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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不到六个月之后的一个夜晚,小艾达在我的床上去世了,是杰斯明觉得奇怪 她母亲为何还没下楼,于是来叫醒我吃早餐的时候才发现的。我被狂乱的手势、命 令以及高布林空洞的表情赶离了床铺,最后是爆弹把我拖出了卧室。而我,一个刚 刚睡醒的被宠坏的孩子,非常愤怒。 “直到一个小时后,医生和葬礼主持赶到时,他们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艾达跟甜心一样,是我青少年时期的守护天使,她的去世是如此平静,就这样在 睡眠之中去了。 “棺材中的她看起来是那么弱小,就像一一个干瘦的孩子。 “葬礼在新奥尔良举行,小艾达埋葬在圣路易斯一号公墓的一个墓室里,那是 她们一百五十多年来的家族墓地。一群各种肤色的亲友都来参加了。谢天谢地,在 葬礼上即使我不能大声号哭,总算可以放心落泪。 “当然,所有白皮肤的亲友――有许多是从我们这边过去的――比起黑皮肤的 亲友要自制一点,但还是有很多人流下了眼泪。 “至于我家里的床垫,杰斯明和洛莉把它翻了个个儿就算了。 “我找出小艾达最漂亮的照片,用相框裱起来挂在墙上,那是她参加狂欢嘉年 华的时候在新奥尔良的露西阿姨家照的。 “那段时间里,厨房里常常有哭声,杰斯明和洛莉每次想起母亲就会开始呜咽, 小艾达的母亲大拉蒙娜则变得沉默寡言,有好几个星期,她完全不到大屋来,整天 就坐在她的摇椅上。 “我一次次地到她那里去,为她送去汤水。我想跟她说话,但她只肯说:‘白 发人不该送黑发人。’“伤心事在我的身边来来去去。 “我刚刚开始适应对莱恩娜的想念,如今小艾达又参在其中,每过一天,都觉 得小艾达比前一天离我更远。 “高布林接受了小艾达的死,不过,他从来就没有为小艾达疯狂过――他当然 更爱莱恩娜――所以,他相当平静地接受了。 “有一天,当我坐在厨房里翻看一本邮购目录时,我看到他们在售卖男女装的 法兰绒睡衣睡袍。 “我订购了一大堆。货品送到之后,我在晚上穿上男装睡衣,然后带着一件女 装睡袍去找大拉蒙娜。 “请让我说明一下,大拉蒙娜之所以被喊成‘大’拉蒙娜不是因为她个子大, 而是因为她是我们家最年长的祖母,就跟甜心一样,如果她乐意,我们完全可以喊 她做‘大妈妈’。 “接着讲我的故事,我向这位弱小的女子走去,她把一头白色长发编成辫子正 准备睡觉。我说道:“‘您来跟我一起睡吧。我需要您。这么多年来,小艾达都陪 伴着我,如今她走了,只剩高布林一个,我觉得孤独。’“很久很久,大拉蒙娜只 是看着我。她的眼睛就像两枚硬币,然后,里面燃起了小小的火焰。她接过我手中 的睡袍,看了看,发现它很合身,于是,她走进了大屋。 “从此以后,我们在那张大床上以面对背的方式睡觉,法兰绒对着法兰绒,她 就像小艾达一样成为了陪我睡觉的伙伴。 “大拉蒙娜拥有这个行星上最丝般柔滑的皮肤,而且她一辈子都留着长发,发 丝又长又密,她总是坐在床边把它们编成辫子。 “当她编辫子的时候我总是跟她坐在一起,谈论一天的琐事,然后一起祈祷, 这成了我的习惯。 “说起来,小艾达和我多数时候的祈祷都不太认真。但是跟大拉蒙娜在一起的 时候,我们会一口气为所有人祈祷,朗读三次万福玛利亚和三次主祷文,最后,从 来不会忘记为死去的亲人加上:哦,天主啊,愿光明永远照耀他们,愿他们的灵魂 和所有离去的忠实信徒的灵魂得到安息。 “然后,我们会讨论说小艾达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正年老的滋味或者受过疾病的 折磨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她现在一定是在天堂里陪伴在天主身边。