候,有几个年青诗人也来参加,他们来得很早,并且把诗稿留在前厅大衣口袋里。
快要开饭的时候,客厅里又出现了一位知名人物,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女主人眼前,
弯腰吻一下她的手,就庄重地坐到安乐椅上去。晚饭中间,不断听到,前厅传来有
人脱皮套鞋的咚咚声,和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在说话:
“你好,蒙兀儿大帝!”随后,那个扮演情人的演员,向女主人的坐椅,俯下
他那刮得很光、腮帮子松垂下来的面孔。
“卡秋莎[注],――让我亲一下您的小手!”
对达莎来说,晚宴的中心人物是她的姐姐。要是有人对她的心爱的、善良的、
质朴的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冷淡,她就会生气,可要是有人过于献殷勤,
她又会觉得妒忌,――不管从哪一方面得罪她的人,她都会用恶狠狠的眼光瞪着他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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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见到这么许多不熟悉的生面孔,弄得眼花缭乱,不知所措,渐渐地开
始分辨清楚了。她现在对于律师的助手们很瞧不起:他们除了那毛茸茸的常礼服,
那淡紫色的领带和那直披到后脑勺的分头之外,人格上不值一文的东西。她也憎恨
那个扮演情人的演员:他没有权利叫姐姐卡嘉,叫蒙兀儿大帝做“蒙兀儿大帝”,
也没有任何理由,在举杯喝伏特加酒的时候,眯缝起眼皮松垂的眼睛,看着达莎,
还一边说道:
“我为盛开的杏花干杯!”
每次看到他这副嘴脸,达莎总是恼怒得透不过气来。
达莎的两颊确实胭脂般的红润,可是用什么办法也难以去掉这该死的杏红色啊,
于是达莎觉得自己在餐桌上活像一个村姑木偶。
夏天,达莎没有回到那灰尘蔽日、炎热的萨马拉,她父亲的身边去,而是很愉
快地同意跟姐姐一起留在谢斯特罗列茨克的海滨。在那儿,碰到的还是冬天见过的
那一帮人,只是大家见面的机会更多了,一起划船、游泳,在松林里吃冰淇淋,晚
上听音乐,在疗养地大厅的凉台上,在繁星照耀下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吃晚饭。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为达莎做了一件白色的绣花连衣裙,一顶白色的
镶着黑丝带的罗纱大帽子,和一条可以在背后系成一个大蝴蝶结的宽宽的绸腰带,
于是,她姐夫的助手尼卡诺尔・尤里耶维奇・库利切克,仿佛突然睁开了眼睛似的,
竟意想不到地爱上了达莎。
可是,他也是“她瞧不起的那些人”当中的一个。达莎很生气,把他叫到树林
里。在那里,不让他说一句辩白的话(他只有一个劲儿地用揉得皱皱巴巴的手帕擦
汗),她连珠炮似的对他说,她决不允许任何人把她看成一个“放荡的女人”,她
很生气,认为他是一个不怀好意的人,今天她就去告诉她的姐夫。
当天晚上,她就向姐夫告了一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直听到她说完,轻轻
抚摩着他保养得很好的胡须,惊奇地望着达莎那气得通红的面颊,望着那由于她的
愤怒而颤动不止的大帽子,望着达莎那苗条的白色身影,随后他在水边的沙滩上坐
下,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说:
“走吧,达丽娅,走吧,你快要把我笑死了!”
