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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复仇 地震后过了一年半,三星庄园又和从前一样成了模范庄园。东家的大宅子和原 来一样巍然屹立,比原来的更加坚固。浴室里有了供应热水的设备。水泛着淡巧克 力的颜色,有时候还从水管子里流出一些蝌蚪。但是,水流得很欢畅,很有劲。德 国造的抽水机好用极了。我拄着一根粗大的银手杖到处转悠。这根手杖一直保留至 今。外孙女儿说,不是因为我腿瘸,而是挥舞着手杖说话显得更有分量,好像增加 了一条不容置辩的理由。长年生病损坏了我的机体,性情越发暴躁了。我承认,最 后连克拉腊也挡不住我发脾气。要是换上别人,经过那次事故会变成终生残废,可 是绝望的力量帮了我的忙。想起母亲坐在轮椅上活活烂死的情景,我无论如何也要 站起来,要走路,哪怕是成天骂骂咧咧。我知道人们怕我,就连克拉腊见了我也是 战战兢兢的。过去她从来不怕我发脾气,当然我也注意尽量不冲她发火。看到她那 么怕我,我快要气疯了。 克拉腊慢慢地变了。看上去她很疲倦。我注意到她总是离我远远的,尽量躲着 我。她对我已经没有什么好感。对我的病痛她不是怜悯,而是厌烦。我敢说,当时 她和佩德罗第二一起挤牛奶比在大厅里陪着我要高兴得多。克拉腊越是对我疏远, 我越感到需要她的爱。结婚的时候我对她的那股恋情丝毫没有减弱。我一直想完全 占有她,包括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但是,那个心地纯洁的女人从我身边走过,仿佛 刮过一阵清风。我伸出两手拽住她,狠命地拥抱她,还是抓不住她。她的心没和我 在一起,只要她怕我,我们的生活就变得像一座炼狱。白天,我们各自忙活自己的 事。两个人都有好多事要做。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凑在一起。我一个人说个不停, 她好像在云端里飘荡。她很少说话,不再开怀大笑,不再仰着头、张着嘴格格大笑 了( 其实她最先讨我喜欢的地方就是爽朗的笑声) 。连微笑几乎也不见了。我想, 年纪和震灾把我们分开了。她厌烦夫妻生活,这种事在每对夫妻间都会发生,我又 不是那种会随时献上鲜花说几句中听话的细心男人。但是,我在努力接近她。我费 了多大的劲啊,我的上帝! 我走进她的房间,她正忙着往生活记事本上写东西或者 摆弄三条腿的桌子。我甚至也想掺和进去。可她不愿意别人看她的笔记,她和幽灵 交谈的时候,我在场会打断她的神思。这样,我就不好往里掺和了。我也放弃了同 布兰卡修好的打算。女儿自幼性情古怪,压根儿不是我所希望的那种温柔可爱的女 孩子。实际上,她很像一只犰狳,据我的记忆,她一直跟我闹别扭,她倒省得克服 “俄狄浦斯情结”了,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情感。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人显得很聪明,就她的年龄来说也算很成熟,跟她母亲十分亲近。我本想她可以帮 我一把。我试着争取她跟我携起手来,送给她礼物,和她开玩笑,但她还是躲着我。 现在我已经老态龙钟,谈起这件事可以不再气得发疯了。我认为过错全在于她对佩 德罗・加西亚第三的爱情。布兰卡是个不为金钱所动的人。她从不要求什么,话比 她妈妈还少。要是我强迫她亲我一下,她会耷拉着脸吻一吻我,而我却仿佛挨了一 记耳光一样感到痛苦。当时我说过“等回到首都,过上文明生活,一切都会改变的”。 然而,无论是克拉腊还是布兰卡,根本没有打算离开三星庄园的意思。相反地,每 当我提及此事,布兰卡就说,多亏在农村生活她才恢复了健康,可还是没有力气; 克拉腊则提醒我说乡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干了半截儿就丢下不管。妻子一点 儿也不怀念那些她早已用惯了的精美的物件儿。我托人购买的家具和家庭用品运到 三星庄园那天,本想让她大吃一惊,结果她只说了句“都挺漂亮”。看样子她对那 些东西没有丝毫兴趣,我只好亲自安置。宅院装饰一新,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 豪华。即使在我父亲――他把家业挥霍一空――以前的光辉年代也没有这么豪华。 运来的东西里有手工精雕的殖民时期式的大件红栎木和胡桃木家具、沉甸甸的羊毛 挂毯、用锤子敲制的黄铜和镔铁灯具。我托人在首都买了一套可供大使馆使用的手 绘英国瓷制餐具、玻璃器皿、四大箱装饰品、床单、麻布桌布、一套古典音乐和轻 音乐唱片,还配上一个现代化的玻璃柜。任何一个女人看到这些东西都会欢欣雀跃, 会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安置自己的家。克拉腊却是个例外,她对这些东西无动于衷。 她只是教会两位厨娘和几个雇工的女儿操持家务活儿。刚刚能丢开浅口锅和笤帚, 她就马上利用空闲时间拿起生活记事本和塔罗牌。白天,大部分时间她待在缝纫间、 诊所和学校。我听其自便,她活着就是为了操劳这些事。她待人慈祥,慷慨,巴不 得周围的人除了我之外个个都能幸福康乐。地震后,我们重修了杂货店,为了讨她 的欢心,我取消了使用玫瑰色代金券的办法,开始向雇工支付货币。克拉腊说过, 这样人们可以到镇上去买东西,还能存点钱。其实并非如此。付现金的办法只是方 便了男人们到圣卢卡斯酒店喝得烂醉如泥,妇女和儿童反而缺吃少穿。为这类事, 我们争吵得很厉害。起因全在于雇工,嗯,当然也不能说是全部。我们还争论世界 大战问题。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地图,我一直关注纳粹军队的进展情况,而她却 给盟军士兵织袜子。布兰卡两手抓住头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们干吗对这场发生在 大洋彼岸与我们毫不相干的战争有这么大的兴趣。我想我们还有其他一些误会。说 实在的,我们对事情很少有一致的看法。我不认为过错在于我脾气不好,我是个好 丈夫,做单身汉的时候那种缺乏理智的表现现在连点儿影子也没有了。她是我唯一 的女人。至今还是这样。 有一天,克拉腊在她的房门上装了插销,不让我上她的床,除非有时候我硬要 进去。不让我进去就等于彻底决裂。起初我想,女人嘛,时不时总会犯点儿说不清 道不明的小毛病,克拉腊大概是犯病了,要么就是更年期反应。这种状况持续了几 个星期,于是我决定找她谈谈。她心平气和地解释说,由于我们之间的夫妻关系恶 化,她对肉体上的欢乐已经失去兴趣。她神情自若地说,既然我们无话可说,当然 也就不能同床共枕。我成天对她大动肝火,晚上又要跟她亲热亲热,对此她觉得很 奇怪。我尽力让她明白,在这方面,男人和女人不大一样,尽管我有许多怪毛病, 可还是疼爱她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那时候,虽然我受过伤,克拉腊又比我年 轻得多,但是,我比她身体好,比她健壮。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瘦下来了。身上没 有一点儿脂肪,还像年轻时候那样结实,那样强壮。我可以整天骑马,随便躺在什 么地方都能睡着,吃什么都行。肝啦,胆啦,还有人们常常提到的其他内脏都没有 毛病。是啊,骨头总是疼。在寒冷的下午或者潮湿的夜晚,地震时砸断的骨头就疼 得要命,我咬住枕头,免得让人听见我的呻吟声。实在没法忍受的时候,就喝一大 口烧酒,往喉咙里放上两片阿司匹林,可疼痛还是不能减轻。只是性欲还和年轻时 候一样炽烈。我过去喜欢看女人,现在还喜欢。不过这是一种美的享受,纯然是一 种精神享受。