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五部 第21章
<< 上一章节 下一章节 >>
21 “肥猪崽子? ”迈克重复道,眉毛依旧上扬,“我飞过两百光年来听你骂我肥 猪崽子? 这看起来不怎么值啊。”他优雅地旋转了一下,顺势丢开了两边的女郎。 我本想过去帮迈克,但是希莉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小声说着我听不清楚的恳求。当 我最终挣脱她,我看见迈克依然在傻笑着扮白痴样。但是他的左手却探进了松松垮 垮的衬衣口袋。 “把你的刀给他,克雷格,”贝托尔厉声叫道。一个年轻人拿出一把剑,将剑 柄对着迈克,扔了过去。迈克望着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落在鹅卵石地上,发 出清脆的声响。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迈克轻声说,声音突然变得相当清醒。“你龟儿子脑 壳发昏。你他妈真以为就凭你能在一群鸡崽儿里头充英雄,我就会跟你决斗? ” “把剑捡起来,”贝托尔叫道,“要不然,苍天在上,我要将你斩立决。”他 飞快地前踏一步。年轻人继续往前,脸被愤怒扭曲。 “滚你妈的蛋。”迈克说。他左手握着激光笔。 “别这样! ”我大声喊道,跑进月光下。激光笔是建筑工人在晶须合金梁柱上 刻记号用的。 但一切发生得太快。贝托尔又向前迈了一步,迈克漫不经心地挥动绿光,划过 他的脸。殖民者发出一声惨叫,跳后一步;一条冒烟的黑线斜划在他的丝衬衫前襟。 我犹豫了一下。迈克将设置调到了最低。贝托尔的两个朋友又往前冲,迈克将光舞 过他们的胫骨。一个跪了下去,嘴里吐着不干不净的字眼,另一个抱着腿跳到一边 .大呼小叫。 一群人聚拢过来。迈克又鞠了一躬,小丑帽完全扫到了地上,人们都笑起来。 “我感谢你,”迈克说,“我母亲也感谢你。” 希莉的表弟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他口吐泡沫,沾满了双唇和下颚。我从人 群中挤了过去,站到迈克和高大的殖民者中间。 “嘿,好了好了,”我说,“我们就快要走了。我们现在就走。” “扯蛋,梅闰,快走开,”迈克说。 “没关系的,”我转身对他说,“我和一个叫希莉的女孩子在一起,她有一… …”贝托尔又往前踏出一步,刀刃从我身边刺了过去。我伸出左手揽住他的肩膀把 他扔了回去。他重重倒在地上的草丛中。 “嗄,见鬼,”迈克向后退了几步。他坐在一个石阶上,看起来很疲惫,似乎 想要作呕。“噢,该死,”他轻轻地说。在他小丑服左侧的黑色布条上,出现了一 条深红的短线。然后,那条狭窄的裂口崩开了,鲜血流过迈克・沃朔宽阔的腹部。 “哇,天哪,迈克。”我从衬衫下撕下一片布想要为他止血。我们做中级船员 的时候学过急救常识,但我现在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急忙往手腕上抓,但是没 有抓到我的通信志。我俩的通信志都落在“洛杉矶号”上了。 “不打紧,迈克,”我深深吸了口气,“只不过是一点刀伤。’’血流如注, 流过我的手和手腕。 “真他妈报应,”迈克说。疼痛袭来,他的声调被扯高了几分,“去他妈的, 一把死不拉叽的剑。你信不信,梅闰? 就在老子最他妈身强体壮、兴致正高的时候 用他妈一便士买来的混账道具刀把老子砍了。操,混账,真他妈疼。” “三便士的道具,”我说着,换了一只手。布条都被血浸透了。 “你知道你他妈的毛病出在哪儿吗,梅闰? 你老是为他妈的两分钱耿耿于怀。 嗷――”迈克的脸骤然发白,然后铁青。他低下头,下巴挨着胸膛,深深地吸 着气。“这可真要命,老弟。我们回家怎样,啊? ” 我转头望过去,贝托尔正在他朋友的搀扶下缓慢地离开。