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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达莎一推开自己的房门,便莫明其妙地愣住了:一股湿润的花香扑鼻而来,她 随即看到,一个提手高高的、系着蓝色蝴蝶结的花篮,放在梳妆台上。她跑上前, 把脸埋进花里去。花篮里插的是帕尔马紫罗兰,花有些打蔫,湿漉漉的。 达莎十分激动。从早晨起,她似乎就想要一种什么东西,到底想要什么,她自 己也说不清。现在她明白了,她想要的正是紫罗兰。可是,这是谁送来的呢?今天 有谁这么关切地想到她,竞猜中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只不过那蝴蝶结放在这 儿可不是个地方。达莎一边解着蝴蝶结,一边想道。 “尽管有点心烦意乱,可是并不是个坏姑娘。无论你们干什么罪恶勾当,―― 她还是要走她自己的路。也许,你们会认为,她太高傲了吧?可是终归有人会理解 她的高傲,甚至会赞赏她的。” 蝴蝶结里原来塞着一张厚厚的小纸片,上面用那粗犷的、不熟悉的笔迹写着: “珍借爱情”四个字,背面是:“尼兹花店”。这就是说,是有人在那边花店里写 上“珍借爱情”这四个字的。达莎提着花篮走到走廊里喊道: “蒙兀儿,这些花是谁送来给我的?” 蒙兀儿大帝看了看花篮,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这些东西跟她根本不相干。 “花店的一个小孩送来给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太太吩咐摆在您房 里。” “谁叫送的,那小孩说了没有?” “他什么也没说,光说叫我交给太太。” 达莎回到自己房里,站在窗边。从玻璃里可以看到日落的景像,――从左边, 隔壁房子的砖墙后面看到,落日的余辉染遍天空,慢慢融成青色,正在渐渐地黯然 消褪。在这慢慢变成青色的太空中,出现了一颗星,变幻着,闪烁着,就像刚冲洗 过似的那么明亮。下面,那条狭窄的,现在变得模糊不清的街道上,沿路一盏盏电 灯泡,一下子全部亮起来了,可是井不太明亮,光线比较微弱。近处可以看见一辆 汽车,顺着街道在昏暗的暮色中呜叫着,疾驰而去。 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紫罗兰散发出幽微的香气。花是和卡嘉干丑事的男 人送来的,这很明显。达莎站在那儿想,这个卡嘉像苍蝇一样落进一个蛛网似的, ――非常微妙、非常诱人的东西里去了。这“东西”就隐藏在鲜花湿润的香气中, 隐藏在“珍惜爱情”这几个矫揉造作、可又那么动人的词儿中,隐藏在这黄昏时刻 洋溢着的春意的诱惑中。 突然间,她的心剧烈地、急促地跳动起来。达莎仿佛觉得,她正用自己的手指 在触着、看着、听着、感觉着一种犯禁的、隐秘的、甜蜜蜜的、撩人心动的东西。 她忽然仿佛要全力冲破禁锢,放纵自己。她自己也无法理解,怎么会在这一瞬间竟 站到另一边去了。她的严肃,那一层如冰的薄壁已经融化成一片迷雾,就像街的尽 头,那辆载着两位戴白帽子的女士的汽车,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其中的迷雾一样。 只觉得心在猛跳,头在微微发晕。一首歌像爽人的凉意吹遍全身一样从心中自 然流出:“我生活。我爱。快乐、生命、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我的,我的!” “听着,我亲爱的,”达莎睁大眼睛,大声说道:“您――者处女,我的朋友, 您有的只是让人难以忍受的脾气……” 她走到房间一个远远的角落里,往一张又大又软的安乐椅上一坐,慢慢地剥着 一块巧克力糖的包装纸,开始回忆着这两周来所发生的一切。 家里没有丝毫变化。卡嘉对尽古拉・伊万诺维奇反而特别温柔起来。他呢,情 绪也很好,还打算到芬兰去建一座别墅。只有达莎一个人默默地感受到两个视而不 见的人之间这场悲剧。她下不了决心,由她先跟姐姐说破,而卡嘉一向对达莎的情 绪变化很敏感,这一次却仿佛什么也没有觉察出来。