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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藤代在出门之前又是一阵精心打扮,走在街上,路边的人们都对她投来了好奇 的目光,这一切藤代都注意到了,便故作趾高气扬地从他们眼前走了过去。   身穿加贺染织的和服,然后又在上面套了一件草绿色的坎肩,她知道以自己的 年龄来说不适合穿这种颜色的衣服,但却依然挑选了鲜艳、亮丽的衣服给自己,她 是故意的。   穿过南本町的商店街,来到御堂大街,没有叫出租车,而是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着,她要去的地方是位于顺庆町的梅村流派的舞蹈排练场,这不,右手提的小包里 装的就是舞扇。今天藤代出来的时间比较早,所以放弃了坐车,选择了步行,从而 可以让大脑有充分的时间想一些事情。不过现在她所想的和舞蹈没有一点关系,是 和遗书有关系的,她在不停地计算父亲留给自己的出租房屋是一个怎样的价值。   东野田町的三十间出租房屋,北堀江六丁目的二十间出租房屋以及这些房子的 地皮,都是藤代一个人的,那么它们到底值多少钱呢?关于这个她也不知道,而且 出租契约上所写的内容并不完全相同,折算的方法也不一样。一想到要和各种各样 的住户进行烦乱而又复杂的交涉,她就觉得这是对女人来说最难办的,也是最杂乱 的一个无人要的摊子,她想找一个男人帮帮自己,但是找谁呢?良吉?不行,万一 到时候不但问题没有解决,反而还会成为夺取遗产的竞争对手呢。大管家宇市?这 个人的心思让人很难琢磨,轻易找他,不但不会有好的结果,反倒会引来一身麻烦。 藤代又想起了出席家族会的所有成员,并进行了分析:第一代店主矢岛嘉兵卫的本 家矢岛为之助,嘉兵卫的妻子卯女以及本家的桥本留治,上门婿曾祖父、祖父和父 亲的本家,已故的母亲的妹妹……这些人跟宇市和良吉都有来往,不可能帮自己出 主意办事情。除了亲戚们,和分家单过的人讨论遗产是肯定不行,要说讨论买卖还 差不多。最简单也是最好的方法就是找这方面的行家,但是应该怎么说才好呢?想 到这里,一种新的不安聚集在藤代的心头。在四五天前,她就为这件事反复思考着, 直到今天依然没有想出结果,反而使自己疲惫不堪。这样看来,只有找梅村芳三郎 帮忙才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今天,也要排练吗?”   声音听上去很清脆。藤代一看,是心斋桥那里一家服装店的女儿,现在和自己 在同一个舞蹈排练场学习跳舞。这是刚刚排练完,正打算回家去。   “是的,如果现在去还会有人在吗?”   “正好还剩下一个人,快点抓紧时间去吧! ”   听完,藤代急步向顺庆町拐去。一幢用高高的黑墙包围起来的建筑,形状同菜 馆一般,这就是梅村流派的舞蹈排练场。   推开木格大门,快步走在十米左右的石板路上,湿亮亮的,显然洒过水了,最 后终于来到房门口。打开门走进去,二十多张草席大的柏木结构的练舞场映入眼帘, 舞场旁边是一间会客室,有八张草席那么大。   藤代走进会客室,脱去草绿色坎肩,取出小包里的舞扇,望向舞台的正面。此 时的里面,有几个舞蹈学生正在认真地练习着,年轻的舞蹈师梅村芳三郎在一旁进 行指导。一个穿着打扮奢华的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可能是因为舞蹈细胞太少,“黑 发”的一节总是跳得不尽人意。在她身旁不断指导该如何做好动作的芳三郎,由于 女孩总记不住要领,于是便把舞扇从右手换到左手,以相反的动作来教她。   身为一个男人,梅村芳三郎那清秀的面容实在令人嫉妒,再加上舞蹈家特有的 气质,还有穿衣的特点,无不给人一种纤细、柔美的感觉。然而,他却有着和面目 表情截然相反的性格,排练场之所以能够如此兴旺,那是因为他的能力所在。   他的母亲梅村芳静,是关西一带有名的梅村流派的舞蹈家,已经是年过五十的 老妇了,后来与开山祖师生下了芳三郎。如今,芳三郎已成为三十三岁的大男人了, 没有兄弟姐妹。虽然他没有正式入籍祖师家门,但人们都清楚他是祖师的儿子,听 说他生来就很有舞蹈天分,而且在经营排练场和发展本流派舞蹈方面具有自己独特 的手法。   这个位于顺庆町的有名的排练场,最开始只是一栋极小的房屋,那是租了一家 伞店的地面盖起来的。