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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恋人 布兰卡的童年没出现过什么大的意外。要么去三星庄园,度过炎热的夏天,要 么在首都过着平淡的生活。在庄园,她发现了一种感情的力量,这股力量随着年龄 的增长也在日益增强。在首都,她的生活跟周围同龄女孩子大体相似,只是克拉腊 给她的生活增添了一点怪异的色彩。每天早晨,老奶奶端着早餐把布兰卡从昏睡中 摇醒,盯着她穿好制服,给她拉直袜子,戴上帽子、手套和围巾,帮她整理好书包。 边忙活边为死者的灵魂默默祈祷,或者大声叮嘱布兰卡别上修女们的当。 “那些女人坏透了。”她提醒说,“她们专门挑选好人家的顶漂亮、顶聪明的 女学生,把她们送进修道院,把这些可怜的小姑娘的头剃光,让她们一辈子烤烧饼, 卖烧饼,照看别人家的老头子。” 司机把布兰卡送到学校。每天进校门第一件事就是望弥撒和领圣体。布兰卡跪 在板凳上,呼吸着浓烈的香烟气味和圣母马利亚的百合花的芬芳,经受着重重折磨, 内心感到恶心、负疚和厌倦。在学校里,只有这件事她不喜欢。她喜欢高大的青石 走廊、洁白无瑕的大理石地面、不加雕饰的白墙、守在大门口的铁铸的耶稣像。她 是个富有浪漫气质的多愁善感的小姑娘。性情孤僻,朋友不多。花园的玫瑰花开了, 她会激动得落泪;从弯腰劳作的修女身上闻到破布和肥皂的气味,她会激动得落泪 ;有时候走晚了,在空旷的教室里感到一阵寂寞凄凉,也会伤心落泪。她给人的印 象是又腼腆又伤感。但是,一到乡下她就会满脸笑容,显得十分愉快。皮肤被太阳 晒成金黄色,饱吃温带水果,和佩德罗第三在大田里四处瞎跑,她都喜欢。克拉腊 说,这才是真正的布兰卡,在城里的那个是处于冬眠状态的布兰卡。 街角大宅院天天都是忙忙乱乱的,除了老奶奶谁也没注意到布兰卡已出落成大 姑娘了。她突然进入了青春期。从特鲁埃瓦家族那里她继承了西班牙人和阿拉伯人 的血统,仪表堂堂,傲视一切,还有橄榄色皮肤和地中海居民特有的乌黑的眼睛。 由于母亲遗传,她两眼饱含柔情――这是特鲁埃瓦家族的人所没有的。姑娘很文静, 喜欢独自娱乐,学习,和娃娃做游戏。对母亲的招魂术天生没有兴趣;也不像父亲 那样脾气暴躁。家里人开玩笑说,几代人当中唯有布兰卡是个正常的人。她的确显 得出奇地稳重、沉着。十三岁时,布兰卡的胸脯便开始隆起,腰肢纤细,身材修长, 如同一棵茁壮成长的小树。老奶奶把她的头发挽成一个髻,陪她出去买了第一个乳 罩、第一双丝袜、第一套女装,还买了一摞小块卫生巾,老奶奶说是“堵红潮”用 的。即使这时,母亲也仍是忙着驱动椅子在家里到处跳舞,用盖着盖儿的钢琴弹奏 肖邦的曲子,朗诵一位青年诗人( 克拉腊把他收留在家里,他的名字已经开始四处 传扬了) 写的既无韵律又无情节也不合逻辑、却极其优美的诗句。她竟然没有发现 女儿身上的变化;没看见女儿穿的校服撑得开了线;没注意到她那张苹果样的脸悄 悄地变成了一张妇人的脸。克拉腊注意的是“气”和“流”,而不是“公斤”或 “厘米”。有一天,她看见布兰卡着外出的衣服走进缝纫室,才惊奇地发现这位深 色皮呋的亭亭玉立的小姐竟是自己的小布兰卡。她抱住她,不停地亲吻她,告诉她 马上就要来月经了。 坐下来,我给你讲讲是怎么回事。“克拉腊说。 “您甭操心了,妈妈。每个月都来,快有一年了。”布兰卡笑吟吟地说。 姑娘长大了,母女关系并未因此出现什么大的变化。她们之间的关系是有牢固 基础的。她们互相间完全体谅,其次,她们对生活中的万事万物几乎都抱着不屑一 顾的态度。 那年,夏天来得特别早。天气干热,令人憋闷,城市里光波浮动,仿佛在噩梦 的境遇中,全家人只好提前两个星期来到三星庄园。和往年一样,布兰卡盼着赶快 见到佩德罗第三。和往年一样,布兰卡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举目远眺,向老地方张 望,寻找佩德罗第三。只见他躲在门槛里的身影晃了一下。布兰卡立即跳下车,带 着几个月来梦寐以求的急迫心情匆匆跑过去。可是,那个孩子一转身逃跑了。她不 禁吃了一惊。 整个下午布兰卡跑遍了他们过去会面和玩耍的地方,打听他的下落,呼喊他的 名字,还到老佩德罗・加西亚家里去找他,始终不见他的影子。最后,天黑了,布 兰卡终于疲惫不堪地躺下来,连饭也没吃。躺在那张巨大的铜床上,把脸埋在枕头 里,伤心地哭了一场。老奶奶端来一杯加蜜的牛奶,猜到了她为什么这么痛苦。 “我太高兴啦! ”她撇着嘴笑了笑说,“你这个岁数,不能再跟那个一身跳蚤、 拖鼻涕的孩子玩啦。” 过了半小时,妈妈进来吻她,见她痛哭过后还在不住地抽泣。