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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任何事我们都不想去回忆。我们说:够了,你们还是把背对着过去吧! 我的背后是谁呢?是米罗斯的维纳斯[注]吗?那又怎么样,――她可以吃吗?还是 她可以让我的头发长出来?我不明白,我要这石头雕像有什么用?可是这是艺术, 艺术,嘿!你们仍旧喜欢用这个说法聊以自慰吗?请你们看看左右,看看前面,看 看双脚吧。你们脚上穿的是美国皮鞋!美国皮鞋万岁!这才是艺术呢:红色小轿车, 橡胶轮胎,一普特汽油和一小时十俄里的速度。它激励我驾车飞驰。还有,这也是 艺术:十六俄尺的大广告牌,上面画着一个漂亮的年轻人,戴着一顶像太阳一样闪 闪发亮的大礼帽。他是一个裁缝,一个艺术家,当今的天才!我要享受生活,而你 们却拿阳萎病人喝的糖水来款待我……” 狭窄的大厅的尽头,椅子后面,密密麻麻地站着专修班和大学的学生,那儿爆 发出一阵阵笑声和掌声。讲演者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萨波什科夫咧开湿润的嘴 唇微微一笑,往上推了推滑到他那大鼻子上的夹鼻眼镜,轻快地从槲木大讲台的阶 梯上走下来。 大厅的侧面,在一张燃着两座五支蜡烛的烛台的长桌后面,坐着“哲学晚会” 社团的几个成员。他们就是:主席、神学教授安东诺夫斯基;今天的报告人、历史 学家维列雅米诺夫;哲学家鲍尔斯基;还有滑头作家萨库林。 这个冬天,“哲学晚会”受到几个不太知名的,可是伶牙俐齿的年轻人的猛烈 攻击。他们恶狠狠地抨击那些资望很高的作家和受人敬重的哲学家,发表大胆的蛊 惑人心的言论,以致社团所在地丰丹克的那所古老别墅,每逢星期天公开集会的日 子,就挤得水泄不通。 今天也不例外。萨波什科夫在一阵掌声中消失在人群中的时候,一个身材不高 的人又登上讲台,这人的脑壳长得凹凸不平,头发剪得很短,那张年轻的脸颧骨很 高,面色蜡黄,――他姓阿库金。他来到这儿时间不长,却已深得人心,尤其是在 大厅后面几排的听众中;当有人问起:他是谁?他是从哪儿来的?知道的人总是神 秘地微微一笑。无论如何,他的姓不会是阿库金,他从外国回来,讲话也不可能无 的放矢。 阿库金一面捻着稀疏的小胡子,一面环顾肃静下来的大厅,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开始发言。 这时,在靠近中间通道第三排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她穿着一件高 领子的黑呢裙子,用拳头撑着下巴颏。她那浅灰色的秀发,掠在耳朵后面,挽成一 个很大的发髻,用梳子别住。她不动也不笑,端详着那些坐在绿呢面桌子后面的人 物,有时她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蜡烛的火苗上。 当阿库金突然撞了一下槲木讲台,提高嗓门说道:“世界经济正向教堂的圆顶 击来它重重的铁拳”时,姑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拳头从那压得发红了的下巴颏 下挪开,将一块糖放进了嘴里。 阿库金说: “……而你们还仍旧做着上帝赐福大地那种虚无缥缈的美梦。不管你们作了多 大努力,可是他们继续在睡觉。也许你们指望他们终于会醒来,并且像巴蓝的驴子 突然说人话[注]那样吧?是的,他们的确会醒来,但是唤醒他们的不是你们这些诗 人甜腻腻的声音,也不是香炉里飘出的烟,――唤醒人民的只能是工厂的汽笛。他 们一定会醒来,一定会讲话,而他们的声音,你们听起来也一定会感到刺耳的。也 许,你们希望再回到那森林和沼泽的时代吧?在那样的荒漠中还会睡上半个世纪, 这我相信。但是,请你们千万不要把这种昏睡称作救世主的降临。这不是向前看, 而是倒退。在这里,就在彼得堡,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虚构出一个俄罗斯农 夫来。描写他的书不下几百卷,并且编成歌剧演唱。我很担心,这样寻开心,弄不 好真会酿成一场可怕的流血事件呢……” 说到这儿,主席制止他继续讲下去。阿库金微微一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 大手绢,用他习惯的动作揩了揩头顶和脸孔。