只有克拉腊才能唤起我急不可待的具体的要求。在长时间的共同生活 中,我们之间非常熟悉,互相之间对对方身体各部位都了如指掌。她知道我什么地 方最敏感,并能恰到好处地说出我想听到的话。多数男人到我那个年纪,对自己的 老婆就厌烦了,需要从别的女人身上寻求刺激,激起性欲的火花,而我却坚信,只 有同克拉腊一起才能像度蜜月时那样甜蜜。我不想再找别的女人。 mpanel(1); 记得当时每当天一黑,我就开始纠缠她。下午,她坐下来写东西,我假装悠然 自得地抽着烟斗,实际上是在睨视着她。看到她开始冼笔,合上笔记本,估计她要 走了,我就抢先一步。我一瘸一拐地来到洗澡间,梳洗打扮一番,穿上那件专门买 来逗引她的主教穿的长毛绒睡衣。可她好像从来没有注意到我有这么一件衣服。我 把耳朵贴在门上,等她到来。听到她从走廊上走过来,我便冲出去截住她。用尽一 切办法:说好话,送礼物,甚至吓唬她要把房门推倒,用手杖把门砸碎,然而,这 一切办法都不能填平横在我们之间的无底深渊。我想,当时即便我能在夜间同她恩 爱一番,但要想让她忘掉我在白天里的坏脾气对她的烦扰,也是白费力气的。克拉 腊以漠然的态度躲避我。最后,我也厌烦了。我不明白,她哪一点这么吸引我。她 人到中年,举止不轻浮,走路轻轻地拖着两只脚,年轻时那股诱人的欢快情绪已经 荡然无存。克拉腊对我既无诱惑力,又不温存。我敢肯定她不爱我。本来我没有任 何理由厚着脸皮、不管不顾地要她满足我的要求,使自己陷入绝望和可笑的境地。 但我没有办法。她的每一个动作,她身上的干净衣服发出的那股淡淡的肥皂香味, 她明亮的目光,覆盖着纷乱的鬈发的瘦削而妩媚的后颈……总之,她身上的一切我 都喜欢。她的纤弱使我产生无法抑制的爱怜之情。我要保护她,拥抱她,让她像从 前那样整天笑眯眯的。我想再让她睡在我身边,脑袋枕在我的肩上,两腿蜷缩在我 的腿下,纤细柔弱的温暖的小手放在我的胸前。有几次,我故意冷淡她,打算治她 一治。可是,几天之后我又屈服了。我不理她,她反而显得更加平静和幸福。我在 洗澡间的墙壁上钻了一个小孔,想偷看她赤裸的身体。这样做弄得我心乱如麻,不 得不再用泥浆把洞堵上。 为了刺激她,我扬言要去“小红灯”妓馆。而她的反应只有一句话:这比强奸 农妇要好得多。这句话使我大吃一惊,没想到连这种事她也知道了。冲她这句话, 我又想对农妇施以非礼,要气气她。可是年纪不饶人啊,地震把我的机能搅乱了。 我没力气搂住一个健壮的姑娘,把她举上马背,更不用说撕扯下她的衣服强行无礼 了。到我那把年纪,需要的是对方的帮助和温存。我老了,他妈的。 只有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萎缩。他是从衣服上发现的。不光是衣服显得宽大 了,连衣袖和裤腿都显得长了。他让布兰卡用缝纫机帮他改一改,借口说自己瘦了。 暗地里却惴惴不安地琢磨,是不是老佩德罗.加西亚把自己的骨头给接反了,所以 身体才萎缩下去。出于自尊,这话他没对任何人说。他从来不对别人说起自己的痛 苦。 那些日子,人们正张罗着筹备总统选举。在一次全镇保守派政治家的晚餐会上,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结识了让・德・萨蒂尼伯爵。伯爵足瞪一双羊羔皮鞋,上身穿 着亚麻布外套。他与众不同,从不出汗,身上散发出一股英国香水味儿。他有一个 习惯,喜欢中午在太阳底下拿一根棍儿把球打进一个小小的弧形窟窿,所以总是晒 得黑黑的。他说话爱拖长最后几个音节,吃掉“R ”的音。在埃斯特万认识的男人 当中,只有他涂抹发亮的指甲油,抹蓝色的眼影。他的名片上印着族徽,言谈举止 处处符合人们熟知的上流社会的规矩。当然,有些东西是他自己发明的。比如用镊 子吃洋蓟,这件事人人感到惊讶。人们尽管在背后嘲笑他,可是一转眼又模仿他的 潇洒风度,穿起羊羔皮鞋,装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和一副文明派头。“伯爵” 头衔使他的地位高于其他移民。移民当中有的人来自中欧,为了逃避上个世纪的瘟 疫;有的来自西班牙,为了躲避战乱;有的来自中东,带来亚洲的土耳其人和亚美 尼亚人的生意经,到这儿来推销风味食品和杂货。萨蒂尼伯爵告诉大家,他不需要 挣钱维持生活,做毛丝鼠生意不过是为了消遣消遣。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曾经在庄园周围见过毛丝鼠。他开枪打过毛丝鼠,防备它 们偷吃庄稼,可从没想到这些不起眼的啮齿动物的皮竟能做成贵夫人的大衣。让・ 德- 萨蒂尼正想找一位合伙人出资金,出劳力,办养殖场,共同承担一切风险,得 利按对半分成。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生活中从不冒险,这次可能是被法国伯爵的 洒脱风度和聪明才智迷住了。他度过了好多个不眠之夜,研究关于毛丝鼠的建议, 反复算账。萨蒂尼先生则作为贵客在三星庄园住了很长时间。他在大太阳底下打小 球,喝下不计其数的不加糖的香瓜汁,仔细观赏布兰卡的陶土制品。甚至还劝姑娘 把产品出口到那些印第安手工艺品畅销的地方去。布兰卡告诉他,自己根本不是印 第安人,做出来的东西也不是印第安工艺品。本想打消他的误会,可由于语言不通, 让.德.萨蒂尼没听明白姑娘的意思。伯爵一来,大大扩展了特鲁埃瓦家的社会交 往。自从他在三星庄园住下以后,请帖便雪片似的飞来,邀请他们到邻近的庄园做 客;参加镇上政界头面人物的会议;出席本地区各种重大的社会文化活动,等等。 大家都愿意接近这位法国人.,希望沾点儿光。年轻的姑娘们对他赞叹不已,做母 亲的则巴不得招他为乘龙快婿,所以都争先恐后地邀他做客。埃斯特万・特鲁埃瓦 有幸被选中与伯爵做毛丝鼠生意,男士们都投来忌妒的目光。只有一个人没被法国 人弄得晕头转向,看见他剥橘子的时候不用手指而用小刀把橘子皮削成一朵花时一 点儿也不惊奇;听到他用法语熟练地引用法国诗人和哲学家的警句时,一点儿也不 惊讶,这个人就是克拉腊。克拉腊每次见到他,都要问他叫什么;每当看见他穿着 丝绸晨衣朝自家的浴室走去时,她总是惶惶不安。布兰卡则不同,她和法国人在一 起觉得挺开心,这下她便有机会穿着华美的衣服在人前炫耀了。她精心梳理头发, 用英国餐具和银烛台装饰餐桌,心里非常激动。 “至少他把我们从野人生活中拉了出来。”她说。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对伯爵雍容的风度没什么兴趣。他感兴趣的还是毛丝鼠。 他想,我他妈的怎么没想到鞣制毛丝鼠皮呢? 这么多年来只知道养那些倒霉的母鸡, 一闹痢疾就死一大群;还养了那么多头母牛,挤一公升奶得用一公顷的青草和一盒 子维生素药片喂牛,还弄得到处是苍蝇、牛屎。克拉腊和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二对 养毛丝鼠没有什么热乎劲儿。克拉腊是出于人道的考虑,她认为,养了毛丝鼠再剥 它的皮实在太残忍了。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则是因为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人养老鼠。 一天晚上,伯爵抽着一支专门从黎巴嫩带来的东方卷烟,正如特鲁埃瓦说的, 谁知道这个国家在哪儿! 阵阵浓郁的花香从花园飘过来,在室内弥漫。伯爵走到凉 台上散了一会儿步,用眼睛量了量绕着主人住宅的庭院的面积。眼望着慷慨大度的 大自然,激动得长长舒了口气。在地球上这个被人遗忘的国度里,汇集着大自然创 造的各种美景,有高山峻岭,有汪洋大海,有平坦的谷地,有峻峭的山峰,有清澈 的流水,还有温驯的动物。你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散步,决不会突然蹿出毒蛇或饥饿 的猛兽。