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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兄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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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兄弟们 克拉腊和布兰卡回到首都,样子真可怜,活像一对难民。两个人的脸肿了,眼 睛哭得通红。坐火车长途旅行,把衣服弄得皱皱巴巴。布兰卡比母亲身材高得多, 身体重得多,年纪轻得多,可比母亲更加虚弱。从挨打那天起,她不住气地抱屈, 醒着的时候唉声叹气,睡着的时候低声抽泣。克拉腊对倒霉事历来不耐烦。一回到 空荡荡、暗幽幽像座坟墓似的街角大宅院,她马上表示,哭也哭够了,怨也怨够了, 该让生活轻松轻松啦。她强拉着女儿跟她一起雇用人,打开木窗板,把蒙在家具上 的床单、套在灯上的布罩和门上的铁锁统统拿下来,掸去灰尘,让阳光和新鲜空气 进入室内。两个人正在忙活,突然闻到一股野香堇菜浓郁的芳香,当即想到准是默 拉三姐妹看望她们母女来了。心灵感应或是纯粹的友情告诉这三姐妹,克拉腊母女 已经回到家中。她们兴冲冲地陪着克拉腊母女聊天,从精神上开导她们,用凉水给 她们做冷敷,再加上三姐妹有一种天然魅力,克拉腊和布兰卡终于忘掉了身体上的 伤痛和灵魂上的悲愁。 “该买几只鸟儿啦。”克拉腊望着窗外的空鸟笼子和杂草丛生的花园。奥林匹 斯山诸神的裸体塑像上落满了鸽粪。 “妈妈,您连牙还没补上呢,怎么又想起买鸟儿啦? 我真不明白。”布兰卡说。 她很不习惯看见妈妈那张瘪着嘴的脸。 克拉腊花了些时间把事情全办妥了。两个星期后,旧鸟笼子里有了新鸟儿。她 让人做了一副假牙,用精巧的小环子套在没有脱落的臼齿上,把假牙固定在原来的 位置。只是戴假牙很不舒服,她宁可用根带子把假牙挂在脖子上。只在吃饭和参加 社交活动的时候才放在嘴里。克拉腊使家里又充满了生气。她吩咐厨娘,灶里的火 一定不能灭,无论来多少客人,要随时给他们准备好吃的东西。这番话的意思,她 心里自然很明白。过了几天,客人们陆续来访了。有红玫瑰十字教派的朋友、招魂 术士、传心术士、通神论者、针灸医师、基督复临安息日会会员、逍遥学派的信徒、 呼风唤雨的法师、倒运的或穷苦的艺术家,一句话,就是通常组成克拉腊宫廷的全 体成员。在他们中间,克拉腊仿佛是个没有牙齿的、快乐的小女王。就在那个时期, 克拉腊开始认真探索和冥府交往的办法。在笔记中,她写道:通过摆锤和三条腿桌 子获得的幽灵的消息究竟来自何方,她有了新的猜测。常听她说,也许不是来自在 阴间游荡的死人的灵魂,而恰恰是来自想和地球上的居民建立联系的外星人。由于 外星人是用一种摸不着的材料制成的,所以容易把他们误认为鬼魂。听到这个科学 解释,尼古拉斯简直着了魔;但是默拉三姐妹非常保守,表示不能接受。 对这类猜测,布兰卡不想过问。对她来说,外星人和鬼魂是一类玩意儿。她弄 不懂为什么母亲和其他一些人那么热衷于弄清他们是人还是鬼。她在家里是个大忙 人,因为克拉腊借口不善理家根本不管家务事。街角大宅院需要一支仆人大军才能 保持清洁,而且妈妈的随从众多,厨房里时时要人轮流值班。要为一些人烧制谷类 和青草,为另一些人准备蔬菜和生鱼,为默拉三姐妹提供水果和酸牛奶,为海梅和 尼古拉斯准备鲜美的肉食、甜食和其他于身体有害的食物。当时,他们总是填不饱 肚子,还没有养成各自的坏毛病。挨饿是后来的事,海梅为周济穷人而挨饿,尼古 拉斯为净化灵魂而绝食。但是,那时候,他们还都是健壮的小伙子,都盼着享受生 活的乐趣。 当时,海梅已经进入大学。尼古拉斯还在四处游荡,寻找归宿。他们有一辆老 古董汽车,是用从父母家偷出的银盘子买下来的。为纪念瓦列外祖父和外祖母,给 车子起名也叫“科瓦东加”。“科瓦冬加”拆了装,装了拆,鼓捣了多少次,换上 了好多零件,仍然很难开动。发动机生了锈,汽车一动就哐哐乱响,顺着排气管往 外冒黑烟、掉螺丝母。两个人共用一辆车,在时间分配上就很有学问了:逢双日由 海梅使用,逢单日由尼古拉斯使用。 和儿子们住在一起,克拉腊感到很幸福,愿意和他们建立起和睦相处的关系。 孩子们小的时候,克拉腊希望他们自己“长大成人”,和他们接触不多,把全部母 爱埋在心底,结果丢掉了大好时光。如今,孩子们长起来了,变成大人,克拉腊满 可以尽情宠爱他们了――这本来应该是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做的事,然而为时已晚。 这对孪生兄弟在没有母爱的情况下成长起来,最后也不需要母爱了。克拉腊意识到 儿子已经不属于自己。她没有为此失去理智,大发脾气。孩子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吧,能在跟前就不错啦,别无他求了。 布兰卡总是抱怨弟弟们把家弄得像个垃圾堆。凡是他们待过的地方,什么东西 都弄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布兰卡的身体明显发胖了,越来越倦怠,越来越烦躁。 海梅注意到姐姐的肚子隆起,立刻去找母亲。 “我看布兰卡是怀孕了,妈妈。”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也猜到了,孩子。”克拉腊叹了口气。 布兰卡并不否认。这件事一经证实,克拉腊立刻用浑圆的字体把它写进生活记 事本里。尼古拉斯正在摆弄中国占星术。他抬起眼睛,提议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他 说,再过两个星期,事情就瞒不下去了,会闹得满城风雨。 “孩子的爸爸是谁,我是决不会说的! ”布兰卡斩钉截铁地说。 “我没说孩子的爸爸,说的是咱爸爸。”尼古拉斯说,“爸爸应该从咱们嘴里 知道这件事,不能让别人抢先告诉他。” “给乡下发个电报吧。”克拉腊伤心地说。