其余的人都被吓坏了, 没头苍蝇一般地瞎转。“去叫个医生! ”我大喊,“一陕去叫医疗人员过来! ”有 两个人冲下街道。哪里都看不到希莉的影子。 “等一等! 等一等! ”迈克突然大声叫道,好像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等 一会儿。”说完他就死了。 死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脑死亡。他的嘴张着,看起来很猥琐,眼球往后翻。 只剩下眼白,一分钟后,血也不再从伤口往外喷涌。 接下来的几秒,我精神崩溃了,不停咒骂着老天。我看见“洛杉矶号”飞过正 逐渐黯淡的星野,我知道如果我能在几分钟之内把他带上“洛杉矶号”,就能把他 从死神那里救回来。我大声呼喊着,朝群星怒吼,人群都害怕地躲开。 最后我转身对着贝托尔。“你,”我说。 这个年轻人在广场的那一边远远地停下,面如死灰,瞪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你,”我重复道。我捡起滚到地上的激光笔,将威力拨到最大,走向贝托尔 和他的朋友静静站着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在令人眩晕的尖叫和烧焦的皮肉中,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希莉的 掠行艇停靠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上,意识到飞艇卷起的漫天灰尘,意识到她的声音传 来,叫我赶紧过去。我们从光芒和疯狂中脱身而上,凉风吹拂起我汗水浸透的头发, 在脖颈上飞扬。 “我们的目的地是菲瓦荣,”希莉说,“贝托尔喝醉了。分离主义者是个规模 很小的暴力团伙。不会有人来找你报仇。在理事会介入死亡调查之前,你可以和我 在一起。” “不用,”我说,“停下。就在这儿停下。”我指着距离城市不远的一块地。 希莉极力反对,但还是停下了。我瞥了眼圆石,确定背包仍然在那里,于是爬 出掠行艇。希莉从座位那边探过身子,扶下我的头拉向她的双唇。“梅闰,我亲爱 的。”她的舌头温暖奔放,可是我没有任何感觉。我的身体就像麻木了一般。我后 退了几步,挥挥手向她作别。她将头发梳拢到后边,碧绿的眼睛里充盈了泪水,深 情地看着我。 然后掠行艇升了起来,掉头,在清晨的光芒中加速向着南方飞去。 等一会儿,我突然想要大喊。我坐在岩石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还是抑制不住, 发出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呜咽。然后我站起来将激光笔扔进脚下的波涛之中。我拉开 背包,将里面的东西胡乱地抓出来扔到地上。 霍鹰飞毯不见了。 我又坐下去,筋疲力尽,不能笑,不能哭,更不用说走路了。我坐在那,太阳 升起。 三个小时之后,从舰船安全署飞来的大型黑色掠行艇悄然停在我的身边,我依 然坐在那里。 “爸爸? 爸爸,时间很晚了。” 我转过头,看见儿子东尼尔站在我身后。他穿着霸主理事会蓝金相间的长袍, 光秃秃的脑袋红莹莹的,浸出细密的汗珠。东尼尔只有四十三岁,但是看起来却比 我还要老许多。 “求你了,父亲,”他说。我点头起身,拂去身上的草和泥。我们一起走到坟 茔的正前方。人群现在更为迫近了。他们躁动不安地移动着,砂石在他们脚下沙沙 作响。“我能和你一起讲去么.父亲? ”东尼尔问。 mpanel(1); 我停下来看着这个日渐衰老的陌生人,我的孩子。从他身上几乎都看不出希莉 或者我的影子。