一时间,克拉腊 改变了平日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对她的十四岁的女儿第一次失恋后的难过心情表 示了充分的理解。她想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布兰卡是个十分好强的姑娘,或者说, 是个胸有成竹的女人,什么也不愿意说。克拉腊只好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用手抚摸 她,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 当天夜里,布兰卡睡得很不安稳,天一亮就醒了。宽敞的卧室里还是黑咕隆咚 的。她两眼盯着镶板式天花板,直到听到公鸡报晓才起床。拉开帘子,让柔和的晨 光进入室内。她走到衣柜的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然后,脱下衬衣,有生以来第 一次细致地观察自己的身体。她明白了,正是自己这些变化把她的朋友吓得逃之天 天了。想到这儿,她嫣然一笑。她换上去年夏天穿过的旧衣服,扣子都几乎扣不上 了,再裹上一条披肩,踮着脚走了出去,以免吵醒家人。外面,田野已从昨夜的昏 睡中苏醒过来。晨曦像利箭射穿群山的峰顶,把暑热送到大地。朝露蒸腾,化做一 片白蒙蒙的薄雾,四下里一片迷离恍惚,田野里的景色美丽得犹如梦境。布兰卡朝 河边走去。周围万籁俱寂,只有她的脚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才打破 了沉睡的广漠世界的宁静。杨树林朦朦胧胧,麦田一片金黄,远山如黛,消融在清 朗的天空中。布兰卡觉得这些都一直保留在她的记忆之中,过去看到过的恰恰就是 这番景色,以往经历的恰恰也是这个时光。昨夜一场蒙蒙细雨淋湿了大地和树木。 她觉得衣服发潮,鞋子冰凉。呼吸着由湿润的土地、腐烂的树叶和腐殖土发出的芳 香气味,感到异样的愉快。 mpanel(1); 布兰卡来到河边,看到她童年的朋友正坐在他们多次会面的地方。佩德罗第三 可不像她发育得那么好,还是个大肚子、瘦筋巴骨、黑不溜秋的孩子,只有那双黑 眼睛露出老成持重的聪慧的表情。看到布兰卡,他倏地站起身来。布兰卡估计自己 要比他高出半个头。他们局促不安地对视了一会儿,双方第一次感到他们几乎成了 陌生人。好一阵子――时间仿佛长得没有头儿――他们一动不动,都需要习惯一下 眼前的变化和新拉开的距离。一只麻雀在近处呜叫,于是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去年夏 天。他们又变成两个孩子了。跑啊,笑啊,拥抱啊。他们躺在地上打滚,从鹅卵石 上滚过去,不停地低声呼叫对方的名字,为又一次重逢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 两人终于平静下来。布兰卡的头发上沾满干树叶,佩德罗第三为她一片一片地摘下 来。 “来啊,我给你点儿东西。”佩德罗第三说。 他拉着她的手。两个人踩着泥泞的路,朝远处的牧马场走去,一路上,你瞅着 我,我瞅着你,满面含情,一语不发。他们折断柔嫩的树枝,吸吮其中的浆液。火 山顶上露出了太阳,白天还没有最后莅临,大地还在打哈欠。佩德罗第三要她趴在 地上,不要出声。他们爬到灌木丛前,稍微向旁边一拐,布兰卡看见了。山阜上有 一匹漂亮的淡黄色母马正在下崽儿。两个孩子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都怕惊扰了 母马。只见那匹马呼呼地喘着粗气,使了好大力气,小马露出了头,又过了好久, 身体才拱出母体。小家伙儿落到地上,妈妈开始舔它。把它舔得干干净净,光光亮 亮,好似打过蜡的木材。又用嘴拱它,让它站起来。小马驹儿试着站了站,四只新 生的蹄子还太软,蹄子一弯又倒下了。它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瞅着妈妈。这时,母马 迎着朝阳振鬃嘶鸣。布兰卡觉得胸间充满幸福感,热泪夺眶而出。 “等我长大了,一定嫁给你,咱们就住在这儿,住在三星庄园。”她低低细语 道。 佩德罗第三愣住了,两眼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活像个愁眉苦脸的老人。他摇了 摇头。他比布兰卡幼稚得多,但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在世界上所处的位置。他也知道 他会一辈子爱布兰卡,那个清晨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在他临死的时候,最后出 现在眼前的还会是那个清晨的景象。 