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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觐见   一周后他们出发了。出发前他们吃得不多,仍在马珊的要求下穿上了类似卫生 巾的尿裤,这本是为蝠鹰而发明的。翱翔的蝠鹰不可能像鼠行的译哥一样,可以随 时飞进路边垃圾桶或植物丛寻找适合方便的地方,它们的粪便污染成为了让老鼠们 头痛的一大难题,即使它们靠着果能丸长途跋涉,也会因为之前休息时的大吃大喝 而制造大量垃圾,冷不丁地落在他们头上、房屋上。三百年前他们从粘镜获得灵感, 发明了这种高吸收性、无侧漏的尿裤,保证了飞行途中的空气清洁,由此也给旅行 者们带来了便利,再也用不着鹰机上的便器了。   这是初秋一个微凉的凌晨,他们换上了连体衣,像是截去了帽子的飞行服,中 间有一排粘扣。肚兜和连体衣,就是老鼠们全部的服装款式,仅在寒冬的厚连体衣 上加了一个厚实的口袋,一到冷天,便一个个成了袋鼠,娇弱的译哥从暖和的袋口 露出它们的嘴巴和眼睛。   独孤行头次走出囚室。他和许阳一人各抱一个婴儿,走在马珊和以姬中间,穿 过门户紧闭、静悄悄的走廊,走下楼梯。感觉像是老鼠的科研基地,而非医院,起 码不是接纳病鼠的医院。   从楼梯拐角处的小窗口望出去,是那片他们常常俯视的树林,白天食虫的鸟儿 和传播花粉的蜂蝶就会飞嚷其中,它们是一群没有被戴上粘镜的昼行者。虽然他以 前不大注意不动的生命,不像那些忠于本岗位的小官员,但是他仍然确定大部分植 物都是变异品种。有些开着黑色的硕大花朵,枝条在空中盘旋缠绕。他能看到每朵 花瓣上与众不同的紫外光。其间长着心形叶片的雅果树春天会开出美丽的蓝绿色复 瓣花,盛夏便能收获他已吃过的形似葡萄的雅果,紫色的多汁果壤吃起来有点像抹 茶酸奶,解渴提神。   一楼大门口已经有一架英姿勃发的鹰机在等着他们。鹰机后面,是草儿茂盛的 广阔平地,栓停着不少蝠鹰、鹰机和鸵鸟,鸟背上都配备了鸟鞍。盛满水和水果的 双格储槽、供蝠鹰降落的铁杆错落有致地固定在草地上。它们各自占据的空间是如 此之大,以至于离门最远的骑手或乘客走到门口起码要半小时,不过那些悠闲的鸵 鸟会在译哥的招呼下快速奔向他们,在十分钟内能驮着他们打个来回。看守这片停 车场的也是一对鼠鸟伙伴,他们的职责是确保这里动而不乱的秩序和食物的按时供 应。   他头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这些庞大的飞行健将,它们爪握钢杆,英姿勃勃,和 覆羽颜色相近的宽带状集便裤紧扣在其肛门处。他伸直双手也只能勉强够到它们毛 茸茸的小腹。它们体温恒定,卵生,头部有点像蝙蝠,有宽而钝的牙齿,依靠超音 波定位、交流,以果实和为食,也吃果能丸,十颗能量丸可以保证一只蝠鹰以每小 时一万米的亚音速飞行一整夜,狂风暴雨中的速度也能达到八百千米。   它们能飞入万米高的平流层,能自动避开雷电和障碍物,也聪明到了能回避熟 悉路线上的新障碍物,所以鲜有交通事故发生,只是两队负重靠近的蝠鹰在避开危 险时,屁股后面的鸟车有可能慌乱相撞。它们也能接住掉下去的乘客,乘客受伤或 死亡的可能性来自于他坠落时离地太低,没有足够的时间让蝠鹰赶过他的落地速度。   它们中年时需要老鼠帮忙拔掉又弯又尖的爪子,等待新的爪子长出来。雌蝠鹰 怀孕后会有大半年无法负重飞行。   许阳充满敬仰地踮起脚尖看着这些翱翔天宇的庞然大物,试图用他有些颤抖的 小手去摸摸它们粗壮的小腿,那是他唯一够得着的地方。但是马珊喝止了他,说那 是危险的行为,因为蝠鹰并不能在察言观色中识别敌友,会毫不客气地把陌生人的 亲热踢回去。   葛噜满脸堆笑地从一只鸵鸟背上跳下,走了过来,脖子上挂着那轻巧的石榴摄 影仪。   人、鼠、鸟,这些铁笼子里的老搭档们和后来入伙的三个小孩一起坐了进去。 