跟莱恩娜一样。 “最后,一切结束,大拉蒙娜就会问,高布林在不在,然后她会说:“‘好吧, 你告诉高布林现在该睡觉了。’然后高布林就会在我身边躺下,可以说是跟我进行 了某种融合,然后我开始睡觉。 “渐渐地,大概是过了几个月时间吧,全因大拉蒙娜,我进入了一种半平静的 状态,却惊讶地发现爆弹和小屋队,甚至杰斯明和洛莉,都把安慰悲痛中的大拉蒙 娜归功于我。 那是我们大家的哀恸。大拉蒙娜把我从莱恩娜死后就开始降临在我身上、又随 着小艾达的死去而逼得更近的漆黑恐慌中挽救了出来。 “我开始习惯跟爆弹一起到沼泽里去钓鱼。以前我从来没有如此热爱过这种活 动。 我开始爱上两个人驾着独木舟在沼泽里闲荡,有时候,我们还会越出惯常活动 的范围进入沼泽深处,我对沼泽产生了一种无惧的好奇心,很想知道我们是否可以 找到曼弗雷德・布莱克伍德的小岛。但我们是不会去找的。 “有一个下午,时间很晚,我们遇到了一棵巨大的老柏树,上面缠着生锈的铁 链,已经跟它长在一起了,树上还有一个标志,我觉得像一支箭。那是一棵很古老 的树,铁链用大链环结成。我想按照箭头指示的方向继续前进,但是爆弹不同意, 说天色已晚,况且那里不会有什么东西的,我们如果再走远可能会迷路。 “我完全同意,因为我其实不是很相信曼弗雷德和隐屋的传说,而且,潮湿的 空气弄得我全身黏湿,于是,我们回家了。 “然后,又到了狂欢嘉年华,甜心又得去她姐姐露西的家了,可今年她真的不 想去。 她说她觉得不舒服,没有胃口,就连去吃当时已经开始每天供应新奥尔良的国 王蛋糕也没有兴趣,她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 “但是最后她还是决定去城里参加巡游,因为露西需要她的帮忙,她也不希望 她的那群年长的阿姨叔舅们因为她的缺席而失望。 “她希望我跟她一起去,可是我没有去,而且,虽然她的咳嗽加重了( 她每天 都给爆弹打电话,我也会跟她说上两句) ,但她还是整个嘉年华期间都留在了那里。 “圣灰星期三,也就是大斋节的第一天,她回家了,不用别人督促,自己就去 找了医生。她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 “我猜,医生一看到X 光片,就知道那是癌症了,但他们必须要做CAT 描,然 后做支气管镜检,最后是用针从甜心的后背扎进去取活组织化验。这些检查意味着 要在医院度过难受的日子,然而,在最终的病理报告出来之前,甜心的呼吸已经非 常困难,他们给她装上了‘全氧呼吸机’,还用吗啡为她‘减轻呼吸的感觉’。她 整天都处在半睡眠状态之中。 “最后,他们在她病房外的走廊里把真相告诉了我们。她的两边肺部都有淋巴 瘤,而且已经发生转移,意思是,她的全身都有癌细胞,他们认为她最多只能活几 天。她无法自己决定是否接受化疗。她处于深度昏迷中.她的呼吸和血压一直在减 弱。 “我的十八岁生日就这样度过了,没什么可以说的,除了我跳上一辆新买的敞 篷小货车尽快赶到医院,赶到甜心的病床前。 “爆弹所受的打击直到这时才流露出来。 “这个高大能干、一直以来都是决策者的男人,此刻变成了一个瑟瑟发抖、失 魂落魄的可怜人。甜心的姐妹、阿姨、叔舅和侄子等等来来去去,爆弹一直默不作 声,悲痛万分。 “他和我轮班守在床前,杰斯明和洛莉也是。 “终于,甜心睁开了双眼,再也不肯合上,她的呼吸变得那么机械,就像是她 自己跟这个胸膛起伏的规律动作完全无关。 “我不理会高布林。高布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只不过是应该抛弃的童年的一 部分。 我讨厌高布林无知而疑惑地睁着双眼的蠢样子,仅仅是看到他就让我心烦。我 可以感觉到他在空中盘旋。终于,我忍无可忍,走进敞篷小货车,告诉他现在发生 的事是伤心事。 跟已经发生在莱恩娜和小艾达身上的事一样,甜心快要死了。 “‘高布林,这太糟糕了。’我跟他说,‘太可怕了。甜心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看起来很伤心,我还看到他眼中出现了泪水,但是,也许他是在模仿我。 “‘你走吧,高布林,’我说道,‘尊重点,正经点。保持安静,好让我可以 尽责看护甜心。’这话似乎对他有点效果,他不再来烦我了,但我可以感觉到他日 夜都跟在我身边。 “关闭呼吸机的时刻降临了,那是唯一维持着甜心生命的机器。爆弹无法呆在 病房里。 “我留在病房里,就算高布林在,我也感觉不到他。露西和护士拿着医生的指 示。杰斯明、洛莉和大拉蒙娜都在病房里。 “大拉蒙娜叫我站得靠近床头一些,握住甜心的手。 “氧气面罩取下了,甜心没有挣扎着呼吸.只县胸膛的起伏更大,然后,她的 口略略张开,溢出的鲜血流到了她的下巴上。 “那是出人意料的恐怖一幕。我猜露西阿姨崩溃了,某人正在安抚她。我的注 意力全都在甜心身上。我抓了一把纸巾一边擦去血迹,一边说,‘我来擦,甜心。 ’“然而,越来越多的鲜血漫了出来,顺着她的下巴流下,然后,她的舌头从嘴唇 之间露了出来,推出更多鲜血。有人递给我一条湿毛巾。我把血都接住,说道,‘ 没事的,甜心,我正在处理。’很快,血没有再流出来。然后,甜心长长地呼吸了 四五次,就永远停止了呼吸。大拉蒙娜叫我合上她的双眼,我照做了。 “医生进来了,宣布她的死亡,真正的死亡――然后我走出走廊。 “我感觉到一种可怕的亢奋,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接近狂躁的恐惧。甜心 去世了,而我身处巨大医院的包围之中,站在无影荧光灯下,附近是守在各自岗位 上的护士们,我是安全的,这种安全感却令人惊骇地狂乱而舒适。就像是世界上再 也没有其他负担。我只觉得自己悬在半空,几乎感觉不到脚下的瓷砖地板。 “帕特西站在那里。她斜靠着墙壁,还是惯常的打扮,一头蓬松的金发,穿着 她那些有流苏的白色皮革套装的其中一件,指甲闪着珍珠般的光芒,脚上穿着白色 高帮靴子。 “只有在那一刻,当我看着她那张涂脂抹粉的脸时,才注意到帕特西一次都没 有来过医院。我的思维开始混乱。我开口说话。 “‘她死了。’我说道,帕特西激烈地回应:“‘我不相信! 我刚刚才在狂欢 嘉年华上见过她。’“我解释说,呼吸机已经关上,她平静地去世了;甜心没有挣 扎,没有受折磨,她一直都是不知危险、毫无畏惧的。 “帕特西忽然勃然大怒。她把愤怒的声音压抑成大声的嘶吼( 我们很靠近护士 站) ,质问我们为什么不通知她要关闭呼吸机,还有我们怎么能对她( 指她自己) 做这种事;甜心是她的母亲,谁给我们这种权利? “爆弹出现了,他从来访者的等 候室那边转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愤怒。他一把将帕特西扭过来面对自己, 命令她滚出医院,否则就杀了她,又转向我,全身颤抖,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 只是抖个不停,然后,他走进了甜心的病房。 “帕特西朝着病房门走了一步,但停住了,转身对我说了一大堆难听话。例如, ‘你总是一切的中心。你在场,是不是? 哦,是的,塔奎因,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塔 奎因。’我记不清她具体的话了。甜心的许多亲人开始聚集。帕特西走了。 “我离开医院,坐进敞篷小货车,隐约感到杰斯明爬上了我旁边的座位,然后 开车去了饼干桶餐厅,走进去,点了许多烤核桃薄饼,涂满了黄油,不停地吃直到 自己几乎反胃。 mpanel(1); “杰斯明坐在我的对面,不时地搅搅一杯黑咖啡,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黝黑的 脸蛋非常光滑,表情平静,然后,她非常清楚地说道:“‘她大概挨了两个星期。 