大厅的后排发出一片喊叫声: mpanel(1); “让他讲下去!” “不让人讲话,岂有此理。” “这是侮辱人!” “你们,后面,不要吵闹!” “你们自己不要吵闹!” 阿库金又接着说下去: “……俄罗斯的农夫成了各种思想的焦点。确实如此。然而倘若这些思想不跟 农民长期以来的愿望,不跟农民关于正义的原始的概念、全人类的概念有机地联系 起来,那么这些思想就会像种子落在石头地上一样,毫无结果。只要人们一天不把 俄罗斯农夫看做仅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饥肠辘辘、累弯了腰的活人,只要人 们一天不从这些农夫身上最终剥掉从前一位老爷虚构出来的救世主的特征,就决不 可能消除那样一种可悲的对立状况:一边是你们在黑暗的书房中苦思冥想出来的伟 大思想,一边是你们丝毫不想去了解的人民……在这儿,我根本不愿去批判你们。 耗费工夫去审视那么一大堆人类的幻想,岂不是太荒诞了吗。不,我们只说一句话: 你们赶快悬崖勒马吧!因为你们的思想和你们的宝贝就要被无情地扔到历史的垃圾 堆里去……” 那个穿黑呢衣服的姑娘没有心思去琢磨那槲木讲台上说出的每句话。她仿佛觉 得,这一切言论和争辩当然都十分重要,十分有意义,但是最重要的倒是这些人没 有提到的另外一些事……” 这时,绿呢面的桌子后面又出现了一个新来的人。他不慌不忙地坐到主席旁边, 向左右的人点点头,伸出一只冻红了的手捋一下给雪花弄湿了的、淡黄色的头发, 随后,将双手放到桌面底下,挺直了身子,他穿着一件瘦瘦的黑礼服,一张瘦削的、 没有光泽的脸,弯弯的眉毛,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在眉毛下边深深地回进阴影中,厚 厚的头发像戴了一顶帽子似的盖在头上。最新一期周刊上描绘的阿历克谢・阿历克 谢耶维奇・别索诺夫正是这样。 现在那姑娘什么也不看,只盯着这张漂亮得几乎叫人讨厌的脸。她怀着一种近 乎恐惧的心情凝视着她在彼得堡冷风嗖嗖的夜里,常常梦见的这些奇异的特征。 瞧,他正把耳朵侧向邻座,微微一笑,那笑容倒也质朴,可是在那细巧的鼻孔 的轮廓、那过于女里女气的眉毛,以及那整个面貌独特而细腻的力量中,却隐藏着 奸诈狡黠,骄傲自大,以及一种她不能理解的,然而却是使她最为激动的东西。 这时候,报告人维列雅米诺夫,脸颊通红,满面胡须,带着金边眼镜,大脑门 四周挂着几络金灰色的头发,正在回答阿库金说: “您是正确的,就像雪崩是从山顶上往下滚一样正确。我们早已期待着这一恐 怖时代的来临,也预见到你们那个真理的胜利。 “主宰乾坤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然而我们知道,你们用工厂的汽笛号召人 们争取的崇高正义,原来只是一堆瓦砾,一片混乱,使人在其中惘然若失,访惶徘 徊。于是只会喊:‘我口渴,因为这地方连一滴神圣的甘露也找不到。当心啊。” 维列雅米诺夫举起一根像铅笔一样长长的手指,透过眼镜严峻地打量着一排排听众。 “在你们所梦想的天堂里,为了它你把人变做活的机器,变做一个一个的号码―― 把人变做号码,可是在这座可怕的天堂里,正孕育着一场新的革命,那是一切革命 中最可怕的一次――精神的革命。” 阿库金在座位上冷冷地说道: “把人变做号码――这也是唯心论吗?” 维列雅米诺夫站在桌前,将两手一摊,枝型烛台发出的亮光照在他的秃头顶上。 他开始讲述引起世界沉沦的罪恶,以及即将临头的可怕的报应。大厅里一阵咳嗽声。 休息的时候,那姑娘往小吃店走去,眉头紧锁,旁若无人地站在门旁。有几个 律师陪同太太在喝茶。他们高声大嗓地谈着话。火炉旁,著名作家切尔诺贝林在吃 加浅紫红色桂酱的鱼,还不时回过头来,用凶狠的、醉醺醺的目光打量着过往的人。 两个中年女文人,脖子很脏,头发上系着大大的蝴蝶结,在小吃店的柜台旁大嚼夹 火腿的面包。几个神甫不跟俗人混在一起,文雅端庄地站在一旁。在枝形大吊灯底 下,一个花白头发的人,故意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踮起鞋后跟,微微摇晃着身子, 他是批评家契尔瓦,正在等待着,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人向他走过去。