许阳敏捷地抢上前坐到了可以一览全局的驾驶座上,但又被葛噜不客气拎起来塞到 了后座上,自己坐了上去。   “机壁外的蝠鹰们可听不到你的吆喝声。”葛噜(哈咪译)说。   独孤行刚把注意力转移到至少困了他一个月的牢房上,蝠鹰腾空而起,展开了 七米宽的巨翼。在一阵强烈的颠簸、失重和晕眩感过后,他们已经在万里高空了, 那幢黑色的两层楼的平房远逝为一个模糊的小点――光看房形会觉得人类仍然居住 其中。   “你的吆喝声就有穿墙术?”许阳气呼呼地问。   “不错。我还能隔墙鞭笞它们,让它们保持正确的航向和奋飞的精神。”   “你们的声音能穿透这密封的机舱,像鞭子一样抽在它们身上!?”独孤行问。   “毫无疑问。”葛噜颇为得意。   独孤行想起了那天突如其来的痉挛和晕厥。据他所知,只有次声波才有那样的 穿透力和杀伤力。   “你们能自由运用从次声波到超声波的声音,就像我们使用双手?”   “声能的威力岂是你们那两尺长的肉手能比的?”   “我们用这双短短的肉手创造了那么多奇迹。”独孤行挺了挺腰杆,“在你们 有幸看懂以前。” mpanel(1);   “你们的手是奇迹的间接工具,而我们的声波是奇迹的直接制造者。”葛噜头 昂得更高。   “你们总不至于能用喉咙里的声音建造房屋、烤熟食物吧。”   “我们的厨具正好是声能型的。房屋里也有很多声嗅装备。总之你会慢慢了解 和惊讶万分的。”   不管他们能创造什么奇迹,次声波对人体的杀伤力让他汗颜。如果他的猜测是 真的,他们就是所向无敌的霸主了。   “莫非航线也在你们的声波中?”独孤行语含讽刺,有意煞对方的威风。   “这点你应该从我们的摄影术上就能看出来。”葛噜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蝠 鹰上前方出现了一幅画面随着行程不断变化的航空图,便于观看又不会妨碍蝠鹰的 飞行实现。中间那个闪亮行进的小家伙就是他们乘坐的这架鹰机。   这幅和鹰机始终保持着相对静止状态的随行悬空导航图傲视着顿觉卑微的大男 人。而许阳则发出了抑制不住的惊呼声。   “如果你们有足够好的听力和嗅觉,随时随地的解说、每平方米空气的气味更 会让人多一份身临其境之感,地貌、气象,一切都尽在其中,清清楚楚。不过一般 都用不上,负载鹰机的蝠鹰都是一些至少经过了两次环球单飞经验的老手,它们的 认路能力很强,两次后就不会迷路和偏航了。而天气基本无关紧要。”   直到声嗅视航空图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后,独孤行才轻声说:“要是我见识过你 们的摄影记录,我不会这么惊讶的。”   “我忘了你们从没看过声嗅视新闻,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们和声网相连的声控手表能自动调对为当地时间。独孤行对人类原来划分时 区的原理本就只知皮毛,所以起飞后不久他就丧失了时间的概念。虽然他之前的时 间感也只是从询问中得知。他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和天琪原属于人类的哪大洲 哪大国,更无从知晓老鼠们始终不肯透露一星半点的出发囚笼的方位和名称。他再 也不敢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在原美国加利福利亚所在地了。他只能根据天色和东加 西减的原理,大致断定他们是往东飞行。   和坐飞机的感觉差不多,平稳,舒适,更重要的是不用担心意外坠毁。中途遇 到了一场大范围的暴雨,飞速稍受影响。机舱里除去高效的过氧化钠制氧装置外, 还有备用的连接着小型氧气袋的面罩,里面是和呼出的二氧化碳产生氧气的浓缩制 氧丸,可以保证一只成年鼠十二小时的呼吸,单骑骑士的飞行服里也有这种制氧丸。 