他的脸看起来很友善,红润,因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而紧张。我能 够感觉到他身体里毫不掩饰的忠厚。对于某些忠厚的人来说,智力总不太如人意。 我总是忍不住把这个脑袋日渐光秃、脑子却不太灵光的男人和阿龙相比,阿龙―― 有深色卷发,惯于沉默和隐隐冷笑的阿龙。但是阿龙早在三十三年前就夭折了,死 于一场跟他完全没有关系的愚蠢战争。 “不用了,”我说,“我自己进去。谢谢你,东尼尔。” 他点头走开了。三角旗在鱼贯而入的人群头上猎猎作响。我将注意力转向坟茔。 入口处是用掌纹锁封上的。我只需要碰它一下。 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我一直沉浸在一个幻想中,它将会挽救我,让我远离内心日 渐增长的悲伤和外部一系列自寻的麻烦。希莉还没死。在她生病的最后阶段,她叫 来了殖民地仅存的所有医生和几名技师,让他们为她重建了一间古老休眠舱,那是 他们祖先曾于两个世纪前用在种舰上的。希莉只是睡着了。而且,不知何故,长年 的睡眠反而还恢复了她的青春。当我叫醒她时,她就会成为我早年记忆中的希莉了。 我们会一同走人外面的阳光,当远距传输器的门打开,我们将会第一个走进去。 “父亲? ” “来了。”我往前走了几步,将手印在地穴的门上。一阵电动马达的小声轰鸣 之后.白色石板滑开了。我低头走进希莉的墓穴。 “活见鬼,梅闰,把那根绳子系紧,不然你会被它扔下船去。快点! ”我赶紧 动手。 湿绳索很难卷起来,更别说打结了。希莉摇摇头,像是看不过去,俯下身子, 单手系上了一个死结。 这是我们第六次重逢。我没赶上她的生日,足足晚了三个月,但是当天参加她 生日庆典的有五千多人。全局的首席执行官为她作了四十分钟的祝辞。一名诗人朗 诵了自己最新的诗篇,十四行诗爱情组诗。霸主大使赠送给她一卷文书和一艘新船, 那是一艘依靠核聚变驱动的小型潜艇,这也是茂伊约第一次允许并出现核聚变引擎。 希莉还另有十八艘船舰。其中十二艘编排成了快速长筏舰队,定期往返于漂流 的群岛和主岛之间,进行贸易往来。有两艘是漂亮的竞艇,每年参加两次竞赛,分 别是发现者竞舟会和契约纪念赛。另外四个筏子都是古老的渔船,又丑陋又笨重, 保养得很好,但看起来还是跟方驳差不多。 希莉有十九艘船,但我们挑的却是一艘渔船――“基尼・保罗号”。在过去的 七天里我们一直在赤道浅海的大陆架捕鱼;船员就我们两人,撒网收网,涉过及膝 深的水,穿过腥臭的鱼和吱嘎作响的三叶虫,在浪尖上翻滚,撒网收网,保持警戒。 然后像累坏的孩子一样忙里偷闲,匆匆补觉。我那时还不到二十三岁。我觉得自己 早已习惯“洛杉矶号”上的繁重劳动,而且习惯在1 .3 倍重力的分离舱中每换班 两次就锻炼一个小时,可是现在,我的双臂和背部都因为过度疲劳而疼痛,双手则 被磨得除了老茧就是水泡。希莉刚过七十岁。 “梅闰,到前头去一下,把前桅帆卷起来。还有船首三角帆,弄好后下去看看 三明治好了没有。我要多点芥末的。” 我点点头向前走去。整整一天半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和风暴玩着迷藏:在它来临 之前拼命航行,转弯,但实在躲不开的时候也不得不接受它的惩罚。最开始我们很 为此兴奋,这也算是无休止的撒网收网修补网中的一种调剂。但是头几个小时一过 去,肾卜腺素作用逐渐消退,我们继而感受到的就是难以遏止的恶心、疲劳和极度 的困倦。 大海并非大慈大悲。波浪持续增长,直到六米高乃至更高。于是“基尼・保罗 号”在浪涛中翻滚,像是个大屁股夫人在扭屁股。每一样东西都打湿了。尽管穿着 三层雨具,我的皮肤也未能幸免。但对希莉来说这可是盼望了很久的假期。 “这没什么,”她说,现在是夜晚最黑暗的几个小时,惊涛拍击着甲板,在驾 驶座舱伤痕累累的塑料外壳上四散泼溅。“你应该在西蒙风刮起的季节来看看。” 