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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您已经听我说过了,高布林就像是我的复制品,让我强调一下吧,因为我的 复制总是完美的,所以,在我的一生里高布林都像是一面镜子般,让我,也许是不 知不觉地,看到自己。 “至于高布林的个性? 他的愿望? 他的脾气? 所有这些都是可以随意改变的, 当他想羞辱我、使我难堪的时候,他可以变成一个彻底的恶魔,我基本上是无法控 制他的,虽然我确实很早就已经明白,如果我完全不理睬他――这需要极强的意志 力,那么他也许会变弱并且消失。 “有时候我会什么都不做,仔细地观察高布林,就为了更清楚地看看我自己是 什么样子的,如果我的外表发生了一些改变,比如,修整头发,高布林就会握紧他 的拳头,做出丑陋的鬼脸并且跺脚。虽然他的跺脚没有声音,但是为了这个理由, 我常常让自己的头发乱蓬蓬的。随着时间的过去,高布林还对我们的衣服产生了兴 趣,有时候,他会把他希望我穿上的裤子和衬衣扔在地板上。 “不过,现在讲到这些情况显得太突兀了,我应该先讲讲使情况发展成为今天 这个样子的旧事的记忆。 “我的第一个清楚的记忆是三岁那年在厨房举行的生日派对,参加的人有我的 祖母甜心、杰斯明和她的姐姐洛莉、她们的母亲小艾达,还有她们的祖母大拉蒙娜 ――所有的人都围在涂着白色瓷釉的厨房桌旁,坐在高凳上或者椅子里,低头凝视 着坐在童桌上的我,看着我跟坐在旁边的高布林说话,告诉他如何像我学会的那样 拿起叉子吃蛋糕。 “我的左边放着为他准备的椅子和餐具,还有跟给我一样的牛奶和蛋糕。他忽 然抓住了我的左手――我惯用左手,他惯用右手――把我碟子里的蛋糕抹得一团糟。 “我哭起来了,因为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力气有这么大――他真的强迫我的手 移动了,虽然不是完全按照他的意志动的――而且我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蛋糕被捣坏, 我想吃掉它。厨房里立刻一阵忙乱,所有人都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甜心一边给我擦 眼泪,一边说我‘弄得一团糟’。 “当时高布林的样子就跟我一样清晰,我们两个人都穿着专门为庆祝生日而准 备的海军蓝水手装。甚至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他能处于最强状态 是因为外面下着的滂沱大雨。 “我最爱雨中的厨房了。我喜欢站在后门的纱门前,看着像水帘一般落下的雨 水,身后是温暖而且用电灯照得灯火通明的厨房,收音机里播放着老歌,或者是爆 弹在吹奏口琴,所有这些我亲爱的大人们,还有炉子上飘来的煮食香味。 “不过,让我回到我三岁的生日派对上吧。 “现在高布林已经破坏了派对,把我弄哭了。而他,那个小白痴,还在那里做 斜视眼,使劲把头摆来摆去,用两根食指把嘴巴往两边使劲拉宽,吓得我大声尖叫。 “我知道,我是绝对不可能把嘴巴拉成像他那样的,可是他常常那样弄他的嘴 巴,仅仅是为了捉弄我。 “然后,他就消失了,完全消失了,我开始使劲大喊他的名字。 “在我的记忆中,那次事件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所有的女人都试图安抚我,包括 那四个跟我的祖母甜心一样温柔的黑皮肤女人,最后连爆弹也走了进来,一边用毛 巾擦拭身上的雨水一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而我就在那里大声喊着,‘高布林,高布林,’一次又一次,但是高布林就 是不回来。 “我的心中升起一种每次他消失之后都会给我带来的恐惧,我不知道这种感觉 是如何消散的。 “这是一个模糊的记忆,但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牢牢地记得生日蛋糕上面那 个巨大的数字三,每一个人都那么骄傲地说我已经三岁了,还有,高布林变得那么 强壮和充满敌意。 “在那个生日里,爆弹还送了我一个口琴,并且教我怎样吹奏,我跟他坐在一 起,两个人一起吹了一会儿,从那时候起,每天晚上晚餐后,爆弹早早上床睡觉之 前,我们都会在一起吹一会儿口琴。 “接下来的就是一连串高布林和我两个独自在我的房间里玩耍的记忆了。那是 很快乐、很幸福的记忆。我有一整套满是柱子、拱门的漂亮积木,我们一起玩,用 它搭建起一些歪歪扭扭的经典建筑,只为了把它们推倒。 而且,为了推倒积木和发出响声,我们还拥有精致的小救火车和小汽车,不过 有时候,我们仅仅用手或者脚去把建筑推倒。 “起初,高布林自己是没有力气做这些事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力 气渐渐足够了,在那之前,他得抓住我的左手来做,或者把救火车滚到我们的伟大 建筑里面去,然后,他就会微笑着丢下我的手,在旁边跳舞。 “我对于这些房间的记忆相当清晰。当我长大了睡不下婴儿床之后,杰斯明的 母亲小艾达就陪我一起睡在大床上,高布林也跟我们睡在一起,我们现在所处的这 个房间当时是一个游戏室,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 “不过,我跟高布林相处得很自在,他没有发脾气的理由。 “渐渐地,虽然我的年纪还小,也开始看得出来,高布林不愿意跟其他人分享 我,而且,到目前为止,每当他占据我的全部心思时,就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同时 也令他变得强壮。 ’ “高布林甚至不喜欢我吹口琴,因为每当我吹起口琴时,他就会失去我的 注意。但是他自己却很喜欢跟随着收音机或者厨房里女人们唱的歌曲跳舞。每到那 种时候,我就会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又或者跟他一起跳舞。 可是,当我吹起口琴,特别是跟爆弹一起吹时,我就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当然,我是为了高布林才特意学习吹奏口琴的窍门的,我会一边看着他跳舞, 一边点着头朝他挤眼睛( 我很小的时候就会挤眼睛了,两只眼睛都可以) ,于是, 随着时间过去,他渐渐接受了这件事。 “多数时候,高布林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这里设有我们专用的画蜡笔画的桌 子。 我任由他的右手抓着我的左手来画,可是,他能画的只有乱七八糟的涂鸦,而 我想画的是棍子小人,或者长着圆圈眼睛、圆圈脸蛋的鸡蛋小人,这是小艾达给小 人起的名字。于是我教他怎样画棍子小人或者鸡蛋小人,还教他怎样画我喜欢的布 满大圆圈花朵的花园。 “就是在这张小小的儿童桌旁,他第一次尝试了他那永远都虚弱无力的嗓门。 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听见他,他的声音就像是许许多多思想的碎片在我的脑海中 破裂,发出一瞬间的亮光。很自然地,我会大声跟他说话,有时候也会低声轻语, 继而变成连续不断的低声念叨,我记得小艾达和大拉蒙娜总是在问我到底说些什么, 还告诉我,我这样的说话方法不对。 “有时候,当我们两人在楼下的厨房里时,如果我跟高布林说话,爆弹或者甜 心就会问我同样的问题,问我到底在说些什么,难道我不懂得怎样正确地说话吗, 我可不可以说些完整的词语,我明明会说的。 “我跟高布林解释这个要求,说我们必须用完整的词语说话,但是他的声音只 能产生断断续续的靠心灵才能感应的含义,于是他完全失去了信心,放弃了这种跟 我说话的方式,多年以后他才重新使用他的声音。 “继续说说他婴儿期的成长吧――他对我的问题可以用点头或者摇头回答,每 当我说了或者做了他喜欢的事情时,他就会疯狂地微笑。每一天,他最初出现在我 眼前时轮廓总是很清晰,然后,随着出现并且逗留时间的增加,他会变得越来越透 明。当他在我的附近时,就算他是透明的,我也可以感知他的存在,在夜晚,我还 可以感觉到他的拥抱――一种非常轻但是很明确的感觉。一直到此刻之前,我都从 来没有尝试过跟其他人描述这种感觉。 “平心而论,当他不做鬼脸或者不胡闹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对我的包容一 切的爱。 也许当他处于隐形状态的时候更为强烈,可是如果他有一段时间不出现,即使 仅仅从白天到夜里这么短的时间,我也会开始呼唤他,而且变得极度消沉。 “有时候,当我在草地上奔跑或者爬上外面墓地旁边的橡树时,我可以感觉到 他附在我身上,而我不论是否看得见他,也会一直不停地跟他说话。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在厨房里跟甜心学写单词――‘好’,‘坏’, ‘高兴’和‘伤心’,然后再教给高布林,我要他抓住我的手,也来学写这些词。 当然了,没有人能理解有时候写字的是高布林,当我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只是大 笑,唯有爆弹例外。他从来都不喜欢高布林,而且总是担心着‘这种跟高布林的谈 话会导致什么后果’。 “不用说,帕特西一直都在附近,但我直到四五岁时才开始对她有清楚的记忆。 甚至在那时候,我也仍然不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她当然是从来不会到楼上我的房间里来的,而我在厨房里看见她时,也总是看 到她和爆弹处于即将爆发厉声争吵的边缘。 “我爱爆弹,当然这是有理由的,因为他爱我。他是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 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是一头灰发,总是在工作,而且多数是在做手工活。他接受 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口才不错,就跟甜心一样,但是他只想当一个农夫。就跟厨房 吞没了曾经是新奥尔良社交新宠的甜心一样,庄园吞没了爆弹。 “爆弹把在布莱克伍德庄园预订膳宿的客人名单保存在他房间的电脑上。虽然 他的确会时不时地穿上白衬衣和西装担任这个地方的导游,但他其实不喜欢做这事。 他更愿意开着心爱的割草机在草地上驰骋,或者做其他在户外干的农活。 “每当他有一个‘工程’,可以跟小屋队――杰斯明的叔祖父、兄弟等等―― 并肩工作至太阳下山的时候,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除了敞篷小货车以外,我从来没有见他乘坐过其他汽车,直到甜心去世,那一 次他跟我们所有人一样坐着一辆长身轿车进城。 “不过,我认为爆弹并不爱他的女儿帕特西,这样说真令人难过,但是我觉得 他对帕特西的爱就跟帕特西对我的爱一样少。 mpanel(1); “我现在知道,帕特西是他晚年才得的孩子,但我当年并不知道此事。当我跟 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回想起来才发现这个家里没有她的合适位置。假如她像甜 心那样去参加社交活动,啊,也许就会有另一个故事。但是帕特西长成了一个野性 难驯的乡下姑娘,这使得爆弹无法忍受,尽管他喜欢乡村生活。 “爆弹对帕特西的一切都看不顺眼,从她那一头卷曲长发披散在背后和肩膀前 的发型,到她穿的小短裙。他跟她说,他讨厌她的白色牛仔靴,她的歌全都愚蠢地 可笑,她和她的乐队永远不会‘成功’。他要她在练习的时候关上车库的门,以免 她的‘噪音’骚扰到那些在这里膳宿的客人。他无法容忍她闪闪发亮的装扮和她装 饰着流苏的皮夹克,他说她看上去就像一件庸俗的垃圾。 “她与他针锋相对,她说她总有一天会赚到足够的钱离开这个鬼地方,有一次 吵架时她还打破了一个曲奇罐――也许我该补充一下,那是一个装满了甜心做的巧 克力软糖的罐子――而且,每一次她离开厨房的时候,从不会忘记用力摔纱门。 “帕特西的歌唱得不错,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丫,因为小屋队的人都这样 说,杰斯明和她的母亲小艾达甚至大拉蒙娜也同意。 老实说,我自己也喜欢她的音乐。可是,到后面的车库里为帕特西弹奏吉他和 击鼓的年轻男子总是络绎不绝――我知道爆弹非常讨厌他们――当我在屋外玩耍时, 我会背着爆弹,偷偷地潜到车库附近去,偷听帕特西和着乐队的音乐展开歌喉。 “有时候,高布林会随着帕特西的音乐跳舞,而且,就跟许多精灵一样,高布 林会沉迷在舞蹈之中,当他跳舞时,他会从左边跳到右边,用手臂做出可笑逗趣的 手势,用脚使出各种换了普通男孩子一定会绊倒摔倒的花招。 他会装成一个保龄球瓶子,摇呀摇呀但绝不会摔倒,而我则看着他的舞蹈开怀 大笑,几乎笑死。 “我也开始喜欢上这种舞蹈,喜欢当他的拍档,竭力模仿他的舞步。如果帕特 西走出车库抽烟时看到我,她就会飞扑过来亲吻我,喊我‘亲爱的’,说我是个‘ 真他妈可爱的小男孩’。她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奇怪,就像是在对抗着什 么,可是,没有人会反对她说这句话,除了她自己。 “我想,我以为她是我的堂姐,直到有一天帕特西跟爆弹的剧烈争吵为我揭开 了真相。 “帕特西跟爆弹争吵的原因是钱,因为爆弹从来都不愿意给她钱。当然,我现 在知道我们其实是有很多钱的,总是有很多很多。 可是爆弹逼得帕特西必须为每一枚硬币而争吵;我现在明白,爆弹是不肯给帕 特西的乐队投资。有时候他们的争吵会把我弄哭。 “有一次,我在厨房里的小桌子旁跟高布林坐着,帕特西和爆弹的争吵又开始 了,高布林抓住我的手,用蜡笔写下‘坏’这个字。他这样做的时候,我很高兴, 因为他写得很对,然后,他紧紧地靠着我坐下,伸出双臂想抱我,但那时候他的身 体非常僵硬。我知道,他不想我哭。他是那么努力地安慰我,结果变成了透明,可 是,我可以感觉到他靠在我的左边。 “还有几次,当帕特西为了钱而开战时,高布林就会把我拉走,其实他也不需 要非常使劲拉我,我们俩会跑到楼上我的房间里,在那里听不到他们的争吵。 ’ “甜心太顺从丈夫了,所以在厨房的争吵之中她是绝不会反对爆弹的,但 她会偷偷地给她的女儿塞钱。我亲眼见过,帕特西会不停地亲吻甜心,说:‘妈妈, 若不是为了您,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然后,她就会坐在某人的摩托 车后座上或者开着她自己的货车,到城里去。她那辆货车的车身两边的车窗下都用 喷漆喷着‘帕特西・布莱克伍德’的字样,相当破旧。然后,我们就会有三天时间 听不到录音棚里的音乐,也见不到帕特西。 “我头一次明白帕特西跟我有密切关系是在一个可怕的晚上,她和爆弹互相扯 着嗓门对吼,他简单直接地喊道,‘你不爱奎因,’还有,‘你不爱自己亲生的小 男孩。如果你尽了做母亲的职责,这座大屋里就不会有什么高布林,他就不会需要 高布林。’“在那一刻,我知道这些话全是真的;她是我的母亲。它们在我的脑海 里回响着,我对帕特西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感,我想问爆弹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还 感到了伤害,帕特西不爱我的想法令我的胸口和胃部生疼,尽管以前我以为自己不 在乎。 “在那一刻,当爆弹喊道‘你是一个残忍的母亲,这就是你的本质,而且你还 是一个婊子’时,帕特两抓起一把大餐刀朝爆弹扑了过去,爆弹用一只手抓住了她 两只手腕,刀子掉在地上。帕特西对着爆弹大喊说她恨他,如果可以,她要杀了他, 他最好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他才是那个不爱自己孩子的人。 “我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我身处屋外,小屋里洒出电灯的光芒,帕特西坐在 敞开门的车库录音棚前一把木头摇椅上哭,我走上前亲吻她的脸颊,她转过身来伸 出双臂拥抱我。我知道高布林在试图拉开我,我可以感觉到他,但是我想拥抱帕特 西,我不想见到她这么伤心。我要高布林亲吻帕特西。 “‘不要再跟那个东西说话了,’帕特西喊道。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其实, 就是我惯常见到的那个样子――对着我大声喊叫。 ‘每次你跟那个东西说话时,我都想发疯。每次你跟那个东西说话时,我都无 法忍受呆在你的附近。于是他们就说我是一个坏母亲! ’于是,我不再跟高布林说 话,不停地亲吻了她一个多小时。我喜欢坐在她的大腿上,我喜欢她轻轻地摇我。 她闻起来很香,她的香烟也是。在我模糊的孩子思维里,我知道这标志着某种改变。 “可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当我靠在帕特西身上时,我感觉到了一种阴暗的 感情,一种近似于绝望的感情。有人告诉我,在我那个年纪是不应该懂得这种感情 的。但这话不对。我感觉到了。我靠着帕特西,尽管高布林在周围不停地跳着舞, 拉扯我的袖子,我都不理他。 “那一晚,帕特西史无前例地来到了楼上,在这里跟高布林、我和小艾达一起 看电视,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们到底看的是什么节目了,但我记得我们一起纵 声大笑。 那一次给我的印象是,帕特西忽然成了我的朋友,而且,我觉得她非常漂亮, 我一直都觉得她很漂亮。然而我也爱爆弹,我永远无法在他们两人之间做出选择。 “从那天开始,不说别的,帕特西和我之间的拥抱和亲吻似乎多了起来。拥抱 和亲吻在布莱克伍德庄园里向来是件重要的事情,当时,在我看来,帕特西也成了 我们中的一员。 “在我六岁左右的时候,我开始接触到庄园里的一些管理,明白玩耍的时候不 能太靠近作为庄园西部和西南边界的沼泽。 “若不是为了高布林,我最喜欢的玩耍地方会是墓地,那里,就如我已经告诉 过您的,曾经是我的曾一曾一曾祖母弗吉尼亚・李最喜欢的地方。 “我已经描述过,客人们很崇拜那个地方,还有疯子曼弗雷德如何为了满足弗 吉尼亚・李的善心而还原每一块墓石的故事。围绕那个地方的繁复精美的铸铁小篱 笆被修复,而且一直到现在都是涂成墨黑色,还有,那个石砌尖顶小礼拜堂的落叶 每天都会被打扫干净。那个小礼拜堂是一个会产生回音的房子,我很喜欢到那里去 大喊‘高布林! ’然后听着回音传回来,逗得他无声地笑弯了腰。 “如今,墓地那里的四棵橡树的树根已经把一些矩形的坟墓和那个小篱笆的一 部分挤弯了,可是,谁能奈何这些橡树呢? 在我的亲人之中,从来没有任何人砍下 过任何树木,这是肯定的,而且,那几棵橡树都有名字。 “墓地最远的边上,是弗吉尼亚・李的橡树,在它和沼泽之间,是曼弗雷德的 橡树,近处的边上是威廉的橡树和奥拉・李的橡树,全都拥有粗得惊人的树身,和 沉重地压在地上的巨大枝丫。 “我最爱在那里玩耍,直到高布林开始抗议。 “我第一次在墓地里见到鬼魂时,肯定已经是七岁左右了,就在我此刻说起来 的时候,我还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高布林和我正在那里嬉戏打闹,我可 以听到远处帕特西的最新乐队发出的砰砰乐声。严格来说,我们已经离开了墓地, 我正在努力翻越奥拉・李橡树上最靠近大屋的一根像手臂一般长的枝丫,虽然它其 实离大屋也不能算近。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头转向了右边,看到了一小群人,有两个女人、一个 男孩加上一个男人,全都飘浮在弯曲拥挤的坟墓上方。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事实上,我猜我当时心里在想,‘噢,这就是大家都在讨 论的鬼魂啊,’我一声不响,呆呆地看着他们,他们似乎全都是由某种半透明的物 质组成,飘啊飘,像主要是由空气产生的一般。 “然后,高布林也看到他们了,起初他没有动,只是跟我一样瞪着看,然后, 他变得歇斯底里,狂乱地做着手势要我赶快爬下树来,回到大屋那里去。那时候, 我已经熟知他所有手势的含义,所以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我一点也不想走。 “我瞪着那一群鬼魂,看着他们茫然的脸孔、无色的身体、简单的衣着和他们 看着我的方式,猜测着。 “我从橡树枝上滑下来,朝着铸铁篱笆走去。那群鬼魂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 此刻回想起他们的样子,我才想起来,他们的表情其实是有所改变的。他们变得紧 张,甚至不满,虽然,当时的我肯定不懂这些词语。 “渐渐地,他们开始淡化,我非常失望地发现他们完全消失了。我可以听到随 着他们的消失而降临的寂静,当我的目光扫视墓地本身和四周威压无比的橡树时, 一种更强烈的神秘感悄悄地爬到了我的身上。我对于那些橡树有一种特别清晰的感 觉――它们在看我,也看到我看见那些鬼魂,它们有感情,它们很警惕,它们拥有 自己的个性。 “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对树木的真正恐惧,当我朝着斜坡下面、朝着沼泽那侵 蚀一切的黑暗看去时,我觉得那些巨大的柏树也拥有同样神秘的生命,它们缓缓的 呼吸着,见证着它们周围发生的所有只有树木自己能看到、听到的事情。 “我开始发晕。我几乎要反胃了。我看到那些树木的枝丫在移动,然后,非常 缓慢地,那些鬼魂又出现了,是跟刚才完全一样的一群鬼,一样苍白,一样晦暗。 他们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搜寻着,我仍然一动不动,拒不理会高布林狂乱的手势,然 后,我突然倒退几步,几乎要绊倒,接着就朝着大屋跑去。 “我跟平常一样,直接跑到了厨房门前,高布林跟在我的身边跳着跑着。我把 刚才的事情全都告诉了甜心,她立刻警觉起来。 “那时候的甜心已经相当胖了,而且,就像我跟您描述过的,是厨房里的永久 烹饪器。 她用双臂把我抱起来,很干脆地告诉我,墓地那里没有鬼魂,我应该从现在起 再也不要到那个地方去。虽然我还小,但我听出了她话里的自相矛盾,我也知道自 己看到的是什么,没有人能改变我的想法。 “爆弹在大屋前边忙着招呼客人,我不记得他当时的反应了。 “可当时跟甜心一起在厨房工作的大拉蒙娜――杰斯明的祖母,对那群鬼魂却 很好奇,她想知道他们的一切,包括女鬼裙子上的花式和男鬼没有戴帽子的细节。 我知道她相信鬼魂之说。她开始给我讲述她在客厅见到我曾一曾祖父威廉的鬼魂在 翻找路易十五桌子的著名故事。 “现在让我们继续讲墓地那群鬼魂吧,我把他们称为‘迷失的灵魂’。甜心被 这事吓坏了,她说我已经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说我在那里会遇到其他孩子,会 玩得很开心。 “于是,在一个早上,爆弹开着敞篷小货车把我带到了鲁比河城的一所私立学 校。可是不到两天,我就被赶出来了。因为我一天到晚都在跟高布林说话,用模糊 不清的话语念念叨叨、嘀嘀咕咕的,而且无法跟其他孩子相处。况且,高布林也不 喜欢那个地方,他对着老师做鬼脸,抓住我的左手把我的蜡笔折断。 “我想去的地方只有这里――要么偷看帕特西和她的音乐创作,要么给爆弹帮 忙沿着大屋前方种下一排漂亮的三色堇,要么到厨房里吃碗中剩下的加冰蛋糕,听 甜心、大拉蒙娜和小艾达唱起《去告诉洛蒂阿姨》、《我在铁道上工作》以及其他 歌曲。 “后来,我又在墓地那里见过几次‘迷失的灵魂’,过去的一年里也见过他们。 他们没有变,仍然在那里徘徊着,凝视着,仅此而已。 他们似乎被捆在了一起,就像一簇飘动的物质,没有一个鬼魂可以脱离。我甚 至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拥有我们所说的个性。可是,他们追随着我的目光又像是在说 他们是有的。 “在我的罗琳- 麦奎恩阿姨回家之前,我已经至少被四所学校赶出来过了。 “那一次是我首次清楚地记得自己见到她时的情景。她充满了热情,一边甜蜜 地拥抱我,一边用擦了香喷喷的唇膏的嘴唇亲吻我,一边从一个漂亮的白色大盒子 里面取出最最美味的巧克力裹樱桃糖果给我,一边告诉我她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回 来过几次。但是,我对那几次都完全没有印象。 “当时她住的房间就是她现在住的房间。 在那很久以前的日子里,我从来就没有注意过那个房间,直到我被带到那里, 见到她,被她抱在大腿上。 “即使算上在布莱克伍德大宅来来往往的客人们,奎恩阿姨也是我见过的最漂 亮的女人。我觉得她的那些鞋跟像钉子一般、在脚踝处绑皮带的鞋子非常可爱,现 在的我会用‘魅力无比’这个词来形容它们。我还非常喜欢她浓重的香水味和柔软 白发的触感。 “按照推算,当时的她已经有七十岁左右了,但是她看起来比她的侄子爆弹或 者甜心还要年轻,而我猜想他们两人当时才五十来岁。 “奎恩阿姨全身穿着裁剪得当的白色丝衣,那是她最喜欢的穿衣风格,我记得 我把一些巧克力裹樱桃糖果掉在她的套装上了,她满不在乎地告诉我不用担心,她 有一千套白色丝质套装,她挂着最开心的笑容跟我说,我就跟她想象中的一样‘耀 眼’。 “她的房间布置全都是用白色,床的华盖上有白色蕾丝和丝绸装饰,窗户上垂 及腰部的白色长薄纱随风飘扬,她甚至还拥有一张带着头和尾巴的真正的白狐皮, 她把它丢在一把椅子上。 “她跟我说,她最爱用白色做的东西,还给我看她涂成白色的手指甲,以及上 衣领子上别着的一个用浅粉红色珊瑚作衬底的白色贝石雕,她说,在过去的三十年 里,甚至是自从她的丈夫约翰・麦奎恩过世之后,她的所有东西都是白色的。 “‘我觉得,我开始有点厌倦白色了,’她用最夸张有趣的表情宣布道,‘我 确实非常爱你的约翰・麦奎恩叔叔。在他之前,我从来没有爱过别的男人。而我也 决不会再婚。可是,我决定沉醉在色彩当中。你的约翰・麦奎恩叔叔当然也会同意 的。你觉得怎样,塔奎因? 我是不是该买一些其他颜色的套装呢? ’“她说这番话 的时候,是我的年轻生命中一个真正的转折点。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 一个严肃的成人问题。事实上,她完全像是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对待我。我从那时 候开始就以无限的忠诚爱上了她。 “不到一个星期之后,她开始给我看各种颜色的锦缎、绸缎的样本,问我觉得 哪一种颜色最幸福、最甜蜜,而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看来,所有的颜色之中,黄色 是最幸福的,我拉着她的手,带她到厨房去看那里的黄色窗帘,逗得她大笑个不停, 说黄色令她想起了牛油。 “不过,她真的把房间用黄色布置起来了! 全都用轻快的夏季布料,就像她原 来用的白色一样缥缈,整个房间是不可思议的黄色,说真的,那一次重新装饰以后 的房间是我最喜欢的,以后的重装无论如何都比不上那一次了。 “多年以来,她把她的房间重装过许多次,用许多不同的颜色,包括床铺挂饰、 帷帐和椅子,她的衣服也是一样。不过,在那最初的日子里,一身纯白的她看起来 就像一个真正的皇族,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为她的美丽、她的纯洁和她的言谈而倾倒。 “至于那个贝石雕,她把它的故事都讲给我听了――上面刻的是赫柏向众神之 王宙斯奉上杯子的神话场景,宙斯的外形是一只鹰,它的喙伸进杯子,喝里面的饮 料。 “那时候,高布林一直呆在门口旁边,把手插在裤袋里发脾气,直到我对他说 话,叫他过来,要把他介绍给奎恩阿姨才作罢。我相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向她 描述高布林的样子,因为除了我自己,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人能看见他。我可以发 誓,当时她看着我的旁边,而我有一种最纯粹、最模糊的直觉,觉得她真的看见他 了,至少,当她眯起双眼时,有那么一会儿她是看见了的。 “她的目光刷地回到我身上,是那么的锐利。然后,她非常温柔地问我,‘他 令你快乐吗? ’这个问题,就跟她之前的问题一样,大出我的意料。 “我想,当时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堆话,大意是说:高布林总是陪在我的身 边,除非他躲起来,而这种陪伴对我有些什么影响;就像是他令我快乐与否根本就 无关紧要一般。然后,高布林开始拉扯我的手,要把我拉到房间外面。我说道,‘ 听话,高布林! ’语气就跟甜心有时候对我说‘听话,奎因! ’一样,于是高布林 撅起嘴做鬼脸,消失了。 “我开始哭泣。奎恩阿姨很担心地问我为什么哭,我告诉她,这下子高布林很 长时间都不会回来了。他会一直等一直等,等我一直哭个不停,才会回来。 “奎恩阿姨沉思了许久,然后对我说,我不应该哭。‘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奎 因? ’她问道,‘我认为,只要你保持沉默,假装你不需要他,他就会回来。’ “这个办法很有效。当我帮她和大拉蒙娜整理行李,当我玩弄奎恩阿姨摆放在她那 张著名的大理石桌上的贝石雕时,高布林回来了,躲在门后面探出脑袋,撅着嘴, 生着闷气,然后飘进来。 “当我低声念念叨叨地向高布林解释奎恩阿姨是谁、人人都喊她奎恩小姐但我 们要喊她奎恩阿姨时,奎恩阿姨一点也不介意。 当大拉蒙娜走过来纠正我要我安静时,奎恩阿姨说,不,让我继续。 “‘现在听着,高布林,不要再那样跑掉了。’奎恩阿姨说道,又一次,我肯 定她是可以看见他的,但她说她看不见,只不过是相信我的话,认为他就在那里。 “我跟奎恩阿姨在一起的时间里,她总是把我看成大人一般跟我说话,我还在 她的床上跟她一起睡觉。她从镇子里订购了一些男装的白色大码T 恤衫,我把它们 当作小睡袍来穿。我还像以前跟小艾达一起睡时一样蜷缩在她的怀里,睡得非常沉 实,就连高布林都叫不醒我,直到奎恩阿姨叫我起床。 “小艾达对此觉得有点伤感,因为她从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开始陪我睡觉了, 不过,奎恩阿姨安慰了她一番,她也就不再难过了。 我爱我们两人头上的白色华盖胜过于自己楼上房间的绸缎华盖。 “让我再说说这段时间里发生的其他事。 奎恩阿姨带着我坐着她那辆长身豪华轿车前往新奥尔良。我从来没有坐过那样 的大车,不过我对它没什么记忆,只记得高布林坐在我的右边,奎恩阿姨坐在我的 左边。高布林竭力维持他的实体形态,可是他在实体和透明之间闪烁变化了无数次。 “那一天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事情是,我们下了车,走到了一条铺着长形地 砖的街上,在有阴凉的那一边人行道上漫步,人行道上撒满了粉红色的花瓣,那是 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场景之一。我希望自己现在能知道那条街道在哪里。我问过奎恩 阿姨,但是她想不起来了。 “路边种了一排紫薇树和日本木兰,我不知道那些粉红花瓣是从哪一种树上落 下来的。一阵花瓣雨洒下之后,我比较倾向于认为是从紫薇树上落下的。我永远不 会忘记那一段人行道和那些漂亮的花瓣,就像是有人特意撒下,让人们走上去,从 现实走向梦幻一般。 “即使是现在,每当我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起那条人行道,我记得那 懒洋洋的阳光和悠闲的感觉,还有那粉红花瓣的美丽。 然后我就可以做一个深呼吸。 “这事跟我的故事没有关系,也许只说明了我对于这种事情的敏锐和多愁善感。 可是,跟我的故事有密切关系的是,那天我们拜访了一位比奎恩阿姨年轻许多、非 常矫揉造作的女士的家,她有一个放满了玩具的房间,以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的娃娃屋。