也没有满腔仇恨的黑人或没有开化的印第安人。真可谓尽善尽美! 为了做 生意,他跑遍异国他乡,为配制春药采购鱼翅;还收购医治百病的人参、爱斯基摩 人雕刻的人像和经过防腐处理的亚马孙河锯鱼以及给贵夫人做大衣用的毛丝鼠皮。 他三十八岁了,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他觉得,最后总算在这块土地上找到了乐 园,可以和几位质朴的同伙儿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开办几家买卖。昏暗中,他坐在一 棵树干上吸烟。突然看到一个黑影一晃,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可能有贼。”旋 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在这一带,土匪跟猛兽一样是不会出现的。他蹑手蹑脚地走 过去,隐约看出是布兰卡。只见她把腿伸出窗户,像只猫似的顺着墙滑下来,轻轻 落到绣球花丛中间,没有一点声响。姑娘一身男子打扮,护院狗已经认识她了,不 必再赤身走路。让・德・萨蒂尼看见她躲在房檐和大树的黑影中渐渐走远了。他想 跟踪过去,又害怕猎狗。心想一个姑娘家半夜跳墙出去,不必跟踪也知道她到哪儿 去了。他有点担心,刚才看到的这件事会破坏他的计划。 第二天,伯爵向布兰卡・特鲁埃瓦求婚。埃斯特万没工夫真正了解自己的女儿, 把她的恬静温顺和往桌上摆放银烛台时的高兴劲儿理解成是爱情的表示。他觉得很 满意,终日无所事事、体弱多病的女儿居然能高攀上受众人追逐的美男子。“他看 上她什么啦? ”他迷惑不解地暗问自己。他对求婚者表示:这件事还要同布兰卡商 量商量,不过据他看来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甚至表示欢迎加入特鲁埃瓦家族。 当时女儿还在学校里教地理课,埃斯特万让人把她找回来。他把女儿叫到办公室, 关上房门。五分钟后,房门猛地被打开了。伯爵看见姑娘满脸通红地走出来。从他 身边走过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过脸去。要是换上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便会立刻收拾行囊,搬到镇上某家旅店去住。但是,伯爵告诉埃斯特万,只要给他 时间,他肯定能赢得姑娘的爱情。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说,只要他认为必要的话, 尽管留在三星庄园做客好了。布兰卡一句话也没说,可从那天起不再和他们一起同 桌吃饭,一有机会就让法国人知道她不喜欢他。她收起节日盛装和银烛台,小心翼 翼地想法儿躲着他。她告诉爸爸,要是再提起婚事,她马上就搭乘火车赶回首都, 重新到学校去念书。 “你要改变主意啦!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大声吼道。 “我信不过他。”她回答说。 那一年,孪生兄弟来到三星庄园,气氛才大大缓和下来。他们给充满压抑气氛 的大宅院带来一股清新欢乐的微风。尽管法国贵族小心翼翼地努力博取两位青年的 好感,但无论是海梅,还是尼古拉斯,都不欣赏他那一套魅力。他们嘲笑他的气派、 他那双男不男女不女的鞋子以及他的外国姓。让・德・萨蒂尼毫不在乎。最后,他 那副好脾气还是征服了两个年轻人。到暑假后期,他们便能和睦相处,甚至联合起 来说服布兰卡,让她别再固执己见。 “你都二十四岁啦,姐姐,真想当一辈子老处女? ”他们说。 他们鼓动姐姐剪短头发,按杂志上流行的式样做衣服。可她对奇装异服毫无兴 趣。农村里尽是尘土,穿上就毁了。 这对双胞胎性格迥异,简直不像亲兄弟。海梅身材高大魁梧,性情腼腆,好学 不倦。作为寄宿生,他不得不接受严格的教育,通过体育活动练出一身运动员的肌 肉。其实,他认为体育活动消耗体力,没什么用处。让.德・萨蒂尼整天上午拿着 棍子追小球儿,把球儿打进一个窟窿里去。海梅不明白,他干吗用那么大的劲头儿 打球,用手放进去岂不更省事吗? 那个时期,他就已经暴露出一些怪癖,在他一生 中这些毛病还有所发展。他不喜欢别人在他身边喘气;不愿意和人握手;不喜欢别 人问及他个人的私事;也不愿意别人向他借书或给他写信。这些怪癖都影响到他与 别人的交往。但他并不孤单。只要跟他待上五分钟,你就会发现,他为人慷慨大方, 淳厚朴实,而且十分温柔,温柔得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他关 心别人远远胜过对别人的索求,还很爱动感情。在三星庄园,雇工们管他叫“少东 家”,有什么事总爱找他帮忙。海梅听他们说话时往往不置可否,只哼哼哈哈地搭 两句腔,然后转身一走。可是问题不解决他决不罢手。妈妈说他性情孤僻,从小起 就不让人对他表示抚爱。很小的时候,他的举止就很古怪,有几次,他竟把身上穿 的衣服脱下来送给别人。在他看来,爱动感情,容易激动,都是自卑感的表现。只 有和小猫小狗在一起,他才能丢掉过于拘泥的性格。他和小动物一起在地上打滚, 抚摸它们,往它们嘴里喂东西,搂着小狗睡觉。只要没人看见,他同样爱和幼童玩 耍。不过,当着别人的面,他还是愿意扮演孤独的男子汉的角色。在英国学校就读 十二年,也未能培养出动辄发怒的脾气,尽管人们认为这是绅士的最佳派头。他对 政治很有兴趣,父亲要他成为律师,他不愿意。母亲对他更了解,劝他去当医生, 好帮助穷人。他接受了母亲的劝告。童年时期海梅常和佩德罗・加西亚第三一起玩 耍,但是直到那一年他才真正佩服起佩德罗・加西亚第三来。布兰卡牺牲了两次在 河边幽会的机会,让弟弟和这个年轻人相会。他们谈起正义、平等、农民运动和社 会主义。布兰卡不耐烦地听着他们谈论,巴不得他们赶快谈完,好让她和恋人单独 在一起。这种友谊把两个年轻人联结在一起,至死不渝。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根本 没有想到这一点。 尼古拉斯长得漂亮,像个大姑娘。从母亲那儿继承了光滑细嫩的皮肤。他长得 又瘦又小,像狐狸一样狡猾、敏捷。尼古拉斯生性聪敏,同时办一件事,他可以毫 不费劲地超过哥哥。他发明了一种游戏,专门捉弄哥哥。无论谈什么问题,他都提 出反对意见,熟练准确地引经据典,说得海梅只好服输,承认自己错了。 “你真的相信我是对的吗? ”尼古拉斯最后问哥哥。 “是的,你说得对。”海梅嘟哝着。他性情耿直,不会胡搅蛮缠。 “啊! 我太高兴了! ”尼古拉斯喊道,“现在我再来证明一下你说得有道理, 是我错了。我来告诉你是什么理由,你要是聪明一点儿,本来也能说出这些道理。” 海梅耐住性子,揍了他几下,可马上又后悔不迭。他比弟弟强壮得多,就凭身 上的力气,也不该动手打他。在学校里,尼古拉斯也爱耍小聪明,招惹别的同学。 遇上对方要动武,他就叫哥哥出面打架,自己站在后边呐喊助威。海梅习惯于袒护 尼古拉斯,他认为替他挨打、代他完成作业、为他圆谎都是天经地义的事。除了追 逐女人外,尼古拉斯青年时期的主要兴趣是发扬克拉腊预卜未来的本领。他买了许 多有关秘密会道门、占星术等书籍。那一年,他突然想起要揭开奇迹的秘密,于是 买了本普及版的《使徒行传》。整个夏天,忙着为精神领域中最神奇的事迹寻求世 俗的解释。妈妈嘲笑他。 “你连电话是怎么回事都不懂,孩子,”克拉腊说,“怎么会明白什 么是奇迹呢? “ 两年前,尼古拉斯对超自然事物开始发生兴趣。每逢周末就离开学校,到旧磨 坊去找默拉三姐妹,跟她们学神秘学。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天生没有明察秋毫和 遥感事物的能力,只能摆弄一下星象图、塔罗牌和中国筷子。事情总是由一件引出 另一件,在默拉姐妹家里他认识一位叫阿曼黛的漂亮姑娘。阿曼黛比他略大一些, 教他学习瑜伽和针灸。