她明知道,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一 旦得知此事,布兰卡的孩子就难逃悲剧的命运。 为了不让镇上的报务员弄清电报的内容,把丑事张扬出去,尼古拉斯用给阿曼 黛写诗的时候惯用的暗语起草了一份电文:“有何指示,请用白带子发回。完。”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和报务员一样也无法破译,只好给首都的家里打了个电话,弄 清事情原委。正巧赶上海梅接的电话。他把事情讲完,又补充了一句:胎儿太大了, 甭打算用剧烈的办法处理。电话另一端,沉默良久,挺吓人的。随后,父亲把电话 挂断了。在三星庄园,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又惊又气,脸色铁青。他举起手杖,再 次砸了电话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居然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孩子的 父亲是谁,他心里很清楚。一时间真是后悔莫及,当初干吗不朝他后脑勺儿上开一 枪呢? 完全可以办到嘛。他心里明白,布兰卡生下私生子和下嫁给一个农民的儿子 同样是不光彩的事。无论出现哪种情况,社会都会从政治上判他个流刑。 mpanel(1); 一连几个小时,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大步流星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用手杖猛砸 家具和墙壁,咬牙切齿地骂个不停,设想出各种不计后果的办法,从把布兰卡送进 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修道院直到乱棒将她打死。最后,他冷静了一些,才想出个补救 的办法。他让人备马,快马加鞭直奔小镇。 他找到了让・德・萨蒂尼。自从那个倒霉的晚上让叫醒埃斯特万,告诉他布兰 卡在和别人偷情以后,他一直没再见到让。让在小镇上唯一一家小吃店里正在喝不 加糖的甜瓜汁。和他在一起的是印达莱希奥・阿吉拉萨瓦尔的儿子,一个打扮得干 干净净的瘦猴儿,说话尖声尖气,会朗诵鲁文・达里奥②的诗句。特鲁埃瓦毫不客 气,一伸手揪住法国伯爵那件无可挑剔的苏格兰式西装上衣的领子,把他提起来, 几乎脚不沾地地拉到小吃店外面。其他顾客惊得张大了眼睛。特鲁埃瓦把让放在人 行道中央。 “小伙子,你给我带来一大堆麻烦。首先是你那些个缺德的毛丝鼠,其次是我 女儿。我受够了。快把行李拿来,跟我一块儿去首都。你得跟布兰卡结婚。” 让大吃一惊。特鲁埃瓦不容他缓口气,跟他一起回到小镇的旅店。特鲁埃瓦一 手拿着马鞭子,一手拎着手杖等在外面,让・德・萨蒂尼连忙收拾箱子。随后,特 鲁埃瓦把他直接带到车站,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推上火车。旅途中,伯爵打算解释 一下,说他跟这件事毫不相干,压根儿没碰过布兰卡・特鲁埃瓦一根手指头。还说 这件事八成是那个夜夜在河边跟布兰卡见面的大胡子修士干的。埃斯特万・特鲁埃 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小伙子,你说的话,我听不懂。那是你梦见的吧。”特鲁埃瓦说。 他和伯爵谈起成亲的条件,才使法国人定下心来。布兰卡有嫁妆,每月有月钱, 将来还有一份遗产,这门亲事很有赚头。 “看见了吧,比你做毛丝鼠生意强得多。”未来的岳父大人根本不理会小伙子 紧张得哭哭啼啼。 就这样,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星期六回到街角大宅院,为未婚先孕的女儿带回 一个丈夫,为私生子带回个爸爸。到家后,他大发雷霆,一扬手掀翻了门口插着菊 花的花瓶。尼古拉斯拦住他想说明一下情况,反而挨了一个嘴巴。特鲁埃瓦提高嗓 门儿说不想见到布兰卡,要把她关在屋里,不到结婚那天别出来。克拉腊待在卧室 里,没有出来迎接他。他抡起银手杖乒乒乓乓一阵砸门,直到手杖断成两截儿,克 拉腊也没开门。 家里掀起一阵激烈争吵的旋风。空气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来,连笼子里的鸟儿 也不敢叫唤了。东家又急躁又粗暴,把仆人们指使得团团转。他有个想法,仆人立 刻得办,不许延迟片刻。克拉腊还是照老样子生活,对丈夫视若不见,根本不答理 他。伯爵实际上成了未来岳父的俘虏。宅院里有的是房子,他被安顿在一间客房里, 成天无事可干,只在屋里打转转。他看不见布兰卡,也不晓得这场怪事结局如何。 不知道究竟是喜还是忧。喜的是娶一位年轻漂亮的南美财产继承人的梦想可以如愿 以偿;忧的是自己成了那些野蛮的当地人的牺牲品。好在他天生是乐天派,又具有 法兰西人特有的讲求实际的精神,故而选择了第一条路。一个星期后,慢慢镇定下 来。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确定十五天后举行婚礼。他认为遮丑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怕 丑,喜事要大操大办。他希望女儿穿上雪白的礼服,后面拖着六米长的白纱,由小 姑娘、小男孩拉着,请主教主婚,照片登在报纸的社会新闻栏上。他愿意拿出一笔 钱,热热闹闹,大吹大擂地办喜事,让外人看不出新娘隆起的肚子。跟着他一块干 的只有让・德・萨蒂尼。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把女儿叫来,要她去裁缝铺试试新娘礼服。自从动手打了 她以后,这是第一次见到她。一看女儿那副臃肿样子,脸上还有黑斑,他吓了一跳。 “我不结婚,爸爸。”布兰卡说。 “住口! ”特鲁埃瓦大吼一声,“你得赶快结婚,我不愿意家里有私生子,听 见没有? ” “依我看,家里已经有好几个了。”布兰卡回答说。 “少顶撞我! 