我不懂得男孩子是不应该喜欢娃娃屋的,所以当然对它非常好奇,很想 在里面玩。 “可是,我记得,那位女士很喜欢指手画脚,用她那假装稚嫩的嗓门抛出一大 堆绵软造作的问题轰炸我,问得多数是关于高布林的事,而高布林从头到尾一直都 用阴沉恼怒的表情瞪着她。我讨厌她用那种有气无力的声音问我,‘高布林会不会 做坏事? ’或者,‘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高布林会做一些你自己想做却不能做的 事? ’“虽然我还小,但是我明白她的意图,而且,对于后来奎恩阿姨在长身轿车 上给爆弹打的电话也并不意外。她像是忘记了我和高布林在她旁边似的,告诉他说, ‘他只是一个想象中的玩伴,托马斯。他长大以后就会忘记高布林了。他是一个非 常聪慧的孩子,因为没有玩伴,所以才有了高布林。根本不需要担心。’“我遇到 那条漂亮的花瓣人行道――还有那位女心理学家――之后没多久,爆弹就把我送到 了一所新的学校里。我非常讨厌那里,就跟我讨厌其他学校一样,我跟高布林故意 吵闹个不停,结果还没过中午就给送回家去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爆弹开了一趟长途车,把我带到新奥尔良住宅区的一间更 专业的幼儿园,可结果是一样的。高布林朝那些孩子们扮鬼脸,而我则讨厌他们。 老师的声音在我耳里显得十分刺耳,她跟我说话的方式就像认为我是个白痴,爆弹 很快就开着敞篷小货车到那里去把我接回了我最想呆的地方。 “那时候的我,还有一段鲜明但是破碎的记忆,非常扭曲和迷惑。我记得自己 真的被关进了某种医院,呆在一个小卧室里,然后又坐在一个巨大的游戏室里,最 后是在一个娃娃屋里,我还知道人们透过一面镜子在观察我,因为高布林朝我做手 势说他们在那里。 高布林讨厌那个地方。那些来问我问题的人说话的口气就像自以为是我的好朋 友。他们当然不是。 “‘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大人话的? ’就是其中的一个有奖问题,还有,‘你 说过,无拘无束令你快乐。你知道“无拘无束”是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了, 我解释说:一个人,不用上学,不用呆在这里。我很快就离开那个地方了,我觉得, 我是靠彻头彻尾的顽固和拒绝友好合作而赢得自由的。然而,这段经历把我吓坏了。 我记得自己冲进甜心的怀中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而她一直在啜泣。 “也许就是在我回家的那个晚上吧――我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很快,奎恩阿 姨就向我保证我再也不会被送到像那个‘医院’那样的地方了。在后来的日子里, 我了解到那一次是奎恩阿姨的安排,因为帕特西当着我的面大声地为了那件事怪责 她。她这样做令我很迷惑,因为我是那么需要对奎恩阿姨的爱。 “当奎恩阿姨摇着头,承认说医院的事是她做错了时,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奎恩阿姨看到我的反应,过来亲吻我,又问起高布林。我告诉她,他就在我的旁边。 “又一次,我敢发誓她看见了他,我甚至看到高布林挺起胸膛像是要向她夸耀 自己。 不过,她只说,如果我爱高布林,那么她也爱高布林。我开心得落了泪,很快 高布林也哭了。 “我的下一个关于奎恩阿姨的记忆是,她在这个房间里跟我一起坐在我的小桌 子旁边,教我用蜡笔写更多生词――事实上,是一大串卧室里各种物品的名字―― 然后,她耐心地看着我把这些词――床、桌子、椅子、窗户,等等――教给高布林。 “‘高布林可以帮助你记住它们,’她严肃地告诉我,‘我认为高布林是一个 非常聪明的精灵。你觉得高布林是否会认识一些我们不懂的词汇? 我指的是,你还 没学过的词汇? ’“那是令人震惊的一刻,我正想回答说‘不’的时候,高布林把 手放在我的手上,用他惯常的锯齿字迹写下了‘停止’、‘减速’还有‘学校’这 几个词。 “我大笑起来,我太为他骄傲了。可是,高布林还不满意。他又歪歪扭扭地写 下了‘鲁比河’这个词。 “我听到奎恩阿姨吸了一口气。‘给我解释这些词的意思,奎因,’她说道。 然而,虽然我能说出‘停止’和‘减速’是我们在高速公路的指示牌上看到的词, 却不认识‘学校’和‘鲁比河’这两个词。 “‘问高布林,它们是什么意思。’奎恩阿姨说道。 “我照做了,高布林默默地把它们的意思全都送进了我的脑中:‘停止’的意 思是把车停下来,‘减速’的意思是把车子的速度慢下来,‘学校’的意思是附近 有孩子,我们必须慢驶,呸! 讨厌的小鬼! ‘鲁比河’是我们去学校或者购物时开 车从上面走过的那些水的名字。 “奎恩阿姨脸上露出的严肃表情令我永远难忘。‘问高布林,他是怎么学会这 些词的。’她对我说道。但是当我问他的时候,高布林只是斜着眼睛,左右摇晃脑 袋,然后开始跳舞。 “‘我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学会的,’我告诉她,‘不过,我猜他是通过观 察和聆听学会的。’“她对这个答案似乎非常满意,我极为高兴。她刚才的严肃表 情把我吓坏了。‘啊,这非常有道理,’她说道,‘我跟你讲,何不请高布林每天 教你几个新词? 也许,他现在就可以开始了,多教几个。’“我不得不跟她解释, 高布林今天是不会再做这事的了。他从来都不喜欢长时间地做同一件事。他已经失 去兴趣了。 “直到此刻,我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才意识到高布林在我的脑海里跟我说的 话一直都很有条理。至于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 “不过,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照着奎恩阿姨说的话去做了,高布林教会我 许多常用词汇。每一个人,甚至连爆弹和甜心都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厨房帮怀着敬 畏看着我学习。 “我歪歪扭扭地写出‘米’、‘可口可乐’、‘面粉’、‘冰’、‘雨’、‘ 警察’、‘警长’、‘市政厅’、‘邮局’、‘鲁比镇剧院’、‘格兰五金店’、 ‘葛洛汀药房’、‘沃尔玛’――并且按照高布林在我的脑海里给出的含义来说明 它们的含义。高布林不仅仅告诉我如何发音,还给我看图像。我看到了市政厅、看 到了邮局、看到了鲁比镇剧院,因此立刻就能把这些词语的发音和它们的含义联系 在一起。这是高布林的杰作。 “当我回顾这个奇怪的过程时,我才意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一直认为高 布林是个低我一等的专搞恶作剧的家伙,但是他早就学会了那些文字的拼读方法, 比我做得好多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在这方面的能力都领先于我。为什么会这 样? 就像他所说的,他观察,他聆听,只需一点点明白的、起码的提示,他就能举 一反三。 “这就是我说他学东西很快的意思,我还应该补充一下,他是一个不可预料、 不可控制的学生,因为这是事实。 “不过,请让我清楚地说明一点,当厨房帮因为高布林教会我这些词汇而对我 说,高布林真了不起的时候,她们仍然不相信他的存在。 “有一个晚上,我在奎恩阿姨的房间里听大人们聊天时,我听到了一个词:‘ 潜意识’,然后又听到了一次,终于,在第三次听到它的时候,我插口问它是什么 意思。 “奎恩阿姨跟我解释道,高布林生活在我的潜意识中,随着我的成长,他可能 会消失。 我现在不需要担心这个。可是,以后我将不再如此需要高布林,‘一切’将会 顺其自然。 “我知道这是错的,但是我太爱奎恩阿姨了,不愿意跟她争辩。况且,她很快 就会离开。她的旅行在召唤她。她的朋友正在马德里某处聚集准备搞一个特别派对。 每次想到这事,我就会哭。 “奎恩阿姨很快就准备出发了,但是在那之前,她雇用了一位年轻的女士来做 我的‘家教’,那位女士每天都到布莱克伍德大宅来给我上课。 “那位老师没给我留下多少深刻印象,我跟高布林的对话使她害怕,很快她就 离开了。 “下一个,再下一个老师也好不到哪里去。 “高布林跟我一样讨厌这些老师。她们要我给一些闷死人的图画上颜色,或者 从杂志上剪下纸条贴在卡片上面。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言行中都有一种虚伪,现在 回想起来,她们都假设孩子的思维跟大人的不一样。我不能忍受这种对待。我很快 就学会了如何恐吓她们。我起劲地吓唬她们,打击她们的信心。我想赶她们走。作 为大宅里唯一的拥有自己主见的孩子,我满腔怒火地驱赶她们。 “不论来多少个,我都会很快恢复跟高布林的独处。 “我们一如既往地在庄园里面奔跑,有时候跟小屋队一起呆在外面,在电视上 看我一向都喜欢看的拳击比赛――事实上,那是我唯一喜欢看的运动,现在也一样 ――我们还在老墓地那里见过几次鬼魂。 “至于曼弗雷德的儿子威廉的鬼魂,我至少在客厅的桌子前面看过他三次,他 看起来跟阁楼楼梯上的卡米尔姑姑一样茫然。 “同一时间,小艾达花很多时间为我讲读带有插画的儿童书籍,一点也不介意 也在旁边听着看着的高布林,我们全都挤在床上,靠着床头板,我跟着她学会了一 点阅读能力,而高布林,如果我有耐心听他在我的脑海里发出的那些音节,他居然 可以把书读给我听。 在下雨天里,就如我提过的,他真的是特别强壮。他可以从一本大人看的书里 面为我读完一整首诗。 “在早年的某一天,我意识到高布林就像是我的一个宝库,他理解拼读词汇的 能力比我强,我喜欢这样,当然我还相信他对于老师们的意见。高布林学得比我快。 然后,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 “当时我肯定已经九岁,可以跟大人们一起坐在厨房里的白色瓷釉大桌旁了。 高布林抓住我的左手开始写一些我绝不可能写出来的更复杂的句子。有一天,在厨 房里,高布林用蜡笔在纸上画出一些句子,大意是,‘奎因和我想坐爆弹的敞篷小 货车。我们想再去看斗鸡。我们想去看公鸡们打架。我们想下注。’“小艾达和杰 斯明都看到了这件事,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甜心只是摇摇头,爆弹也默不作声。 然后,爆弹做了一件明智的事情。 “‘好吧,奎因,’他说道,‘你跟我们说这是高布林写的,可是我只看到你 的左手在动。 或者这么办吧,你来把这句话抄给我们看。 告诉高布林,让他放手让你抄。我想看看你的字迹跟他的字迹有何区别。’ “当然,要我抄写很困难,不过,我写出来的字比高布林的要整洁方正得多,就像 小艾达教我写的那种印刷体一样,爆弹吃惊地向后靠去。 “然后,高布林又抓住了我的左手,用他特有的细长潦草字迹写道,‘不要怕 我。我爱奎因。’“我为他的进步而兴高采烈,我记得我对在场的所有人说道,高 布林是我最好的老师。 可是,没有人像我那样开心。然后,高布林又抓住了我的手,非常用力地抓着, 在纸t 画,几乎把蜡笔折断,‘你们不相信我。奎因相信我。’“在我看来,高布 林是一个独立的生命,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明白这一点,可就是没 有人愿意这样说。 “然而,爆弹在那个周末带我去看斗鸡了,当我们开车经过鲁比河城时,爆弹 问道,高布林是不是也在车上。我说是的,高布林紧贴着我,透明,正在保留他的 体力,好让自己在看斗鸡的时候可以在四周的过道上跳舞,但是不用担心,他就在 车里。 “然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爆弹又问道,‘高布林在干什么? ’我告诉他, 高布林就在旁边,‘颜色鲜明’,我的意思是他显出了实体。 我在竞技场里到处奔跑为爆弹收集他赢得的赌注时,他就在我的身边跟我一起 跑。当然了,我们还得赔付一些爆弹输了的钱。 “也许您从来没有看过斗鸡,就让我简单描述一下吧。那是一座位于郊区的有 窄调的建筑,有一个粗糙的大堂,里面有一个特许经营的店子售卖汉堡包、热狗和 苏打。从大堂可以进入一个圆形的竞技场,场里有两个出入口,一个是客人进出的, 另一个是公鸡和训练员们进出的。竞技场的正中心是一个泥土地面的大铁笼,笼子 一直伸到天花板上,用保护用的细铁丝完全缠起来,公鸡们就在里面打架。 “两个男人带着他们的公鸡走进铁笼中,把它们放在地上,它们的好斗天性驱 使它们立刻开始打斗,一旦有一只公鸡占了上风,它们被带出笼子在后面继续打架, 至死方休。 训练员会竭尽全力地帮助自己的公鸡。他们会抓住它们的脖子,把它们口中的 血吸出来,让它们可以再次战斗,我觉得,他们还吹它们的尾部。 “爆弹从来不到后面去。那里很脏而且尘土飞扬,因此多数看斗鸡的人,不论 他们的衣着有多么贵重,总是弄得满身泥土。爆弹只喜欢看笼子里的打斗,他常常 站起来,大声喊出他的赌注,而我负责跑来跑去交钱取钱。 看斗鸡的也有女人,还有许多孩子,其中不少负责收钱和发钱,那是一幕如今 可能已经接近消亡的美国场景。 “我个人很喜欢斗鸡,高布林也是,我解释过了。我们觉得那长着彩色长羽的 公鸡非常华丽,当它们跳到三英尺或者更高的空中向对手挑战,落下来又跳上去的 时候,真是值得一看的奇景。 “爆弹认识那里的所有人。我说过了,他是一个农夫,当我跟你讲这个故事的 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是自愿做农夫的,在他可以选择的时候,他选择把自己的一切 都投入了乡村生活中。 “他在新奥尔良的罗耀拉大学获得了律师资格,跟他的父亲格拉维一样。他完 全可以成为另一类人。是他选择了自己的路。 “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在培养打斗用的公鸡,他把如何培养的方法全都跟我 讲了,包括如何在两年里用最好的谷物来喂养它们,让它们长出漂亮的长羽,就为 了在场上耀武扬威的五分钟。至于饲养家禽,他说,它们的饲养、照顾的方式很可 悲,它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绿草和新鲜空气。而一只斗鸡则拥有它自己的生活。 “好吧,那就是爆弹。他可以看完斗鸡回家,洗个澡,穿上他的黑色西装,走 进来,确保皇家道尔顿瓷器已经端正地摆放在晚餐桌上,把小艾达或者洛莉叫来把 周围的纯银餐具摆得更加平整划一。他在他的小货车里播放口琴音乐磁带,为前面 房间的客人雇用经典四重唱和三重唱表演。 “他是一个介于两个世界之间的男人,他为我带来了两个世界的最好一面,但 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那么讨厌纯粹的乡下女孩帕特西。不过,我的母亲确实 是在十六岁的时候怀了孕,而且即使她知道,她也拒绝泄漏我父亲的名字,所以, 可能就是那件事使她彻底名声扫地。 “让我们向前快进到我十岁那年吧,我最好的家庭教师来到了大屋――一位名 叫莱恩娜・斯普林格的无与伦比的可爱女士,擅长弹奏钢琴,会说几国语言,‘崇 拜’高布林,常常不通过我而直接跟他说话,甚至令我有点妒忌。 “当然,我明白那是一个游戏,但是高布林不知道,他跟莱恩娜玩闹,为她表 演小花招,我则低声把这些描述给她听。莱恩娜教我的一切,我都教给高布林,或 者至少是试图教他。高布林变得非常喜欢莱恩娜,每当傍晚她来到大屋的时候,他 都高兴地上蹿下跳。 “莱恩娜长得又高又苗条,披着一头棕色的长鬈发,用发夹随意地别在脑后。 她洒着一种名叫‘一千零一夜’的香水,穿着她形容为‘浪漫’的裙摆像波浪一样 的高腰裙子,她跟我解释说,这是受到了亚瑟王时代的启发,而且她最爱天蓝色。 她陶醉于我的祖先弗吉尼亚・李挂在餐厅里的那幅画像,买了许多天蓝色的华丽裙 子。 “莱恩娜被布莱克伍德大宅深深迷住。 她在巨大的房间里转圈跳舞。她热情洋溢地四处探索,用最亲切的态度跟客人 们闲聊。 “她立刻宣布我是一个‘罕见的天才’。 我张开双臂欢迎她――就如您看到的,我的世界,充满拥抱和亲吻,深受这些 动作的影响,而莱恩娜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样的风格。 “莱恩娜令我迷恋。我生怕自己会像故意失去其他老师那样失去她,我的心灵 世界因此而经历了一个也许是我所知道的最大的转折。 “莱恩娜说话很快,以至于爆弹和甜心私下里抱怨说他们听不懂她的话。我记 得我曾经数次听过关于她的足以产生毁灭性打击的闲话,说奎恩阿姨给莱恩娜的报 酬三倍于其他老师,只因为她们是在一座英国城堡里遇见的。 “这又怎样? 莱恩娜是独一无二的。莱恩娜充分发挥高布林的天分,邀请他来 教我新单词,而且,她发表长篇大论的可爱讲解时,总是同时朝着我们两个讲,她 说我们是她的两个‘小精灵’。 “莱恩娜育有六个孩子,她曾经是一位法语教师,后来回到学校去补读医学预 科的课程,她是一个科学天才,有时候也是一个音乐会的钢琴演奏家――所有这些 都使爆弹和甜心对她更有疑虑。但我知道,莱恩娜真真切切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人物。 我不会错的。 “莱恩娜每个星期来五个晚上,每晚四个小时。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就 凭着她的活力、魅力、乐观和活泼征服了布莱克伍德庄园里的所有人,而她确实给 我的生活带来了改变。 “是莱恩娜,真正地教会我许多基础知识――复杂单词的发音方法以及句式划 分,使我可以理解语法结构,还有我现在唯一自认了解的算术。 “我们一起观看法语电影,她教我学会了足够的法语,让我可以看懂多数电影 的字幕。 她经常对我们发表她设计的关于历史名人的流畅而精彩的演讲,有时候则是带 着我们沿着艺术和战争的发展历程在整个世纪的时空里穿梭,我从中学会了许多历 史和地理知识。 “‘全都是艺术和战争,奎因,’有一次,我们两人盘着腿一起坐在这个房间 的地板上,她对我说道,‘多数伟人都是疯子,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当她 解释亚历山大大帝是一个自大狂,拿破仑受到‘强迫症’的折磨,而亨利八世是一 个诗人、作家和暴君时,她也很细心地用高布林的名字来称呼他。 “莱恩娜的教学资源像是没有穷尽一般,她带来整箱整箱VHS 格式的录像带让 我们观看,内容是教育或者纪录片,还给我灌输一个观念:在有线电视时代里,所 有人都应该受到教育,即使是一个隐居在布莱克伍德庄园的男孩,也应该可以通过 看电视学到所有知识。 “‘就连住在拖车式活动房屋里的人都可以接收到这些频道,奎因,想象一下 ――想象一下,一个观看贝多芬传记的女侍应,一个回家观看第二次世界大战纪录 片的电话线路维修工。’“她的这些观点并没有完全说服我,不过,我看到了它们 的潜力,当她说服爆弹给我买了一台超大屏幕电视时,我欣喜若狂。 “她坚持要我看科学纪录片,而我却不感兴趣,能免则免。她还带着我看精彩 的电影《永远的爱人》,里面加里- 奥德曼扮演的贝多芬是如此完美,每次都令我 落泪。我们还看了由汤姆・休斯克扮演莫扎特、默里・亚伯拉罕扮演萨列里的《莫 扎特传》,一部令我屏息的大师之作。她还通过观看柯内尔一怀尔德扮演肖邦、默 尔・奥伯伦扮演乔治・桑的《一曲难忘》,以及讲述伟大的乐团经理所罗门・休罗 克一生的《欢乐今宵》来为我们回顾历史。 还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电影,她用这些电影打开了我的世界。 “当然,她还给我看了《红菱艳》,我从此爱上了文人雅士。还有《曲终梦回 》,它就像是我的梦境。这两部电影里的世界是如此震撼、如此壮丽、如此崇高, 它们真的使我的心揪疼。啊,此刻想起它们、在脑海中回忆它们的场景仍然令我心 疼。很疼。它们就像魔咒。 “想象一下吧,我和莱恩娜坐在这个房间的地板上,不开灯,只开着超大电视 看电影,魔法如洪流般冲击我们的感观。还有高布林,高布林瞪着屏幕,被这些影 像弄得束手无策,他沉默着,努力尝试理解我们为何如此感动、如此安静。 “当我痛苦地哭泣时,莱恩娜对我说了一句最亲切的话。 “‘你不明白吗,奎因? ’她说道,‘你生活在一座辉煌的大屋里面,你就像 电影中的人物一样不同寻常、一样天赋异禀。奎恩阿姨不断地邀请你到欧洲去跟她 会合,但你不去,这是不对的,奎因,不要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世界里。’“事实 是,奎恩阿姨从来没有邀请过我到欧洲去见她,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我不知道 奎恩阿姨邀请过我! 不用问,爆弹和甜心是知道的。但我没有说穿。 “‘你一定要继续当我的老师,莱恩娜,’我回答,‘把我变成一个可以跟奎 恩阿姨一起旅行的人。’“‘我会的,奎因,’她说道,‘这很容易。’“她几乎 令我相信她了。她继续教我,课程的范围包括考古学、进化论还有令人头晕的宇宙 黑洞理论。 “她教我如何弹奏简单的肖邦曲子以及少许巴赫的曲子。她为我讲述音乐的全 部历史,不停地测试我直到我可以分辨每一个时期、每一种风格,甚至要求我辨认 作曲家莫扎特的曲子。 “跟莱恩娜一起,我就像是在天堂。 “她教我许多拉丁词汇,指出它们是英语的根源。她教我跳华尔兹、两步舞和 探戈,探戈使我大笑不止,每次我们尝试的时候我都笑得几乎摔倒。 “莱恩娜还为我的卧室带来了第一台电脑和第一台打印机,虽然当时万维网或 者说国际互联网还远远不算发达。