他们还没来得及和一些迎面而来的鹰机互相看清、致意,就已擦肩而过。在一千米 处的下方有些全副武装的单骑骑手。   中午,他们一个个放倒椅子进入了梦乡。   经过无数地名和生态圈改变了的地方,当晚他们达到了目的地。蝠鹰潇洒地降 落在巨大的草坪上,那里已经停泊着一些记者和官员的鹰骑。马珊他们跨上鸵鸟, 没骑过鸵鸟的大人小孩只得抱住老鼠腰坐在后面。鸵鸟一阵风似的跑到了一个花园, 鼠皇早已满脸笑容地等候在那里,头戴两轮上玄月弯成的深绿色皇冠,贴着星月辉 映的黄绿色额饰。在这里,绿色已经取代龙袍和皇冠的金黄成了显贵的皇家色彩, 代表最高权利的弯月也遮掩了阿波罗的光辉。   “欢迎你们,来自过去的智慧人!芝奥皇第一千六百世和密友凯拉代表自己的 胞民欢迎你们!”鼠皇和凯拉用标准的中国话致以欢迎词。凯拉看上去也比它的平 民同胞更威严。   “尊敬的陛下,能一睹您和凯拉的皇家风采是我们的荣幸!地球幸存的自然人 独孤行和许阳能跨越时空置身于芝奥和译哥热忱的友善中,深为感动!”独孤行和 许阳也用标准的鼠语齐声回答道。许阳还没完全从骑鸵鸟的兴奋中反应过来,声音 有些发抖,加强了这句话本身的效果。   接下里的谈话就只能依赖译哥了。女皇很热情地和大人小孩握手,以人类的方 式,然后又以老鼠自己的方式和他们碰了碰鼻子,只差他们没有尾巴可以对摇了。 回过神来的许阳显然有点抗拒地朝后仰了一下脑袋。“害羞的小家伙。”女皇(凯 拉译)说,轻轻地拍了拍他们怀里的婴儿。她和马珊他们碰碰鼻子,摇摇尾巴。   为了以示尊敬,译哥翻译了他们之间的问候。   “欢迎您,尊敬的马珊主任!欢迎你们,葛噜先生,以姬小姐。”凯拉译说。   “谢谢,我的女皇陛下。”丝露、哈咪、伊苔译说。   他以前觉得最大的虚荣就是能和国家主席出现在同一个电视镜头里,而这个老 鼠皇帝的管辖范围连联合国秘书长都不可相提并论。然而在初始的激动过去以后, 言谈举止仍保持臣服和谦恭,但因为深深的悲哀和自卑,他心里却轻视起这个老鼠 皇帝来。他曾经认为手下某些毕恭毕敬的人并不服他,现在他理解了那种阳奉阴违 的心理根源。   他们在旁边的蓝色软椅上落座,独孤行和女皇中间隔了一张淡黄色小圆桌,很 像闲谈,而不是盛大、严肃的特别记者会。许阳抱着小雯坐在独孤行旁边,皱着小 眉头,瞪着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前面三米开外的鼠群。马珊他们紧挨着女皇而 坐,其次才是其他要员。后排的警卫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尽管对于他们良好的 社会秩序来说是多此一举。   花园里充满了女皇悄然无声的激情演讲。独孤行闪过一丝错觉,似乎回到了四 个老鼠世纪之前的从前,他坐在会议台中央,那些自控力非常强的嘴巴很谨慎地问 着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接着凯拉译说:“我亲爱的胞民们,我们亲爱的译哥密友们,这是一个伟大的 时刻,这是两个物种两个时代的文明、地球不同时期的主宰史无前例的对话的开始! 人类,这个非凡的种群,历经数百万年,创造出了辉煌灿烂的双手文明。如今这文 明已被天灾人祸的石碾磨成灰沫,留给我们无尽的思考。怀旧的地球曾为人类留下 了远古统治者恐龙的骨骼化石,而今,她也为我们送来了活生生的人类盛世的男人。 这既是地球的慈善,也是我们的幸运。从地球废墟中崛起的我们要加倍爱护它的弃 儿。”   独孤行听得心里特别别扭,他想说他们只能算是继位的晚辈,可是他们是谁的 继位者?中国?美国?还是联合国?都不是。他们是和人类毫无瓜葛的地球的新主 宰,和人类顶多有远祖的寄居之谊,偷盗之恨。面对居上者的怜悯、施恩,深深的 凄凉感不是大浪涛尽东逝去所能形容的。   “现在让我们来听听他们诚挚的心声。”   女皇的邀请把他拉回了现实。   “我们一家四口非常感谢你们给了我们重生,并如此宽厚地接纳我们。我们不 希望在你们眼里是特殊的,代表过去,淘汰,异类,宠物,试验品。”他很艰难地 吐出了最后两个词,“我们忠心希望我们能在一种平等、平常的氛围下相处。”   一阵骚动后,记者们就开始噼里啪啦地提问了。他们肩头天才的交际花们都通 过声嗅影视学会了这种笼中语。   “显然你们不想受到多无形中加给少的歧视。换句话说,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 从那个人类至上的时代一下子睡到我们的世界,你仍然放不下人类的高姿态?”   他清了清嗓子,慢慢地回答说:“我认为人类是一个伟大的种族,他的毁灭是 令人痛心的,却无法挽回的。凡睿智的生物,不管是人还是傲,都只能顺应历史的 发展。”   “虽然你已活了我们四代那么长,可是你还处于身强体壮的中年时代,在妻子 还在襁褓中又找不到别的女人的情况下,你会暂时接受女性芝奥作伴吗?或者说你 如何追求到一位芝奥小姐?”当另一个记者这样发问的时候,大家都在惊奇中哑然 失笑了,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女皇一直保持着不露声色的微笑。   “恐怕我妻子不会给我这个机会,吃醋会让她哭得很凶。你们瞧,她长得多快。” 他侧身亲昵地揽过许阳小小怀抱里的小雯,说,“她就想快快长大陪伴我。我有足 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待她履行自己的义务。”   “你如此忠于自己的妻子是否可以理解为你还是觉得人好看?”   “恐怕这个和审美观没有太大联系。每种生物在择偶时都会下意识地选择自己 的同类,这是上天制定的规则,以防止物种间的乱性。不然会有译哥姑娘追着你不 放了。”   那个一语惊人的记者尴尬的笑了一下,坐下去了。可是其他跟风的记者却八婆 地追问着这个无聊而又现实的问题。   “我能否问这位小帅哥一个问题?你长大后也会选择这位唯一的女人,还是选 一位芝奥姑娘,或是坚持违背本能的独身?”   “你们觉得不比你们十个月大的鼠宝宝更成熟的孩子适合回答这样的问题吗?” 独孤行抢先回答说。   “那么从你的观点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是否会把小妻子让给比你年轻三十四岁 的小男人?”   “我妻子是他阿姨。人类的道德观绝对禁止乱伦行为!”   这些后来居上的老鼠虽然彬彬有礼,却全然不把他当回事,提问肆无忌惮毫无 顾忌刨根问底,你一言我一语,入木三分。独孤行满脸愤怒的严肃,几乎自己也相 信许阳就是田雯的亲外甥了。   “有血缘关系的阿姨?”对方是明显的不信任。他和许阳的初识过程大概是鼠 尽皆知了。   “我们人类的伦理道德很严谨,辈分也是很忌讳的。”   “如果有聪明漂亮的老鼠姑娘喜欢我,我干嘛非要独身?”许阳突然说,虽然 考虑简单,却给采访者和代答者之间蓄势待发的唇舌烽火解了围。   除了这个尴尬的问题外,独孤行的回答都充满了中庸的机智。他为官期间已经 很善于模棱两可敷衍群众了,所以这次声嗅视采访为他塑造了一个智慧、灵活、幽 默的良好形象,使得人类在老鼠们心中的历史形象得到了改观。不过有些全息社仍 然形容他为陈腐、自负、自恋的人类代表。而话语不多的许阳赢得了普遍好感,被 认为更开通,更少人架子,更容易亲近。   吃过一顿历经两小时的丰盛可口的饭菜后,凌晨时分,皇宫为了他们召开了盛 大的宫廷舞会。热情的老鼠高官们以育儿师的称职为保证,把独孤行和许阳劝离了 床上熟睡的婴儿。   金碧辉煌的舞厅也没有闪烁的灯光,吃饱睡足的老鼠们似乎都在热望着毛皮的 剧烈颤抖。