尼古拉斯运用这些办法能治疗风湿病和其他一些小毛病。他 哥哥学习了七年之后,用传统医疗办法也未必能取得这么好的效果。不过这些都是 后话了。那年夏天,他二十一岁,在乡下闲得发慌。哥哥紧盯着他,不许他欺负周 围的姑娘。海梅自封为三星庄园姑娘们贞操的卫士。尽管如此,尼古拉斯还是想尽 办法用当地人从未见过的浪子的手段勾引了几乎所有的姑娘。其余的时间就用来研 究奇迹,学习妈妈用意念的力量挪动盐瓶的本领,给阿曼黛写火热的情诗。阿曼黛 收到这些情诗后,加以修改、润色,再寄回来。尼古拉斯照样诗兴不衰。 总统选举前不久,老佩德罗.力口西亚去世了。政治运动震撼全国,火车载着 候选人,从北到南穿过全国。他们带着协助竞选的全班人马,从车尾探出身子,用 同样的姿势向大家致意,向大家许下同样的诺言。他们手举旗子,摇动着无伴奏合 唱团使用的花铃,使用高音喇叭,搅乱了田野的寂静,吓得牲畜到处乱跑。这个老 人活得太久了,最后只剩下一张焦黄的皮包着一堆酥脆的骨头。他那张脸活像一条 打褶的饰带。走起路来浑身骨节咔咔乱响,就像敲击响板一样。牙掉光了,只能吃 婴儿吃的土豆羹。耳朵聋,眼睛瞎,却从未失去辨别事物的能力,对过去和眼前发 生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黄昏时分,他坐在藤椅上与世长辞了。他喜欢坐在农 舍的门槛上,通过气温的细微变化、院子里的声音、厨房里的动静以及母鸡的叫声, 感知黄昏的到来。就在农舍的门口儿,他离开了人间。当时,只有他的重外孙埃斯 特万・加西亚坐在他脚下。这孩子十来岁了,正用钉子扎一只小鸡的眼睛。他是另 一个埃斯特万- 力口西亚――即东家的私生子,只有他用了东家的名字,但不能用 东家的姓――的儿子。除了这个孩子以外,谁也不记得他的名字的来历和起名字的 原因。他奶奶潘恰・加西亚临死前对他说了一件事,在他童稚的心灵中种下了祸根。 她说,如果他父亲处在布兰卡、海梅和尼古拉斯的位置上,就可以继承下三星庄园。 如果愿意的话,还可能当上共和国总统。那一带地方到处是私生子或不知其父的婚 生子。大概只有他从小就仇恨自己的姓氏。他被仇恨折磨了一生,他恨东家,恨被 东家诱奸的祖母,恨作为私生子的父亲,恨他自己无法挽回的乡巴佬的命运。埃斯 特万・特鲁埃瓦在庄园众多的孩子当中认不出他来,他不过是在学校里唱国歌、圣 诞节排队领礼物的普通孩子中的一个。东家记不得谁是潘恰・加西亚,记不得和她 有过一个儿子,更记不得还有这么一位仇恨他的奸诈的孙子。这个孩子时常远远地 观察他,模仿他的动作,模仿他的声音。夜里睡不着觉,就设想东家和他的子女们 得了种种可怕的疾病或遭受了灾祸,死得精光,他继承了财产,把三星庄园变成了 他的王国。后来,他知道通过继承的办法什么也拿不到手,可还是一辈子没有丢掉 这种幻想。他责怪特鲁埃瓦给自己安排了这么卑贱的地位,使自己吃了大亏。甚至 到后来他爬上了高位,掌握了所有人的命运后,对此还是耿耿于怀。孩子发现老人 有些异常,走过去碰了碰老人,佩德罗・加西亚的身体晃了一下,像一口袋骨头似 的跌倒在地上。瞳孔上蒙着一层白翳,使他二十五年来看不见光明。埃斯特万・加 西亚拿起钉子,想要刺他的眼睛。恰好在这时候,布兰卡赶到了,一把把他推开。 但是万没想到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坏蛋竟是她的侄子,几年后给她全家带来一场悲 剧。 “我的上帝,老人家死了! ”布兰卡俯在老人蜷缩的身体上呜咽起来。她小的 时候,老人给她讲过许多故事,还保护她和佩德罗第三偷偷的恋爱。 人们为老佩德罗・加西亚守了三天灵之后把他安葬了。守灵期间,埃斯特万・ 特鲁埃瓦吩咐下来,千万别怕花钱。大家把老人的遗体放进一副粗糙的松木棺材里。 老人穿着节日服装,就是他在结婚、投票或者圣诞节领取五十比索的时候穿过的那 套衣服。给他穿上他仅有的那件白衬衣,人一上岁数,身体也萎缩了,衣领显得太 大了。给他打上黑色领带,扣眼儿上别了一朵红色石竹花,逢年过节他总是这副打 扮。下巴上系了一条围巾,黑帽子扣在头上。生前他说过多次,要摘下帽子向上帝 致意。老人没有鞋,克拉腊拿出一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鞋子给他穿上。她要让 所有的人都看见老人不是光着脚走向天堂的。 让・德・萨蒂尼对葬礼兴致勃勃,从行李中取出照相机和三角架,为死者拍了 很多照片。家人认为他这样会摄走老人的灵魂,为了保险起见把胶卷给曝了光。全 地区的农民都来为老人吊丧。佩德罗・加西亚活了一百年,同当地许多老乡都沾亲 带故。那个岁数比他还大的巫婆带来本部落的几个印第安人。她一声令下,印第安 人便开始为死者哭丧,一直哭到三天守灵结束。人们聚集在农舍周围喝酒,弹吉他, 盯着烤肉。还有两位神父骑着自行车赶来为佩德罗・加西亚的亡灵祝福并主持丧葬 仪式。其中一位是大个子,肤色红润,操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他是何塞・杜尔塞 ・马利亚神父。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听说过他的名字,本来打算不放他进庄园。克 拉腊劝他说,现在不是把政治宿仇置于农民的宗教热情之上的时候。她说:“至少 他能做点儿事,把灵魂安排妥当。”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被说服了,对马利亚神父 的到来表示欢迎,并邀请他和他的同伴住在家里。同来的另一位神父一直不开口, 歪着个脑袋,两手搭在一起,眼睛老是看着地面。东家为老人去世感到十分悲伤。 老人冶住了蚁灾,救活了庄稼,帮助他死里逃生。他要大家把这次葬礼当成一件大 事永远铭记在心。 两位神父把雇工和奔丧的人叫到学校里,重温被遗忘的福音书;为佩德罗.加 西亚亡灵的安息做弥撒。然后,回到主人家为他们安排的房间里。他们的到来打断 了大家的纵酒取乐,现在又接着喝酒弹吉他了。那天夜里,布兰卡等到吉他声和印 第安人的哭泣声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上床睡觉以后,才跳窗出来,在阴影的掩护下 朝老地方走去。连续三个晚上,天天如此,直到神父们离去。除了她的父母之外, 大家都知道布兰卡到河边去是和一位神父会面。他就是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祖父 的葬礼他当然不愿错过,于是他借了一件教士袍,趁机挨门逐户地向雇工们宣传说, 下届大选是一次机会,可以挣脱长期束缚他们的枷锁。大家惊惶不安地听他宣讲。 这些人生性迟钝、谨慎,他们的时间是以季节为单位计算的;他们的思想是一代一 代传下来的。只有那些年轻人、那些用收音机听新闻的人、那些到镇上去同工会人 士交谈过的人才能跟上他的思路。多数人来听他讲话,只是因为小伙子是受东家追 捕的英雄,可在内心深处觉得他说的全是傻话。 “要是东家发现俺们投社会党的票,俺们可就玩完了。”他们说。 “他不会知道! 是秘密投票嘛! ”假神父说。 “只有你信这个,孩子,”他父亲佩德罗第二回答说,“说是秘密投票,过后 他们总会知道俺们投了谁的票。再说,要是你那个党得胜了,他们会把俺们赶到大 街上去,俺们就会没活儿干。俺一直在这儿住,那可咋办呢? ” “不会把所有的人都赶走的,大家都走了,东家的损失比你们还要大。”佩德 罗第三反驳说。 “俺们投谁的票也不管用,得胜的总是他们。” “他们会涂改选票。”布兰卡说。她也来参加聚会,坐在农民当中。 “这次不行了。”佩德罗第三说,“我们要派党里的人去监督投票点,看着投 票箱上封。” 农民们还是不相信。那首口口相传的鼓动叛逆的歌谣说是母鸡战胜狐狸,但是 经验告诉他们最后还是狐狸吃掉了母鸡。