我学会了在电脑上写作,而且打字打得飞快,只 需要用每只手的前三只手指。 “高布林迷上了电脑。 “他立刻抓住我的左手,逐字逐字地敲出一句‘我爱莱恩娜’来。她非常高兴, 这下子我无法挣脱自己的左手了,只能看着自己在屏幕上敲出各种各样中间没有断 句的词汇来,于是我给了高布林的胸膛一肘子,要他放手。当然,莱恩娜用温柔的 话安抚了他。 “过了很久之后,高布林才发现他可以不需要我的帮助就使电脑屏幕上显露出 字来。 “但是,继续说莱恩娜的事吧。我刚刚学会在电脑上写信,就立刻给奎恩阿姨 写了一封信,她当时在印度参加某种宗教朝圣。我告诉她,莱恩娜是天堂和她一起 赐予我的一位特使。奎恩阿姨收到我的信是那么开心,于是我们开始了每月两次的 书信来往。 “跟莱恩娜一起,我经历了许多冒险。 “有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划着独木舟进了沼泽,誓言要找到蜜糖魔鬼岛,可是, 莱恩娜一看到一条毒蛇,居然立刻就惊慌失措,大喊大叫要我们立刻回到岸上。本 来我是带了枪的,如果那条蛇接近我们的话,完全可以开枪射击它,何况实际上它 根本没有这个意图,但是莱恩娜吓坏了,我只好照着她的话做。 “我们两人都没有听从爆弹的意见穿上长袖衣服,结果满手臂都是蚊子叮咬的 包包。 于是,我们再也没有像那样冒险过了。不过,在凉爽的春天傍晚,我们常常会 坐在墓地里的一个矩形石板坟墓上面看着沼泽,直到天完全黑下来、蚊子把我们赶 走为止。 “当然了,我们会在某一天再次出去冒险,找出那个被诅咒的岛屿,可是,总 是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当莱恩娜得知我从来没有去过博物馆之后,我们坐上了她那辆咆哮的马自达 跑车,录音机里播放着电子摇滚乐,越过庞恰特雷恩湖,开进新奥尔良,去参观新 奥尔良艺术博物馆里的精彩油画,然后去新建的水族馆,再到艺术特区去看画廊, 最后到法国区去玩。 “现在,请您明白,我对于新奥尔良是有所了解的。我们常常开一个半小时的 车到约瑟芬与康斯坦斯大街,在辉煌的圣玛利升天教堂里参加弥撒,因为那里是甜 心原来所属的教区,那里有一位神父是甜心的远亲,也就是说,我的一位远亲。 “还有,在狂欢嘉年华期间,我们有时候会开车到甜心的姐姐露西阿姨家,在 门廊上观看夜晚的巡游。有几次,我们还在肥美星期二当天去拜访露西阿姨。 .“但是直到跟莱恩娜一起,在法国区漫步,或者在杂志街的二手书店里面淘书, 或者到圣路易天主大教堂去点起一支蜡烛许愿时,才使我真正地了解这座城市。 “这段时期里,莱恩娜还带我去初领圣体,并且接受了坚信礼,这些仪式都是 在神圣星期六( 复活节前夜) 那天,在圣玛利升天教堂举行的。甜心在新奥尔良的 所有亲人都在这个教堂受礼,其中有五十多个人我其实不太认识。但是,我非常高 兴能与教会从此建立起了真正的联系,而且,我经历了一个对教会入迷的短暂时期, 把所有介绍梵蒂冈、基督教历史或者圣徒生平的纪录片都看完了。 “特别令我感兴趣的是,圣徒都可以看到‘显圣’的景象,有些圣徒可以看到 他们的守护天使,甚至可以跟天使交谈。由此我联想到高布林,既然他不是天使, 那么一定是来自地狱吧。 “莱恩娜却不这样认为。我从来都没有勇气或者明显的强烈愿望要拿高布林的 事去咨询神父。我觉得,高布林会被看成是我的病态想象,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会 这样想高布林。 “莱恩娜问我,高布林有没有要我做坏事。我说没有。‘既然这样,你没有必 要把他的事告诉神父,’她解释道,‘他跟罪恶没有关系。用你的头脑和良心想想 吧。神父对于高布林的理解能力不会比其他任何人强的。’“现在听起来,这话似 乎语带双关,但当时我没有察觉。 “我觉得,总而言之,我跟莱恩娜在一起的六年时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之一。 “很自然地,我跟爆弹和甜心都疏远了,但是他们俩看到我学习的进步,只觉 得骄傲和放心,一点儿也不介意。况且,我仍然会在午饭之后跟爆弹一起吹口琴, 一起聊聊‘过去的日子’,虽然爆弹其实不算老。他喜欢莱恩娜。 “就连帕特西也受到了莱恩娜的吸引,她参加了我们的一些冒险,每次我都得 挤在跑车的小小后座上,而她们两个女人就在前座聊个不亦乐乎。帕特西跟我们一 起的最难过的一次记忆是跟高布林有关的,那次我一路都在跟高布林说话,结果帕 特西诅咒我要我停止跟那个恶心的鬼魂说话,使莱恩娜大吃一惊。 “莱恩娜使帕特西变得温柔,同时也使帕特西感到压力。除此之外,帕特西还 有其他的变化,我只有在此刻回顾那些年的时候才能想明白为什么。很简单:莱恩 娜对于我的尊重――不仅仅是作为高布林的朋友,还作为小小的塔奎因・布莱克伍 德来尊重――在影响帕特西,她也开始尊重我,跟我说话的次数更多,态度也更加 诚恳。 “感觉就像是,我的母亲从来都没有‘认识’过真正的我,直到莱恩娜把她的 注意力真正地引导到我的身上,于是,以前帕特西对我的自大屈尊的怜悯态度―― ‘一个可怜可爱的宝贝’被一种模糊的兴趣取代了。 “莱恩娜还是一个流行电影的大影迷,尤其是那些她称之为‘哥特式’的或者 ‘浪漫’的电影。她购买所有电影磁带来跟我一起在晚上观看,从《铁甲威龙》到 《劫后英雄传》,有时候,连帕特西也被吸引过来。帕特西喜欢看《黑人与乌鸦》, 甚至是让・考克多拍的《美女与野兽》。 “不止一次,我们一起看《矿工的女儿》,只因为出色的罗瑞塔・琳是帕特西 崇拜的西部乡村歌星。我察觉,莱恩娜和帕特西可以很愉快地讨论‘乡村’美。这 令我妒忌。我想独占浪漫神秘的莱恩娜。 “然而,在那些年里,我对帕特西开始有所了解,那是我本来应该可以预见到 的。帕特西跟莱恩娜一起的时候,自觉愚蠢,她们俩的关系因此而逐渐淡化,最后 几乎断绝。帕特西不愿意跟任何使她觉得自己傻的人在一起,她也没有一个开放的 学习之心。 “帕特西的疏远并不令我意外,我也不在乎。( 我猜,是英格玛・伯格曼的《 第七封印》为我们小小的电影三人组敲了丧钟。) 不过,关于帕特西还是有一些好 事情的,那就是,莱恩娜喜欢帕特西的音乐,还问她我们可不可以去听她唱歌,还 常常称赞她和另一个男人――一个名叫西摩的负责吹奏口琴和打鼓的‘朋友’―― 组成的乐队的表演。 “( 当时的我认为西摩是一个机会主义混蛋,或者与此类似的家伙,总有一天 他会受到命运的惩罚的。) “对此帕特西显然是又惊又喜,于是我们坐在车库里观 看了好几次像音乐会一样的表演,比起我来,莱恩娜更乐在其中。很自然地,高布 林也非常喜欢,他不停地跳舞跳舞,直到彻底消散。 “当我告诉您这件事情时,我注意到莱恩娜的安排其实是相当深思熟虑的。她 感觉到帕特西在怕她,而且逐渐疏远我们――‘你们俩是一对知识分子’――所以 她很明智地带着我到车库去跟帕特西建立一个新的联系。 “事实上,她更进了一步。她带我去看帕特西在一次乡村集会上的表演。那是 在密西西比州某处的一次乡村展览,就在刚刚穿过我们所在地区的边界那里。我从 来没有见过我母亲在舞台上的样子,看到人们为她喝彩鼓掌,使我大开眼界。 “台上的帕特西把头发染成黄色,脸上化着浓妆,看起来像个塑料娃娃般漂亮。 她的嗓音响亮又动听。她的歌有一种灰暗的蓝草调子,她自己弹奏五弦琴,另一个 我不太认识的家伙用小提琴拉出一种快节奏的哀怨曲调,西摩则以相当强硬的口琴 和鼓声伴奏。 “这一切都是那么可爱,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可是,当帕特西唱出下 一首真正刺耳的《你对我太烂,你这个混蛋! 》时,人群开始发疯。他们从展厅的 各个方向朝舞台涌来,不停地要求我的小母亲再唱一首。帕特西倾尽全力又唱了一 首她最爱的《以牙还牙》。我不太记得其他事情了,只记得我当时觉得她真是非常 成功,她的生命并不空虚。 “然而,我不需要帕特西。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从来就没有需要过她。诚然, 帕特西在乡村里是成功的,可当时的我已经有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了。 “而且,我还有莱恩娜。我最享受的时刻是跟莱恩娜两人一起带着高布林开车 前往新奥尔良的时候。 “我从来没有见过开车能开得比莱恩娜快的人,她像是拥有一种躲避警察的本 能似的,唯一一次被逮到的时候,她编了一个夸张的故事,说我们要赶往一位正在 生孩子的母亲身边,结果她不但没有收到罚单,警察还差点要用警车为我们开道送 往城里的那个假想医院,我们不得不劝阻他。 “莱恩娜很美丽。再没有更合适的词来形容她了。她初来布莱克伍德大宅的时 候,我是个连句子都不会写的乡下男孩。她在大约六年之后离开时,留下了一个如 脱胎换骨一般知书达理的我。 “十六岁那年,我已经通过了高校的全部毕业考试,还在大学的入学考试之中 名列前茅。 “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年里,莱恩娜还教我开车。爆弹完全同意此举,很快我 就可以开着那辆敞篷小货车在我们庄园和附近的乡村里漫游了。莱恩娜带我去考了 驾照,爆弹送了我一辆旧的小货车。 “我觉得,若不是高布林对我阅读书本的活动如此妒忌、如此想要加入而非要 我大声把每一个词读给他听或者听他读给我听,莱恩娜也许能教我学会真正的阅读。 不过,那种技巧――那种把自己投入书本之中的技巧――来自于我的第二位了不起 的老师,纳什。 “同一时间,高布林似乎在依靠我的精神而活的同时,也在依靠莱恩娜,虽然 当时我不会这样描述,而且,高布林的体力一直都在增强。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令我非常震惊的事。 那是一个周日,天上下着大雨。我大概已经有十二岁了,正在电脑前忙碌,高 布林在旁边咒骂我,接下来,电脑就死机了。我检查了所有接线,然后重启机器, 可是,高布林又把它关上了。 “‘这是你干的,是不是? ’我一边问一边四处张望寻找他。他,穿着牛仔裤 和红白格子衬衣,我的完美复制,就站在门的旁边,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上挂着自 呜得意的微笑。 “他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不过,我只是一边注视着他,一边重新开启了电脑, 然后,他伸手指向煤气吊灯。他使它闪烁。 “‘好吧,很精彩,’我说道。( 这么多年来这句话一直是他最喜欢听的恭维 话。) ‘可是,不准你在这问大屋里面截断任何电源。说吧,你想怎样。’他做手 势表示外面在下雨,‘我们出去吧。’“‘不要。我已经长大了,不做这种事了, ’我回答,‘你到这里来,跟我一起工作。’我立刻给他搬了一把椅子,等他坐下 来之后,我给他解释说我正在给奎恩阿姨写信。