当时年轻的芳三郎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与能力,抛开了众 人的否决,硬是租下了这块场地,在短短五六年的时间里,这里竟成了船场一带有 名的舞蹈排练场。如此一来,这个排练场便成了有钱人家的孩子们的聚集地,好像 只属于他们。随着不断发展壮大,后来又以这里为中心,在大阪增添了三个排练场。   说起大阪的三个排练场地,那里的地皮和建筑物也是在当时强行买下的,和顺 庆町的一样,有人说买的时候并没有花费多少金钱。是谣传还是事实,没有必要去 管它,不管怎样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芳三郎是一个极为有胆、有谋、 有手段的厉害人物,在他的身上体现不出这个人是否吝啬。在平时,教学生排练舞 蹈,没有排练的课程时,他就会穿上一身西服到处玩山游水。   “让你久等了,请上来吧,芳喜代……”   他从不叫“藤代”,而是叫她的艺名。藤代站起身,来到舞台上,将扇子往自 己面前一放。   “麻烦您了。”   她寒暄了一句,便和芳三郎一同站在了正中间的镜子前。   “你休息了那么长时间,所以今天我们先复习一下‘四君子’。”   说完,他手拿扇子做好了准备,等着音乐前奏响起。鸡鸣不绝耳,新婚初洞房。   梅香陪弱女,春情乱衣裳。   樱花二三月,白云化青叶。   有谁为我脱蓝裙,夜风阵阵送暗香。芳三郎身穿一件蓝色大岛绸舞衣,上面系 着一条博多产方带,脚上穿着别有五个别扣的雪白的袜子,这身打扮配上他那轻盈 的舞步就像是在冰上滑行一样,柔软、洒脱而顺畅。   再看一看镜子里的芳三郎,那身蓝色舞服将他完美的身段很好地体现出来,比 女人还要迷人,手中正在舞动的扇子,其颜色是那么地刺眼,比藤代的还要鲜艳。 藤代在后面随着芳三郎的舞步跳动着,那艳丽的扇子给她带来一阵阵厌烦的感觉, 由于没有集中精力在跳舞上,使得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了,舞台发出“咚咚”的 响声。   “喂,就好像有人脱下你的蓝草衣裙一样,要将姿势充分地表现出来。对,左 右分开,腰向下压,右手不停地旋转,看对面……”   芳三郎刚才跳舞时的美好情趣一下子转变成了辅导时的严肃神态,强行抓起若 有所思的藤代的手,教她如何摆出好看的舞姿。   练完了“四君子”的其中一段后,藤代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随后将扇子收了起 来。也许和停止了一段时间的练习有关,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那么生硬,不用老 师评价,自己就已经感觉出表现得很不好了。   “今天很抱歉,我跳得确实是很不好。”她将双手握在一起,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要紧。在跳舞这方面,任何人都是如此,一旦停止一段时间,动作就会变 得生疏,把握不好。现在怎么样,你们家的事情都办完了吗?”芳三郎鼓励着藤代, 同时也没忘关心一下其家庭情况。 mpanel(1);   “嗯,劳您惦记了,总算都处理完了。不过,我还有件事情需要您的帮忙……” 藤代说着又低下了头。   “我?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他有点迷惑不解,但觉得其中一定有文章,便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等着练 舞后,说道:   “我们到里边去吧,坐下来慢慢讲。”说着,把藤代领进了里屋。   这个房间跟老舞蹈师的房间相比,要小一些,而且在布置上也比较简单,然而 就在这一个人住的屋子里还有轴画挂在墙壁上。家中的弟子见他们走进来,立刻将 茶和小点心端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又退出去了。   “说吧,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   芳三郎没等藤代开口,便自己先迫不及待地问了,好像很想知道是什么。