当社会党新推出的总统候选人――一位很 有魅力的戴近视眼镜的博士――乘坐火车经过这里,向人群发表充满激情的演说的 时候,农民只是在火车站上观望。东家们却带着猎枪和大棒把他们团团围住,监视 他们的行动。他们只能怀着敬意听候选人讲话,没有一个人敢公开向他致意。只有 少数几个结伙前来的短工,带着木棒和梭镖,向他高声欢呼,直喊得声嘶力竭。他 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他们是农村的游民,在这一带四处流浪,没有固定的工 作,没有家庭,没有主人,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老佩德罗・加西亚去世,举行盛大的葬礼之后不久,布兰卡脸上苹果般的红颜 色消失了。什么累活儿都不干,也感到四肢无力;没喝盐水,一大早就呕吐不止。 她想大概是吃多了。当时正是金黄色的桃子和李子成熟的季节,家家都用砂锅加罗 勒籽煮嫩玉米,为冬季制作果酱和罐头。可是她节食、吃泻药全都无效。对去学校 和诊所以及用陶土制作耶稣诞生像等等都失去了兴趣。浑身软弱无力,十分困倦。 有时躺在阴凉地里待上几个小时,两眼瞅着天空,什么也不想干。只有一件事还在 继续,那就是赶上与佩德罗第三在河边有约会的夜里,偷偷跳窗出去。 让・德・萨蒂尼经过一段浪漫追求,并不甘心失败,继续观察布兰卡。为了做 些准备,他到镇上的旅馆住了些时候,到.首都短期旅行了几次,带回有关毛丝鼠 的材料,包括鼠笼、鼠食、鼠病、繁殖方法、鞣制鼠皮的方法等,总之,有关这种 可以做成皮大衣的小动物的全部材料。夏天,伯爵大部分时间在三星庄园做客。他 是一位招人喜欢的客人,有教养,又文静又快活。说出话来总是那么中听。他称赞 饭菜好吃,下午在客厅弹钢琴让大家开开心,同克拉腊比赛演奏肖邦的小夜曲。他 还有讲不完的故事。他每天起得很晚。起床后花上一两个小时办自己的事,做操, 围着宅院跑步,也不怕粗鲁的农民笑话。在浴盆里洗热水澡,再用上好多时间挑选 适合不同场合穿的衣服。其实,这是白费工夫,谁也不懂得欣赏他的潇洒的打扮。 他穿上英国骑士装、天鹅绒外套,戴上插着雉翎的蒂罗尔帽。这身打扮至多能让好 心肠的克拉腊送他一件适合农村穿的衣服。让的脾气总是那么好,他不怕主人讥讽 的微笑,不在乎布兰卡难看的脸色。克拉腊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过了一年了 还问他叫什么,他也无所谓。他会做几样法国菜,放很多调料,样子十分好看。每 逢有客人来,他就帮忙做几个菜。当地人第一次看见男人喜欢做饭,以为这是欧洲 人的习惯。谁也不敢拿他开玩笑,怕人笑话自己是土包子。让除了从首都带回有关 毛丝鼠的材料以外,还给布兰卡带来一些时装杂志,讲述战争,讲述英雄战士神话 的广为流行的小册子,还有浪漫主义小说。茶余饭后,他有时用懒洋洋的语调谈起 在利希滕斯坦堡或蓝色海岸与欧洲贵族们共同度过的夏天。他一再说,他放弃了那 些地方,来到诱人的美洲,感到很幸福。布兰卡问:既然你寻求异国情调,为什么 不选择加勒比呢? 或者至少选择一个有穆拉托女人、椰子树和大鼓的国家。那法国 人坚持说,地球上没有任何地方比这个被人遗忘的处于世界末端的国家更令人愉快 了。他从来不谈个人的生活,有时露出几句令人难以察觉的影射性词句,聪明的听 话者能从中领会到他的光辉历史、无法估量的财产和高贵的出身。谁也说不清他的 婚姻状况、年龄、家族以及来自法国哪个省份。克拉腊认为一个人有这么多谜是危 险的。她企图用塔罗牌查清伯爵的情况,可是让・德・萨蒂尼不让她算命,不让她 看掌纹。黄道十二宫中他属于哪一宫也不得而知。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对这些全不 在意。伯爵愿意陪他下盘棋或玩玩骨牌,他就认为足矣。伯爵机智、可亲,从不向 他借钱,这就够了。平时,下午五点以后简直无事可干。自从让・德・萨蒂尼来到 他家,乡下的平淡无味的生活好过多了。此外,邻居们都羡慕他能把这位贵客请进 三星庄园,他也颇为得意。 让追求布兰卡・特鲁埃瓦的消息传开了,可是媒婆们还是把他当做头号保媒对 象。克拉腊也敬重他,不过丝毫没有要同他结亲的打算。布兰卡对他成天在眼前晃 来晃去终于也习以为常了。他待人小心谨慎,温文尔雅,布兰卡慢慢地忘记了他向 她求婚的事,甚至以为那不过是伯爵开的一个玩笑。她又从柜子里取出银烛台,把 英国餐具摆在桌上,下午聚在一起聊天时又穿上城里的衣服。让还经常邀请她一起 到镇上去,或者请她作陪出席社交活动。在这些场合,克拉腊不得不跟他们一块去。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认准一条,那就是不愿意让人看见女儿和法国人单独在一起。 不过,他倒允许他们两人单独在庄园里散步,只是不要走得太远,天黑之前一定得 回来。克拉腊说,从保护姑娘的贞操着想,这可比去乌斯卡特基家的庄园里喝茶危 险得多。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相信对让不必担心什么,他没有坏心眼儿,需要提防 的倒是有人嚼舌根子,那会毁了女儿的名声。在田野里一起散步加强了让和布兰卡 之间的友情。他们相处得很好。两人都喜欢中午出去骑马,带上一篮子点心和几只 装着让的照相器材的帆布包和皮包。伯爵利用一切停下来的机会叫布兰卡站在某处 风景前面,为她拍照。布兰卡不大愿意照相,她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挺可笑的。相 片洗出来后一看,证明她的感觉果然不错。相片上的微笑一点儿不像自己的,姿势 别别扭扭,样子很不高兴。让认为她不会摆自然的姿势,她却埋怨让叫她扭着身子, 一连几秒钟憋住气,直憋到照完为止。有时他们选择一块树荫地,在草地上铺上一 块毯子,待上几个小时。他们谈论欧洲、书籍、布兰卡家里的故事或者让的旅行。 她送让一本那位诗人的作品,他兴奋得大段大段地背诵诗人的诗作,背诵得十分流 利。他说这是现有诗歌中的精品,即使在法语这种艺术语言中也没有一首诗可以与 之相比。他们从来不谈各自的感情。让对人殷勤,但不向人乞怜,也不纠缠,而是 待人亲同手足,老爱开个玩笑。每次告别的时候,吻吻布兰卡的手,他总像个小学 生似的望着她,动作中没有一点浪漫之处。如果赞赏她的某件衣服、她做的某道菜 或者耶稣诞生像的模型,他语调中总带有某种嘲弄的味道,你可以这么理解,也可 以那么理解。逢上为她摘一朵鲜花或者扶她下马,他都做得十分坦然,把对女人的 讨好行为做得仿佛是朋友之间的关怀。布兰卡为了预防万一,一有机会就向他表示, 自己死也不会嫁给她。让・德・萨蒂尼总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显得分外诱人。 布兰卡不能不说,他比佩德罗第三要讲究得多。 布兰卡并不知道让在监视她,并多次看见她身着男装跳窗而出。他每次总在后 面跟上一段,又退了回来,害怕猎狗暗中蹿出来。不过,从她走的方向可以断定她 是往河边去的。 那时候,特鲁埃瓦对毛丝鼠的事还在犹豫不决。他同意仿照大型养殖场的样子 先小规模地做个试验,搭起笼子,养几对毛丝鼠。他第一次看见让・德・萨蒂尼挽 起袖子干活儿。可是,毛丝鼠染上了鼠疫,不到两个星期全死光了。死鼠毛色暗淡 无光,像开水烫过的鸡毛一样脱落下来,连鞣制鼠皮也不行了。让张大惊恐的眼睛, 看着那些脱毛的死鼠,只见它们爪子硬邦邦,眼睛白煞煞的。劝说埃斯特万・特鲁 埃瓦的希望全部落空。特鲁埃瓦见到这堆死老鼠,对搞皮毛生意完全失去了兴趣。 “要是办大型养殖场,传上这种病,岂不要破产了。”特鲁埃瓦最后说。 毛丝鼠闹疫时,布兰卡仍偷偷外出。伯爵两头落空,白白度过了几个月。他对 自己那套步步进逼的做法开始厌倦了,心想反正布兰卡不会注意到自己的迷人之处, 而养殖毛丝鼠的事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搞成。