独孤行只会跳交谊舞,搂着那些娇声媚语的女人在舞厅中央暧昧地旋转 着。可是他实在不想和这样的舞伴跳那肉烘烘的交谊舞。但是这些摇滚着的老鼠并 不许他乖乖地坐在角落里品酒。当柔和的音乐响起的时候,鼠皇把他拉到了舞场中 央,握着他的手优雅的走起了舞步。“这么动听的音乐可都是特意为你们而奏响的。 为着这番心思你们也该尽兴而舞了。”   许阳执拗地拒绝了女皇刚过哺乳期的儿子的邀请,并声明自己的年纪还不喜欢 那种成熟的舞蹈。那活泼好动的深灰色小王子却也陪着他静静地坐在一边。小王子 似乎很喜欢这个光溜溜的客人,可是小人儿却并不把这只一个月大的小老鼠放在眼 里。   独孤行身不由己地被她灵活有力的手抓带动着,笨拙而忙乱。女皇的丈夫邀请 了马珊,以姬和葛噜以及其他老鼠也陆续进入了舞池。这样贴近一只老鼠,和一群 突变来的下水道老鼠集体狂欢,不是以往昔人类对待动物的姿态,而是地位颠倒, 他不得不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厌恶和屈辱感,闭目不去想他搂抱着的是一只膨胀了 的老鼠,但是他没法不去感觉到她毛茸茸的爪子。后来他换了一种自我欺骗的方式。 很久以前他不择手段往上爬时,不管那个官架子十足的科长多么讨厌,这个一肚子 坏水的局长秘书多么狗仗人势,他都能满脸堆笑地孝敬他们。而今他和妻儿的未来 全捏在这群老鼠的手里,或许就是在这只华丽、故作优雅的鼠皇爪子里。   像突然发现了宝藏,他低头热忱地迎着女皇的目光,努力追随她的舞步。在旋 转的鼠群间他高大的个子如此醒目。他们配合得越来越协调,在微喘中这位五十个 月的中年妇女的圆鼻子湿得发亮。随着舞曲节奏的加快,双鼠舞变成了摇滚舞,舞 伴松开了相握的双手,自顾自地摇头摆尾起来。他和女皇退出了舞场,坐在一个离 音响比较远而又看得见全场的角落里。马珊他们也下来了。他们的摇滚舞很奇特, 有很多炫耀牙齿和嗅觉的动作,配合胡须和尾巴的抖动,有点像一些出洞探路的老 鼠。而他们形影不离的译哥也在他们肩头像醉汉一样晃动着。满厅的热流被声能操 控的水母运动代谢成了凉爽的空气。   “你学得很快。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凯拉译说女皇的夸奖。   “陛下是否见识过蠢人?”   “哦,不。我想人都很聪明,只是他们偏要自毁于内战,太遗憾了。”   “战争无论于哪种生物来说都是最大的瘟疫。”   “你会看到我们已经完全消灭了这个瘟疫。每天都有舞会、运动会和宴饮,你 会爱上这样的和平盛世的。”   “我一向都是和平的忠实拥护者。战争是什么?不就是野心家之间的争权夺利? 有什么比性命重要?”   “很高兴得知你这样明智。”   许阳似乎来了兴趣,小王子也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混入了舞池。他矮小的个 儿很快淹没在不比他高多少的老鼠中间。   午睡时分独孤行躺在紫灰色绫罗绸缎的皇家寝宫里,想着自己这个人类的副省 长卧榻在老鼠的皇宫里,有些怪怪的感觉。   他正在办公室开会,不知从哪混进来一个平民记者,有一双许阳的眼睛,那人 举着相机说:“大家别上他的当,他是老鼠皇朝派来的间谍!”   在会的成员撕下了他们脸上的人皮,露出了一张张黑乎乎的老鼠脸,吱吱地问 那个记者:“你是哪来的间谍?”   记者惊骇地变成一只译哥飞走了。   老鼠们转身朝独孤行扑去,撕下了他的面具,露出了半人半鼠的脸。   他醒了。他的梦里都和老鼠有关,不是自己变成了老鼠,就是老鼠变成了他。 像一个惊吓过度的孩子。   第二天他们参加了皇家运动会。赛场上飘扬着蝠鹰展翅图案的绿色三角旗,每 一只参赛的老鼠都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独孤行突然想起了他休眠前即将在北京召开 的奥运会,不知道人人猜测纷纷的开幕式会带来什么样的惊喜?