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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今天很巧合,宇市先生来了,画也装裱好了,那么您就把这幅画带回去归还 给矢岛家的主人吧。”   “什么?你要还给矢岛家?”宇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不是你从店 主那买下来的吗?”   文乃摇了摇头,说:   “不是,他把这幅画拿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说他的想法,或许只是暂时在这里 存放,借我这个客厅来保存一段时间。”   “暂时存放……借客厅保存……”   宇市一边喃喃一边注视着她,同时也在一边思考着。他十分相信文乃说的话。   “这样吧,这幅画还是先放在你这里,不着急还回去,等有合适的机会了再说 吧,听我的不会有错。”他似乎有了自己的打算,“今天到此为止,我该走了,在 请你去矢岛家之前我会告诉你的。”   说着话,他的眼睛又瞟向了轴画,随即起身站了起来。   宇市按着来时的正确路线,找到了神木车站。刚走到站牌下等候电车就显得如 坐针毡似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一直望着电车开来方向的最远处,就连出租车停 到他面前他都不知道。   终于看到了电车前那圆圆的、亮亮的灯,待它缓缓开进站的时候,宇市大略看 了一下表,九点多了。车上的人不多,他巡视了一下,选择了一个驾驶台的斜后面 的座位坐下,将装有遗书的包裹放在腿上。   行驶在郊区支线上的电车启动了,宇市正了正姿势,两腿并拢,双手紧紧抓住 那个包裹。电车刚刚过了北田他就觉得眼睛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劳累油然而生。 是啊,今天召开了家族会,宣读了遗嘱,安排了会后酒席,去过了浜田文乃家,哪 个不是劳神又费力啊!现在可以有点轻松的时间了。疲惫不堪的他终于睡着了,那 个坚挺的姿势变得瘫软无力了。   阿倍野桥到了,宇市下了车又马上换了一趟去上本町六丁目的车,这是一辆开 往市内的电车,不过他在第二站椎寺町就下车了。这一带的房屋都十分破旧,那是 因为它们是在烽烟战火中幸存下来的。车站的不远处有一条横街,那里的居民房最 多。住在那个地方的人多数是做石料加工和盆栽工作的,其原因就是附近有寺庙存 在。   宇市穿梭在密密麻麻的居民房中,后来,走到了一堵矮墙门前,顺手便推开了 那扇小门。满院子的树木把从屋子里透出来的灯光几乎全部遮挡了,因此呈现出一 片昏暗,但是却能够看到摆放的许多盆栽在随风来回摇摆着。   “您回来了,今天比以前晚了很多啊!”   说话的人是房东,她家所经营的生意就是盆栽,此时正站在屋檐下看着宇市, 而宇市却没有说话,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着。   “今天都这么晚了,店里应该不加班了吧?”   房东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宇市不想回答但又不好就此过去,便说:   “不,还得加班。这段时间,年轻人都不喜欢在晚上工作啊!”   宇市随便应付了一下,就穿过了院子走向了一间西屋,这是他的房间,但却发 现门开着。   “我给你清扫了一下,你回来之前刚弄完。”   “这样啊,真是谢谢你啊。”   他对着房东的背影道了声谢,平常也是这个样子。随后拉开了玻璃门,确实, 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朝西的两个房间是做盆栽生意的房东的父 母生前住过的屋子,分别有六张草席和三张草席那么大,大的那一间是主卧室,小 的那一间里面带有厨房和厕所。十五年前,宇市那善于料理家务的妻子离开了人世, 后来战火烽烟的日子又毁掉了他在谷町的家,从那时起,他便一个人搬到了这里, 一住就是十五年。人们总说矢岛家有名的大管家住在这个破地方未免太寒酸了,他 也总是简单地答道:“一个光棍,有个地方住就行了。”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倒也 自得其乐。   宇市打量着整洁的客厅兼卧室,又挨个地压了压木格套窗,然后一屁股坐在屋 子的正中央一动不动,一段时间的沉思后,突然站了起来,来到床边的壁橱前,猫 着腰轻轻地将它打开。   这个壁橱有两个格子,分别放着不同的物品,上面放的是装有衣物的箱子,下 面放的是用来铺盖的被褥。他把被子、褥子统统从里面拽出来,随便堆在了草席上, 那行为动作完全不像是一位七旬的老人。空空的格子里露出一个柳条包,宇市将它 拉了出来,只见柳条包的盖子上贴着一张纸条“明治三十四年三月十八日大野宇市”。 这正是记载了宇市刚来矢岛家的时间,那年他十四岁。   揭开柳条包的盖子,里边还有一个做工粗糙的黑色木箱,说它黑,并不是指木 箱本身的颜色就是黑色的,而是用手多次抚摸后变脏形成的。