叶卡捷琳斯・德米特里耶芙娜 为自己和达莎定做了春装,准备过复活节,为找栽缝和时装师白白花费了不少时间; 参加慈善义卖活动;根据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请求,举行了一次文艺演出,其收 入秘密地赞助社会民主党左翼委员会――所谓布尔什维克;除了星期二之外,每逢 星期四也常常邀请客人,――总之,她没有一分钟的空间。 mpanel(1); “这一阵您总是畏首畏尾,什么都拿不定主意,只是对那样一些事情思来想去, 而那些事,您就像迷途的羔羊一样,什么都不明白,可能自己不碰个钉子,永远也 无法明白。”达莎想着想着,不禁暗暗地笑起来了。正如这些日子常有的情形那样, 别索诺夫那刻薄、邪恶的形象,从那黑沉沉的湖里冒出来,那湖除了冰球掉进去之 外,不用指望会有什么好东西升上来。她放纵自己,而他占有了她的心思。达莎稍 稍安静下来,小钟在漆黑的房间里嘀嘀嗒嗒地响着。 不一会儿,房里很远的地方,大门嘭地响了一声,可以听到,姐姐的声音在问: “她早就回来啦?” 达莎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到前厅里去。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马上问 道: “你的脸为什么这样红啊?”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脱厚呢大衣的时候,从舞台情人的台词中,引用了一句 俏皮话。达莎朝他那软软的厚嘴唇厌恶地瞥了一眼,就跟着卡嘉走进她的卧室。她 在梳妆台旁坐下,这梳妆台也像姐姐房间里的所有陈设一样,那么雅致,那么玲珑。 她开始听着姐姐唠叨散步时遇到的那些朋友的琐事。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一边说着话,一边整理着那个带镜子的立柜里的 东西,里面放手套,一条条的花边、面纱、绸拖鞋――许许多多散发出她身上那种 香味的零七八碎的东西。“原来凯伦斯基又有一个案子败诉了,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我碰到他太太,她诉苦说,――他们的日子很难过啦。季米梁赞夫家里害麻疹;辛 别尔格又跟他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和好了,据传说,她要在他的寓所里开枪自杀呢。 到底是春天啦,春天啊。你知道,今天的天气有多好啊!人们都在大街上溜达,仿 佛喝醉了似的。噢,对了,还有一件新闻,――我遇见阿库金了,他十分肯定,最 近我们这里将爆发一场革命。你知道,工厂里,农村里――到处都出现骚动。嗨, 但愿革命快点儿来吧。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高兴得带我到皮瓦托去,无缘无故地, 就为了预祝那即将到来的革命,我们喝了一瓶香槟酒。” 达莎默不做声地听着姐姐讲述,一面手里拿着那些水晶玻璃的小瓶子,一会儿 把盖子打开、一会儿又拧上。 “卡嘉,”她突然说道,“你明白,――我现在这个样子,谁都不需要。”叶 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手上撑着一只丝袜,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了妹妹一眼, “而主要的是,我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不需要。就好像有一个人打定主意吃一个 生胡萝卜,而且认为这样做可以使他比别人高明得多。” “我不明白你的话。”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说。 达莎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什么人都不好,什么人我都要指责:这个人是傻瓜,那个人讨厌,另外一个 人卑鄙。