达莎莫明其妙,她惶恐不安、伤心地走开了。现在库利切克连望都不敢望她;
他开始消瘦,也不与人来往。达莎的名誉是保全住了,然而,这偶然的事件竟意外
地激发了那一直沉睡着的处女的感情。这微妙的平衡一经打破;仿佛达莎的周身上
下,从头发到脚跟,附着另一个人似的,――一个令人窒息的、梦幻的、无形的、
讨厌的人。达莎全身的皮肤都能感触到他,而且像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那么难受;
她多么渴望把那无形的蛛网从身上冲掉,使自己重新变得清新、爽利、轻松。
现在,达莎总要一连打几个小时的网球,一天游两次泳。她清晨起得很早,那
时片片树叶上大颗的露珠还闪烁着亮光,浅紫色的、镜子似的海面上弥漫着晨雾,
人们在凉台上摆好湿漉漉的桌子,打扫着潮湿的沙土小路。
但是,当她在阳光底下晒得暖烘烘的时候,或者夜晚睡在软绵绵的床上的时候,
那附着在她身上的另一个人便开始活跃起来,悄悄地钻进她的心房,用他那只柔软
的手压迫得她心都揪起来了。而她既不能把他推开,也无法把他甩掉,真好像是
“蓝胡子”的施了魔法的神奇钥匙上[注]的血迹一样。
所有的熟人,而首先是她姐姐,开始发现,达莎这个夏天变得越发漂亮,而且
好像一天比一天漂亮。有一天早晨,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来到妹妹房里,
说:
“这样下去我们可怎么得了?”
“怎么啦,卡嘉?”
达莎穿着衬衫,坐在床边,正把头发盘成一个大髻。
“你真是愈长愈漂亮了,――以后可该怎么办呢?”
达莎用她那双严厉的“毛茸茸”眼睛看了一会姐姐,就把头扭过去了。她的两
腮和耳朵泛起了一片红晕。
“卡嘉,我不愿意听你这么说,我讨厌这种事,――你知道吗?”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往床边一坐,用脸颊贴在达莎赤裸的脊背上,在
她两肩之间的肌肤亲吻着,笑了起来。
“我们怎么顶起牛来啦:既不是獾,又不是刺猬,也不是野猫。”
有一天,一个英国人出现在网球场上,――他瘦瘦的身材,胡子剃得光光的,
下巴显得与众不同,有一双孩子般的眼睛。他那身合体的服装真是无可挑剔,竟使
一些追随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年轻人自惭形秽。他邀请达莎打一局网球,
他打起球来,像台机器似的。达莎觉得,他在打球的时候,始终没有望过她一眼,
――目光总是从她身边滑过。她输了,便建议再打一局。为了更灵活些,她卷起了
白衬衫的袖子。一绺头发从她那凸纹布的小帽子里垂下来,她也没有去理它。达莎
回球吊了一个大斜角,擦网而过,心想:
“这位灵巧的俄罗斯姑娘,每个动作都显得那么难以捉摸的优雅,而且她的脸
上还会泛起红晕。”
这一局英国人又赢了,他向达莎鞠了一躬――那样子十分冷淡,――点上一支
香喷喷的纸烟,在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叫了一杯柠檬水。
达莎跟一个有名的中学生运动员打第三局的时候,她好几次斜过眼睛去看那英
国人,――他坐在一张小桌旁,把一只穿着丝袜的腿跷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一只
手握着那只脚的脚脖子,一顶草帽推到后脑勺上,头也不回地眺望着大海。
夜晚,达莎躺在床上,回想起那一幕幕的情景,她清楚地看见自己,满脸通红,
一络头发从帽子里垂下来,在网球场上跳来跳去。她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和一种
她无法克制的感情,便痛哭起来。
从这一天起,她再也不去网球场了。有一天,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对
她说:
“达莎,贝雷斯先生每天都问起,――你为什么不去打网球?”
达莎突然吓得张大了嘴,随后她生气地说,她不愿意听到“愚蠢的流言蜚语”,
她不认识什么贝雷斯先生,也不愿意认识。如果他以为,好像她是因为他才不去打
“那种无聊的网球”,那他也太有点儿厚颜无耻了。达莎不肯吃午饭,她拿了些面
色和醋栗放在口袋里,到树林里去了;走进那散发着灼热的树脂味的松林里,在那
高大的、殷红的、树顶沙沙作响的树干中间徘徊,她承认,再也不能隐瞒这可怜的
真情了:她已经爱上那个英国人,而且是无望的一厢情愿的爱情!