宇市手拿木箱,那强 烈得不寻常的光芒从眼睛里顿时发射出来,他看着箱子垂涎欲滴,笑容出现在了那 被皱纹包围的嘴角上。他将箱子盖打开,一本存款簿正静静地躺在里面,这些都是 存款的折子,而且它们来自不同的银行,此时已经被一根细绳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宇市并没有拿出来,只是笑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了一路看守的、装有遗书 的小包裹,取出信封又转移到木箱里,盖上盖子,接着又把箱子放回柳条包,再把 柳条包搁到壁橱格子最里面,最后将草席上的被褥一条一条地塞了上去。   一切结束了,他在壁橱前坐下,点了一根烟长出一口气,放松了许多。不一会 儿,“腾”地一下又站了起来,立即取下衣架上的围巾,拎起刚才打开的包裹和酒 宴上分到的装有饭菜的盒子,走出了房门。   屋外静悄悄的,为了不发出一点声响,宇市迈着极轻的步子来到门口,慢慢地 打开门后又转身将其关紧。门灯还亮着,虽然它的光线不足以将昏暗的院子照得通 亮,但宇市却可以凭借这一点光走出院门。终于来到了外边,这个时候到处都是黑 压压一片,街上已经见不到有赶路的人,他加快脚步直奔车站。   从椎寺町坐上电车,三站后来到上本町六丁目站,宇市下了车,又往回走了一 段路,来到石过町,这就是小林君枝的家。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看上去有些拥挤, 但是好像只有一个女人住在这里,门口的装饰是这一带普遍拥有的――盆栽。   没有按门铃,没有人带路,宇市很自然地直接去拉动玻璃门。   “请等一下,马上就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向门外的他喊道,随后门便开了。   “是你啊!都这么晚了……我担心半天了。”   是一个身穿睡衣的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让宇市进去。   “给,今天酒宴后分到的饭菜。”他把拎在手上的饭盒递给她。   “那好,先赶快吃点东西吧!” mpanel(1);   她连忙接过来,然后来到宇市的身后,帮他摘掉脖子上的围巾。   “你现在要洗澡吗?我刚把水烧好。”   说着,转身进了卧室,从衣柜里拿出宇市平时穿的浴衣和内衣。宇市没有说话, 只是自顾自地脱着衣服,最后穿了一条短裤,来到院子旁边的洗澡间。   这个洗澡间不大,没有一坪,走进去便可闻到一股柏木的香味,那是一个身在 阴暗处的澡盆散发出来的。宇市拿起毛巾,将它浸在冷水里,待蘸有充足的水分后, 再叠成四折放在头顶上。宇市患有高血压症,医生总是告诉他要多加注意,所以在 每次洗热水澡之前,他都要把蘸有冷水的毛巾盖在头顶。君枝知道他有这个病,因 此在这几年里总是把洗澡水的温度保持在四十二三度,对宇市来说恰到好处。他对 房东说店里需要加班,那是谎话,事实上他是来了这里,每个星期两三次。将整个 身体浸泡在水里,享受着她给自己擦背的感觉,那一刻,宇市的身心是极为放松、 安逸、平静的。   玻璃门发出被拉动的声响,君枝在身体没有丝毫的遮掩下走进了洗澡间。她的 肤色有点黑,体形有点胖,和宇市有这种关系是从十年前开始的。宇市虽然已经是 七十多岁的高龄了,性爱方面的兴趣也已经远不如以前身强力壮的时候,但是当一 接触到女性的肉体时,还是会有些不能自已,那种心急火燎的情绪不容易被熄灭。   君枝弄了点水浇在自己身上,随后又从浴盆里撩起一些水弄在宇市的肩膀上。   “为什么会这么晚?你不是说今天要开家族会吗?情况如何?”   “噢,会议结束后又去了一趟店主小妾的家里,办了点事……”   “干什么非得这么晚去他小妾的家里呢?明天白天再去不行啊?还非今天不可?” 她一句接一句地问着。   “去的目的是为了店主留下来的遗书。”   宇市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很不耐烦。应付她的同时从水池里站起来,坐在了 边沿上。君枝拿起香皂,仔细地往他背上抹着,泡沫渐渐丰富了,放下香皂,一边 用手搓洗一边问:   “遗书上对住在神木町那里的小妾,都写了点什么?”   “希望能从所留遗产中分一部分给她。”   “什么?希望分她些遗产……还有吗?”她的声音突然大起来。   “笨蛋!我耳朵里都让你弄进香皂沫了。”   君枝只注意听他说话了,却忽略了满手都是香皂沫,此时她的手还在宇市的耳 朵上呢。   “噢,真抱歉,糊涂死了……”   她立刻把那爬满皱纹的耳朵上的香皂沫用水冲洗掉。   “这样的话,矢岛家的人们有什么想法,会拿出一部分遗产给她吗?这样的事 情有点说不准啊。店主的那个女人怎么说?”   “她说她不想要很多。”   “说什么?不要很多……”听到这句话,君枝的手不禁停住了。   “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特意那样说,想以此得到人们的同情?