告诉你,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已经死啦。是我亲手杀的。这样你 就能忘记他了吧,还是体面地嫁给愿意娶你的人吧。”布兰卡放声大哭,在以后的 几天里她不住气地痛哭流涕。 尽管布兰卡不愿意,婚礼还是在大教堂里举行了。主教为新婚夫妻祝福。新娘 身穿一件王后的礼服,是全国最好的裁缝制作的,礼服上加了各种花卉状的花边和 希腊一罗马式皱褶,居然奇迹般地遮住了新娘突出的腹部。结婚仪式后,举行了盛 大欢宴。五百名衣冠楚楚的宾客涌进街角大宅院。雇来的乐队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吃的有用精细调料调制的牛肉、新鲜海味、波罗的海鱼子酱、瑞典鲑鱼、加块菌的 禽类、大量洋酒、多如泉涌的香槟酒、不计其数的糖果、鸡蛋甜点心、千层糕、白 屈菜、糖粉糕。大号玻璃杯里装着冰镇水果,什么阿根廷草莓、巴西椰子、智利木 瓜、古巴菠萝,还有其他记也记不住的美味佳肴。食品摆在一张在花园里绕了几圈 儿的长长的桌子上,尽头处有一个硕大的三层蛋糕。制作这块蛋糕的师傅是意大利 那不勒斯人,让・德・萨蒂尼的朋友。他用一些不起眼的材料,像鸡蛋、面粉、白 糖,做成一座小型的希腊卫城,顶上用蛋白酥堆出一片白云,云端上有一对神话中 的恋人维纳斯和阿多尼斯。人物是用扁桃糊做的,仿照淡玫瑰色皮肤、金黄头发、 蓝色瞳仁分别涂上颜色。旁边是胖胖的丘比特,也可以吃。颇为自豪的新郎和满面 愁云的新娘用银刀切开蛋糕。 克拉腊从一开始就反对强迫布兰卡出嫁,打定主意不出席宴会。她待在缝纫室 里,为新婚夫妇推算可怜的命运。后来,大家都看到了,她的预言一一应验。特鲁 埃瓦跑进来,央求她换换衣服,到花园里露上一面,哪怕十分钟也好,可以平息一 下宾客们的议论。克拉腊爱女心切,尽管很不乐意,还是戴上假牙,在宾客面前强 装出笑脸。 宴会到尾声的时候,海梅才赶到。他作为医科大学生正在贫民医院里实习。接 着,尼古拉斯在俏丽的阿曼黛陪同下回到家中。阿曼黛刚刚发现萨特这个人,于是 摆出一副欧洲存在主义者的听天由命的派头。她穿了一身黑,脸色苍白,衬出一双 漆黑的眼睛,用眉墨涂上眼影,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佩戴着项链、手镯、耳 环,走起来环佩叮当,令人为之震动。尼古拉斯呢,他穿了一身白,像个护士,脖 子上挂着护身符。特鲁埃瓦走上前来,抓住儿子的胳臂,狠狠地把他推到厕所里, 亳不客气地摘掉他身上的护身符。 “回房间去,换上条体面的领带! 然后到宴会上去,得有个绅士的样子嘛! 在 客人面前,你可别去宣扬什么歪门邪道。你去告诉那个跟你一块来的巫婆,叫她扣 好领口! ”埃斯特万用命令的口吻对儿子说。 尼古拉斯虽然很不高兴,也只能照父亲的吩咐去办。照理说,他不该喝酒。可 一气之下连喝几杯,直喝得稀里糊涂,穿着衣服跳进了花园的喷水池。大家把他捞 出来,已经成了落汤鸡。 整整一夜,布兰卡坐在椅子上,痴呆呆地望着那块蛋糕,不住流泪。新郎在宾 客间转来转去,告诉大家岳母犯哮喘病了,不能陪客人。还说新娘是因为结婚才激 动得掉眼泪。让・德・萨蒂尼轻轻地吻了吻布兰卡的脖颈,拉着她的手,请她喝香 槟,温情脉脉地亲手为她挑对虾,想借此安慰安慰她。但是,一切都不起作用,布 兰卡还是不住地哭。尽管如此,正如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设计的那样,欢宴成为一 件盛事。宾客们狼吞虎咽,大吃大喝,踏着乐队奏出的节拍跳舞,一直跳到黎明。 与此同时,失业者在市中心用废报纸烧起小小的火堆,围坐在火边抵御风寒;成群 结队的年轻人身穿黑衬衣,像在介绍德国的影片里看到的那样高举起胳臂列队游行 ;各个政党在成员家中聚会,为竞选做最后准备。 “社会党人将取得胜利。”海梅说。在贫民医院里他和无产者接触很多,似乎 中了邪。 “不会的,孩子,过去谁常赢,这回还是谁赢。”克拉腊表示不同意。她从扑 克牌上看到了这一点,凭常识肯定了这一点。 宴会结束后,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把女婿带到书房,递给他一张支票。这是结 婚的礼物。一切都安排妥了,让他们夫妇到北方去。让・德・萨蒂尼打算在北方舒 舒服服地安顿下来,靠妻子的月钱生活,远远地躲开那些老古板儿的闲言碎语,这 些人还在注意布兰卡过早隆起的肚子。另外,让还暗中谋划,打算做一笔古代陶罐 和印第安干尸的生意。 新婚夫妇离开宴会前,走过来向母亲告别。克拉腊把哭个不停的布兰卡拉到一 边,和她说了几句悄悄话儿。 “别哭了,孩子。流这么多眼泪,对孩子不好。孩子兴许会倒霉一辈子。”克 拉腊说。 布兰卡又是一阵抽噎。 “佩德罗・加西亚第三还活着,孩子。”克拉腊接着说。 布兰卡止住悲声,擤了擤鼻涕。 “您怎么知道的,妈妈? ”她问。 “我梦见他啦。”克拉腊回答说。 一句话说得布兰卡完全平静下来。她擦干眼泪,仰起头,不再哭了。以后几年, 尽管她痛苦、孤独,还有其他原因,但是从没掉过眼泪。七年后,妈妈去世那天, 才又大放悲声。 克拉腊一直和女儿生活在一起,感情很亲密。一旦和女儿分开,她又进入一个 思绪紊乱、情绪消沉的时期。生活还和从前一样,大宅院的门大敞四开,天天宾客 盈门。她常和唯灵论者一块聚会,举行文学晚会。但是,轻易不露笑脸,时常两眼 定定地望着前方,陷入沉思。她本来希望和布兰卡之间建立起直接沟通的办法,这 样就不怕邮局耽搁了。但是,心灵感应并非时时起作用,能否顺利收到信息确实没 有多大把握。有一次,她看到和女儿的联络受到某些无法控制的因素的干扰,她想 传去的意思,对方理解成另外一个样子。此外,布兰卡不喜欢心理试验。尽管她和 母亲十分亲近,可对思想现象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心。她是个讲求实际、脚踏实地、 不肯轻信的女人,她那现代人的实用主义性格对心灵感应是个严重障碍。克拉腊只 好退而采用通常的办法。母女之间几乎天天写信,一连几个月频繁往来的信件取代 了克拉腊的生活记事本。