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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君枝趁这个时候快速地收拾着饭桌上的残局,擦掉了洒出来的啤酒,又拍去坐 垫上的烟灰,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个小本子从坐垫边上掉出来。这本子应该很久以 前就有了,看上去很古旧,它来自于宇市的浴衣兜,是他站起来去小解时没注意掉 到坐垫上的。君枝拿着本子往厕所那里飞快地扫了一眼,发现宇市依然站在那里, 她便既心惊胆战又好奇地赶快翻开了一页。   1.四十町步(一町步等于一公顷。)有( 二百万)   2.五町步,只有(三百万)   2.一百二十町步,有(二百六十万)   4.十町步……   君枝正看到这里的时候,宇市的脚步声已经近了,她急忙合上本子又放了回去。 宇市那细小的眼睛又眯了起来,而且还泛着光,看了一下坐垫边上的小本子,慢慢 地拿起来揣进了怀里。   “我本子上都写了点什么,你知道吗?”   他很木然,没有什么表情。此时君枝因为心虚而显得有些慌乱,她担心偷看了 不该看的东西,会将他惹恼。   “可能什么都写了吧,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怯怯地说话的同时,又 倒了一杯啤酒给他。   “刚才你说要离开菜馆是吧,那好,只要你愿意,而且随便你什么时候辞职都 行,将来的生活,你就不用操心了。”   他现在的说话与表情和刚才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好了,还是睡觉吧。”   “你今晚留下来吗?”   “当然。”   隔了这么长时间,宇市今晚又钻进了君枝的房间。   藤代正在向店里走来,坐在账房里的良吉看到了她后,便走出屋来打招呼。   “准备出去吗?”   穿戴整齐的藤代,就全当做前面的良吉不存在一样,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从账房 的门口走了过去,到了门口女佣递给她小口袋后,头也不回地奔向大门口。   店里的店员们看到这种情景都捏了把汗,唯独良吉没有任何的表情,转身又回 到了账房,和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监督人们算账,只是偶尔会不动声色地望一望已 经远去的藤代的背影。   藤代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了,良吉关上门,没有留一点缝隙,然后像想到了什 么又来到了窗下。   将窗子打开,正好看到千寿站起来,就像是一直在等待他,而他终于出现了似 的。千寿望了藤代所住的房间一眼,转过头来对良吉说:   “姐姐总算是出门了,怎么觉得她现在的不幸是我带来的,家族会过后,早上 见了面也不和我打招呼,在走廊里遇到,她就把头扭向一边,挺不高兴的。如果我 看她,她就停住不走了,那双眼睛所散发出来的冷冰冰的寒光盯得我直发颤。我现 在都不愿踏出门口一步,整天憋在房间里,即使是这样,依然觉得那令人胆战心惊 的目光还在追着我,只要她不出门,我的心就不能平静下来。”   听得出她很激动,本来就有些苍白的脸,此时显得更加苍白。坐在桌子旁的良 吉看着站在那里的千寿,说:   “看她的样子,像是有急事,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什么地方……姐姐一向都是自己一个人,大概到外面去散心了吧。”千寿尽 量让自己放松。   “可能是去看戏了,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而且还很急,不应该是散心。”良 吉低头思考着。   “不会的。父亲的四十九天忌日还没有过呢,怎么可能有那个闲情逸致呢,多 半情况是一个人出去逛逛,兴许是去买东西了。”   坐在良吉对面的千寿肯定地说。她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而良吉则紧闭双唇,一 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在努力地思考着什么。   “对啊,那她能去哪呢?我想她这样做可能就是为了扰乱我们的情绪,她的性 格我了解,能够在平静的表情下做出让人气愤的事情来。这段时间,她一定经常想 遗书的有关内容,而且使她越来越不满意,以至于不能再容忍了……”说着说着, 千寿有一点气愤。   “那份遗书,到底什么地方让她那么对我们呢?这一周以来,她给我们带来了 精神上的折磨,还总是感到烦躁,究竟是哪里让她如此受不了呢?”   “姐姐原以为商店的生意应该由她这位出嫁后又回来的统管全家的大小姐继承, 可万万没想到却是我们,所以她不能承受。”   “什么?姐姐想继承家业?”   “没错。在战争开始之前,所留遗产都是由长子来继承的,甚至炉灶里烧的灰 烬,都是他的,别人根本没有任何权利继承,这是规矩。所以,这样的结果在姐姐 的意料之外。但是战争过后,有《民法》规定,丈夫死后,其妻子只能继承三分之 一的遗产,剩下的那三分之二则由孩子继承。如果妻子也死了的话,那么就全部由 孩子们平等继承。难道她连这个都不知道吗?