应该不会是 真心话吧?”她揣测着文乃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心理。   “她的心理,我怎么会知道。”   说着话,宇市将身体转过来,面对着君枝,伸出了那除了皮只剩下骨头的手。 她拿起香皂往宇市的手上抹着。   “那,店主留给他三个女儿的遗书又写了些什么?”   宇市的手懒洋洋地伸着,任凭君枝随意怎么摆弄,细小的眼睛眯了起来。   “把所留遗产平均分成了三份给她们,商店、土地、房屋、古董、股票等。”   “其他的家族呢?”   “分别向他们赠送了表示感谢的款额。”   他简单地应付了一句。君枝一边听着一边往宇市身上浇着水,又问:   “那你呢,遗书上怎么说?”   宇市就像没有听见一样,闭着眼睛,周围的水蒸气围绕着他,似乎在感受君枝 浇水时带来的那一瞬间的舒畅。   “我说,那遗书里没有提到你吗?”她提高了嗓门问。   “……没有。”   “什么?你在说什么?”   “关于我,遗书里一个字也没有提到。”   说着话,宇市站起身来,让君枝拿干毛巾给自己擦干后便走出了洗澡间。   从浴室出来后,宇市穿上了短裤和毛线浴衣,来到饭桌前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 这是他的习惯――洗完澡喝点啤酒。   他如同享受人间美酒一般喝了一杯,说:   “还别说,那家的饭菜味道就是棒啊!”   说着话,打开了带来的那盒饭菜,夹一口菜放进嘴里,第二杯酒也跟着下了肚。   “今年你多大年龄了?……”   宇市同白天矢岛为之助一样问着君枝相同的问题,就连口气也是一样的。君枝 正往浴衣领上抹香粉,并没有立即回答,待她将衣领整理平整,全部都弄好后,才 回答说:   “怎么突然问起我的年龄来了,奇怪。我现在都已经是老太婆了,四十多岁了。”   “是吗,有那么大岁数了,不像,比实际年龄要年轻,没想到也那么大了。”   他眯着细小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刚洗过澡的女人,然后倒上一杯啤酒给她。   “我年龄也不小了,正打算彻底离开商店呢,不干了。”   在道顿堀的一家菜馆里当女招待的君枝,凝望着宇市的脸说。   “离开那里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宇市试探着问君枝。十年来,君枝一直希望能够和他组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庭,但是宇市每次都拒绝,依然向房东谎称店里加夜班从而来这里住一晚。他喜欢 这样的生活,自由自在。说多了回绝多了,君枝便不再提起,只是暗暗地揣摸着他 的心思。   “是啊,我辞了那里的工作,干点什么呢……我觉得可以去当民歌教师。”   身为女招待的她,既会弹三弦又会唱民歌,当个民歌教师没有问题。   “可以,这样你会轻松许多,而且也能担当这个职务。”对此他很放心。   “话是那么说,可是这关系到将来的生活问题,马虎不得,我得再想想。在菜 馆工作虽然辛苦点,但毕竟每天都有收入,而当民歌教师,我不敢保证总是有学生, 那样一来就不会有收入了。”   想到将来,君枝感到有些无助。宇市不说话,假装没有听到,只顾品尝他的第 三杯啤酒。   “你每个月给我的钱再加上我在菜馆里挣的,所以现在经济情况还是不错的。 如果我是住在神木那儿的那个女人,男人撒手走了,就剩下孤单的自己,该怎么办 呢?”她说到这里便打住了。   “我不是店主,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去的。”   宇市突然大吼一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寿命,有些事情是人无法预料的。”   “你不会说点吉利话啊?不管怎么样,我得先把矢岛家的遗产问题给解决了, 然后就辞职。不就是个死嘛,死去好了。我在矢岛家干了那么多年,什么山林呀, 土地呀,存款呀等等,这所有遗产的目录,没有一个人能比我大管家宇市更清楚。 如果不把这件重要的事处理了,就对不住矢岛家。”   宇市红着脸说出了上面一番话,似乎将心中积压许久的怒气倾泻了出来。君枝 纳闷地观察着他的变化。   “为了这次的事情,你可真动肝火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说出来。”她小心 地问着。   “噢,没什么。我的意思是在遗产分配这方面,关键时候还是不能没有我的。”   说完,他站起身,或许白天的劳累和酒劲儿全都在这个时候向身体袭来,腿脚 显得不听使唤,东倒西歪。   “现在去睡觉吗? ”   “不,去小解。”   君枝刚要扶住他,却被宇市甩开了,用手整理了一下满头的白发,又拽了拽浴 衣的衣襟,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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