布兰卡对发生在街角大宅院里的事情一一知悉,由此可以 幻想自己还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结婚只当它是一场噩梦吧。 那一年,海梅和尼古拉斯彻底分道扬镳了。兄弟俩之间的差别是无法调和的。 那些日子,尼古拉斯学会了一个新玩意儿:跳弗拉曼科舞。据他说,是在格拉纳达 ②的山洞里向吉I 、赛人学来的,而实际上他又从来没出过国。他说得活灵活现, 连家里人都起疑了。谁要不信,他马上跳上饭厅的桌子表演一番。就是那张圣栎木 的大桌子,许多年前给罗莎当过灵床,后来克拉腊继承下来。尼古拉斯疯子似的开 始拍巴掌,痉挛般地跺脚,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尖声大叫,最后把家里人、左邻右 舍都吸引来了。有一次还招来了军事警察。他们把警棍退出皮套,大皮靴把地毯踩 得尽是泥。最后,也和大家一样又是鼓掌又是喝彩。餐桌勇敢地承受住尼古拉斯的 蹬踹,可是过了一个礼拜,它就变成宰小牛的肉案子了。在当时封闭的首都社会里, 弗拉曼科舞没有任何实际用途。但是,尼古拉斯还是在报纸上登上了一小条广告, 说他会教这种火暴的舞蹈。第二天,来了一个女学生。过了一个星期,关于尼古拉 斯的魅力的传闻不胫而走。女孩子们成群结队找上门来。一开始还羞羞答答,畏畏 缩缩。尼古拉斯围着她们飞也似的旋转,揽着她们的腰踢踢哒哒地跳,冲她们露出 迷人的笑脸,工夫不大就鼓动起她们的热情。授课成绩斐然。餐厅的桌子几乎裂成 碎片。克拉腊直喊偏头痛。海梅关上屋门,用两枚蜡丸堵住耳朵才能坚持学习。埃 斯特万・特鲁埃瓦得知自己不在的时候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由得大动肝火,直 气得七窍生烟。他不许儿子把家变成教弗拉曼科舞或其他什么玩意儿的学校。尼古 拉斯只好不再扭腰摆屁股,然而通过这件事他倒成了当时尽人皆知的年轻人、晚会 上的“国王”、所有女人心目中的“王子”了。当时,其他人都在专心念书,身穿 带条纹的灰衣服,像博莱罗舞演员一样天天刮胡子;而他却宣扬自由恋爱,说话不 离弗洛伊德,喝“佩尔诺”牌茴香酒,跳弗拉曼科舞。尽管在社会上获得成功,他 对母亲那套心灵本领的兴趣却丝毫未减。想和母亲比高低,但总是比不过。他不顾 父亲明令禁止( 父亲一直认为这不是男人的事) ,如饥似渴地学习,冒着危险用身 体去实践,参加默拉三姐妹的星期五聚会。克拉腊看到他屡屡失败,打算安慰他两 句。 “这套本事不是学来的,也不是家传的,孩子。”克拉腊说。他看见尼古拉斯 聚精会神地盯着盐罐,拼命要盐罐动弹,把眼睛都瞪斜了。 默拉三姐妹可喜欢这个小伙子了。借给他天书看,帮他熟悉占星术和算卦扑克 的暗语。她们坐在他周围,拉着他的手把仙气传给他,可还是没能使他产生意念力 量。默拉三姐妹极力保护他和阿曼黛的爱情。一开始,阿曼黛姑娘似乎对尼古拉斯 家里三条腿的桌子和那些留长发的艺术家们挺着迷。不久,对请神弄鬼、朗读那位 诗人――他的诗作在人们当中口口相传――的作品都厌倦了,于是到一家报社当了 记者。 “这是骗子的职业。”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知道以后说。 特鲁埃瓦对阿曼黛没有好感,不愿意在家里看见她。他认为,姑娘对儿子影响 不好;认为她留长发、描眼影、佩戴玻璃珠串都说明她有些隐藏起来的坏毛病;认 为她像土著人一样,一进门就脱鞋,盘腿往地上一坐,这都是半男不女的习气。 阿曼黛对世界的看法十分悲观。为了摆脱沮丧情绪,她开始吸大麻。尼古拉斯 跟她一起吸毒。克拉腊看出来了,儿子这阵子过得很不好。尽管她的直觉能力很强, 还是没想到尼古拉斯吸烟用的东方式烟枪和他那些胡言乱语,时而昏昏欲睡,时而 莫名其妙的兴奋有什么关系。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毒品,也不知道还有别的毒品。 看见儿子疯疯癫癫的,克拉腊说:“这是年龄的问题,早晚会过去的。”可她忘了, 海梅是同一天出生的,却没有这些怪癖。 海梅的古怪行径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他天生喜欢自我牺牲,过简朴生活。衣 柜里只有三件衬衣、两条裤子。冬天一到,克拉腊赶紧织几件毛衣给海梅过冬。可 海梅只要遇上更穷的人,立刻解衣相赠。父亲给的钱,他都送给到医院看病的穷苦 人了。街上有只瘦骨嶙峋的狗尾随他一段路,他就把狗带回家中。要是知道哪有孤 儿寡母或无依无靠的老人需要保护,就立刻把他们带回家中,要母亲帮他们解决问 题。克拉腊变成社会福利专家,对国家和教会安置不幸者的各种服务情况了若指掌。 待到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了,她就把这些人留在家里。朋友们都怕她,因为只要她登 门拜访,总是有事相求。得到克拉腊和海梅保护的人到处都是,可他们从不记下帮 助过什么人。有时候,突然来个人向他们道谢,弄得他们十分吃惊,帮过什么忙全 然记不清了。海梅把学医视为宗教式的使命。他曾宣誓要为人类效劳,因此,任何 使他离开书本或消磨时间的娱乐活动,他都认为是对人类的背叛。克拉腊说:“这 孩子本来应该当个神父。”神父发扬人道精神,忍受清苦生活,讲究贞洁,海梅对 这些都不讨厌。只是他认为世上的不幸事一半要归因于宗教,所以听到母亲那番话, 他甚至发火了。他说,基督教和几乎所有的迷信一样把人变得更加软弱,与世无争。 他还说,决不能等待升入天国后的补偿,而要争取尘世的权利。这些事他在私下里 和母亲议论过。和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根本没法谈,说不上三两句话,埃斯特万就 冒火了,最后又是嚷嚷又是摔门。埃斯特万曾经这样说过:和真正的疯子打交道已 经够腻味的了,平时只想过一过正常的生活;可惜运气不好,娶了个脾气古怪的老 婆,生下三个各有怪癖的儿女,什么好事也不干,光会给他添乱。海梅不和父亲争 论问题。在家里他仿佛是个影子,见到母亲,随随便便地吻她一下,接着,径直到 厨房,站在那儿吃些剩下的东西。