只有我一个人是好人。我在这里好像是个外人,这使我心里感到很苦恼。 我连你也责备呢,卡嘉。” “责备我什么?”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头也没回,低声问道。 “噢,不,你要谅解我。我过于自负,――也许,这是我惟一的美德。显然, 这很愚蠢,我讨厌我在你们大家中间老是一个外人这种情况。总之一句话,你知道, 我很喜欢一个人。” 达莎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她把一根手指插进水晶玻璃瓶子里,拔不出来 了。 “哦,怎么啦,我的小姑娘,你要是喜欢上什么人,那真是谢天谢地。你会幸 福的,你要再不幸福,还有谁会幸福呢。”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轻轻地叹 了一口气。 “你要明白,卡嘉,事情可没有这么简单。我觉得,――我并不爱他。” “要是你喜欢他的话,――你慢慢就会爱他的。” “问题就在这儿啊,我又并不喜欢他。” 这时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关上柜门,站到达莎身边来。 “你刚才不是说过,你喜欢……刚刚,的确……” “卡秋莎,不要找碴儿。你还记得在谢斯特罗列茨克的那个英国人吗,我一下 子就喜欢上他了,甚至还爱上了他。可是那时候我是不自觉地……我生气,我躲起 来,每到夜里就流泪。然而这个……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可是,他, 他,他……把我弄得神魂颠倒了……现在我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我就像吸足了一 种什么麻醉剂的烟雾似的……要是他这会儿闯进我的房间,――我一定会动也 不动……任凭他想怎么摆布我……” “达莎,你在说些什么呀?”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坐到妹妹跟前的椅子上,把她拉到身边,握住她 滚烫的手,吻着她的手掌心,可是达莎却慢慢把手挣脱出来,叹了一口气,用一只 手托住头,久久地望着那渐渐发蓝的窗子,望着天空中的星星。 “达莎,他叫什么名字?” “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别索诺夫。” 这时,卡嘉站起来移到旁边另一张椅子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一动不动地坐 着。达莎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脸全被暗影遮住了,――可是她感觉到,自己对 她说了一句可怕的话。 “哦,说出来,这就更好了。”她寻思着,转过脸去。由于这句“这就更好了”, 使她感到轻松而空虚。 “告诉我,为什么别人什么事都能干,而我就不能呢?两年来我听到六百六十 六次的诱惑,而我一生中只有一次,在溜冰场上跟一个中学生接了一下吻。” 达莎大声叹一口气,不再做声了。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此刻弯下身子 坐在那儿,两手放在膝盖上。 “别索诺夫是个很坏的人,”她终于说出,“他是个可怕的人,达申卡[注]。 你在听我说吗?” “听着呢。” “他会把你整个给毁了的。” “哦,现在已无能为力。” “我不希望有这种事,最好让别人去……但不是你,不是你,亲爱的。” “不,总不能一无是处吧。”达莎说,“你说说,别索诺夫究竟坏在哪儿?” “我说不清……我不知道……可是,一想到他,我就浑身发抖。” “而你是不是好像对他也多少有过点好感?” “从来没有过……我恨他!……愿天主保佑你离开他。” “你要知道,卡秋莎……现在我准会掉到他的网子里去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我们都疯了,我们两个人。” 