狂欢嘉年华是在2 月27日。她在看巡游。现在是3 月14日。这段时间是她真正难受 的日子,不算太糟糕。’’“我说不出话来。但是,侍者过来时,我点了更多烤核 桃薄饼,加了许多牛油,结果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在牛油里面游泳。杰斯明只是继续 吸烟,就是这样。 “新奥尔良为甜心操持葬礼的人做得很好,化得妆正合适,她在棺材中的绸缎 衬托下显得那么完美。旁边有一支她总是带在身上的小眉笔,和一支她最爱的露华 浓口红。她穿着浅褐色的华达呢长裙,就是她在春天做导游的时候穿的那件,领子 上别着一朵白兰花。 “奎恩阿姨伤心欲绝。整个过程中我们几乎都是互相扶持着。 “在棺木合上之前,爆弹取下了甜心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和手上的结婚戒指。他 说他希望能保留这些东西,然后他叹了口气,弯下腰,亲吻了她――他是我们之中 最后一个和她吻别的――然后,棺木合上了。 “棺盖合上没过多久,帕特西开始抽噎。 她脸上的妆被泪水冲得乱七八糟。她无法控制自己。当抬棺人抬起棺木开始往 外走的时候,她不停地哭着,喊着‘妈妈’,那哭声最令人心碎。‘妈妈,妈妈, ’她一直在哭,而那个白痴西摩挂着一副麻木的表情搀扶着她,不停对她说‘嘘’, 就像是他有权这么做似的。 “我从他的手中接过帕特西,她用双手非常使劲地抱紧了我。我扶着她,前往 梅泰里公墓的路上她一直在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然后她说,她无法下车参加在 墓地旁举行的仪式。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留在了车上,扶着她。我可以听到 看到在墓地旁边的人们,但是我留在了车里陪着帕特西。 “在回家的漫长路途上,帕特西哭得筋疲力尽,头枕在我身上睡着了,当她醒 过来抬头看我时――当时我已经将近六英尺高――她睡眼迷离地轻声说道:“‘奎 因,她是唯一一个真真正正关心过我的人。’“那一晚,帕特西和西摩在大屋后的 录音棚里面演奏最震耳欲聋的音乐。杰斯明和洛莉非常生气。而爆弹,他似乎听不 到,也不想管。 “大约两天后,奎恩阿姨把她的行李箱取出来,又一次收拾行李,然后,她告 诉我,她希望我能去上大学。她打算去为我再找一位老师――一个像莱恩娜一样聪 慧的人,来为我做好就读最好学校的准备。 “我跟她说,我永远都不想离开布莱克伍德大宅,她只是笑了笑,说我很快就 会改变主意的。 “‘我的宝贝,你还没长胡子呢,’她说道,‘就在我们两人坐在这里说话的 时候,你也在长大,快要穿不下那件礼服衬衣了,如果我猜测衣装的诀窍没弄错, 那么你的鞋码一定是十二码。相信我吧,令人兴奋的事将陆续出现。’“我微笑着 听她说。我仍然感觉到情绪高涨之后的眩晕,那是甜心的葬礼给我带来的残酷的亢 奋感,我对于成长和其他事情没有真正的兴趣。 “‘等雄性激素真正在你的血液中开始发挥作用时,’奎恩阿姨继续说道,‘ 你将会渴望见识广阔的世界,高布林将不再是你迷恋的对象。’“第二天早上,她 前往纽约,搭乘班机飞往她很久没有去过的耶路撒冷。我不记得她后来又去了哪里 ――只记得她离开了很久。 “葬礼后大约一个星期,爆弹从甜心的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张手写的遗嘱,里 面说要把她所有的珠宝和衣服都留给帕特西。 “我们聚集在厨房里,听着他读,‘给我唯一的女儿,我最亲爱、最甜美的女 儿。’然后,爆弹把遗嘱递给帕特西,扭头看着别处,眼中露出的那种冷如钢铁的 平淡目光,就跟小艾达去世之后我在大拉蒙娜眼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种目光从此再也没有消失。 “甜心还留给帕特西一个信托基金,他喃喃说道,但是那需要一份正式的银行 文件来处理。他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些小张的拍立得相片,是甜心给她的家 传珠宝拍的,每一张的前后都有说明。 “‘太好了,不过那个信托基金不跟没有差不多吗,’帕特西边说边把照片和 遗嘱塞进钱包,‘每个月才一千美元,三十年前这也许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如今 跟零钱差不多。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我要取我母亲的东西。’“爆弹从裤袋里取出珍珠项 链,推给她,她接过去了,可是当他取出结婚戒指时,他说道,‘这个我要留着。 ’帕特西只是耸了耸肩,就离开了厨房。 “接下来的连日连夜,爆弹几乎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把放在 他旁边的食物推开,对大家的提问不理不睬,杰斯明、洛莉和克莱只好接管布莱克 伍德庄园的运营。 “我也参与了经营,当我第一次带着客人游览布莱克伍德庄园,竭尽全力地向 客人们展示这个地方的魅力时,我非常缓慢地意识到,贯穿甜心那场鲜活如在眼前 的葬礼的那种疯狂亢奋感渐渐过去了。 “恐慌正在重新浮现。它就在我的身后,随时准备占据我。我竭力让自己忙个 不停。 我跟杰斯明和洛莉一起审阅菜单,品尝蛋黄奶油酸辣酱和香草蛋黄汁,挑选瓷 器花样,和回来庆祝周年的客人闲聊,甚至在时间紧迫的时候帮忙清理卧室,还开 着割草机去割草。 “当我看着小屋队摆设晚春的鲜花――凤仙花、百日菊和木槿――时,心头涌 上一种绝望伤感的愤怒。我死守着布莱克伍德大宅的景象和它代表的一切。 “我在门前那两边种着山核桃树的狭长林荫道上漫步,回头看着大屋,珍重地 将它的样子铭记在心,想象着它如何为新来的客人带来震撼。 “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查看洗手间的物品、枕头和壁炉架上的瓷雕 像,还有画像,多数是非常有名的画像,然后,当无法避免地走到甜心的画像前时 ――那是一个新奥尔良的画家照着照片画的――我把后面右手边卧室里的镜子取下, 把画像挂了上去。 “此时回想起来,那样把画像挂起来对爆弹来说是很残酷的,但是,他看着它 的表情就跟看着其他东西一样呆滞。 “然后有一天,他清了清喉咙,低声吩咐杰斯明和洛莉把甜心的衣服和珠宝从 她的房间搬到小屋楼上帕特西的房间里去。‘我不想帕特西的东西留在我的房间里。 ’“当时,甜心的衣服包括两件水貂皮大衣和一些她年轻单身时穿着去参加狂欢嘉 年华舞会的漂亮晚礼服,还有甜心的婚纱和其他已经过时多年的套装。至于珠宝, 有许多钻石和一些绿宝石,大多是甜心的母亲、或者她母亲的母亲传下来的。有一 些珠宝是甜心主持在布莱克伍德大宅举行的婚礼时戴过的,还有她最喜欢的――多 数是珍珠――每天都戴的珠宝。 “有一天早上,很早,当爆弹在桌旁对着一碗冰冷的麦片粥半梦半醒时,帕特 西静悄悄地把所有这些东西装到自己的货车上开走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 只知道,大家都知道,帕特西的那个废物乐队助手并且偶尔充当情人的西摩,在新 奥尔良有一个临时住处,我猜她是要把这些衣服都带到那里去吧。 “两周之后,帕特西开着一辆崭新的货车回家了。车上已经喷了她的名字。她 和西摩( 那个废物) 从车上卸下一套新鼓和一把新电子吉他。他们把录音室的门关 起来,开始用最大音量练习。还有新扬声器。 “这些事爆弹都知道,因为杰斯明和洛莉站在纱门前议论这些事。