然后把屋门一关,躲在屋里看书学习。他的卧室 是用书搭成的巷道。靠四壁摆满了从地板直顶天花板的书架,架子上摆满书。门总 是上着锁,没法进来打扫。书架成了蜘蛛、老鼠的安乐窝。床放在卧室中央,是一 张行军床。一只没有灯罩的灯泡从天花板垂下来,照在床头。有一次闹地震,克拉 腊忘记预告了。只觉得一阵摇动,仿佛火车出轨似的。大家打开房门,只见行军床 被埋在书山下面。书是从架子上掉下来的,海梅被压在书架底下。大家动手把他救 出来,海梅没受一点儿伤。克拉腊搬开书的时候,才想起地震,而且觉得似乎亲身 经历过这种时刻。趁这个机会才把他的脏窝儿打扫了一遍,用笤帚赶跑了虫子和恶 鸟。 只有阿曼黛和尼古拉斯手牵着手从眼前走过的时候,海梅才把目光凝聚起来, 看一看家里的现实。他很少和阿曼黛搭话。对方一上前攀谈,他的脸腾地一下子就 红了。他对阿曼黛的异样外表总有些怀疑。他相信,如果这姑娘把头发梳得和常人 一样,抹掉眼影,大约会像只青虚虚的干瘦的老鼠。不看她吧,实在办不到。她佩 戴的首饰叮当一响,他就学不下去了,得费好大的劲才能控制住自己,不至于着魔 似的跟在姑娘后面转来转去。有时候,一个人想看看书,精神集中不起来,索性躺 在床上想象着阿曼黛裸体的模样。漆黑的头发裹住玉体,首饰的声音悦耳好听,她 真像一尊神像。海梅性格孤僻,儿时不好示以亲近,长大了变得怯生生的。他不懂 得爱惜自己,也许因为这个他也觉得自己不值得别人爱。要是有人对他稍稍表示关 怀或者感激,他会噪得满脸通红,浑身不得劲儿。阿曼黛具有完美的女性特征。她 是尼古拉斯的女友,因此不能对她存丝毫非分之想。阿曼黛自由奔放,无拘无束, 而又温柔可亲,这种性情很让海梅着迷。她那副化了妆后像老鼠一样的可怜相又使 海梅产生一种要处处保护她的急切愿望。他苦苦地爱着阿曼黛,但不敢承认这种感 情。即使在最隐蔽的思想深处,也不敢承认这种感情。 那时候,阿曼黛经常到特鲁埃瓦家里去。报社工作时间很有弹性,只要有可能, 她总要带着米格尔弟弟到街角大宅院去。大宅院里天天有宾客,时时有活动,他们 的到来并不招眼。当时,米格尔也就是五岁吧。一身干干净净,不爱说话,从不吵 吵嚷嚷,不惹人注意,就像墙上的纸画或家具的一部分。他只在花园里玩。克拉腊 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还管她叫妈妈,管海梅叫爸爸。因此,他们猜想阿曼黛和 米格尔准是孤儿。阿曼黛总把弟弟带在身边,带他到报馆,让他养成一种习惯,随 时可以吃饭,吃什么都行,躺在最不舒服的地方也能睡得着。她疼爱弟弟,常常激 动、发狠,像小狗似的抓他,一生气就冲他喊,喊完了又跑过去抱住他。她不许任 何人责备弟弟或指派他干这干那。她为弟弟安排的这种奇怪的生活,受到人们很多 议论,可她概不接受。她像头母狮似的保护弟弟,其实谁也没想招惹他。她只允许 一个人对米格尔的教育问题提出意见,那就是克拉腊。克拉腊说服了阿曼黛把弟弟 送进学校,不要让他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睁眼瞎。克拉腊并不特别赞成正规教育, 不过具体到米格尔这种情况,她认为必须让他接受几小时纪律的约束,和其他同龄 孩子们一起生活。克拉腊亲自为他注册,购买文具和制服,第一天上课的时候还陪 阿曼黛送弟弟到学校。在学校门口,阿曼黛和米格尔抱头痛哭,女教师想把小家伙 从阿曼黛怀里拉出来,怎么也拉不动。小米格尔用牙咬住姐姐的衣裙,抓住姐姐的 衣服,尖声大叫,谁走近了就拼命踢谁。最后,多亏克拉腊帮忙,老师才把小米格 尔拖进校园,顺手关上学校大门。阿曼黛在边道上坐了整整一上午。克拉腊一直陪 着她,为给别人造成这么多痛苦深感内疚,同时也怀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明智。中午, 铃声一响,学校大门打开了。她们看见一群小学生乖乖地走出校门,小米格尔就在 他们当中。只见他排在队里,不言不语,眼里没有一滴泪水,鼻梁上涂了一道铅笔 印,袜子缩到鞋子里。才几个钟头啊,他已经学会不让姐姐拉着手自己走上了人生 大道。阿曼黛发狂地把弟弟抱在怀里,一时冲动,说出这样一句话:“小米格尔, 我愿意为你献出生命。”她不知道后来果然为他献出了生命。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越来越孤单,火气越来越大。反正妻子不再答理他,他也 认了。妻子走到哪儿,他追到哪儿,用乞求的目光央告,在浴室墙壁上打眼儿,真 够啦! 于是他转而从事政治活动。正如克拉腊预言的那样,往常在大选中获胜的人 这次又赢了,只是比别人多得的票数微乎其微,全国为之震动。特鲁埃瓦认为是时 候了,自己应该站出来保卫祖国和保守党的利益。他亲口说过,他是清正廉洁的政 治家的化身,在这一点上谁也不如他。还说,他是靠自己双手发家的,给下面人提 供了工作机会和生活条件,只在他的庄园里盖起砖瓦房。他奉公守法,热爱祖国, 尊重传统。别人能够指摘他的最严重的过错无非是逃税而已。他雇了一名管家代替 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把他安置在三星庄园负责管理蛋鸡和进口母牛,自己彻底搬 到首都来住。在保守党的支持下,他花了几个月时间投身于竞选。他需要为即将到 来的议员选举争取选民,把财产用来为竞选服务。街角大宅院里到处是政治宣传, 到处是特鲁埃瓦的同党。他们实际上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占领了大宅院,和走廊上的 游魂、红玫瑰十字教派信徒、默拉三姐妹混在一起。克拉腊的小朝廷渐渐被排挤到 大宅院后院的几间房子里。在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占领区和克拉腊占领区之间竖起 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克拉腊灵机一动,提出个想法:根据当时的需要,在这座古色 古香的深宅大院里搭起简陋的房屋、楼梯、小塔和平顶房屋。