真是让人怀疑。”   “照这么说,父亲写这份遗书的时候是将遗产平分为三份来写的?”   “是的,为了这他一定考虑了很久,最后才决定把矢岛家的商店、房屋、地皮 以及经营权交给我,但是必须把纯利润的百分之五十平分给你们三姐妹,然后把那 些出租的房屋,也就是北堀江那儿的二十间和东野田町那儿的三十间分给了大姐, 又把古董和六万五千股股票分给了三妹,这样算起来,金额上基本相等,他是平均 分配的。”   “既然是这样,那她怎么还不满意呢?”   “出租的房屋和这已经经营了四代的商店名声比起来,她更喜欢后者。”   千寿沉思了一会儿,又眨着那双大眼睛说:   “她把商店看得那么重要,是不是觉得我们所分到的遗产比她和三妹要多很多 啊?你本身就是一个经商的暂且先不说,但是我,继承了商店,如果经营不善,这 么多年的店铺名声就有可能毁掉,而姐姐继承的是出租的房屋,所以盈利方面不用 担心,不可能存在什么风险。而三妹继承的股票和古董更是如此,股票都是过去的 老资产股票,古董早在战前就已经有了,这些都非常有价值,根本不用担心会比咱 们少啊。”她算计着三人继承遗产的利弊。 mpanel(1);   “这种考虑足以看出你是个细心的女人,不过你要知道,不管是土地还是股票, 它们都是死的东西,可以大概估算出其价值。但是商店就不同了,没有办法估算出 来,收入的多少,还要看我经营得如何,这也正是来你们女系家族的家庭当女婿并 且经商的难处,但同时又是它的意义所在。”   良吉一本正经地说。千寿听了觉得很有道理,确实如此。尤其是在大阪的资格 老而且又有威望的店铺中,女系家族里的这种现象更为严重,就算是家中有儿子, 如果招来了能力很强而且可以把店铺的生意做大的女婿,那么店主就会交给他来管 理。所以说,如果不继承商店,把良吉招进来也就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了。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为了商店费尽心血,可是到最后却要将自己用血汗 换来的东西白白给她们一部分,那不是相当于在为她们做事吗?想到这个我就气得 不行。”千寿撅着嘴,皱着眉愤怒地说。   “关于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利润问题还不是由我来掌控吗,只要我在账房里, 总会……”良吉说到这里停下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们又不是不懂如何利 用,所以你就放心好了。”   他努力安慰着千寿,千寿突然又问:   “遗书上还有地方我不明白,它说商店后院的房屋和地皮由我们三个人继承, 要我们三人协商解决,这是什么意思?既然都把商店交给我们了,那为什么不把有 关商店的所有都留给我们呢,还要把后院再划分出两份来,这岂不是给我们增加麻 烦吗?”   千寿一想到以后姐妹三人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还暗藏心机,钩心斗角的 情景,就身心疲惫。   “难道遗书上写的后院由三人继承的事情,不能够改变吗?”   良吉听到这样的问话,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说:   “在高等商业专科学校时我曾学过关于遗产分配的课程,它的分配方法有三种 :第一种是根据法律来决定如何分配;第二种是根据所留遗嘱来决定如何分配;第 三种就是根据离世者遗言指定的第三者来决定如何分配。如果确认遗书果真是离世 者亲笔所写,那么它就比法律更有效力。所以,在没有极特殊的情况下,遗书上的 所有内容是不可以改变的。”   “那就是说,我们将会一辈子跟大姐和三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千寿脸色剧 变。   “那倒不是,我刚才指的仅仅是遗产的分配问题,要想改变上面所说的,我们 可以用钱跟他们谈条件,当然这还要看她们是否同意才行。不管怎么说,首先必须 遵照岳父大人遗书上的规定把共同继承的财产划分开,况且,执行遗嘱的是大管家 宇市,在他面前最好不要另打主意。”良吉边说边思索着,说到最后突然变得严肃 起来。   “父亲怎么会把关系着这么多事情的遗书委托给宇市呢?而且还指定他为执行 人?本可以委托给律师嘛……”   “话不能这么说。离世者所指定的这个执行人,如果了解财产的全部情况,了 解继承人之间的关系,了解这个家庭的情况,是可以担当这个职务的。对于离世者 生前直接指定的执行人法律给予肯定,所以宇市能够出任。至于委托给律师通常都 是在引起争议的时候才这么做。单从父亲指定宇市为执行人来看,可以判断他在这 之前一定有过众多的考虑,有很多因素在里面。”   良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也许是说累了也许是想累了,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   “怎么?要出去吗?”   “一会儿三点半,同行业工会在堂岛有一个集会。”   “那就是说,晚上很晚才能回来……”   “今天要深入讨论一下,可能会比较晚,晚饭你就先吃吧。”   说完,良吉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拿了件外衣换上,走出了门。   