于是,这另一个人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在达莎心中渐渐扩展。开始,他的出
现像什么脏东西一样令人讨厌,又像什么地方的创伤一样让人疼痛。后来,达莎也
慢慢地习惯了这种复杂的心情,正像人们在夏天享受惯了清风和凉水之后,冬天也
会慢慢习惯紧紧地裹上胸衣和呢大衣一样。
她对那个英国人的单相思延续了两个星期。达莎恨她自己,更生那个家伙的气。
她好几次从远处看着,他懒洋洋地、灵巧地打网球,看着他和几个俄国水手在一起
吃晚饭,她就不由地想到,他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人!
后来,他身边出现了一个穿白法兰绒衣服的瘦瘦高高的姑娘,――一个英国少
女,他的未婚妻,――两个人一块儿离开了。达莎一整夜没有合眼,她恨死了自己,
快到早晨的时候,她下定决心,让这件事成为她一生中最后的一次错误。
这样一来,她的心情反倒宁静下来了,她后来甚至很惊奇,这件事怎么会如此
轻松、如此快地就过去了。其实,那一切并没有全都过去。达莎现在觉得,那一个
人――附在她身上的第二个人――真的跟她合在一起,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了。而
她现在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虽然她还像以前一样的活泼,鲜靓,――但
是,她整个人的确变得更随和、更温柔、更不可捉摸了,仿佛她的皮肤也变得更细
腻了,她在镜子里已经认不出自己的面孔了,尤其是她的眼睛像换了一双似的,好
迷人的眼睛!只要朝她那双眼睛看上一眼,――准会使你头晕目眩,不能自持。
8月中旬,斯莫克市尼科夫一家,跟达莎一起搬回彼得堡,又回到他们潘杰雷蒙
诺夫大街那宽敞的寓所里。一切又重新开始:星期二的晚宴,画展,轰动的剧院首
演式,法庭上的丑闻诉讼,收购画幅,玩古董,去“撒玛尔罕”茨冈人营地通宵游
乐。那个舞台情人又出现了,他经过矿泉浴减轻了二十三磅体重。在这整日整夜烦
扰人的寻欢作乐之外,又不时传来种种关于时局可能会发生什么变化的模模糊糊。
令人不安、可又令人兴奋的谣言。
达莎现在既没有时间思考,也没有时间去感受更多东西了:早晨听课,下午四
点和姐姐出去散步;晚上看戏,听音乐会,参加晚宴,接待客人,――简直没有一
分钟的安宁。
有一天星期二,晚宴过后,大家正在喝甜酒,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别
索诺夫走进客厅。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看见他出现在门口,顿时满脸通
红。大家的闲谈中断了,别索诺夫在沙发上坐下,从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
手里接过一杯咖啡。
两个爱好文学的律师把椅子挪到跟前,可是别索诺夫却用古怪的目光紧紧地盯
着女主人,突然说道,所谓艺术这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有的只不过是招摇撞骗,只
不过是江湖术士变出来的猴子顺着绳索爬上天去的戏法。
“也根本不存在什么诗歌,人也好,艺术也好,一切都早已、早已死去了。俄
罗斯只是一具尸体,成群的乌鸦在尸体――乌鸦的筵席――上空盘旋。而那写诗的
人,将来统统都要被打入地狱。”
别索诺夫用低沉的声音轻轻地说着。在他那恶狠狠的、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两片
红晕。他的软领皱皱巴巴,常礼服上撒满烟灰,咖啡从他端着的杯于中洒到地毯上。
两个文学爱好者本打算和他争辩,但是别索诺夫根本不听他们说话,只把一双
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接着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达莎听到他说:
“和这些人在一起我受不了,请允许我走吧。”
她战战兢兢地请他给大家朗诵点什么。他摇了摇头,告别的时候,他紧握着叶
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手久久不放,弄得她很不好意思,连脊背都胀红了。
他走了以后,争论就开始了。男人们异口同声地说:“凡事总该有个限度吧,
他如此公然轻视我们这一群人,是不能容忍的。”批评家契尔瓦走到大家面前,一
再说:“诸位先生,他已经喝得烂醉了。”可是太太们却认为:“别索诺夫是醉也
好,还是仅仅出于一种特殊的心情也好――反正他是个爱激动的人,大家总该知道
这一点吧。”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达莎说,她觉得别索诺夫是那些“真正的”人们中的一