每逢需要安顿一位新 来的客人,那几位泥瓦匠一定赶来,给大院里增添一间新房子。一来二去,街角大 宅院变得好似一座迷宫。 “早晚有一天,咱们家得开座旅店。”尼古拉斯说。 “要么开个小医院。”海梅补了一句。他开始考虑把穷人迁到阿尔托区。 街角大宅院的外墙还是老样子。前面竖着几根巍峨的圆柱,一进门是一座凡尔 赛式花园。再往后边,原来的建筑风格已经荡然无存。后花园里,各种各样的花草 树木随处滋生,成了一座树木丛杂的林子,克拉腊养的小鸟儿叽叽喳喳,繁衍几代 的狗和猫到处乱跑。这群家畜中,只有一只家兔在全家人的记忆中留下了比较深刻 的印象。那是米格尔带来的一只可怜的普通兔子。那几只狗常用舌头舔它,直舔得 兔毛全都脱落了,成了同类当中唯一一只无毛兔。身上的皮闪闪发光,看上去活像 一只大耳朵爬虫。 随着投票日期日益临近,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越来越紧张。他把全部财产一古 脑都押在政治冒险上了。一天晚上,他再也憋不住了,跑到克拉腊卧室门外,叩了 叩门。克拉腊打开屋门。她身穿睡衣,戴着假牙。每当在记事本上记录生活起居的 时候,她总喜欢嚼饼干。埃斯特万觉得她年轻、漂亮,和第一次拉着手把她带进这 间墙壁上贴着蓝绸的卧室,让她站在巴拉巴斯的皮上时一个模样。想起这些,他笑 了。 “请原谅,克拉腊。”他像小学生似的红着脸说,“我觉得很孤寂,很烦恼。 要是不打扰你的话,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克拉腊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她指了指那把大扶手椅,埃斯特万坐了下去。 一时间,两个人相对无言。一起吃掉盘子里的饼干,用惊奇的目光互相对视着。很 长时间以来,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但是从不互相望一眼。 “是什么东西折磨我,想必你很清楚。”最后,特鲁埃瓦说。 克拉腊点了点头。 “你看,我会当选吗? ” 克拉腊又点了点头。特鲁埃瓦完全松弛下来,仿佛克拉腊给他写了一份保证书。 他高兴得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两手扶在她的肩上,吻了吻她的前额。 “你真了不起,克拉腊! 你这么说了,我准能当上参议员。”他大声喊道。 从那天晚上起,两人之间的敌意有所减弱。克拉腊还是不跟他说话,但是他对 克拉腊的沉默不大在意了,开始跟她正常谈话,把她那些细微的动作看成是对自己 的回答。在必要的时候,克拉腊让用人或儿子为她传话。她关心丈夫是否生活得舒 适,支持他的工作。丈夫要她陪一陪,她就陪一陪。有时候,还冲他笑一笑。 十天后,正像克拉腊预言的那样,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当选为共和国的参议员。 为此,他为朋友们、同党们举行了盛大宴会,给用人和三星庄园的雇工们发奖金, 往克拉腊床上放了一条祖母绿项链和一束香堇菜花。克拉腊开始参加社交活动和政 治活动。有她在场,特鲁埃瓦能显出质朴亲切的丈夫形象,取得公众和保守党的好 感。在那种场合,克拉腊总是戴上假牙和埃斯特万送给她的首饰。她被看做是那个 社会圈子里最娴雅、最端庄又最迷人的贵妇人。谁也猜想不到这对卓尔不群的夫妇 竟会互不说话。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有了新地位,街角大宅院需要招待的人就更多了。克拉腊 没有计算过家里有多少人吃饭,需要多大开销。发票一律直接寄到议会大厦里的特 鲁埃瓦参议员办公室。他总是照付不误,从不多问一句。他发现花得越多,财产似 乎增加得越快。他认为,尽管克拉腊不分青红皂白地慷慨待客,从事慈善事业,但 决不至于让他破产。起初,他只把政治权力视为新的玩物,当他还是个穷苦的少年, 没有后台,除了傲气和雄心没有其他资本的时候,已经立誓要成为一个有钱人。现 在他成熟了,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富翁。但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还和过去一样孤 单。两个儿子有意躲着他;和布兰卡已再没有任何接触,只是从她两个弟弟嘴里能 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他仅限于忠实地履行对让・德・萨蒂尼的允诺,按月寄出一张 支票。他和两个儿子十分疏远,每次交谈总是以大吵大闹而告终。特鲁埃瓦知道尼 古拉斯的愚蠢行为时为时已晚,换句话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他不了解海梅的 生活情况。假如他估计到海梅和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搞在一起,亲如手足,一定 会气得中风不语。不过,海梅非常小心,从不和父亲谈起这些事。 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离开了农村。那次和东家之间发生可怕的冲突以后,何塞 ・杜尔塞・马利亚神父把他收留在教区的家里,为他冶好手上的伤。但是,小伙子 情绪颓废,不住气地重复说:活着没意思。他失去了布兰卡,又不能再弹吉他,而 弹吉他是他唯一的慰藉。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等到身体健壮的小伙子养好手 指,用一辆车把他送到印第安人居留地。在那儿,介绍他认识了一位百岁老妇人。 老人眼睛瞎了,关节炎闹得她两只手像铁钩子似的。但她还坚持用脚编篮筐。神父 说:“她能用脚编筐子,你没有手指头,一样可以弹吉他。”接着,他讲了自己的 经历。 “在你这个岁数,我也恋爱过,孩子。未婚妻是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快结婚了, 她开始绣嫁妆,我攒钱打算盖间房子。