可是,达莎对这次谈话恰恰很喜欢。感觉就像踮着脚头,在窄窄的小木板上走 路一样。而且卡嘉那么激动,也令她高兴。其实,她几乎已经不再去想别索诺夫了, 可是,她仍然故意讲述自己对他的感情,描述他们约会的情景,描绘他的容貌。这 一切,她说得那么夸张,好像她整夜整夜地为他而苦恼,几乎立刻就要跑到别索诺 夫身边去似的。说到最后,她自己也觉得可笑起来,很想抓住卡嘉的肩膀,痛痛快 快地吻她一阵。“要说谁是傻瓜的话,那就是你,卡秋莎。”叶卡捷琳娜・德米特 里耶芙娜突然从椅子里滑到地毯上,搂住达莎,把脸放在她的膝盖上,全身颤抖着, 甚至用一种不知有多吓人的声音叫喊着: “宽恕我,宽恕我……达莎,宽恕我吧!” 达莎吓坏了,她向姐姐弯下身去,由于恐惧和怜悯,她先哭起来了,她一面抽 泣,一面追问姐姐,――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请求她原谅?可是,叶卡捷琳 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却咬紧牙齿,忍住不说话,光是一个劲地抚摸着妹妹,吻她的 手。 在午饭桌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看了姊妹俩一眼,说道: “嗯――嗯。能不能把你们流眼泪的原因告诉我呀?” “流眼泪的原因嘛,――那是我的情绪太恶劣了。”达莎立刻回答说:“请放 心,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还不及你夫人一个小指头呢。” 午饭快要吃完,端上咖啡来的时候,客人们来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决定, 既然家庭气氛不好,那就只好到酒店去聚会。库利切克打电话到汽车房去叫车。卡 嘉和达莎给打发去换衣服。契尔瓦来了,听说他们准备去酒店,突然莫明其妙地发 起脾气来: “归根结底,究竟是谁由于没完没了的纵酒狂饮而受到损害呢,俄罗斯文学呀!” 不过他也被拉进汽车,跟大家一块儿去了。 “北方的巴尔米拉”里挤满了顾客,人声喧哗;地下一层的大厅里,水晶玻璃 的枝形吊灯的白光照得明晃晃的。水晶大吊灯、大厅后排腾起的烟草的烟雾、摆得 很挤的小桌子、穿着夜礼服的男人和裸露着肩膀的女人、他们头上五颜六色――绿 的、紫的、灰的――的假发、一簇簇雪一样的白羽毛、脖子上和耳朵上闪烁着各式 各样――橘黄、蔚蓝、深红色光芒的――的宝石、昏暗中步履轻盈的侍者,在紫红 色天鹅绒帷幕前高举双手疲惫不堪的人和他手中挥舞得出神入化的指挥棒、钢管乐 器的闪光――所有这一切都在镶着镜子的墙壁上,重重叠叠地反映出来。使人觉得, 仿佛全人类、全世界都展现在这无穷无尽的透影中。 达莎一面用一根麦秆吸着香槟酒,一面端详着那一张张餐桌。她瞧见,在一只 蒙着一层水汽的酒桶和一堆龙虾壳前面,坐着一个胡须剃得光光的、面颊扑满粉的 男人。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嘴轻蔑地紧闭着。显然,他正坐在那儿想,到头来电灯 总要熄灭,所有的人都会死去,――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帷幕开始抖动,向两边拉开。有一个身材矮小、满脸苦相的日本人,跳上舞台, 于是彩球、碟子、火把在空中闪耀、飞舞。达莎在想: “卡嘉为什么要说,――宽恕我,宽恕我呢?” 突然间,仿佛有一道箍紧紧地箍住了她的头,她的心也停止了跳动。“莫非?” 可是她摇了摇头,深深地喘了口气,甚至再不允许自己去想,――“莫非”这两个 字,她瞧了姐姐一眼。 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她是那样的疲倦,那样的忧 伤,那样的美丽,竟使达莎的眼睛里禁不住噙满了泪水。她把一个指头放到嘴唇边, 暗暗地吹了一下。这是她们约好的暗号。卡嘉看到了,也懂得这里的含义,于是温 柔地、微微地笑了一笑。 已经两点钟左右了,再上哪儿去呢?