员,那些人的感受、缺点和趣味,就像反光一样,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譬如,叶卡
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家的整个圈子中。“你知道,卡嘉,我理解,这样的人会
让人神魂颠倒的。”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恼火了:“达莎,你只不过是听说他赫赫有名罢了。”叶
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直默不做声。别索诺夫再也没有在斯莫克甫尼科夫家
出现。传说,他常常出入于女演员恰洛捷耶娃的剧院的后台。库利切克和几个朋友
还去看过这个恰洛捷耶娃,很令他们失望;她瘦得像个木乃伊,――简直不过是一
捆带花边的裙子罢了。
有一次,达莎在一个展览会上遇见别索诺夫,他站在窗子旁边,漫不经心地翻
着目录,有两个矮胖胖的高等学校女学生站在他跟前,就仿佛站在蜡像馆里的蜡像
跟前一样,脸上露出凝住的微笑,呆呆地看着他。达莎慢步走过去,在另一间展室
的一条凳子上坐下,――突然间感到两条腿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情绪也变得忧郁起
来。
这天过后,达莎买了一张别索诺夫的像片,摆在桌子上。他的诗集――三本白
色的小册子――起初对她所起的作用简直像毒药一样:好几天她都恍恍惚惚,仿佛
自己成了一桩什么秘密的罪恶案件的同谋犯。可是,当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些诗
集的时候,她才开始觉得,正是这些病态的感觉给了她乐趣,好像有人凑在她的耳
朵边反复地对她说:忘掉一切吧,放松自己吧,糟蹋那宝贵的东西吧,向往那从不
曾有过的事情吧!
为了别索诺夫的缘故,她开始到“哲学晚会”去了。别索诺夫常常很晚才到那
儿,而且很少说话。可是,达莎每次回来,都很激动,要是家里还有客人的话,她
会很高兴。她也不再感到自尊心受伤害了。
今天她却不得不独自弹着斯克里亚宾的乐曲了,这琴声如同小冰珠一样慢慢地
落入她的心田,仿佛掉进那黝黯的、无底的湖的深处。掉下去的时候,它们激起水
花,接着沉没了,而湖水还在来回地荡漾,就在这酷热的黑暗里,她的心在怦怦地、
不安地跳动着,好像很快、很快,就在这会儿,就在这一刹那,一件不可能发生的
事就要发生了。
达莎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抬起了头。在橘黄色灯罩的柔和的光线中,一张张紫
红色的、浮肿的、龇牙咧嘴、眼睛突出的脸,从墙壁四周正在眼睁睁地望着,活像
浑沌初开时的幽灵,在创世的第一天贪婪地围挤着天国花园[注]的篱笆。
“是的,亲爱的小姐,我们的情况不妙啊。”达莎自语道。她自左向右飞速地
按动琴键,随后轻轻地关上钢琴盖,从一只日本式小盒子里抽出一支纸烟,点上吸
烟,呛了起来,便把它在烟灰缸里弄灭了。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现在什么时候了?”达莎大声地问道,这声音隔着四
间屋子都能听到。
书房里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可是没有人回答。蒙兀儿大帝在门口出现了,
她朝镜子里照了一下,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在餐厅里,达莎坐在一个花瓶前面,里面的花已经枯萎,于是她动手摘下花朵,
一片片花瓣落在桌布上。蒙兀儿大帝送来了菜、肉冻和煎鸡蛋。后来尼古拉・伊万
诺维奇也进来了,他穿着一套新的蓝色衣服,可是不带村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
折向左边的胡子上沾着一根沙发垫子里的细绒毛。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愁眉苦脸地向达莎点点头,在桌子的一头坐下去,把盛着
煎鸡蛋的煎锅向跟前挪了挪,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后来,他把胳臂肘支在桌边上,用一只毛茸茸的大拳头撑住腮帮,一双视而不
见的眼睛盯着那堆摘落下来的花瓣,用低沉的、相当不自然的声音说道:
“昨天夜里,你姐姐背叛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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