赶巧这时候派我去服兵役。等我回来,她嫁 给了一个屠户,变成一位胖太太。我差点儿在脚上绑块石头投河自尽,可后来还是 决定去当神父。就在我出家那年,她守寡了,到教堂来看我,两只眼里一点儿神也 没有。”身材魁梧的神父开怀大笑,佩德罗第三精神为之一振,三个星期来第一次 露出笑脸。“孩子,”何塞・杜尔塞・马利亚最后说,“我说这番话是想让你懂得 不应该绝望。不定哪天还会见到布兰卡。” 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的身体和灵魂的创伤治愈了。他夹着一小包衣服,带着神 父从星期日的施舍中抽出的几个钱到首都去。神父交给他一位社会党领导人在首都 的地址。开头几天,小伙子住在这位社会党领导人家里,后来有人给他找了份工作, 在吉卜赛人俱乐部里当歌手。佩德罗第三搬到工人住宅区。那间木头小屋里只有一 张绷床、一个床垫、一把椅子和两只当桌子用的木箱。虽然没有其他家具,可在他 看来这个住处简直就是宫殿了。他以小木屋为依托宣传社会主义。得知布兰卡另嫁 他人后,佩德罗第三痛苦极了。海梅的解释和宽心话,他一概听不进去。过了不久, 右手练出来了,用剩下的两个手指能干五个指头的事。他继续编写狐狸和母鸡的歌 曲。有一天,佩德罗第三应邀参加制作一个广播节目,从而名声大振,连他自己也 没想到。电台经常播出他的声音,人人都知道佩德罗・加西亚第三的大名。只有特 鲁埃瓦参议员没听人提到过他的名字。参议员不许家里添置收音机。他认为收音机 是没有文化的人才需要的玩意儿,只会传播不良影响和庸俗思想。对民间音乐,他 比任何人都生疏。他唯一能容忍的带韵律的东西是演唱节演出的歌剧和每年冬季从 西班牙到此演出的说唱团的剧目。 一天,海梅回到家里提出个新想法,他想改换姓氏。自从父亲当上保守党参议 员以后,大学同学们敌视他,密塞里科迪亚区的居民信不过他。埃斯特万・特鲁埃 瓦一听就火了,差点儿打了儿子一个嘴巴。从海梅的眼神上他看出来,儿子是不会 忍下这口气的,所以才适时地控制住自己。 “我结婚是为生几个合法的儿子,姓我的姓,不要姓妈妈姓的杂种! ”他气得 脸色发青,教训了儿子一顿。 过了两个星期,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议会的走廊上和俱乐部的大厅里听别人 议论起海梅。据说,他儿子在巴西广场脱下裤子,送给一个穷人。随后,穿着裤衩 走过十五个街区,回到家里。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和看热闹的人,一个劲地嘘他。埃 斯特万- 特鲁埃瓦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誉不受玷污、不受讥诮,实在累得不行了,索 性同意儿子想姓什么就姓什么,只要不用他的姓就行。那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又失望又愤怒,大哭了一场。他尽量安慰自己说,等孩子长大了,这些怪事会过去 的。海梅早晚会成为一个稳重的人,能在生意上帮他一把,等他上了年纪可以养活 他。对另一个儿子,他不抱一点儿希望。尼古拉斯专门干些神鬼的事,一件接着一 件。那几天,正幻想搭乘一种少见的交通工具飞越高山峻岭,跟好多年前马科斯舅 姥爷的想法如出一辙。他选用了气球,相信利用一只悬在白云之间的硕大无比的气 球能做成无与伦比的广告,随便哪家汽水公司都会愿意资助。他复制了一份战前德 国热气球的样子。这种气球靠热空气推动上升,可携带一个或几个有胆量的人。他 花了很多时间制造一个可以充气的大香肠,研究其内部装置、气流、扑克牌的预言 和空气动力学的规律。一连几个星期忘记参加和母亲、默拉三姐妹一起发起的唯灵 论者星期五的聚会。甚至连阿曼黛没到家里来也没有留意。气球做好后,遇上了一 个没有估计到的障碍。汽水公司经理、阿肯色州的一个美国佬拒绝提供资助。借口 是万一尼古拉斯死在气球上,汽水的销路会大大下降。尼古拉斯想找其他赞助者, 可没人感兴趣。尽管如此,他仍不放弃自己的打算,即使拿不着钱也要飞上天去。 起飞那天,克拉腊不动声色地织着毛衣,根本不管儿子的准备工作。而家里人、左 邻右舍和朋友们都为尼古拉斯乘坐这个离奇的机械飞越大山的荒唐计划大为吃惊。 “我有预感,你不会起飞。”克拉腊边织毛衣边说。 事实果然如此。到最后一刻,一辆装满警察的轻型载重车开到尼古拉斯选定为 起飞地点的国家公园。警察要他拿出市府的批准书,他当然没有,也申请不到。尼 古拉斯花了四天时间从一间办公室跑到另一间办公室,手续烦琐得要命。办事人员 犯官僚主义,对他的事业亳不理解。整个计划碰壁了。尼古拉斯一直不知道,在警 车和没完没了的公文背后是父亲在起作用,他坚决不允许儿子搞这种冒险活动。和 胆小怕事的汽水公司以及负责航空的官府衙门斗了一场,尼古拉斯烦透了。看来, 要想上天,除非偷偷摸摸地干;可气球的体积那么大,瞒过别人是不可能的。他焦 虑万分,还是母亲帮他摆脱了危机。克拉腊建议,为了不让钱白白丢掉,还是把做 气球的材料用来干些实际事情。尼古拉斯猛然想起可以做三明治。他计划制作鸡肉 三明治,把气球割成碎片,用来包装,然后卖给小办事员们。家里的厨房挺宽敞, 是理想的厂房。于是,后花园里放满了绑住腿的鸡,两名雇来的屠户一批一批地宰 鸡。院子里到处是鸡毛,奥林匹斯诸神雕像上溅满鸡血,鸡汤味弄得大家直犯恶心, 鸡肠子招来好多苍蝇。克拉腊的精神实在支持不住,几乎又回到闭口不说话的时代。 她赶忙出来阻止宰鸡业。尼古拉斯对这次商业失败倒是无所谓。在鸡身上大开杀戒, 弄得他的胃也好像翻了个个儿,精神上也大受折磨。生意上下的本钱丢得一干二净, 只好自认倒霉,把屋门一关又去筹划其他挣钱和消遣的办法了。 “有些日子没看见阿曼黛了。”海梅实在耐不住内心的焦急了。 尼古拉斯这才想起阿曼黛。屈指一算,有三个星期没看见阿曼黛到家里来了, 既没有参加尼古拉斯乘气球升天的流产活动,也没有出席制作鸡肉三明治的家庭工 厂的开张仪式。尼古拉斯去问克拉腊,母亲也不知道姑娘的消息,而且都快把她给 忘了。克拉腊逐渐认识到,她的家不过是人们暂时寄居的地方。