维列雅米诺 夫进来了;一个女文人向他奔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另一个女文人突然停止了 嘴嚼,抖落掉身上的面包渣,低下头,睁大了眼睛。别索诺夫一面谦逊地向左右点 头打着招呼,一面向她走去。 那位穿黑呢衣服的姑娘,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似的感觉到,那女文人仿佛蜷缩 进紧身的胸衣里去。别索诺夫无精打采地笑了笑,跟她谈了些什么。她那胖乎乎的 双手轻轻一拍,转了几下眼珠,哈哈大笑起来。 那姑娘一扭身,肩膀颤动了一下,走出了小吃店。有人叫了她一声。一个皮肤 微黑、身体瘦弱、穿着一件天鹅绒上衣的青年,从人群中向她挤过来,他喜洋洋地 点着头,高兴得皱起鼻子,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湿漉漉的,额头上一绺头发也 湿漉漉的,就连他那双水汪汪的又黑又长的眼睛,也含着似水一样的柔情望着她。 他的名字叫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日罗夫。他说: “是您啊?您在这儿干什么,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 “还不是跟您一样。”她答道,一边把手抽回来,伸进手笼里,在手帕上擦了 擦。 他嘿嘿地笑起来,越发温柔地瞧着她。 “难道这一次您还不喜欢萨波什科夫吗?他今天讲话简直像一位预言家。他出 言不逊,举止不雅,会让您受不了。但是,就他的思想本质而言,――难道这不正 是我们大家暗地里想说,却又不敢明说出来的吗?而他大胆地说出来了。听: 每个年轻人,年轻人,年轻人。 腹内饥饿难熬, 我们要把空虚统统吃掉。 …… 不同凡响,新颖,大胆。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难道您自己没有感觉到, ――一种新的、新的东西正在慢慢成熟!那是我们的,是新鲜的,是贪婪的,是大 胆的。就说阿库金吧,他是过于讲究逻辑性,可他说得的确入木三分!再过二三个 这样的冬天,――一切都迸裂,一切都会从缝隙里钻出来,――那该多么好啊?” 他低声地说着,露出甜蜜的、温柔的微笑。达莎[注]觉察到,他由于过分激动, 全身都在微微地发抖。达莎没等他说完,便跟他点了点头,向存衣处那边挤去。 一个胸前佩满奖章、爱发脾气的看门人,搬出一大堆皮大衣和套鞋,却不理睬 达莎递过去的号牌。她不得不等候了好久,风从空洞洞的走廊上那扇刮得吱吱呀呀 响的门里吹到她脚上,走廊里站着几个身材高大的马车夫,穿着湿淋淋的蓝布长衫, 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放肆地向走出来的人们招揽生意。 “阁下,上这辆飞快的马车吧!” “顺路带您去比斯基吧!” 突然在库莎的背后,响起了别索诺夫的声音,他清晰地、冷冷地说: “看门的,把大衣、帽子和手杖递给我。” 达莎感觉,好像有无数根芒刺扎在她的背上。她迅速转过头去,直瞪瞪地看着 别索诺夫的眼睛。他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好像那是很自然的;可是他的 眼皮随即抖动起来,灰色的眼睛里闪现出富有生气的晶莹的亮光,目光也似乎变得 温顺了。达莎觉得,她的心战栗起来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向她弯下身子,说道,“在您姐姐家里,我们见 过面吧?” 达莎立即不怎么礼貌地答道: “是的,我们见过面。” 她从看门人手里一把抓过自己的皮大衣,向大门口跑去。在街上,潮湿的冷风 吹起她的衣裳,深褐色的雨点洒遍她的全身。达莎把大衣的领子一直拉到眼睛底下。 有个什么人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对着她的耳朵说: “哟,好漂亮的眼睛!” 达莎沿着湿淋淋的柏油马路,循着照在地上的摇曳不定的电灯光,急匆匆地走 着。从一家饭店敞开的大门里,传出小提琴演奏的华尔兹的悲呜声。达莎无心四处 观望,只是抄着毛茸茸的皮手笼,不断地说道: “哼,事情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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