那年夏天,他们一方面还是孩子,另一方面又意识到男女有别。有时候,他们 像顽童似的哄赶母鸡,跟母牛捣乱,大喝一气新挤出的还有热气的牛奶,直喝得嘴 边沾着胡子般的白泡沫。他们偷吃刚出炉的面包,爬到树上用树枝搭窝。有时候, 又躲进茂密的森林里的隐蔽地方,用树叶铺成床,玩“过家家”,互相抚爱直到累 得精疲力竭。他们还是那么天真无邪,脱光衣服也不觉得害羞,和过去一样,光着 身子在河里洗澡,双双潜入凉丝丝的河水里,随波逐流,从河底的光滑卵石上漂浮 而过。但是,在有些事上不能像过去那样不分彼此了,也懂得了害羞。比如说,他 们不再比试谁撒泡尿在地上留下的水坑大;布兰卡也不告诉他每月一次弄脏裤衩儿 的秽物是什么。他们意识到在别人人面前不能表现得讨分亲热。虽然并没有人提醒 过他们。每天下午,布兰卡身穿小姐的华服坐在凉台上与家人一起喝柠檬汁,佩德 罗第三躲得远远地看着她,不敢走近。他们每次游戏都躲开别人。在大人面前,也 不再手拉手走路,甚至假装互不认识,免得惹人注意。老奶奶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 了地,而克拉腊却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们的举动。 假期结束了,特鲁埃瓦一家人要返回京城。他们带着甜食、糖渍鲜果、奶酪、 卤汁母鸡和兔肉、整篮整篮的鸡蛋和整箱整箱的水果。人们把东西装上大车运往火 车站,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趁这工夫躲进粮仓里互相道别。三个月来,俩人爱得如 胶似漆,这种不计后果的热恋折磨了他们一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的爱情 越发坚不可摧,越发矢志不渝。即使在当时,他们的爱情就已经十分深沉、诚挚, 和后来没有什么差别。他们躺在一个粮食垛上,呼吸着面粉的香味儿。清晨,金色 的阳光从木板的缝隙间透进谷仓。离别的时间终于快到了,两个人恋恋不舍,低声 地抽泣,你吞下我的泪水,我吞下你的泪水。他们立下山盟海誓,定下在分手期间 保持联系的暗号。 凡是当时活着的人都众口一声地说,晚上八点钟左右菲鲁拉突然回来了。大家 都看见她像过去在家里一样穿着浆洗过的衬衣,腰上系着一串钥匙,绾着老处女的 发髻。她从饭厅的门走进来的时候,特鲁埃瓦正在切烤肉。尽管六年没见面,而且 她脸色十分苍白,比过去老多了,大家还是马上认出了她。那天是星期六,海梅和 尼古拉斯这对孪生兄弟从寄宿学校回来与家人共度周末,因此他们也在场。有他们 俩作证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全家人中只有他们和三条腿的桌子亳不相干。英国学校 很古板,不许他们涉足魔法和招魂术。起先他们突然觉得饭厅里冷飕飕的,克拉腊 以为是吹进了冷风,吩咐人关上窗户。随后,他们听见钥匙开门的晔啦哗啦声,紧 接着门开了,菲鲁拉出现在门口。她默默无言,脸上露出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就 在这时候,老奶奶托着一大盘凉菜从通厨房的门走进来。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惊呆 了,手拿切肉的刀又停在半空中。三个孩子几乎同时喊道:“菲鲁拉姑姑! ”布兰 卡站起身来,想迎上去,坐在旁边的克拉腊伸手拉住她的胳臂。虽然菲鲁拉脸上一 点儿也没有透露出真实情况,但是克拉腊因为和鬼神打过很长时间的交道,所以一 眼看穿了眼前发生的事情的真相。菲鲁拉在离桌子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用空虚漠 然的目光环视了所有的人,然后径直朝克拉腊走去。克拉腊站起身来,但是并没有 朝前跨出步子。她只是闭上眼睛,大口喘着粗气,好像要犯哮喘病似的。菲鲁拉走 到她跟前,两只手按住她的双肩,在她额头上轻柔地吻了一下。饭厅里只有克拉腊 的粗重的喘息声和菲鲁拉腰上挂的钥匙的哗啦声。吻过弟媳后,菲鲁拉离开她,从 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出去,还顺手轻轻地带上房门。全家人在饭厅里呆住了,仿佛做 了一场噩梦。老奶奶突然哆嗦起来,盛凉菜的勺子跌落下来,银勺掉在镶木地板上 发出哐啷的响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克拉腊睁开双眼,呼吸仍很困难,无声的泪水 顺着两颊、脖子流下来,弄湿了衬衣。 “菲鲁拉死了。”她说。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把切肉的刀叉扔在桌布上,跑出了饭厅。来到大街上,大 声呼唤姐姐的名字,可连影子也没见到。克拉腊让仆人去拿她的大衣,等丈夫从门 外进来的时候,她一面穿大衣,一面拿着汽车的钥匙。 “咱们到安东尼奥神父那儿去吧。”她对埃斯特万说。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埃斯特万心中忐忑不安,驱车在贫民区寻找安东尼奥神 父的老教区。他已经多年没到这儿来了。他们进门的时候,安东尼奥神父正在往破 法衣上钉扣子。他们把菲鲁拉的死讯告诉了神父。 “不可能! ”神父喊道,“两天前我还跟她在一起,当时她身体和心情都挺好 嘛。” “请您带我们到她家里去,神父。”克拉腊恳求说,“为什么要这样,我心里 明白。她死了。” 克拉腊一再坚持,安东尼奥神父只好陪同前往。他领着埃斯特万走过几条窄小 的街道,来到菲鲁拉的住处。在菲鲁拉独自一人过活的那几年,她住在一个大杂院 里。年轻时,她常去这种大杂院,也不管居民们乐意不乐意,硬为他们念玫瑰经。 走到离大杂院还有几条街的地方,特鲁埃瓦不得不把车停下来。路越来越狭窄,只 能步行或骑自行车通过。三个人徒步往里走,躲开从下水道里溢出来的脏水潴成的 一个个水洼,绕开一堆一堆垃圾,野猫像暗影似的在垃圾堆上刨食。这个大杂院里 有一长排破旧不堪的房子。全是一式的水泥房,又矮小又简陋。一个门,两扇窗户, 墙上涂着棕褐色,破破烂烂,十分潮湿。通道上拉着铁丝,白天用来晒衣服。他们 来到的时候,铁丝上空着,似有若无地在空中摇摆。通道中央只有一处供水的地方, 院子里所有住户都从这里取水。整条通道上只有两盏路灯。安东尼奥神父向一位老 妇人问了声好。她正站在水槽旁边,等着从水龙头流出的细细的水流灌满水桶。 “您看见菲鲁拉小姐了吗? ”他问。 “大概在家里吧,神父。这几天我一直没见着她。”老妇人说。 安东尼奥神父指了指一间房子。这间房屋同其他房子一样可怜,墙皮已然剥落, 十分龌龊。可是只有这户人家的大门旁边挂着两个陶罐,里边养着几小丛天竺葵― ―那是穷人的花。神父敲了敲门。 “进去吧! ”老妇人从水槽那边喊道,“小姐的门儿从来不上锁。再说,也没 什么可偷的! ”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打开门,叫了声“姐姐”,可他不敢进去。克拉腊先迈进 门槛。里面一片漆黑,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薰衣草和柠檬的香味儿。安东尼奥神父 划着一根火柴。暗影中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小圈儿。他们还没来得及朝前走出一步, 或者看清周围的东西,火光就熄灭了。 “请在这儿等一会儿,”神父说,“这屋子我熟悉。” 神父摸着黑往前走,不一会儿便摸索着点上一支蜡烛。神父的身影突然显现出 来。烛光摇曳,从半腰直照上来,使神父的脸显得怪模怪样,巨大的黑影在墙壁上 晃来晃去。克拉腊在日记中详详细细地记下了这个场面,仔细描绘了那两个黑黝黝 的房间。潮气弄得墙壁上水渍斑斑;浴室又小又脏,没有自来水;厨房里剩下几块 硬邦邦的面包,罐子里只有一丁点儿茶叶。在克拉腊看来,菲鲁拉这间住房的其他 地方同她在噩梦中曾经看到的大体相像。自从菲鲁拉在街角大宅院的饭厅里向她告 别的时候起,噩梦就开始了。克拉腊觉得,那里像个估衣铺,或者说像一个下等流 动剧团的后台。墙上有几根钉子,上面挂着过时的衣服、羽毛围巾、几小块破皮子、 人造宝石项链、半个世纪前就没人再使用的帽子、带着破旧花边的退了色的衬裙。 还有几件衣服,过去大概相当华美,如今已经失去昔日的光彩。不知为什么还有几 身海军上将的军服上衣和主教的十字褡。所有的东西杂乱无章,七零八落,蒙着陈 年的积尘。地上胡乱丢着几双缎子鞋、演出用的手提包、镶着假珠宝的腰带、吊带, 甚至还有一把军校学员使用的冷森森的军刀。克拉腊还看到可怜的假发、放化妆品 用的家什儿、空瓶子和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遍地狼藉。 两间屋子中间有一扇窄门。菲鲁拉躺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床上。她打扮得好像奥 地利女王。穿了一件虫子蛀了的天鹅绒衣服,内套黄色塔夫绸衬裙,头上端端正正 地戴着一副歌剧演员使用的鬈发头套。