虽然没有必要,我还是把信的内容 大声读给他听,说我正在告诉奎恩阿姨,感谢她最近提议说如果莱恩娜需要休息或 者换衣服或者过夜,随时可以使用她的卧室。 “读完以后,我正准备关上电脑,高布林像往常一样抓住了我的左手,开始不 断句地打字,‘我是高布林奎因是高布林高布林是奎因我们爱奎恩阿姨。’然后他 就停下消失了。 “不用问我也知道,关掉电脑耗尽了他的力气。这让我觉得安全,因为剩下的 白天和晚上属于我自己了。 “在那次之后没多久,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当时莱恩娜和我正在伴随柴可夫斯 基的华尔兹起舞――所有客人都已经入睡,我们在客厅里胡闹――高布林朝着我的 胃部揍了一拳,打得我喘不过气来,然后他就消失了,不是他愿意,而是他非走不 可――噗的一下消失了,留下难受的我在哭泣。 “莱恩娜非常吃惊,不过,当我告诉她这是高布林的所为时,她一点也不怀疑。 然后,当我们俩坐下来,就像成年人之间一样亲密地谈话时,她向我承认说,曾经 有几次感觉到高布林在扯她的头发。起初,她打算不予理会,但现在她肯定是他干 的了。 “‘你的这个精灵很强大。’她说道。话音未落,我们头上的煤气吊灯就开始 晃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微微地推动沉重的黄铜支架和玻璃杯子,然而,事实 摆在眼前。莱恩娜大笑起来,随即又吃惊地叫了一声,说她的右手臂被捏了一下。 她又开始大笑,然后,虽然我看不见高布林,但她开始温声安抚他,跟他说,她就 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他。 “我看到高布林――当时他十四岁了,您明白的,因为我是十四岁――站在卧 室门口的旁边,骄傲地看着我。这种略带不屑的表情是新近才出现的,我因此而敏 锐地察觉他脸孔的变化比起以前丰富多了。他很快就消失了,我早先的猜测得到了 肯定,那就是,当他试图影响物体时,他就会消耗能量而无法长时间‘出现’。 “然而,他正在变强,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立刻发誓,如果他伤害莱恩娜,我就要‘杀了’他。莱恩娜开着闪闪发亮 的马自达离开之后,我给奎恩阿姨写信,说高布林在做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伤 害其他人。我还把上次他打我胃部的事告诉了她。我把信用特快专递寄了出去,好 让身在印度的她在两三天之内收到。 “那个周末,为了让高布林开心,我把一本《失落的世界》大声读给他听,连 续读了数个小时。书的内容是关于考古的,十分精彩,是奎恩阿姨送给我的礼物。 “奎恩阿姨收到我的信后,马上就打电话来告诉我,我必须控制高布林,我必 须找到方法阻止他的行为,比如恐吓说不看他或者不跟他说话,而且我必须说到做 到。 “‘奎恩阿姨,您的意思是您终于相信他的存在了? ’我问道。 “‘奎因,我现在跟你相隔半个世界,’她回答,‘我无法跟你争论高布林到 底是什么东西。我所说的是,你必须制约他,不论他是真实独立的存在还是仅仅作 为你的一部分。’“我同意了,我告诉她我知道该如何控制他。可是,我会把注意 力放在继续学习更多知识上。 “同时,我会把事态的发展随时报告给她。 “然后,她开始夸张地表扬起我写的信来,说文笔的连贯与风格比起之前的信 有了巨大的进步,并且正确地把这种进步归功于莱恩娜。 “关于高布林,我遵从了奎恩阿姨的意见,莱恩娜也是。如果高布林做了不恰 当的事情,我们就责备他,拒绝理会他直到他虚弱微小的攻击停下为止。这方法有 效。 “但是高布林越来越喜欢写字了,他的集中力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能用我 的左手在电脑上写出他想说的话。 “这种控制我的左手的做法,给我带来的感觉不仅仅是怪异,因为高布林不会 动我的右手,于是,一种只用一只手控制整个键盘的奇怪打字节奏就此诞生。莱恩 娜会带着一种混合着惶恐和迷恋的表情看着这一切,不过,她发现了一件令人惊异 的事情。 “那就是,只要她用非常复杂的句式把想说的话敲打在屏幕上,就可以私下秘 密地跟我谈话。那一天,她在屏幕上这样写道:“‘我们这位漂亮而且时刻警醒的 复制精灵可能无法感知这种在他最珍视而且有时候错待的塔奎因・布莱克伍德的大 脑里迅速闪过的连串句子。’“高布林就在旁边,从他那毫无反应的表现看来,莱 恩娜的猜测很显然是对的。高布林,虽然他在早年学习得比我快,却无法看懂这样 的句子。莱恩娜又写下了更多句子,例如下面这句:“‘亲爱的塔奎因,请你理解, 虽然你的复制精灵一度吸收了所有你吸收的知识,但是也许他已经到达了他掌握差 异的能力上限,因此你可以在有需要的时候,摆脱他的要求和欲望,赢得相当奢侈 的自由。’“我接过键盘的控制权。这时,高布林显得非常清晰,他开始好奇,用 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写道,我完全理解这一点,现在我们可以用电脑来进行两种 非常有效的沟通。 “它可以让高布林用我的手敲出他给我的简单信息,也可以让莱恩娜和我用高 布林无法领会的更丰富的句子来沟通。 “莱恩娜试图给帕特西解释我和她这一次的发现,却只换来了一句直白的‘莱 恩娜,你比奎因还要疯狂,你们两个都应该给隔离起来’。当莱恩娜试图给爆弹和 甜心解释时,他们似乎并不理解高布林不能得知我脑中一切想法的重要意义。 “因为这意味着:高布林实际上并不能读我的思想! 当我现在回想此事时,这 个发现就像一次地震,然而这也是我早就应该发现了的。 “至于爆弹和甜心,我觉得他们意识到莱恩娜也相信高布林的存在了,这一点 我们原本是瞒着他们的。于是,他们提出了一些警告,说‘我的这一部分个性’不 应该受到鼓励,而且,像莱恩娜这样一位高素质的老师当然会同意这点。爆弹的态 度相当强硬,甜心开始哭泣。 “我在厨房里陪着甜心,两个人单独呆了很久,我帮她用围裙擦干眼泪,向她 保证我没有发疯。 “这一刻在我的记忆中留下r 深刻的印记,因为,一直都是那么纯洁善良的甜 心,轻声地对我说‘帕特西已经误入歧途’,她不希望我重蹈覆辙。 …我的女儿本来可以在新奥尔良举行一个开心的十六岁生日派对,’甜心说道, ‘她本来可以借此在社交界首次露面。她本来可以成为克鲁的一位少女出席狂欢嘉 年华的活动。她本来可以拥有一切――露西和我本来可以安排好一切――然而,她 选择了她今天的路。’…我不会有事的,甜心,’我说道,‘不要误会我和莱恩娜。 ’我亲吻她,吻了又吻。我舔掉她的泪水,亲吻她。 “我本来可以指出,她自己也在布莱克伍德大宅的咒语之下放弃了新奥尔良的 所有社交活动,她自己也把一生都消耗在了厨房里,只有为了客人才会离开。但是, 那样说太无情了。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跟她保证比起其他任何人,莱恩娜教 会我的东西多太多了。 “我和莱恩娜放弃了让其他人了解或者同情高布林的努力――除了奎恩阿姨― ―当我抱怨说,有时候要阻止高布林的袭击是多么困难时,莱恩娜也相信我。 “例如,如果我想读书,不论多久,我都得大声读出来给高布林听。这,我猜, 就是我变成今天这个读书如此慢条斯理的家伙的缘故。我一直没能学会如何快速地 读完一段文字。我会把每一个词都大声地用口或者用脑读出来。那段时间里,每次 遇到我不会读的词时,我就会回避它们。 “感谢莱恩娜,她带我观看根据莎士比亚戏剧拍摄的电影,所以他的作品我全 都看过了――我特别喜爱由肯尼斯・布莱纳主演和执导的电影。她还教我看了一些 乔叟的中古英语作品,但是我觉得它们太难理解了,无法坚持,于是我们放弃了。 “我接受的教育是有断层的,没有人可以为我填补。但是它们对我来说无所谓。 我不需要了解科学、代数或者几何。文学和音乐、绘画和历史才是我的喜爱。直到 现在,每当安静寂寞的时候,是它们使我继续活下去。 “但是,让我结束这段我热爱的莱恩娜的历史吧。 “精彩的压轴好戏上场了。 “当时奎恩阿姨正在纽约,她打电话来问莱恩娜可否把我带到那里去,我们两 人――包括高布林――都欣喜若狂。甜心和爆弹为我们高兴,却完全没想过他们自 己也离开庄园。他们了解奎恩阿姨不想立刻回家,但是他们想让她知道,他们正在 按照她的要求彻底重新布置她的房间,用的是莱恩娜最喜欢的蓝色。 “我跟高布林解释说,我们要出远门,要到比新奥尔良远得多的地方去,他必 须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紧密地跟着我。当然,我希望他能留在布莱克伍德大宅, 但是我知道那不可能。至于我是如何知道的,我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我们每次去 新奥尔良他都跟着吧。我不确定。 “不论我的希望是什么,我坚持要求坐飞机的时候,高布林要有自己的座位, 就在我左边的座位上。我们坐头等舱飞过去――三个人,途中空姐和蔼地照料着高 布林――到中央公园的广场跟奎恩阿姨会合。接下来的十个快乐日子里,我们看尽 奇妙风景和各种博物馆。虽然我们的行李箱跟奎恩阿姨的一样大,但总是装满新鲜 花朵和一盒盒奎恩阿姨最爱的巧克力裹樱桃糖果,高布林和我就像以前一样跟奎恩 阿姨睡在一起。 “那时候,我十六岁,但是,对于我们家族的人来说,一个十儿岁的孩子甚至 一个成年男子是否跟他的曾阿姨或者奶奶一起睡,根本不算什么。那是我们的生活 方式。事实上,非常坦白地说,在家里我仍然跟杰斯明的母亲小艾达一起睡觉,虽 然她现在已经很老很虚弱了,而且有时候会在床上漏下一点尿。 “不过,我说到哪里了? 对了,说到在纽约跟我的曾阿姨一起,住在广场酒店, 抱着她的胳膊睡觉。 “整个旅程中,高布林都跟我们在一起,可是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随着旅程的展开,他变得越来越透明。他似乎无法显示其他模样。他也没有力气移 动我的手。 这是在当我要他写给我看,他有多么喜欢纽约的时候发现的。他没法写。这意 味着捏人和扯头发的行为也没有了,虽然过去我为r 这些事用不理他和叱责他的方 式狠狠地惩罚过他。 “一直以来,这个精灵都是以三维的有血有肉的形象出现在我的眼前,这种不 同寻常的透明引起了我的思索,但事实上,我没空多操心高布林的事,我想多看看 纽约。 “对我来说,我们旅程的高潮是大都会博物馆,不论我再活多久,我也永远不 会忘记莱恩娜带着我和高布林一幅画一幅画地看,解释着相关的历史和人物传奇, 评价着我们眼前看到的奇迹。 “在博物馆里泡了三天之后,在一个挂满印象画的房间之中,莱恩娜要我坐在 一条长椅上,问我觉得自己从见到的一切之中学到r 什么。我思考了很久,然后告 诉她,我觉得,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扼杀了现代画作的色彩。我告诉她,也许 现在,也只有现在,既然我们没有遭遇第三次世界大战,也许色彩可以回归画中。 