剩下千寿一个人了,她又把胳膊肘支在了桌子上,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对遗书上那些不明白的地方都被良吉刚才的这些话解释通了,也许只 有自己不清楚上面所写的内容,想着想着她感觉有些疲惫。透过玻璃窗和院子里的 树木向藤代的房间望去,阳光洒在映有树影的玻璃窗上,树影那随风摇曳的姿态美 丽极了,只可惜屋子里没有主人。   千寿对藤代的行踪突然很想立刻就知道,为了能够得到确认,她伸手按响了墙 边装有的门铃。不一会儿的工夫,女佣清子便走了过来。   “我姐姐回来了吗?”她故意这样问了一句。   “还没回来,刚才出去的时候说是去学习跳舞了。”   “学习跳舞……”   “是,她让我找了件穿上后看上去最漂亮的衣服,我给她拿的是加贺染织的和 服和衣带,还有颜色上带有渐变效果的外套,又选了五个专门供跳舞用的别扣,别 在袜子上之后,她在镜子前高兴地看了会儿,说去学跳舞,然后就走了。”   千寿静静地听着,但是心中却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父亲在离开人世的前两个 月,她就已经不去学跳舞了,为什么在她不满意遗产分配的时候,突然又去学跳舞 了?按说这个时候更不可能去,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常听人说,姑娘快要出嫁的 时候会学习跳舞,但姐姐这样又怎么解释呢?是轻浮,还是另有隐情呢?不安的情 绪在千寿的心里油然而生。   “她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没有,只说这是从店主葬礼到现在头一回出门,想痛快玩一玩,其余的没说。”   痛快玩一玩……此话中有太多的悬念,从而使千寿感到非常焦虑。   “我三妹呢?”她表面故作平静,又问了有关雏子的情况。   “她还是那样,一大早就去学习烹饪了,不过今天说可以早点回来。您有很重 要的事……”   “这样啊,没什么大事,她们回来再说吧。”   清子走后,一种危机感涌上了千寿的心头。姐姐、妹妹还有丈夫良吉,他们都 在外奔忙着,都在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辛苦劳累着,只有自己关在了阴暗的房中。 “唉……我好累啊……”她回想着这几天人们各自的活动,不禁身心疲惫,努力控 制自己不再去想,让那颗心冷静下来。然而面对这四周都是高楼大厦,居住在这唯 一留下来的一栋古旧房屋里的女系家族,那阴冷的人际关系和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无疑又给她的心增添了一份沉重。   有人走路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随后在千寿的门口停下。   “二姐,有事找我吗?”   是雏子。千寿以最快的速度让情绪得以稳定,又拿起镜子照了照。   “你回来了,快点进来。”她用柔和的语气说道。   穿着开摆衣裙的雏子拉门进来。   “刚回来清子就告诉我,说你在找我呢。”   一边说一边坐在良吉之前坐过的垫子上。   “其实也没事,就是家族会过后我还没有见到过你呢,不知道你怎么样了,就 问了问。”   “也是,我经常一早就出去上课,大概有一周没看见你了。你干什么呢,就总 是待在房间里,不会闷吗?”   “嗯,确实有些闷,不过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爱出去,受不了人多的地方。 记得那时你或者姐姐要拉着我出去玩,可真够我忍受的了。”   “是啊,可见姐姐就是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呦。”   话音刚落,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认真地看着千寿。   “我是不是不适合招婿上门,而且也不像个看守家业的女人啊?”   千寿不知道雏子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   “对,我们雏子可是个追赶潮流的姑娘,怎么可以招婿上门……”   千寿笑着说道。突然,又停止了笑容,像察觉到了什么,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   “姐姐,没有骗我吧?”   雏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随后又笑出声来:   “哈哈哈……这种事情谁又知道呢。假如有一天我也招婿上门了,就让他帮姐 夫管理店里的生意,这样一来姐姐和姐夫的实力就会更强了。”   雏子的这番话让千寿有些琢磨不透,不知道是雏子太天真了,还是里面包含了 什么别的含义?她的笑声如同清幽的笛声。此时,良吉刚才的一句话又萦绕在了千 寿的耳边“利润问题还不是由我来掌控吗,只要我在账房里,总会……”可是从雏 子的那句话里她又一次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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