于是,他打定主意加快事情的进程,免 得被别的机灵鬼抢了先,把这位女继承人抓走了。再说,他真的开始喜欢布兰卡了。 她比以前壮实了,那副慵懒的样子不再像个村姑了。让喜欢性情恬静、体态丰腴的 女性。午休时刻,布兰卡枕着大枕头,仰脸观天的那副神气使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有时候也真动心。他善于从别人不易察觉的细微动作上猜出对方的心思。比如,布 兰卡夜间要到河边去,就推说头痛,不吃晚饭,早早告退,眼睛里闪动着奇异的光 芒,行动举止流露出急不可耐和焦灼的情绪,他一下子就能看出来。一天夜里,他 决定跟踪到底,赶快结束这种可能无限期拖延下去的局面。布兰卡有个情人,这一 点不用怀疑了,可他认为对方不会是个正经人。就个人来说,让.德‘萨蒂尼并不 看重什么贞节不贞节的。在向布兰卡求婚的时候,他并没想到这个问题。他对布兰 卡感兴趣的是其他东西,是不会因为她在河边的一时欢会就失去的东西。 让・德・萨蒂尼等着布兰卡回到自己的房间,家里其他人也都回到卧室。他坐 在漆黑的客厅里,侧耳倾听屋里的动静,一直等到布兰卡大约该跳窗户的时候。他 走到庭院里,站在树荫下。他躲在阴影里等了半个多小时,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 打破深夜的寂静。正感到不耐烦,打算回去的时候,猛然发现布兰卡卧室的窗子是 开着的。他这才明白,她在自己到花园来监视她以前就已经跳窗走了。 “他妈的。”他用法语嘟哝了一句。 他一边祈祷着猎狗千万别嗷嗷乱叫惊动全家,千万别扑到自己身上来;一边沿 着以前布兰卡走过的路朝河边走去。他穿着一双精制的皮靴,走在耕地上很不习惯, 跳石头,躲水洼也不大在行。天空上一轮明月光华四射,迷幻的光芒照得夜色亮如 白昼。刚才对猎狗的担心刚刚过去,他居然欣赏起美丽的夜色来了。他走了约莫一 刻钟,隐隐约约看到了河边的苇丛。他加倍小心,轻手轻脚地朝河边走去,尽量不 踩上芦苇,免得暴露自己。月亮倒映在清澈明亮的河水中,微风轻轻拂动芦苇和树 冠。四下里一片寂静。一时间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自己生活在梦境之中。他走 啊,走啊,仿佛没有前进一步,永远停在同一个诱人的地方,时间也停滞不前,树 木好像伸手可得,摸一摸,又是空的。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恢复了常态,恢复了现实 感。在一处拐弯的地方,他看到两个人躺在月光照亮的灰色大石头中间,离自己这 样近,几乎伸手可以摸到。他们赤身裸体,男的仰脸朝天躺在那里,双目紧闭。不 难看出他就是在佩德罗.力口西亚葬礼上帮忙做弥撒的耶稣会神父。让大吃一惊。 布兰卡把头靠在情人的黑黝黝的光滑的肚皮上睡着了。淡淡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 闪烁出金属般的亮光。让・德・萨蒂尼看见布兰卡匀称的身体,心中震颤了一下。 他觉得此时此刻布兰卡简直是完美无缺的美人。 气度潇洒的法国伯爵如醉如痴地观看着这对恋人,沉醉在恬静的夜色、溶溶的 月光和田野的静谧之中。大约过了一分钟才从幻梦中苏醒过来,意识到情况比他想 象的要严重得多。从两个恋人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们是长期相识,相依为命。他们 之间的关系不像他推测的那样是什么夏日的淫乱,而是灵肉结合的一对鸳鸯。让・ 德・萨蒂尼并不知道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从相识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睡在一起的。 这些年来,只要一有机会就这样睡在一起。不过,凭直觉,他还是猜中了。 让极力不弄出半点儿声响,免得惊动他们,转身往回走,心里盘算着他该怎么 办。到家后,他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布兰卡的父亲。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是个一点就 着的火暴性子人,他认为这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他想:“让他们这些土包子们 自己收拾吧。” 让・德・萨蒂尼没等到天亮就去敲主人卧室的房门。还没等埃斯特万完全清醒 过来,让就把事情的经过全告诉他了。他说,天热睡不着,他出来乘凉,无意中朝 河边走去,看到了一个让人脸红的场面。他的未婚妻在月光下赤身裸体,睡在那个 耶稣会大胡子神父的怀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一时间给弄糊涂了。他想象不出自 己的女儿会和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一块睡觉。不过,他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了。老人出殡期间,他被人愚弄了。诱奸者不可能是别人,准是佩德罗.加西亚第 三那个狗娘养的坏蛋,非打死他不可。他急急忙忙穿上裤子,蹬上靴子,扛起猎枪, 从墙上取下马鞭。 “您在这儿等着,先生。”他吩咐法国人说。其实,伯爵压根儿也没打算跟他 去。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跑到马厩,骑上自己那匹马,鞍子也没备就走了。一路上 他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接好的骨头挺不得劲儿,心脏在胸膛里怦怦乱跳。嘴里不 住气地嘟哝着“非宰了他俩不可”。他按着法国人指示的方向纵马飞奔。还没跑到 河边,半路上就碰上布兰卡低声哼着歌往家走。只见她头发散乱,衣服上尽是泥, 那股高兴劲儿真像是对生活别无所求了。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见到女儿,不由得火 冒三丈,举起鞭子,纵马朝她冲过去,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她,直打得姑娘跌 倒在地,躺在泥地上一动不动。埃斯特万跳下马来,摇了摇她,等她恢复知觉后便 又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一泄而出。 “他是谁? 告诉我他叫什么,不说就宰了你! ”他说。 “我永远也不会说出来。”她哭泣着说。 埃斯特万` 特鲁埃瓦知道女儿也具有他那股子犟劲儿,用这种办法甭打算从她 嘴里掏出半句话来。他发现和过去一样,自己对女儿的惩罚又过头了。于是把女儿 举到马上,一起回家。克拉腊和用人们有的是出于直觉,有的是听见了狗吠声,都 知道出事了,打开所有的灯,站在门IZl 等着。只有一个人没露面,他就是伯爵。 伯爵趁乱收拾好行囊,套上马车,悄悄溜到镇上的旅馆去了。 “你在干什么啊,埃斯特万,上帝啊! ”克拉腊见女儿身上又是泥又是血,大 声喊了起来。 克拉腊和佩德罗第二把布兰卡架到床上。管家面色煞白,一句话也没说。克拉 腊给女儿洗伤口,在淤血的地方敷上了沾了凉水的纱布,低声细语地劝她安静下来。 然后,让她歇息歇息,自己去找丈夫说话。埃斯特万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狂怒地 来回走动,用鞭子抽打着四壁,用脚踹家具,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一见克拉腊, 他就把满腔怒火全都发泄到她身上,责怪她养了布兰卡这么个败坏门风的女儿,说 布兰卡一不信教,二无原则,像个放荡的无神论者,更可恶的是她没有丝毫门第观 念。