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她在临终时 是怎么挣扎的。估计她死了已有好多小时了。老鼠已经啃掉了她的脚趾头。她扮演 的“女王之死”真是妙极了。在凄风苦雨的一生中,她的脸上从来没有流露过像现 在这样甜蜜而镇定的表情。 “她喜欢穿旧衣服,要么是二手货,要么是从垃圾堆捡来的。她爱化妆,戴这 些假发套。她从来不伤害别人,在临死前几天,还为拯救罪人念玫瑰经呐。”安东 尼奥神父解释说。 “让我一个人和她待一会儿。”克拉腊用坚定的口气说。 两个男人来到院子的通道上,邻居们开始往那儿聚拢。克拉腊脱掉白色呢子大 衣,挽起袖子,走到大姑姐身边。她轻轻取下她的头套,才看见菲鲁拉的头发快要 掉光了,显得那么衰老,那么可怜。仿照几小时前大姑姐在饭厅里吻她的样子,她 也在菲鲁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旋即镇定地为她做好人殓前的各种准备。她把菲鲁 拉的衣服脱掉,给她洗澡,仔细地、一处不落地给她涂上肥皂,掸上香水和香粉, 满怀深情地为她梳理她那几根头发。找出几件最古怪又最漂亮的衣服给她穿在身上。 最后又给她戴上歌唱演员的发套。菲鲁拉生前曾为克拉腊百般操劳,这也算弟媳妇 对她的报答吧。克拉腊一边忍住气喘紧着忙活,一边告诉她布兰卡已经长成一位大 小姐,还讲了那对孪生兄弟、街角大宅院和乡村的情况。“但愿你能看到我们是多 么想你,大姑姐,我是多么需要你帮着照看这个家。你知道,我不会干家务事,男 孩子淘气得要命,只有布兰卡是个惹人疼的孩子。你在三星庄园亲手种下的绣球花 开得非常漂亮,有几株开出了蓝色的花朵。我在肥土里放了几枚铜钱,让它开蓝色 的花。这是大自然的奥秘。每当我把鲜花放进花瓶时,就会想起你;没有绣球花, 我也想起你。我永远怀念你,菲鲁拉。自从你离开我以后,还没有一个人像你那样 疼爱我。” 收拾完毕,克拉腊又跟她说了会儿话,边说边用手抚摸她。然后,把丈夫和安 东尼奥神父叫进来,让他们准备安葬事宜。他们在一个饼干盒里发现了几个原封未 动的信封,这是近些年来埃斯特万按月给姐姐寄来的钱。克拉腊把信封交给神父去 办慈善事业,她相信菲鲁拉生前也是千方百计要把钱派上这个用场的。 神父留下来守着死者,免得老鼠再有行为不恭之处。埃斯特万出来的时候,已 经临近午夜。火杂院的街坊四邻聚在门口议论纷纷。他们推开好奇的人群,赶走在 人群中嗅来嗅去的狗,挤了出来。埃斯特万拉住克拉腊的胳臂,几乎拖着她迈开大 步走开了,连脏水溅到他那条英国裁缝精工缝制的灰裤子上也顾不得了。他很生气, 姐姐到死还像他儿时那样让他难堪。他回想起童年。姐姐出于阴暗的心理,整天对 他关怀备至,让他觉得欠了她一大笔一辈子也偿还不清的恩情债。他又一次体验到 那种屈辱感,一站在姐姐面前,他就有这种感觉。他讨厌姐姐的牺牲精神、庄重的 仪表、安贫乐道的品格和坚定不移的贞操,他觉得这些不啻是对他的自私自利、贪 淫好色和权欲本性的无声指摘,他嘴里嘟囔着:倒霉蛋,见你的鬼去吧! 自从把菲 鲁拉赶出家门以后,连老婆也不再属于他了,对此,即使在内心深处他也不愿意承 认。 “她有的是钱,干吗要这样生活? ”埃斯特万喊道。 “因为除了钱以外,她一无所有。”克拉腊用甜丝丝的声音反驳说。 在分开的几个月里,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通过邮局互寄情书。佩德罗第三用个 女人的名字署名,布兰卡一收到信就藏起来。有一两封信落到老奶奶的手里,但她 不识字。即使识字,也看不明白那些暗号代表什么意思。这也算万幸吧,否则她的 心脏一准受不了。冬天,布兰卡在学校的劳作课上学着用苏格兰毛线织背心,一边 织一边想着佩德罗第三的身材。夜里,她抱着毛背心睡觉,呼吸着羊毛的气味儿, 幻想着他也睡在床上。那年冬天,佩德罗第三用吉他编写歌唱布兰卡的歌曲,拿到 一小块木头,就为她雕像。激动的情绪搅得他热血沸腾,骨软筋麻。声音变粗了。 脸上长出毛毛。然而他对布兰卡的回忆还是那么纯真无邪。一方面他正在变成大人, 肉体上自有一番需求;另一方面,他对布兰卡的柔情中仍然带有儿时两小无猜、天 真作戏的色彩。他惶惶不安地在这两者之间挣扎。两个人痛苦、焦灼地等待夏天的 到来。最后,夏天来临了,他们又见面了。可是,布兰卡织好的毛背心佩德罗第三 根本套不进去,才几个月呀,他已经度过童年,变成小伙子了。佩德罗第三为布兰 卡谱写的描绘鲜花啊、黎明啊那些情歌听起来让人发笑。她的仪态俨然是一位妇人 了,要求自和以往不同。 佩德罗第三还是那么瘦削,头发硬挺挺的。目光还是那么忧郁。只是嗓音变了, 变得沙哑而且充满热情。后来他为革命歌唱的时候,这副嗓子使他名震遐迩。他少 言寡语,在待人接物上显得冷漠迟钝。