而藤 代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突然这么冒昧地提出要您帮忙,实在很抱歉。请问您有没有在对土地及房屋 买卖方面很了解的朋友,而且还很信得过?”   “什么?贩卖不动产……”芳三郎大吃一惊,“突然要贩卖不动产,究竟出了 什么事?”   “是有关继承遗产的事……”藤代考虑半天最终说了出来,“家父在临终前将 市内的一些出租房屋以及地皮都交给了我,但是我却不知道它们到底有怎样一个价 值,也不清楚关于不动产这类事情应该如何处理,所以想委托一个在这方面熟悉的 人。”   “在你的亲属里面,就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是的,没有一个人是合适的人选,而且请他们帮忙,也许问题还未解决,就 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她正说着就被芳三郎打断了。   “如此看来,在亲戚之间也遇到了点难处吧?”   他为了弄清楚其中的事情,又问道。藤代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芳三郎想了 想,突然抬起头看着藤代说:   “不用找别人了,就让我来帮你吧。”   “什么?直接和师傅您……”   她没有想到作为师傅的芳三郎会亲自出马。   “你不同于别人,从六岁开始就跟我父亲学习跳舞,到了我二十岁的时候,也 就是我开始教舞蹈的时候,我们便有了接触,帮助你是应该的,我也会竭尽全力。” 说着,他看了看藤代,“不过,有个问题我想先了解一下,你为什么会突然想知道 房屋和地皮的价值呢?”   芳三郎这样直接地问出来,藤代不但没有感觉到为难,反而能更清楚地回答他。   “父亲将家中的产业分成了三份,由我们姐妹三人分别继承。大妹妹继承的遗 产是矢岛商店的经营权、房屋还有地皮,小妹妹继承的遗产是古董和六万五千股的 股票,我继承的是大阪市内的出租房屋五十间以及地皮。我想知道我继承的这一部 分与她们继承的那两部分,其价值是否相等。”   “明白了,那么,知道之后你打算怎么样?”   “倘若我的这部分价值低的话,她们就必须再分给我一些。”   “那么,倘若高了呢?”   藤代将漂亮、冰冷的脸蛋扭向一边,没有回答。芳三郎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 微笑。   “是吗?你只想到了自己继承的那部分价值低的情况。但是你要知道一点,你 所继承的房屋和土地,尽管有很高的价值,可是在财产登记的时候,也会尽量将价 格压低再登记。如果单单依靠登记价格,就认为自己的那一部分比别人少,然后再 让她们分给你一些的话,我身为一个男人,恐怕不便参与进来吧。”   说着,芳三郎拿出皮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支过滤嘴香烟,叼在那薄薄的嘴唇中 间。   “你大妹妹已经招了女婿了吧?”   藤代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那,小妹妹呢?她能跟大管家他们那些人商量这种事情吗?”   藤代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也应该找个信得过的人帮她一下才行啊。自己身边的人,不能放 下不闻不问啊。”   他将烟紧紧叼住,打着火并点上,一圈一圈的烟雾从嘴中冒出来,好像在思考 着什么,那眼神就如同正在琢磨跳舞时的步伐,很是动人。香烟灭了。   “不管怎样,我们先去看看你继承的那些房屋和地皮,行吗?”说着,他用试 探的目光望着一言不发的藤代,“你什么时间可以去?”芳三郎比她还急,希望早 些定下时间。   “对啊,什么时间比较合适呢……”   藤代想到了千寿和良吉,所以想所选的时间必须是在不被他们注意的情况下。 从宣读了遗书到现在,千寿和良吉简直就像是在盯犯人一样,时时刻刻都监视着藤 代的行踪。这个,她早已经察觉到了。那是享受到好处的人对遭遇到坏处的人的担 心和过度警惕。仅仅这一点,就已经让藤代忍无可忍了,总想什么时候能够甩开这 两个人。考虑来考虑去,最好的时间就是下一次学习舞蹈的时候,利用那个机会去 看房屋和地皮。   “下一次排练的时候,师傅您看您有时间吗?”   芳三郎拿出已经制订好的自己的活动日程表,打开,放在桌子上查阅着。   “那天下午有个聚会,我想办法把时间腾出来吧。”   他用红笔在日程表上的那天标了一个记号,又说: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除了和你讨论跳舞之外,竟然还讨论起不动产来了。你 决心找我帮忙,应该是考虑了很长时间吧。如果我和你们一样,生在一个经商的家 庭里,那么我就不会明白另一个老店铺家的长女关于遗产问题会怎么想。正是因为 我生在一个舞蹈家庭,所以经常想的是怎样开个别开生面的舞会。”   藤代在出门的时候,跟女佣说是去学习舞蹈,那只是为了不让千寿和良吉产生 疑心,事实上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讨论遗产的事情。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房屋、 地皮,又怎么会对舞蹈产生兴趣呢?可是,刚才已经把事情托付给别人了,就不能 够在别人谈及自己的事情的时候,表现得漠不关心,很冷淡。   “确实是这样。那按照您的构思与规划,这个大型舞会可能是什么样子呢?” 她热心地问。   “今年的梅村流派舞会,准备推迟两个月举行,往年都是五月,今年改在七月, 目前要在新舞蹈上多下功夫,赚点钱,把舞会搞得不仅要庞大还要更加丰富多彩。 我打算由你来担任主角。”   “我?我怎么能胜任那么重要的角色。”   藤代说这句话并不全是谦虚的表现,而是发自内心的拒绝。   “你不用推辞了,我母亲也已经发话了,她说这次的主角非矢岛商店的大小姐 不可。”   开办舞会的一切费用,几乎都是由学习舞蹈的人们出,节目搞得越大,参加的 人就会越多,这样一来舞会自然就会显得越盛大,非常有看头。   “老师傅她……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老家那里有个聚会,一大早就去了。”   “这样啊,等下次和师傅见面的时候再作决定吧。我得先走了,清水町本家亲 戚那里还有点事情要办……”   她为自己找了个没有破绽的借口,刚要起身,芳三郎连忙看了下手表,说:   “正好,我现在要去日本桥那里的排练场,那就一起走吧。”   说着,他直奔房间门口,这时已经有家中弟子站在那里了,并且为他放好了要 穿的鞋。   从庆顺町来到御堂大街,整个街道都被午后的阳光滋润着,芳三郎的衣服被阳 光照得发射出耀眼的光芒。穿的衣服比女人的还光鲜、华丽,而且还挂有很多金饰, 这样的男人让人看了有一种用言语无法表达出来的感觉。此时,藤代的心里很乱。 找他帮忙实在是万不得已,但是现在她又觉得自己还是过于草率,因而感到有点后 悔,不该和芳三郎说不动产的事情。   过了新桥,街上的人好像都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冒了出来,变多了。每一个从他 们身边经过的人,都会投来异样的目光并在他们身上停留一会儿,芳三郎已经注意 到了这些,但并没有理会,依然迈着轻盈的舞步,如同身在舞台上。   手提小包,身穿蓝色大岛绸华贵服装的芳三郎和身穿草绿色坎肩的藤代,仅从 衣服的颜色上看就已形成了明显的搭配,再加上这两个人的面貌与气质,不得不让 人怀疑这是一对年轻的伴侣。   藤代浑身特别不自在,巴不得立马将两个人分开。虽说是结过婚的女人,但是 身为经营四代的矢岛商店家的大小姐,和一个跳舞师傅肩并肩地走在街上,总归是 不太好。想着想着藤代停下了脚步。   “就到这儿吧,我坐出租过去。”   “到这儿?不是前面就到了吗?”   芳三郎纳闷地说。距离清水町也就还有几步路远。   “我刚才想到还有点别的事情,先不去那里了。关于刚才谈的那件事,在下次 排练的时候,还麻烦您多费心了。”   说完,刚好有一辆出租车过来,藤代伸手拦住它并上了车。随后车开动起来。 “我只想请他帮我估算一下房屋和地皮的价值,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可是如果他 误认为我还有别的意思的话,那就惨了……”藤代心里开始嘀咕起来,那双美丽的 眼睛不由得向窗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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