要是跟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干这种事也还罢了,偏偏找了个乡巴佬、笨蛋,你看 他,脑袋发热,游手好闲,哪有一丁点儿好地方! “当初我早就说过,该把他宰了! 他敢和我的女儿睡觉! 我发誓非找到他不可。 抓住他,就把他骟了,割掉他的球蛋! 哪怕这是我今生今世干的最后一件事。我以 妈妈的名义发誓,非让他为来到人世后悔不可!” “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干的事你全干过。”克拉腊抓个空儿打断他说,“你 不也跟门第不同的没出阁的姑娘睡过觉吗? 要说不同,他是出于爱情。布兰卡也是。” 特鲁埃瓦惊呆了,两眼盯住克拉腊。一时间他的怒火好像消了点儿,只觉得自 己被人耍弄了。紧接着,一股热血直往上撞。他怒不可遏,挥起拳头照妻子的脸就 是一下,打得她倒退几步撞到墙上。克拉腊一声没喊就昏了过去。埃斯特万好像噩 梦初醒,马上跪到她的身旁,一边哭一边低声劝解,求她原谅。他用只在私下里才 使用的亲昵称呼叫克拉腊醒来。只有克拉腊才是他唯一至关重要的人,即使在共同 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刻也没对她失过礼,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动手打她。他把克拉腊 抱起来,心疼地把她放在扶手椅上,拿过一条湿手巾敷在她的额上,劝她喝点儿水。 最后,克拉腊睁开了眼睛。她鼻子里直往外冒血,一张嘴吐出了几颗牙齿。牙齿掉 在地上,一丝带血的唾沫顺着下巴和脖子直往下淌。 克拉腊一旦能站起身来,就一把推开埃斯特万。她费力地站着,尽力挺直腰杆 走出办公室。佩德罗・加西亚第二站在门口。看见她一侧歪,便马上扶住了她。克 拉腊看见他在身边,不顾一切地把肿胀的脸靠在他的胸前,失声痛哭起来。在她生 活最困难的时刻,这个男人总是待在身边。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二的衬衣上染上了 鲜血。 从此,在克拉腊的后半生,没再和丈夫说过话;并不再使用丈夫的姓;从手指 上摘下二十多年前屠夫一刀砍死巴拉巴斯的那个难忘的夜晚,埃斯特万给她戴上的 精工打制的金戒指。 两天后,克拉腊和布兰卡离开三星庄园返回京城。埃斯特万又委屈又生气,他 觉得生活中有什么东西永远破碎了。 佩德罗第二把女主人母女俩送到车站。从那天晚上起,没再见到过她们。他一 直沉默寡言,躲开大家。他把母女二人安顿在车厢里,手里拿着帽子,低垂着眼睛, 不知如何道别。克拉腊拥抱了他。开始他还很拘谨,有些慌乱,但很快就顺从了自 己的感情,居然怯生生地用胳膊搂住她,在她的头发上印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吻。两 个人最后一次隔窗相望,眼睛里噙着泪水。忠实的管家回到自己的砖瓦小屋,把仅 有的一点儿东西裹成一个包袱,用手帕包起多年来干活儿积蓄下的一点儿钱,离开 了庄园。特鲁埃瓦看他与雇工们分手告别,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他本想挽留他, 对他说这件事与他无关,为了孩子的过错犯不上丢掉工作,丢掉朋友,冒险弃家出 走。 “找到儿子之前,我不愿意待在这儿,东家。”这是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二在 催马上路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候,我是多么孤独啊! 当时我还没料到孤独会一直伴随我度过后半生,而 我身边唯一的人会是一个性情古怪、无拘无束的外孙女儿,她和罗莎一样也长了满 头绿发。不过,这是几年后的事了。 克拉腊走后,我环顾四周,看到在三星庄园有许多生面孔。老伙伴儿有的与世 长辞,有的远走高飞。我失去了妻子、女儿。和儿子的接触也极少。母亲、姐姐、 好心的老奶奶、老佩德罗.力口西亚相继去世。我又想起了罗莎,她给我留下了永 世难忘的痛苦。在我身边干了三十五年的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也指望不上了。我真 想大哭一场。泪珠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我用手抹掉,眼泪继续涌出。“全都滚他 妈的蛋! ”我在屋角里怒吼着。我在几间空房子里转来转去,走进克拉腊的卧室, 在衣柜和抽屉里寻找她用过的东西,放在鼻子前,嗅嗅那股淡淡的干净衣服的气味 儿,哪怕短暂的一刻也好。我躺在她的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抚摸着她留在梳妆 台上的物件,内心感到深深的惆怅。 这些事都怪佩德罗・加西亚第三。为了他,布兰卡从我身边走开;为了他我和 克拉腊吵了一架;,为了他,佩德罗第二离开了庄园;为了他,雇工们用怀疑的目 光看着我,背后嘀嘀咕咕。他向来就是个捣蛋鬼,一开始就该把他一脚踢开。为了 顾全他父亲和祖父的面子,事情才拖了下来,结果这个混账瘪三夺走了我在世上最 心爱的东西。我到镇上的侦缉队买通了几个军事警察,请他们帮我找到他。我吩咐 他们不要把他关进监狱,要不声不响地把他交到我手里。我在酒吧间、理发馆、俱 乐部、“小红灯”妓馆放出风去,谁把他交给我,谁就能得到一笔奖赏。 “当心点儿,东家。千万不要私下处决他。您看,现在和桑切斯兄弟那会儿不 大一样了。”有人提醒我说。可我听不进去。对这种事法院能干什么? 什么也干不 成。 大约平平安安地过了半个月。我在庄园里四处转悠,跑到邻近庄园里,监视雇 工们的行动。我确信是他们把那小子藏起来了。我提高了悬赏金额,吓唬军事警察 说:你们这样无能,我叫人撤你们的职。但是,这些都无济于事。每过一刻,我的 火气就增长十分。我开始酗酒,一辈子没这样喝过,结婚之前也没有。我睡不好觉, 又梦见了罗莎。一天夜里我梦见我像打克拉腊那样打了罗莎。她的牙齿也滚落在地 上。我大声叫喊着醒了过来。我孤身一人,谁能听见我的叫声呢? 我沮丧透了,不 再刮胡子,不再换衣服,大概连澡也不洗了。吃起饭来,嘴里一股苦胆味儿。我用 手猛砸墙壁,连指关节都敲破了。为了驱散心头郁结的怒气,我纵马狂奔,累死了 一匹马。在那些日子里,谁也不敢接近我,女仆上饭时都浑身打哆嗦,惹得我火气 更大。 一天,午睡前我正在走廊上吸烟,来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孩子。他一声不吭地站 在我面前。他叫埃斯特万・加西亚,是我的孙子,可当时我不知道。只有现在,他 一手制造了那么多恐怖事件,我才知道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他也是佩德罗第二的 姐姐潘恰・加西亚的孙子。说真的,我连她都想不起来了。 “你想干什么,毛小子? ”我问那孩子。 “我知道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在哪儿。”他回答说。 我猛地一跳,带翻了屁股下面的藤椅,一伸手抓住那个孩子的肩膀,不住地摇 晃他。 “在哪儿? 那个坏蛋在哪儿? ”我喊道。 “您会给我赏钱吗,东家? ”那个孩子惊恐地低声说。 “会给你的! 不过,首先我得看看你是不是骗我。走吧,带我到那个缺德鬼那 儿去! ” 我抄起猎枪,和他一起出来。那个孩子说,佩德罗第三躲在雷布斯的锯木厂里, 离三星庄园有几英里远,得骑马去。我怎么没想到他会躲在那儿呢! 