出现了分歧。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 娜提出回家。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大家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而“大家”都决 定再到“别的地方”去。 这时候,达莎从逐渐稀疏了的人群中看见了别索诺夫。他坐着,一只胳臂肘远 远地撑在桌子上,仔细听着阿库金说话,阿库金嘴里含着一支已经嚼烂一半的烟卷, 向他说着什么事,一面用指甲在桌布上使劲地划着。别索诺夫看着他那划来划去的 手指甲。他的脸那么全神贯注,那么苍白。达莎似乎从喧闹声中听到:“完了,一 切都完了。”然而就在这当儿,一个大肚子的鞑靼侍者,挡住了他们俩。卡嘉和尼 古拉・伊万诺维奇站起身来,招呼达莎。她尽管满心好奇,也很激动,可是不得不 离开了。 一走到大街上,――突然扑面而来的一股寒气使他们感到振奋和舒服。星星在 紫黑色的天空闪闪发光。达莎身后有一个人轻轻地笑着说,“好一个美好的夜晚!” 一辆汽车驰近人行道,从后面汽油味中冒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摘下便帽,用跳 舞的姿势,替达莎拉开车门。达莎上车时,看了一眼,――那个人很瘦,满脸望须, 嘴巴歪着,紧夹两个胳膊肘,浑身打颤。 “祝贺你们在豪华和欢乐的神殿中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他用嘶哑的嗓子精神抖擞地高声说着,敏捷地接住什么人挪给他的一个二十戈 比的钱币,脱下破烂的帽子表示敬意。达莎仿佛觉得,他那双乌黑、凶狠的眼睛, 抓了她一下。 她们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达莎仰面躺在床上,甚至还没等睡着,就已昏昏迷迷 的,好像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了,――她疲倦极了。 达莎突然呻吟了一下,把被子从胸口推开,坐起身来,睁大了眼睛。阳光已从 窗子里射到饭木地板上、……“我的天,刚才是多么可怕呀?!”吓得她差一点儿 哭起来。可是等她一鼓起勇气,――却又发现,一切都已经忘记了。心中只有那种 做了讨厌的恶梦之后留下的痛苦。 早餐过后,达莎去专修班,参加考试,买书,直到午饭的时候,她的确过着一 种严肃的、劳动的生活。但是,一到晚上,她又不得不穿上丝袜(早晨曾下决心只 穿丝袜的),手臂和肩膀上敷上粉,重新梳理头发。“要是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那 该有多好,可是那样一来,大家准会叫起来:梳成时髦的发式,而这么一头乱发, 怎么个梳法呢。”一句话,就是受罪。在她那件新做的蓝绸衣服上,前面弄上了一 块香槟酒渍。 达莎忽然为那件衣服惋惜起来,继而也为自己白白浪费的生命感到惋惜,于是 她手里拿着那条弄脏的裙子,坐到椅子上痛哭起来。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走到门口, 可是,一看见这莎只穿一件衬衫坐在那儿哭泣,便去叫他的太太。卡嘉跑进来,把 衣服一把抓过去,大声说道:“嗯,这个嘛,一下子就可以洗掉,”接着就招呼蒙 兀儿大帝快来,蒙兀儿拿着汽油和热水进来了。 衣服的酒渍洗净了,给达莎穿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在前厅里催促道:“诸 位,今晚是首演,可不能迟到。”结果,自然还是去晚了。 达莎挨着叶卡捷琳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坐在包厢里,观看一个魁梧的男人,粘 着一撮假胡子,不自然地睁大着眼睛,站在一棵矮矮的树下,正向一个穿着鲜艳的 粉红色衣服的姑娘表白着: “我爱你,我爱你,”同时抓起了她的手。