但是他那两只手很柔软、细巧。手指长长的, 像个艺术家,能雕刻,能用吉他弹奏出呜呜咽咽的曲调,还能画画,干起来就像抓 马缰绳、劈柴或驾犁那样轻巧。在三星庄园里,只有他敢于面对面地看着东家。他 父亲佩德罗第二跟他说过上千次,不要瞧东家的眼睛,不要驳他的话,不要跟他较 劲儿。为了保护儿子,他甚至狠狠打过他几次,要他低头就范。但是,儿子是个叛 逆者。十岁的时候,他就和三星庄园小学的老师知道得一样多了。长到十二岁,他 坚决要求到镇上去读中学。每天清晨五点离开家里的小砖房,或骑马或步行去上学, 风雨无阻。他把马科斯舅舅收藏在诱人的书箱里的讲鬼怪的书读了上千遍,还从酒 吧间的工团主义者和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那儿借来许多书读,不断充实自己。 神父还引导他发挥写诗的天才,把思想谱成歌曲。 “我的孩子,伊格莱西亚圣母在你右边,可是,耶稣基督总是站在左边。”佩 德罗第三每次去拜访他,他总是一口一口地喝着弥撒酒,像出谜语似的对他说这些 话。 有一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吃过午饭正在凉台上休息,听见他唱什么几只母 鸡组织起来,联合起来,对付狐狸,打败狐狸。于是,把他叫过来。 “我想听听你唱歌! 来吧,唱唱看! ”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佩德罗第三亲切地拿起吉他,把腿蹬在椅子上,拨动琴弦。他定定地望着东家, 轻舒歌喉。丝绒般的声音在人们昏昏欲睡的中午时刻显得分外高亢,热情奔放。埃 斯特万・特鲁埃瓦不是傻瓜,他晓得这是一种挑战。 “啊,看起来最愚蠢不过的东西都可以唱出来。”他大声吼道,“最好你还是 学着唱爱情歌曲! ” “我喜欢这个,东家。正像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说的,团结就是力量。 连母鸡都能跟狐狸斗一斗,人还有什么不行的呢? ” 说罢,他拿起吉他,扬长而去。尽管对方怒火升腾,气话已经到了嘴边,一时 间还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从那天起,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就盯上了他,注意观察 他,信不过他。他要佩德罗第三干大人的活计,不让他去上学。这个孩子每天便起 得更早,睡得更晚,给多少活儿干多少活儿。就在那一年,埃斯特万当着佩德罗第 二的面抽了他一顿鞭子。原因是他把镇上工团主义者当中传播的新鲜事告诉了雇工 们,像星期天休息啦,最低工资啦,退休啦,医疗啦,孕妇的产假啦,自由选举啦, 等等。最严重的是还要建立农民组织与东家作对。 那年夏天,布兰卡到三星庄园过暑假时,一见面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个子长 了十五厘米,与儿时那个同她朝夕相处的大肚皮孩子判若两人。布兰卡下了车,拉 直了裙子,第一次没有跑过去和他拥抱,只是冲他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不过她 的眼神向他道出了别人不该听到的话。此外,这些难以启齿的话在信件中也都用暗 语说过了。老奶奶乜斜着眼睛看到了这个场面,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从佩德罗 第三面前走过时,她做了个怪相。 “学着点,还是跟你那路人一块待着去吧,脏小子,少来找小姐! ”她咬牙切 齿地讥笑佩德罗第三。 当天晚上,布兰卡和全家人一起在饭厅吃砂锅鸡。这是三星庄园欢迎他们的第 一顿盛餐。饭后,父亲喝着白兰地,大谈一通进口母牛和金矿的事。时间虽长,布 兰卡丝毫没有流露出焦灼的情绪。等到母亲示意可以离开时,她才安安静静地站起 来,向每个人道过晚安,回到自己房间。有生以来第一次把房门锁住。她没脱衣服 坐在床上等待着。隔壁两兄弟的闹声平静下来,仆人的脚步声渐渐止息,各个房间 陆续关门上锁,全家人都已入睡。这时,她打开窗户,跳了出去,两脚落到许多年 前菲鲁拉姑姑栽种的绣球花丛中。夜色泛亮,蟋蟀的曜曜声和青蛙的呱呱声在四周 鸣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股桃子的香甜味儿扑鼻而来,院子里正放着晾晒的桃 干。她定了定神,让眼睛先适应一下夜色,然后才开始往前走。没走几步,就听见 夜间放出来的看家狗在狺狺狂吠。那是四条大猎犬,白天都用铁链子拴着。