会不会是被火炬手 点燃的飞碟旋转飞升,莲花般绽开的同时,一条口吐火舌的巨龙腾空而起?继而他 又嘲笑自己的遐想太俗。但有一点很清楚,他永远也不可能看到中国百年一遇的奥 运盛况了,即使许阳有兴趣从小孩子的视点侃侃而谈。   许阳在整个运动会中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甚至连攀援那样在陡直险峻的 坡面上连跳带爬的惊险项目他都跃跃欲试。久已未能让运动细胞驰骋过的独孤行爽 快地报名参加他很有把握的赛跑,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光脚的运动员本性不改,四 肢着地的预备姿势就是跑步方式,起跑信号一响(译哥同步把它翻译成了人能听到 的声音),便就势飞爬起来,把企图仰仗长腿优势的人远远地撇在了尾巴后面。独 孤行和许阳两个人看起来倒是像一对追赶老鼠的笨蛋。在游泳比赛中凭着一股突如 其来的决心和动力,独孤行最后赶过了一只老鼠,推开了紧挨许阳的倒数第二的名 次。其它诸如用爪子、牙齿就地搭建积木等专属性太强的项目他们只能一边观赏。 最有看头的就是飞鹰体操,观众乘上蝠鹰或鹰机在场外观看。蝠鹰在空中高速而优 美地翻滚、旋转、滑翔,同时它们背上的骑士也配合着做出种种肢体动作。许阳眼 睛都看直了。   赛后,女皇当众宣布了一项决定:“我们以为自己是地球上一个孤独的智慧物 种,但是今天我很荣幸能把我们的胞民身份颁发给来自五百前的智慧人类,比我们 更早进化的猿猴的后代,和我们一样的高等生命。今后,独孤行一家人就是我们中 的一员,应该无条件地得到我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得到我们对逝去文明之遗 孤的敬重。他们作为我们的特别胞民,和我们荣辱与共,并获得译哥的亲密友谊。”   “非常感谢尊敬的女皇陛下,尊敬的马珊主任,所有友善的老鼠们!我们很荣 幸能加入到你们中间,也希望你们能对我们一视同仁。我们会忠实地履行作为鼠国 特别胞民的权利和义务,视天才的译哥为我们密不可分的挚友。”   台下的欢呼就如无声电影一般从肢体动作中摇摆而出。从此他们一家人就是老 鼠胞民了,还有了超级宝贝译哥,和老鼠唯一的区别就是外貌了,他们将在老鼠世 界里担负着延续人类这个物种的微渺作用。   “在遵纪守法的前提下,你们一生将生活无忧,只管尽情享受。”   没想到特权有时会是一种侮辱。他涨粗了脖子说:“我们是有能力养活自己的 健康人,不是吃白食的动物。”   “那是你对我们工作的配合应得的报酬。”   “我想我有足够的血细胞和体细胞供你们提取,那原本也只是你们唤醒和复制 我们的目的。但是我们并不以此为生。我们靠双手和大脑自食其力。”   人的思想的转变是多么快。从前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翘着二郎腿享受生活,至于 工作,那是小职员的苦差事,而学习则是穷学生的救命草。   “我们从来不对历史感兴趣,但是我们无聊的时候还是想要了解一些人类的东 西。我们的科学家和记者有时会向你请教一些相关问题。你可以把这当作工作。”   “非常乐意帮你们回忆我们的世界。这让我有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想法,希望我 们也能获许比较人类社会和老鼠世界的优劣,还可以和你们的专家探讨彼此的观点, 从中发现物种长存或灭亡的关键因素。”   女皇看了马珊一眼,(凯拉译)说:“这倒不失为一个值得一试的好主意。谁 闲着都会出毛病的。就让我们互相配合,携手并进。”   当夜,女皇和马珊向独孤行介绍了一位高大、壮实的母鼠。