虽然这出戏一点儿也不悲,可是达 莎却一直想哭,她同情那个穿鲜艳的粉红色衣服的姑娘,又因这一幕不那么曲折而 感到懊恼。那个姑娘的表现,又像是爱他,又像是不爱他;拥抱她的时候,她竟像 妖精似的哈哈大笑,接着跑到一个坏蛋那儿去,那个坏蛋雪白的裤子在舞台深处隐 约地露出来。那个男人抓住额头,说是要毁掉他的什么手稿,――他毕生致力的事 业。第一幕也就到此结束了。 包厢里来了一帮熟人,于是照例又开始了那种争先恐后的、兴奋的交谈。 小个子辛别尔格,剃得光光的脑门,满是皱纹的脸,仿佛随时要从硬领子里跳 出来似的,他说这出戏很能抓住人。 “又是性的问题,但是提得很尖锐。人类应该最终结束这个该死的问题了。” 个子高大、脸色阴沉、专办特别重大案件的检查官布洛夫,――一个自由主义 者,他的太太在圣诞节跟一个赛马房的老板私奔了,――听了这样的话,回答道: “不管别人怎么样,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倒是解决了。女人们天生就撒谎,而男 人们则借助艺术来撒谎。性的问题――简直就是卑鄙下流,而艺术则是刑事犯罪的 一种形式。”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望了望太太,哈哈大笑。布洛夫闷闷不乐地继续说: “鸟儿到该下蛋的时候,――雄的就用五颜六色的尾巴装扮起来了。这是一个 谎,因为它天然的尾巴是灰色的,而不是花花绿绿的。树木开花,――这也是一个 谎,是一种诱饵,而它的本质是地下那丑陋的根。可是撒谎撒得最厉害的是人。他 既不开化,又没有尾巴,因此不得不使用舌头;所谓爱情,以及与爱情密不可分的 一切东西,――都是双料的令人极厌恶的谎言。这些东西只有那些妙龄少女们才觉 得神秘,”他斜过眼睛去瞟了一下达莎,“在我们这个时代,――极其愚昧的时代 ――严肃的人们居然也对这种无聊的事情发生兴趣。是的,俄罗斯国家正在患消化 不良症。” 他装出一副肠胃不好受的神情,向糖盒子弯下身去,用手指拨拉一阵,挑不出 什么爱吃的东西,便把那副挂在脖子上的海军望远镜举到眼睛上。 话题转到政治上的停滞和反动方面去。库利切克激动地小声讲述了宫廷最近发 生的一件丑闻。 “可怕极了,可怕极了。”辛别尔格连连说道。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拍了一下膝盖,说道: “革命,先生们,我们迫切需要革命。否则我们简直要闷死了。我得到一个消 息,”他压低声音说,“工厂很不平静啊。” 辛别尔格激动得把十个指头在空中扬了几扬。 “可是到底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呢?我们可不能没完没了地等啊!” “我们会活到那一天,雅可夫・亚历山大洛维奇,会活到那一天的,”尼古拉 ・伊万诺维奇兴高采烈地说,“那时候,司法部长的职位非您莫属了,阁下。” 达莎对这些问题,什么革命啊,什么部长人选啊,都听腻了。她把一只臂肘支 在包厢的天鹅绒栏杆上,另一只手臂搂住卡嘉的腰,眼睛向池座里扫视着,不时向 熟人点头微笑。达莎知道,也看得出,她和姐姐很讨人喜欢,人群中那些惊愕的目 光,――男人们温柔的目光和女人们充满恶意的目光,――片言只语和微笑使她兴 奋不已,仿佛春天的空气令人陶醉似的。她那感伤的心情已经过去。卡嘉的一绺鬈 发在她耳边的腮帮上搔来搔去。 “卡秋莎,我爱你。”达莎悄悄地说。 “我也爱你。” “我生活在你身边,你高兴吗?” “很高兴。” 达莎正寻思着,她还应该对卡嘉说些什么体贴的话。突然,她在下面看见了捷 列金。他身穿黑礼服,手里拿着帽子和节目单,站在那儿,为了不让人觉察似的皱 着眉头注视着,他向斯莫克市尼科夫家的包厢已经注视好久了。他那张晒黑了的、 坚毅的脸,在其他那些不是过于苍白,就是带着醉意的脸孔中,显得格外突出。他 的头发比达莎记得的要淡得多,――像黑麦一样。 捷列金一接触到达莎的目光,马上鞠了一躬,随即转过身去,可是这一下,他 的帽子掉到地上去了。他弯腰拾帽子的时候,却又碰了坐在池座位子上的胖女人一 下,他赶快向她道歉,满脸通红,向后退去的时候,又踩了一个叫《缪斯女神合唱 队》的美学杂志的编辑的脚趾头。