她从来 没有到近处看过这几条狗,明知它们也不认识自己,一时间吓得昏了头,差点儿叫 了出来。这当儿,她想起老佩德罗・加西亚说过,小偷都是光着身子,狗就不会咬 他们。紧张中,她毫不迟疑地尽快脱光衣服,把衣服夹在腋下,跨着平稳的脚步往 前走,不住地祷告千万别让那些畜生闻出她的害怕心情。眼看着那几条狗一边狂叫, 一边左冲右撞地跑过来,她还是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几条狗追到跟前乱叫,她还是 没有停步。一条胆大的狗跑过来嗅她。布兰卡觉得后背有一股热气,还是忍着不理 睬它。几条狗胡乱叫着跟在她后面跑了一段路,最后闹得没劲了,才转身跑掉。布 兰卡轻轻地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满身是汗,浑身不住地发抖,两条腿累得发软。 她不得不靠在一棵树上歇息和平静一下。然后,迅速穿好衣服,向河边跑去。 佩德罗第三正在去年夏天他俩见面的地方等她。好多年前,埃斯特万・特鲁埃 瓦就是在这个地方霸占了当时还是处女的潘恰・加西亚。布兰卡一看见佩德罗第三, 脸刷地一下子红了。在分别的几个月里,佩德罗第三在艰苦的磨炼中长成大人,而 布兰卡却被困在家庭和修女学校的四壁之中,避开生活的磨砺,用毛线和苏格兰毛 线编织罗曼蒂克的梦幻。她梦中的形象和那个迎面走来低声叫着她的名字的高个儿 青年吻合不上。佩德罗第三伸出手,摸了摸她耳垂下的脖子。布兰卡只觉得一股热 流传入骨髓,两腿一阵酥软。她双眼紧闭,顺势扑倒过去。佩德罗第三轻柔地把她 拉过来,两臂搂住她。布兰卡把鼻子埋进眼前这个陌生男子的怀里。他跟几个月前 同自己尽情抚爱的那个瘦小的男孩子相差太远了。她闻了闻他身上不同以往的气味 儿,蹭了蹭他粗糙的皮肤,摸了摸他那干瘦硬朗的身体,感受到一阵巨大的完美的 平静,一点儿不像他那样激动。两个人用舌头互相舔着。过去他们虽然也这么干过, 但此刻仍感到像是新想出的表达爱恋的方式一样新鲜。他们拼命地热吻着跪倒在地 上,随后在潮湿松软的地面上滚动起来。他们第一次觉得再也无话可说。月亮爬过 整个地平线,两个人根本没有看见。他们沉浸在探寻最缠绵的卿卿我我的情愫之中。 从那天晚上起,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总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幽会。白天, 布兰卡绣花,看书,在自家周围画些枯燥无味的水彩画。老奶奶看了很高兴,她终 于可以安心地睡觉了。克拉腊预感到正在发生某种怪事,她从女儿的气色上看到了 新的东西,而且她认为自己猜中了个中原由。佩德罗第三照常在田里干活儿,依旧 到镇上去看朋友。到了晚上,尽管已累得要命,但是一想到马上能和布兰卡会面, 便又有了力气。到底没白活这十五年嘛。就这佯,他们一起度过了整个夏天。很多 年后,他们俩还怀念起那些炽热的夜晚,把这些夜晚看做是他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 光。 与此同时,海梅和尼古拉斯利用假期干些英国寄宿学校禁止干的事。他们高声 喊叫,直喊得声嘶力竭,动不动就打架,变成了两个邋邋遢遢的脏孩子,膝盖上尽 是硬皮,脑袋上长满虱子。新摘下来的水果吃个够,尽情享受着阳光和自由。他们 黎明出去,天不黑不回来。用石子打野兔,骑着马拼命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 偷看妇女们在河边往衣服上抹肥皂。 寒来暑往又过了三年,直到发生地震,情况才又发生变化。那年暑假结束后, 孪生兄弟比家人提早回到首都,随行的有老奶奶、从城里带去的仆人以及大部分行 李。两兄弟直接去学校,老奶奶和其他用人忙着收拾街角大宅院,准备迎接主人回 来。 布兰卡和父母在乡下多留了几天。就在这时候,克拉腊开始连做噩梦,在走廊 夜游,醒来时大声喊叫。白天,她像个傻子似的走来走去,从动物的活动上观察地 震先兆。母鸡不再天天下蛋,母牛惊恐万状,猎狗拼命狂吠,老鼠纷纷出洞,蜘蛛、 虫子爬出隐蔽的角落,飞鸟离巢,成群结队远走高飞,雏鸟儿在树枝上饿得唧唧乱 叫。克拉腊出神地遥望从火山顶袅袅上升的白色烟柱,观察天空颜色的变化。布兰 卡为妈妈调配镇静剂,给她洗温水澡,埃斯特万从旧药盒里给她找出安神用的小药 丸。可她还是不停地做梦。 “大地要震动了! ”克拉腊说。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情绪越来越激动。 “地嘛,老是在动,克拉腊,我的上帝! ”埃斯特万回答说。 “这次不同。