她说,她的心灵顾 不上所有不在的人。于是,尼古拉斯决定去找阿曼黛。他忆起了在街角大宅院的空 屋子里两个人曾悄悄地拥抱着,搂得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趁着克拉腊放松监 督、米格尔玩得出神或者躺在角落里睡觉,他们像一对小狗似的调情嬉闹。想到这 儿,他觉得非常需要那个像到处飞舞的蝴蝶一样的阿曼黛。 阿曼黛和小弟弟居住的那幢公寓是所老房子。五十年前大概是座富丽堂皇的建 筑物,随着城市向山坡延伸,才渐渐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先是阿拉伯商人占了这幢 房子,增添些玫瑰色石膏做的华美的装饰物。后来,阿拉伯人把铺子迁到“土耳其 人区”。房主把这儿变成公寓,分成几间屋子,租给收入低微的房客。房间里光线 暗淡,气氛凄凉,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几条走廊又狭窄又潮湿,生人无论如何找不 着路。走廊上那股菜花汤和炒圆白菜的气味经久不散。出来开门的是公寓的房东太 太――一个身材高大的蠢妇人。下巴上长着三层肉,细长的小眼睛深深陷在肉烘烘、 死板板的皱褶里。每只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扭扭捏捏地装出一副媚态。 “这儿可不接待异性客人。”房东太太对尼古拉斯说。 尼古拉斯脸上绽出一个令人无法抗拒的迷人的微笑。尽管房东太太吭脏的指甲 上涂着洋红,而且一半已经脱落,他还是硬着头皮吻了吻她的手,兴致盎然地欣赏 她的戒指,并自称是阿曼黛的表哥。最后,房东太太被说服了,脸上露出挑逗的笑 容,退后几步,大象似的扭动着腰肢,带领尼古拉斯登上积满尘垢的楼梯。到了三 楼,她指了指阿曼黛的房间。尼古拉斯推开门,只见阿曼黛围着一条退色的披肩, 正在床上和米格尔弟弟玩跳棋。她面如死灰,身体仿佛萎缩了,尼古拉斯一下子竟 没认出她来。阿曼黛望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没有一点表示欢迎的意思。 倒是米格尔双手叉腰,往尼古拉斯眼前一站,冲着他说: “到底你还来了。” 尼古拉斯走近床边,极力回忆那个肤色黝黑、袅袅婷婷的阿曼黛,那个在昏暗 的屋子里关上门和他幽会的线条柔和的、水灵灵的阿曼黛。可是,裹在硬邦邦的毛 线披肩和灰不溜秋的床单里的姑娘是个陌生人。她瞪着一双失神的大眼睛,上下打 量着尼古拉斯,那股硬生生的劲头儿令人难以理解。“阿曼黛。”尼古拉斯握住她 的手唔唔哝哝地说。手上没戴戒指、没戴银手镯,干巴巴的好像垂死的小鸟儿的爪 子。阿曼黛叫了声“弟弟”。米格尔走到床前,她耳语几句。小家伙慢腾腾地朝门 口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朝尼古拉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悄悄地关上门出去了。 “请原谅,阿曼黛。”尼古拉斯嘴里咕哝着,“前一阵子我太忙了。你病了, 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 “我没病,”她回答说,“我是怀孕了。” 这句话仿佛给了尼古拉斯一记耳光,疼得他倒退了几步,后背贴到玻璃窗上。 过去,他曾多少次想象过阿曼黛丰盈身体上的凹凹凸凸的部位,但一直没机会亲眼 看看。有一次,在黑暗中,他胡乱抓住阿曼黛那身存在主义者的旧服装,第一次摸 索着给她脱光衣服。还没有抚摸她的身体,就开始不住地打颤。当时,他估摸着阿 曼黛有这方面的经验,不至于让他在二十一岁时就做父亲,而她在二十五岁时就当 母亲。阿曼黛曾经恋爱过,是她第一个和尼古拉斯谈论起自由恋爱的观点。她一再 坚持只要两个人互相同情就可以待在一起,不受任何约束,不为将来承担任何诺言, 就像萨特和波伏瓦一样。起初,尼古拉斯认为这些话显得冷冰冰的,是一种剌耳的 偏见。后来,听起来也很舒服。于是,他感到轻松愉快,就像对待生活中其他事情 一样,在男女关系上也不计后果了。 “现在怎么办?”他大声说。 “当然是流产呗。”她回答。 尼古拉斯感到一阵轻松。他又一次绕过了无底深渊。跟往常一样,他在悬崖边 上玩耍,总有另一个比他更棒的人出现在他身边,替他担风险。上学的时候,课间 休息,他老去招惹同学们,等到大家一哄而上,他便吓得呆住了。而在这关键时刻, 海梅总是及时赶到,挺身把他遮住。他本来吓得要命,这下子又来劲了,躲在校园 的石柱子后面破口大骂。而海梅却被打得鼻孔出血,一言不发,像台机器似的东打 一拳西打一拳。眼下,替他承担责任的是阿曼黛。 “咱们可以结婚,阿曼黛……要是你愿意。”他嗫嗫嚅嚅地说,无非想保住面 子。 “不! ”她亳不迟疑地回答说,“对你,我还没爱到这个份儿上,尼古拉斯。” 一听这话,他的感情来了个急剧的转弯,他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在这以 前,他从来没有尝到过遭人拒绝或被人抛弃的滋味。每次和人相爱,他总是千方百 计地试探,免得过分伤害对方。他想到,阿曼黛孤苦伶仃,手无分文,等着孩子出 世,处境会多么艰难。只需他一句话,就能改变姑娘的命运,使她成为特鲁埃瓦家 受人尊敬的媳妇。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但他旋即感到害羞,为自己突 然产生这种念头而满面通红。蓦地,他又觉得阿曼黛是那样可爱。两个人共同度过 的所有美好的时刻都在他脑海里呈现出来。他想起,两个人躺在地上共吸一支烟枪, 共享飘飘欲仙的昏眩,笑眯眯地谈起这种带干牛粪味儿的药草,说它不大容易引起 幻觉,但是能让人产生遐想。他想起,两个人一起练习瑜伽术,一起打坐,全身放 松,面对面坐着,望着对方的眼睛,用梵语念念叨叨,说能把他带进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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