当帕特西吃 过晚饭经过厨房时,他抓住她的手臂,质问她从哪里搞到买这些新东西的钱。 “他很久没有说过话,声音嘶哑,看起来睡眼迷离却又疯狂。 “接下来爆发了他们两人之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帕特西无所顾忌,说她把甜心留给她的所有东西都卖了,甚至包括那件婚纱、 传家的珠宝和那些纪念品,然后,又一次,当爆弹朝她扑去时,她抓起了一把大餐 刀。 “‘是你把那些东西丢进我的卧室的! ’帕特西尖声喊道,‘你叫人把它们用 车运来,塞进我的衣柜,就像处理垃圾。’“‘你把你母亲的婚纱卖了,你把她的 钻石卖了! ’爆弹咆哮着,‘你不是人。你永远不该出生。’“我跑到他们两人中 间,哀求他们停止争吵,说大屋里的客人会听见的,这一切必须结束。爆弹摇了摇 头,从后门离开朝着小屋走去。后来我看见他坐在屋外的摇椅上,吸着烟,看着夜 晚。 “至于帕特西,她从楼上前面那间她偶尔会住一下的卧室里搬了一些自己的衣 服出来,还要求我帮忙,当我犹豫的时候――我不想被人看到我跟她在一起――她 骂我是个宠坏的孩子、一个小方特洛男爵、一个胆小鬼和一个同性恋。 “‘生下你我真是太蠢了,’她说道,然后朝着螺旋楼梯走去。‘我应该把你 打掉才对,’她回头大声喊道,‘该死的,我真后悔没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就在那一刻,她像是绊到了自己的脚。 在那一瞬间我看到高布林就在她的旁边背对着她,朝我微笑。她‘啊! ’地大 喊了一声,非常艰难地在楼梯第一级上稳住了身体,衣服都掉落在楼梯上。我冲上 去扶住她。她转过身对我怒目而视,我恐惧地意识到是高布林在推她,或者是使了 什么别的花招让她绊倒。 “我吓坏了。我飞快地捡起所有衣服说道,‘我陪你一起下去。’我永远都不 会忘记她脸上的表情,混合着警惕和激动、病态的敬畏和憎恶。但我不知道她心里 在想什么。 “我害怕高布林。害怕他可能会做的事情。 “我帮助帕特西把她的所有行李装到她的货车上,好让高布林明白我对她没有 任何恶意。然后,帕特西走了,声称她再也不会回来,但是当然了,两周还没过去, 她就回来了,要求住在大屋里,因为她的钱花光了,除了回家以外没有地方可去。 “那个晚上,帕特西安全地离开之后,我立刻质问高布林,‘你干什么? 你几 乎害她坠楼! ’但是,高布林没有回答我;他像是躲起来了似的。当我回到楼上自 己的房间在电脑前坐下时,他马上抓住我的左手敲写道:“‘帕特西伤害你。我不 喜欢帕特西。’“‘那不等于你可以伤害她,’我一边敲写一边大声说道。 “我的左手立刻被非常用力地抓了起来。 “‘我阻止了帕特西的坠楼。’他回答。 “‘你几乎害死帕特西! ’我驳斥,‘永远不要伤害任何人。这不好玩。’ “‘不好玩,’他写道,‘她不再伤害你了。’“‘如果你伤害其他人,’我回答, ‘我就不爱你了。’“房间里一阵沉默,伴随着一阵寒意,然后,他把电脑关上了, 过来拥抱我,带来一丝诱人的微弱暖意。我对这种拥抱给我带来的快感产生了一种 模糊的厌恶,而且突然心生恐惧,我害怕这种快感会变成情欲。我不记得自己以前 有过这样的恐惧。 “帕特西曾经说我是个同性恋。我想,也许我真的是个同性恋。也许我正在往 那个方向发展。也许高布林也知道。高布林和我。 恐惧悄然占据了我。这就像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不用难过,高布林,’我轻语道,‘家里已经有太多的悲伤了。现在你走 吧,高布林。 走吧,让我独自静一静。’“接下来的几周里,帕特西看我的目光就像在看陌 生人,但是我对于发生在楼梯上的事件不想承认任何事,所以我无法问她感觉如何。 “同一时间,所有人都知道,每天早上她都在大屋里她的浴室中恶心呕吐,还 开始常常在厨房里转悠,说所有的食物都令她反胃。 