云彩依然低挂,与远处灰色的海洋浑然一体,但是海浪已经平静许多,不超过 五英尺高。我将芥末撒在烤牛肉三明治上,又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厚厚的白色杯 子。 如果是在零重力下,拿着咖啡走来走去是没那么容易把它洒出来的,不过它更 可能会飘上升降扶梯的上升轴杆。希莉接过她的杯子,里面的咖啡已经在途中洒得 差不多了,她对此一句话都没说。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享受着食物和烫舌的温 暖。希莉又下去添满我们的杯子,此时由我来掌舵。青灰的天空光线如此黯淡,完 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入夜了。 “梅闰,”她把杯子递给我,坐上环绕驾驶员座舱长椅的坐垫,说道,“他们 打开远距传输器之后会发生什么? ” 我被这个问题惊了一下。以前我们从没有谈论过关于茂伊约何时会加入霸主政 权的事。我瞟了一眼希莉,突然间我惊诧于她的苍老。她的脸满是褶子和阴影。她 美丽的绿色眼珠已经陷入黑暗的深井,颧骨像是自薄脆的羊皮纸里穿出的锋刃。现 在她留着灰白的短发,它们被打湿后聚成一砣一砣,像是一颗颗钉子。她的脖子和 手腕上青筋突暴,像是从不成形状的毛衣上面冒出的线头。 “你什么意思? ”我问。 “他们打开远距离传输器之后会发生什么? ” “你知道议会是怎么说的,希莉。”我大声说道,因为她有一只耳朵听力出了 问题。 “它会为茂伊约的贸易和技术掀开一个新时代。你们再也不会被局限在一个小 小的星球上了。当你们成为公民,每个人都会被授予使用远距传输门的权利。” “知道了,”希莉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全都听说过了,梅闰。但 是究竟会发生什么? 谁会第一个穿过远距传输器来我们这儿? ” 我耸耸肩。“更多的外交家,我想。文化接触专家。人类学家。伦理学家。海 洋生物学家。” “然后呢? ” 我顿了顿。外面已经黑了。海洋几乎完全平静下来。我们的舷灯在黑暗中闪耀 着红绿的亮彩。我又感到了焦虑,和两天前风暴的巨墙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毫无二致。 我说:“然后,来的就会是传教士。石油地质学家。海洋牧场主。开发者。” 希莉啜饮着咖啡。“我还以为,你们霸主政权的地位远远在石油经济之上呢。” 我笑了,把舵固定住。“没有人会爬到比石油经济更高的地位。至少只要还有 石油就不会。当然不是说全都用来作燃料,也许你会这么理解。它在塑料制造、合 成化工、食物原料和碳黑工业等方面都是必要的原材料。两千亿人可会用不少塑料。” “而茂伊约有石油? ” “噢,是啊,”我说。可我一点都笑不出来了,“光是赤道浅海的蕴藏量,以 桶计就有好几亿呢。” “他们会怎样开采它,梅闰? 建海上平台吗? ” “是啊。平台。海下油井。建立海下殖民地,配备从无限极海引进的特训工人。” “那些移动小岛怎么办呢? ”希莉问,“它们必须每年迁徙回赤道浅海,补充 蓝巨藻从而繁育。这些小岛会怎么样呢? ” 我又耸耸肩。我已经喝了太多咖啡,现在嘴里满是苦味。“我不知道,”我说, “他们告诉船员的不多。但是在我们第一次出行之时,迈克曾经听说他们计划要尽 量多地开发小岛,以便把剩余的那些保护起来。” “开发? ”希莉的声音第一次显示出惊奇,“他们要怎样开发小岛? 就算是第 一家庭要去那里修建树屋休闲吧,也必须征得海民的同意。” 希莉用的是当地人称呼海豚的词语,对此我付诸一笑。一说到那些该死的海豚。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