达莎对姐姐说: “卡嘉,那就是捷列金。” “我看到了,很可爱。” “他可爱得我都想吻他一下。要是你能知道他有多聪明就好了,卡秋莎。” “这么说,达莎……” “什么?” 但是姐姐没有说下去。达莎明白了,于是也沉默不语了。她的心又痛楚起来, ――其实在她的心里,在那蜗牛壳里一直都没有理顺过:一阵儿把什么都忘记了, 可是再往心底看一眼,――还是很么黑沉沉的,让人惊恐不安。 大厅的灯熄灭了,帷幕向两边拉开的时候,达莎叹了口气,掰下块巧克力,放 进嘴里,开始全神贯注地看戏。 台上粘着假胡子的男人仍然威胁要烧掉他的手稿,姑娘坐在钢琴旁,正在挖苦 他。显而易见,应该尽快把这个姑娘嫁出去,就这么一点事还要无聊地拖延成三幕 戏。 达莎抬起眼睛,望着大厅的天花板,――上面画着一个美丽的、半裸体的女人, 面带愉快、爽朗的微笑,在云端里飞翔。“天啊,她多么像我呀。”达莎寻思着, 而且立刻想像着别人眼里看到的自己:包厢里坐着一个人,吃着巧克力糖,胡言乱 语,神志不清,埋藏着什么不寻常的事自天而降,结果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 一天不到他那儿去,不听到他的声音,不感受到他的一切,那就谈不上有生活。其 余的一切,――都是假的。最简单的――就是做一个老老实实的人。” 从这天晚上起,达莎不再犹豫了。她现在知道,她会走到别索诺夫那儿去,可 是她又害怕这个时刻。一度,她曾经决定回到萨马拉她父亲那儿去,可是,她又想, 上千里的路程也不会把她从诱惑中解救出来,于是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达莎从未遭受过损伤的处女感情愤怒了。但是,世界上的一切都在袒护那附在 她身上的“第二个人”的时候,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而且她那么长久地思念这个 别索诺夫,为他而苦恼,相反,这个别索诺夫却根本连认识都没想认识她,整天在 卡缅诺―奥斯特洛夫斯基大街附近的什么地方吃喝玩乐,写他那些什么穿花边裙子 的女演员的诗。这一切,真是难以忍受的屈辱。然而达莎全身心,直至最后的一滴 血里都充满着他,都在思念他。 现在达莎故意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盘上一个圆髻,穿着一套还是从萨马 拉带来的旧的中学校服,耐着寂寞,顽强地啃读罗马法,也不出来会见客人,谢绝 一切娱乐活动。做个老老实实的人原来并不容易。达莎简直害怕了。 4月上旬,一个清凉的晚上,晚霞已经消逝,暗绿色的天际闪耀磷火似的光亮, 已无力照射出各种各样的影子。达莎从岛上步行回家了。 她跟家里人说,她去专修班上课。其实,她乘电车到了伊拉根桥,整个晚上都 在那光秃秃的林荫路上徘徊。她穿过小桥,望着桥下的流水,望着在橘黄色的落日 的余辉中衬托出来的浅紫色的树枝,望着过往行人的脸孔,望着在一排长着苔藓的 树干中间缓缓闪过的马车的灯光。她心境平和,悠闲自得。 她心中非常宁静,从海边吹来的有点咸味的春天的空气沁人心脾。脚走累了, 可是仍然不想回家。马车顺着宽阔的卡缅诺―奥斯特洛夫斯基大街快步奔跑,像长 龙似的汽车一辆辆飞驰过去。一群群漫步的行人嬉笑打闹着走过去。达莎拐进旁边 的一条小巷中去。 这儿静悄悄,空荡荡。房顶上的天空染成青色。从每座房子里,从垂下来的窗 帘后面传出音乐声。有人正在一遍遍地练习奏鸣曲。这是一支非常非常熟悉的华尔 兹。在一扇昏暗的、被落日染成淡红色的顶楼窗子里,传出小提琴悠扬的乐声。 达莎,被这种种声音浸透了,她全身也洋溢着歌声,充满着渴望。仿佛身体也 变得轻盈和纯洁了。 她拐了个弯,念着一所房子墙上的门牌,微微一笑,就向大门走去,门上有一 个铜制的狮子头,狮子头的上方钉着一张名片――“阿・别索诺夫”,于是她使劲 按响了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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