那可是个极好 的藏身之所。每年到那个季节,德国人开的锯木厂关门歇业,而且离各条大道都很 远。 “你怎么知道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在那儿? ” “除了您,谁都知道,东家。”他回答说。 我们催马小跑前进,这一带不能奔跑。锯木厂坐落在一个山坡上,不能硬催牲 口跑得太猛。爬坡的时候,马蹄叩打在青石上,直冒火花。我想,在闷热寂静的晌 午,马蹄声大概是仅有的声音了吧,走进树林,景色大变。一行行树木枝叶交错, 遮住阳光,凉快多了。土地像松软的发红的地毯,马蹄一踩上去,就轻轻地陷了进 去。当时,周围一片宁静。那个孩子骑着马走在前面。马上没有备鞍,他把身子贴 在马背上,人和马仿佛结成了一体。我满腔怒火,闷声不响地跟在后边。我感到一 阵阵悲伤,伤感超过了长时间郁结的愤怒,超过了对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的仇恨。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我们远远看到锯木厂矮矮的工棚了。工棚在一片林中空地上散 落成半圆形。那浓烈的木材味儿和松树味儿竟弄得我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周围的景 色、森林和悄然无声的气氛把我惊呆了。这种状态持续了不到一秒钟。 “你在这儿等着,看好马,别动地方! ” 我下了马。那个孩子接过缰绳。我端起猎枪,伏着身子往前走。我觉不出自己 是六十岁的人,砸坏的老骨头也没有发疼。我一心只想复仇。从一间工棚里冒出一 缕轻烟,只见门前拴着一匹马。我心里想佩德罗第三准在里面。我兜了个圈子,朝 工棚走去。我急得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心中盘算着不能一枪把他打死,那太便 宜他了,高兴劲儿一下子就会过去。我等了这么久,一定要好好品尝一下把他碎尸 万段的滋味,当然也不能让他跑掉。他比我年轻得多,如果不能出其不意打中他, 我就会完蛋。衬衣被汗水浸湿了,贴在身上,眼睛里蒙着一层薄雾,可我觉得自己 力大如牛,像个二十岁的人。我悄悄地爬进工棚,心跳得像打鼓。我走进一个宽大 的库房,地上满是锯末。里边有几个大木槽,还有几台机器,盖着防灰尘用的草绿 色帆布。我躲在木槽中间向前逼近,忽然看到了他。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正躺在 地上,头枕着叠起来的毯子睡着了。他身旁有几块石头,上面架着一小堆炭火和一 个烧水用的罐子。我吃惊地停住脚步,压住满腔仇恨,仔细地观察他,我要把他那 张黑脸膛永远记在心间。他的五官还像个孩子,胡须似乎是化装的。这个浑身是毛 的小子长得普普通通,真不明白我女儿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 他大概二十五岁左右, 可是看他睡觉的样子还像个孩子。我极力控制着发抖的双手和上下打颤的牙齿,举 起猎枪,朝前走了两步。离他太近了,不用瞄准就能把他脑袋打开了花。我还想等 几秒钟,静一静心。就这么一犹疑,坏了事了。我估计佩德罗.加西亚第三整天东 躲西藏,练就了一副好耳力,凭下意识感到了大祸临头。刹那间,他大概清醒过来, 只是还闭着眼睛,浑身肌肉、肌腱绷得紧紧的,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跳,跳出离我 子弹打中的地方一米多远。我没来得及再瞄准,他一弯腰,捡起一块木头扔了过来, 正好打中我的猎枪。枪被打出老远。记得我当时一看枪飞了,吓得浑身一颤,但马 上又发觉他比我更害怕。我们默不作声地互相看着,喘着粗气,都等着对方先动手, 然后跳过去。这时候,我瞥见一把斧头。斧头离我很近,一伸手就能够着。我没再 多想,顺手抄起了斧子。我举起斧头,从五脏六腑发出一声粗野的号叫,朝他猛扑 过去,打算一下子把他从头到脚劈成两半。斧子在空中寒光一闪,落在佩德罗・加 西亚第三身上。一股鲜血溅到我脸上。 在最后一瞬间,他举起胳膊抵挡斧头,斧刃齐刷刷地削去他右手的三个指头。 我用力过猛,身子往前一栽,跪在地上。他把手抵在胸前,跳过木槽和散在地上的 圆木,跑了出去。找到坐骑,飞身跳上马背,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消失在松树的 阴影中,背后留下一溜血迹。 我趴在地上呼呼地直喘气,几分钟后才平静下来。知道没能杀死他,我第一个 反应是感到轻松多了。一感到溅在脸上的热血,仇恨顿然消失。我竭力思谋杀死他 的原因,好为这次暴力行动找到理由。这股凶暴劲儿几乎把我憋死,憋得我胸膛要 炸裂开来,耳边嗡嗡直响,眼前一层雾气。最后,我站起身来,可又开始战抖,往 前走了两步,头晕目眩,呼吸不匀,跌坐在一堆木板上。我觉得大概要昏过去了, 心脏像发疯的机器在胸膛里怦怦直跳。过了多长时间,我也说不清楚。最后,我抬 起头,站立起来,寻找那支猎枪。 埃斯特万・加西亚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瞅着我。他捡起砍断的手指,像一把血 红的芦笋,拿在手中。我觉得胃部一阵痉挛,满嘴酸水,吐得靴子上尽是脏东西, 而那个孩子却无动于衷地笑了笑。 “扔了它,不知脏净的小兔崽子! ”我一边喊着一边打了他手一下。 手指头掉在锯末上,染红了锯末。 我拾起猎枪,晃晃悠悠地朝门口走去。下午的新鲜空气和松树的剌鼻香味扑面 而来,我才又回到现实之中。我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气。周身疼痛,两手麻木,费 力地朝我那匹马走去。那个孩子紧跟在我后面。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我们摸黑返回三星庄园。森林里十分难走,坐骑在乱石 和荆棘丛中磕磕绊绊。所经之处,树枝不住打头碰脸。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为自己的暴力行为感到惶惑和后怕。幸亏佩德罗第三逃脱了,如果他倒在地上, 我相信我会像起初想给他脑袋上一枪那样,用斧头把他砍死,把他碎尸万段,剁成 肉酱。 我知道人们说我什么。比如,他们会说我一生中杀过一个人或几个人,把有些 农民的死也算到我的账上。这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承认下来也没什么要紧。 到我这把年纪,说出这种事也不会怎么样。我已经是土埋脖梗子的人啦。我从来没 有杀过人,只有那天,我曾经举起斧头,扑向佩德罗・加西亚第三。 到家已是半夜时分。我吃力地从马上下来,向凉台走去。我完全忘记了那个孩 子跟在我后面,因为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当我觉出有人拉我衣袖的时候,不由 得吃了一惊。 “您不给我赏钱啦,东家? ” 我给他一巴掌,转身走了。 “对告密的叛徒不给赏钱。哼! 刚才的事不许你说出去! 懂吗? ”我吼叫了一 句。 我走进宅院,径直拿起瓶子喝了口酒。白兰地在我喉咙里发烫,身上恢复了一 点热气。随后,我躺在沙发上,大声喘气。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头有点晕。我用 手背揩干从双颊上滚落的泪水。 埃斯特万・加西亚被关在门外,和我一样,气得直哭。  --------   亦凡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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