爆弹被她逼离了厨房,整天呆在小屋那里。 “他不跟小屋队的人说话。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他喝着巴克鲁特啤酒看电视, 却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 “然后,有一个晚上,帕特西很晚才开车回来,然后跑到厨房去说自己不舒服, 要杰斯明给她准备晚餐。这时,爆弹在桌子旁面对着她坐下,叫我离开厨房。 “‘不要,如果你有话要跟我说,那就让他留下来,’帕特西说道,‘继续, 说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走进走廊,斜靠在后门旁。我可以看到帕特西 的脸和爆弹的后脑,可以听到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我会为他付给你五万美元。’爆弹说道。 “帕特西瞪着他看了整整一分钟,然后回答,‘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 怀孕了,’他说道,‘五万美元。你把婴儿留在这里给我们养育。’“‘你这个老 疯子,’她说道,‘你已经六十五岁了。你要一个婴儿打算做什么? 你以为我会为 了五万美元再次经历那一切吗? ’“‘十万美元,’他平静地说道,然后又说,‘ 二十万美元,帕特西・布莱克伍德,在他出生的当天,你就签字把他交给我。’ “帕特西从桌边站起来。她快步来回走动,怒视着他,‘你他妈为什么昨天不告诉 我! ’她大喊,‘你他妈今天早晨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握起双拳,跺着脚,‘你 这个老疯子! ’她说道,‘你见鬼去吧。’然后她转身冲出了厨房。纱门在她身后 ‘砰’地甩上。爆弹低下了头。 “我走进厨房,站在他的身边。 “‘她已经把他打掉了。’他说道。他低着头,沮丧之极。他再也没有提起这 件事。他回到了沉默之中。 “至于帕特西,她确实在她的房间里躺了数天休养,期间由杰斯明负责照料她 和为她准备食物。她可以起身之后,就开着新货车走了,去参加一系列乡村狂欢活 动。 “我非常好奇。帕特西是否会为了那二十万美元立刻又怀孕? 拥有一个婴儿妹 妹或者弟弟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 “爆弹把自己的时间花在庄园里面那些可以独自完成的农活上。他为需要重刷 的白色篱笆刷漆。他修剪杜鹃花。他种下更多春天的花朵。事实上,他扩大了花园 里的花床,使它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艳丽。红色的天竺葵是他的最爱,虽然它们 在炎热季节的花期很短,但是他在花床里种了许多,而且常常去查看它们。 “有一段时间――很短的一段时间,事情似乎正在好转。欢乐并没有完全背弃 布莱克伍德大宅。高布林很乖,然而他的脸忠实地反映着我的紧张和内心挣扎。恐 惧渐渐充满我的心房。 “我在怕什么? 我猜,是死亡吧。我渴望看到小艾达的鬼魂,但是她没有出现, 后来,大拉蒙娜说人们的魂魄如果走进了光明就不会再出现,除非他们有非常重要 的理由要回来。我很想最后再看一眼小艾达。我知道甜心是不会出现的,但是对于 小艾达我有特殊的信念。我想知道,她在我的床上死了多久。 “同一时间,布莱克伍德大宅继续运转。 “大拉蒙娜、杰斯明和洛莉一如既往把厨房管理得井井有条,同样镇定自若地 充当导游,爆弹则开始忙于维修和翻新,每天都把自己忙得筋疲力尽,晚上八点就 上床沉沉睡去。 “大拉蒙娜竭尽全力给所有人打气,使出她所有的‘秘方’来烹饪美味,有几 次甚至用甜言蜜语哄得帕特西肯跟我共进晚餐( 趁爆弹忙于杂事不在时) ,她似乎 认为我需要帕特西,然而坦白说,我不需要。 “一些有趣的客人来来去去,奎恩阿姨寄来充满关爱的书信。还有,复活节的 自助餐会请来音乐家在草地上演奏,吸引了方圆数里之内的客人,确实规模盛大。 “爆弹对于这次复活节晚宴没怎么帮忙,每个人都理解他。他是有出席,穿着 一身漂亮的白色亚麻布套装,却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坐在椅子里,看着别人跳舞, 了无生气,就像灵魂出窍一般。他双眼深陷,皮肤泛黄。 “他就像一个已经见过耶稣显圣的人,平常的生活对于他来说再没有意义。 “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的喉咙像被拳头紧紧压着。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在 跳。我可以在耳朵里听到它的声音。天空是完美的蓝色,空气里弥漫着温和的气味, 小管弦乐队奏出动听的乐曲,然而,我的牙齿在打冷战。 ’ “外面舞池的中央,高布林在跳舞。他的实体非常清晰,穿着一套跟我一 样的白色三件套装。他在舞者之中穿来穿去,似乎不在乎我是否看见他了。然后,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变得很伤心。他站定,向我伸出双臂。他的脸流露出悲痛。 这不是镜像,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脸因为恐惧而一片空白。 “‘没有人能看见你! ’我压着声音轻语,突然之间所有人在我的眼里都变成 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就跟在为莱恩娜举行追思弥撒的那个教堂里的时候一样,或者 说,我觉得能够看见高布林的自己是一个怪物,一个拥有他这种密友的怪物,在这 个世界上,无论在哪里我都不可能得到安逸和温暖。 “我想起新奥尔良家族墓冢里的甜心。 如果我走到墓冢的大门前,我会闻到甲醛的味道吗? 还是会闻到更可怕的气味 ?“我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宴会,走进沼泽旁的古老墓地。有不少客人在那里游荡,洛 莉拿着一瓶香槟在他们中间穿行,为他们倒酒。 我没有见到墓地里的鬼魂。我只见到活人。 甜心的侄子们跟我说话。我听不见。我想象着,自己走到楼上爆弹的卧室里, 从抽屉中取出他的手枪,指着自己的头,扣动扳机。我心想:“‘如果你那样做了, 这种恐怖就会结束。’“然后,我感到高布林无形的手臂环抱着我。我感到他把自 己包裹在我身上。随即传来一种像是高布林的心跳似的跳动和一种精神温暖。这种 感觉对我来说并不新鲜,最近它令我感到罪过,只不过,此刻它是如此重要。 “然后,亢奋感再次降临,就跟我离开甜心的病房时感觉到的那种狂乱的亢奋 一样,泪水流下我的脸颊。我站在橡树之下,猜想墓地里那些哀伤的鬼魂是否可以 看见所有这些活人。我哭了。 “‘你跟我进来,’杰斯明说道。她抓住我的双肩,‘来吧,托一奎因,你来。 ’她只有在非常严肃的时候才会用我的全名称呼我,把音发成‘托一奎因’。我跟 着她进了屋,她要我坐在厨房里,递给我一杯香槟。 “说起来,作为一个在农场里长大的孩子,我喝过许多次酒和威士忌,虽然每 次都不会喝多――但是在厨房的桌旁,杰斯明走了之后,我非常安静地,把一整瓶 香槟喝完了。 “那个晚上,我醉得昏天黑地,头痛欲裂,复活节宴会结束时,我正在呕吐, 大拉蒙娜站在我的身边斩钉截铁地宣布说再也不许杰斯明给我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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