莱恩娜非常惊讶,仔细思量我的话以后说道,也许真是如此。 “关于那一次旅程,我还有许多回忆――我们参观圣派屈克大教堂,当时我哭 了;我们在中央公园里久久地散步;我们在格林威治村和休南区里漫游;我们在申 请我的护照以备不久以后可能展开的欧洲之旅时遇到的小小麻烦――但是,它们对 我的故事影响不大,只有一个方面例外。那就是,尽管透明的高布林睁大着双眼, 非常快乐,似乎跟我一样处在狂热的兴奋状态之中,但是他一直都非常听话。而纽 约的行人如此众多,就算我在市中心的饭店里或者在街上跟他说话,也根本没有人 会注意到。 “我本来以为,在我的护照照片旁边可能会出现他的样子,但结果没有。 “我们回家之后,高布林又恢复了实体,又可以恶作剧,义可以跳舞跳到筋疲 力尽然后尽兴地消失。 “我的心头大石终于放下。我曾经担心纽约之行会对他造成致命打击――因为 我对他的不予理睬曾经是他受到重创消失甚至濒临灭亡的主要原因。但是此刻,他 回到了我的身边。有些时候,我只想跟他一个人独处。 “就在我的十七岁生日过后不久,我跟莱恩娜一起的日子要结束了。 “她接受了新奥尔良梅费尔医学院的研究工作,工作的同时不可能再来教导我 了。 “我哭了,但我知道梅费尔医学院对莱恩娜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崭新的机构, 由新奥尔良势力强大的梅费尔家族捐建――您至少认识他们家族的其中一人吧―― 光是它的实验室和设备就足以成为传奇。 “莱恩娜一直都梦想在著名的罗恩・梅费尔博士的直接带领下研究人类生长激 素,所以被革命性的梅费尔医学院接收对她来说是一次胜利。但是,她再也不能当 我的老师和快乐伙伴了,很简单,就是不可能。我能拥有她这么长的时间已经很幸 运。 “最后一次见到莱恩娜的时候,我告诉她我爱她。我是真心诚意的。我希望、 我祈祷她能够了解,我对于她带给我的一切是多么的感激。 “那一天,她和另外两位女科学家同事一起出发前往佛罗里达,准备去日落之 家享受没有孩子丈夫的快乐一周。 “莱恩娜死在了路上。 “她,一个飙车恶魔,甚至不是驾车的人。 驾车的是同行的另一个人,她们在十号大道上陷入了一场遮天蔽日的暴风雨中, 车轮打滑撞上了一辆十八轮的大货车。司机的头都撞没了。莱恩娜当场就被宣布死 亡,只是用生命维持系统支撑了两个星期希望能救回来,然而她再也没有苏醒。莱 恩娜的脸大半都被毁了。 “直到莱恩娜的家人打电话来通知我们说她的追思弥撒将在新奥尔良举行时, 我才知道这次事故。莱恩娜已经在她父母居住的巴吞鲁日下葬了。 “我徘徊了数个小时,口中反反复复念着‘莱恩娜’。我完全失去了理智。高 布林瞪着我,显然不知所措。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念着她的名字:‘莱恩娜。’ “爆弹和甜心带我去参加了追思弥撒――它在梅泰里的一个现代教堂举行――过程 之中,高布林的实体非常清晰,我在教堂里自己的座位旁边留了空位给他,但是他 不停地骚扰我,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脑中听到他的声音,眼中看到他不停 地做着手势。他耸着肩膀,双手摊开掌心向上,摇着头,不停地做着口型问‘莱恩 娜在哪里’。 “追思弥撒由一位非常年长的神父主持,很优雅,然而对于我来说它是一场噩 梦。当人们走到麦克风前追忆莱恩娜的生平时,我知道自己应该站出来,我应该说 出她对我有多么重要,可是我无法克服恐惧,我怕自己会结结巴巴或者泪流满面。 一直到今天,我都后悔没有在那次追思弥撒上发言! “我去领圣餐,就跟我每次领 受圣餐之后一样,我恼火而又冷漠地要求高布林闭嘴。 “然后,吓人的一幕发生了。您可能想不到,我是非常相信天主教和圣餐变体 论奇迹的――也就是说,相信弥撒上的神父能将水和酒变为耶稣的真身和鲜血。 “于是,我领了圣餐,在教堂的靠背长椅上跪下,叫高布林闭嘴,然后,我转 过头,发现他就跪在我的身边,他的肩膀距离我的肩膀不到一英寸,他的脸跟我的 脸一样逼真红润,他的眼睛亮闪闪地瞪着我。有牛以来第一次,他吓到我了。 “他看起来如有生命一般,是那么的漂亮,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把头扭开,努力不去感受他那明显靠在我肩膀上的压力,以及他的右手悄 悄地抓在我的左手上。我祈祷。我在自己的意识之中漫游,然后,当我睁开眼睛时, 我又看到了他――他的实体是那么耀眼――一种最冰寒的恐惧在我心中扩散。 “恐惧没有过去。相反的,我开始强烈地意识到教堂里的所有其他人,我可以 非常清楚地看到那些坐在我前面的长椅上的人的特征,我甚至瞥了瞥旁边的人,又 大着胆子转身回头看看身后的人。我觉得他们是那么普通。然后,又一次,我看着 身边实体精灵,我看着他灵动的眼睛和他狡黠的微笑,一种绝望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想赶走他。我想毁灭他。我希望纽约之行杀了他。这一切,我能跟谁说? 谁能明白我? 我觉得自己是个杀人凶手,是个变态人。而莱恩娜已经死了。 “我坐在长椅上。我的心一片宁静。他继续努力吸引我的注意。他只是高布林 而已,只要他忠于我,只要他放弃那个实体模样,在我的身边恢复透明的本来面目, 我就能在他的拥抱中得到放松。 “奎恩阿姨飞回家参加追思弥撒,可是因为她是从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出发的, 在新泽西州的纽华克遇上了班机延误,结果她没能赶上。当她看到自己用莱恩娜最 喜欢的蓝色布置的房间时,她哭了。她扑倒在蓝色的绸缎棉被上,翻过身来瞪着头 上的华盖,穿着高跟鞋,戴着面纱帽子,双眼湿润,眼神空洞,看起来就像是她那 许多苗条的绣房娃娃之中的一个掉落在地上似的。 “莱恩娜的死令我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我陷入了一种沉默状态,虽然我知道随 着时间的过去,身边的人开始为我担心,但我无法跟任何人说出一个音节。我呆在 自己的房间中,坐在壁炉旁的读书椅里,什么也不做,只想着莱恩娜。 “我的状态使高布林也开始有点发疯。 他开始不停地捏我,试图举起我的左手,然后冲向电脑做着手势说他想写东西。 “我记得自己呆呆看着他站在桌子旁边,朝我招手,心里却只想到一些无关紧 要的事,比如,他捏我的力气比起以前没有什么变化,还有,他只能使电灯稍微闪 烁而已,还有,他拉扯我的头发时,我几乎没有感觉,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毫不费 力地忽略他。 “但是,我爱他。我不想害死他。是的,我不想。是时候告诉他发生什么事了。 我把自己从椅子里拖出来,走向电脑,打字道:“‘莱恩娜死了。’“他看着这句 话,看了很久,于是,我大声读出来给他听,但他没有反应。 “‘拜托,高布林,想一想。她死了。’我说道,‘你是一个精灵,如今她也 是一个精灵。’“但是,没有反应。 “突然,我的左手感觉到跟以前一样的压力,像被弯曲的手指紧紧握住一般, 然后,他打字问道:“‘莱恩娜,莱恩娜走了? ’“我点点头。我在哭,我很想独 自静一静。我大声告诉他,莱恩娜死了。但是高布林又抓住了我的左手,我看着它 在键盘上移动:“‘死是什么意思? ’“突然而来的厌烦更加重了我的悲伤,我用 力敲打:“‘永远不在这里了。走了。死了。身体没有了生命。她的身体里没有了 灵魂。身体被留下。身体被埋在地下。她的灵魂离开了。’“然而,他就是无法理 解。他又抓住我的手写道,‘死后的莱恩娜在哪里? ’,‘莱恩娜到哪里去了? ’ 最后敲道,‘你为什么要为莱恩娜哭泣? ’“一种寒冷的忧惧攫住了我的心,让我 的心结冰。 “我敲写道,‘伤心。再也见不到莱恩娜。 伤心。哭泣。是的。’然而,我的脑中却在想另一件事。 “他又抓住了我的手,但是之前的努力使他变得虚弱,他能敲写出的只有她的 名字。 “在那个时候,当我看着黑色屏幕上的绿色字母时,我在上面看到了一个像细 小光点一般的映像,心中疑惑那是什么东西,于是我把头移来移去,挡住它或者换 个角度看得更清楚些。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它变得像烛火一般清晰。我可以看到 烛心和火焰。 “我立刻转身看看身后。房问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产生这样的映像。绝对没有。 不用说,我没有蜡烛。唯一的蜡烛在楼下走廊的祭坛上。 “我又回头看屏幕。没有光点。没有烛火。我又把头移来移去,把眼睛转向所 有可能的角度。没有光点。没有烛火的映像。 “我惊呆了,静静地坐了好久,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却又无法否认自己看见 的东西。 我把问题敲出来给高布林看,‘你看到烛火没有? ’他回答的却还是单调而又 惊惶的:‘莱恩娜在哪里? “莱恩娜走了。一走了是什么意思? ’“我回到自己的 椅子里。高布林隐约地闪烁着出现了片刻,然后又来捏我,拉扯我的头发,但是我 毫不在乎地靠着,只是在思考,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祈祷着当时的莱恩娜从来都不 曾真正意识到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在她的昏迷中没有受到任何折磨,她没有痛党。 如果她看到那辆车撞到货车车身上的一瞬间又会如何? 如果她听到她床边一些 麻木不仁的家伙讨论她的脸,她那张漂亮的脸已经被毁容又会如何? “她没有受到 折磨。传闻是这样说的。 “她没有受到折磨,他们是这样说的。 “我知道,我刚才见到的是烛火! 我清清楚楚地在屏幕上看到了它。 “我喃喃地对高布林说道,‘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吧,高布林。告诉我,她的灵 魂是否走进了光明。’没有回答。他听不明白。他不知道。 “我大声呼喝他。‘你是一个精神体,你应该知道。我们是由身体和灵魂组成 的。我是身体和灵魂。莱恩娜是身体和灵魂。灵魂就是精神。莱恩娜的精神到哪里 去了? ’“他给出的只能是他婴儿般幼稚的回答。 他只能做到这么多。 “终于,我走向电脑。我写道:‘我是身体和灵魂。身体就是被你捏的部分, 灵魂就是跟你说话、思考的部分。’“沉默。然后那模糊的幽灵形体又出现了,透 明,脸上没有五官,然后,消散了。 “我继续在电脑键盘上敲打道:‘灵魂――我的这个部分跟你说话,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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