“这是育儿师孙嚓, 她会陪着你的妻儿度过漫长的成长期。”   “育儿师?不,我们不需要育儿师,我和许阳足以照顾、教育好我的妻儿。”   “育儿师可是整个芝奥家族的启蒙老师。育儿是一个小生命得以茁壮成长的关 键因素,一定要由专业人员来担当这个重任。”   “她能教我妻儿使用超声波或是如何把磨牙棒派上用场?”   虽然他嬉皮笑脸,可言下之意却很尖刻。有着翼形额饰的育儿师那踌躇满志的 微笑尴尬地僵住了。老鼠们沉默了半饷,凯拉才开口译说女皇的话:“那么你们需 要一位警卫,或是护士?”   “我们不需要任何老鼠。我们完全能在你们丰富多彩的世界里把自己的生活打 理得紧紧有条。”   “无论如何,你们需要一只老鼠作为你们生活的向导,不管是什么职业的。”   女皇和马珊一样看起来严肃而坚决。独孤行明白了监视才是他们的目的。那么 他们这种拐弯抹角的请示也太民主了,即使他们不征求他的意见,直接塞给他一个 看守,他也只能乖乖忍受。除非他无所顾虑。不过既然他们要装作这么民主,他就 可以趁机抬抬杠了。他这辈子没在意过民主,他所见所用不是一言堂就是喊口号, 连美国自夸的民主他都还没来记得慢慢品味。   “需要!作为陛下亲授的和大家平等的胞民。我们应该享有独立自主的鼠权。”   “我们不会干预你们任何合理合法的行为。”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监视,甚至终生的监视?”   “那样定义过于偏激,这不过是种群的天性。如果我们任何一只老鼠出现在人 类社会里,即使他彬彬有礼,聪明能干,你们也会贴身陪伴他的,不是吗?”   说是强者的特权更合适一点。他觉得老鼠在人类世界里的遭遇绝对非同一般。 “未必如此。不过要是你们能给我一个我没有理由拒绝的好搭档,也许我们能和平 共处,不会比过去四个月差的。”   “我们会有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案的。”   他们果然找到了对双方来说最佳的鼠选。据独孤行后来所了解,以姬像她思维 活跃的祖先一样,先是提出应该以配合独孤行的研究工作为由,派出这个监护者。 然后她又毛遂自荐,认为自己完全能担当好这个兼科学家、记者、监护者三重职责 于一身的角色。死板的就职原则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待这个本不错的建议,她辩解 说自己只是离开了人类学的微观范畴,转创了宏观的实际研究。“虽然被淘汰的文 明代表落后,但其中肯定有许多像冷冻置放一样值得我们研究的东西,我想把它们 都挖掘出来。”她说,“而且不管委派谁,都会是打乱了原本的就业调配,因为迄 今为止还没有为人而培训的育儿师、护士等等。最终这项秘书般的任务还是落到了 以姬身上,并给她贴上了人类学家的雪花额饰。那一天正好是她毕业的日子,也算 是踩着点儿了。看起来似乎是她工于心计所得,事实上不过是她的想法跟某种让她 发颤的东西不谋而合,而后者使她不得不小心谨慎。   虽然以姬并非真的是那种为他的利益服务的秘书,独孤行也还算满意。以姬的 陪伴比其它任何老鼠都要好(如果监视是难以避免的话),她是熟悉而亲切的老朋 友――即使是那种处境下结交的。一方的爱恋不一定能引发对方的共鸣,但是好感 却能无要求地存在于双方。自从独孤行察觉到以姬对他的好感后,就愉快地接受了, 也不由得喜欢起这鼠头鼠脑、目光如田雯般清澄的小家伙来。他也下意识地不去把 它归类为宠爱或倾心,前者是侮辱,后者会恶心。  --------   红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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