得死上一万人。” “全国也没那么多人啊! ”他嘲笑说。 清晨四点,地震开始了。震前不大一会儿,克拉腊醒了。她做了一场世界末日 来临的噩梦,梦见马匹粉身碎骨,奶牛被大海吞没,人在石头下面爬行,房倒屋塌, 地面上出现许多洞穴。吓得她面如死灰,赶紧爬起来,跑到布兰卡的房间。布兰卡 每天晚上都把门锁上,从窗户溜出去,然后直奔河边。回城前几天,夏季的热恋更 增添了戏剧性色彩。分别在即,两个年轻人利用一切机会纵情做爱。他们在河边过 夜,不怕寒冷,不怕疲倦,下死命地互相嬉戏。直到曙光初现布兰卡才回家,从窗 户进入房间,每次都恰好赶上晨鸡报晓。克拉腊走到女儿房前,推了推门,门上了 栓。又敲了敲门,没人回答。于是,她跑出去,围着房子转了半圈,发现窗户大敞 四开,菲鲁拉栽种的绣球花被踩得乱七八糟。她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布兰卡面色改变, 为什么眼圈发黑,没精打采,沉默不语,为什么一大早就精神倦怠,为什么黄昏画 水彩画。就在这时候,地震开始了。 克拉腊觉得大地动摇,站立不住,猛地跪倒在地。屋顶上的灰瓦纷纷脱落,雨 点般落在她的周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她看见土坯墙像迎面挨了一斧头似的骤 然裂开。正如梦中看到的,大地裂开一道缝隙。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鸡舍、 木槽和一部分牲口圈塌陷进去。水塔一歪,訇然倒塌,一千升水倾洒在幸存的母鸡 身上,吓得母鸡绝望地扑棱着翅膀。远处,火山像条愤怒的巨龙喷吐出浓烟烈火。 猎犬挣脱锁链,发疯似的东奔西跑。在马棚倒塌的一刹那,马匹蹿了出来,嗅了嗅 空气,恐怖地咴咴嘶鸣,然后朝田野狂奔而去。杨树像醉汉似的东摇西晃,有几棵 树砰然倒下,树根翻出地面,把麻雀窝压得粉碎。最令人心悸的莫过于大地深处的 怒吼声。巨人般的吼叫声经久不息,造成一种恐怖的气氛。克拉腊叫唤着布兰卡的 名字,打算爬回家去,但是大地颠得她寸步难移。她看见农民们惊恐地逃离家门, 乞求上苍,搂在一起,拽着孩子,推着老人,用脚踢狗,竭力从砖头瓦片的巨响声 中抢救出少得可怜的财物。巨响声来自大地深处,仿佛是世界末日的无休无止的轰 鸣。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刚跑到门槛处,房子像鸡蛋壳一样裂成两半,房倒屋塌, 烟尘陡起,把他压在瓦砾堆下,克拉腊爬到那里,大声叫喊丈夫的名字,但是没人 回答。 第一次地震几乎持续了一分钟。在这个灾害频仍的国家里,这是到那时为止最 强烈的一次地震。凡是竖立在地面上的东西几乎全部倒塌。没倒塌的也在后来一连 串稍弱一些的震动中土崩瓦解。直到天亮前,余震仍不断地震撼着世界。在三星庄 园,人们等到太阳出来,开始点数死去了多少人,把埋在砖头瓦片下面痛苦呻吟的 人刨出来,其中就有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人人都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但是谁也没 指望他还活着。在佩德罗第二的率领下,四名壮汉一起动手搬掉压在他身上的尘土、 瓦砾和土坯堆成的小山头。克拉腊一改平日那种漫不经心、自在逍遥的样子,像个 男人似的帮忙搬石头。 “得把他刨出来! 他还活着,在听我们说话呢! ”克拉腊一口咬定说,这句话 鼓舞大家继续挖下去。 天刚亮,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回来了,一根毫毛也没伤着。克拉腊朝女儿扑过 去,“叭、叭”给了她两个嘴巴,接着,又搂着她放声痛哭,看到她平安无事,待 在自己身边,总算松了口气。 “你爸爸在那儿呐! ”克拉腊指了指说。 两个孩子和大家一起挖。过了一小时,太阳照亮悲惨的世界,人们从土堆里把 东家刨了出来。断了多少根骨头谁也数不清,可眼睛还睁着,人还活着。 “得把他送到镇上去,让大夫瞧瞧。”佩德罗第二说。 大家商量着怎么把东家运走,骨头才不至于从各处扎出来,东家简直像条破口 袋啦。这时候,老佩德罗・加西亚来了。他岁数太大,又看不见东西,对这次地震 才没有大惊小怪。他在受伤的东家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摸遍他全身,用衰 老的手指摸啊摸的,一条裂缝也不漏掉,一处骨折也不放过。 “要是搬走,可就活不成了。”他说。 埃斯特万没有失去知觉,听得很清楚,他想起闹蚁灾的事,认定老人是他唯一 的救星。 “听他的,他知道该怎么办。”埃斯特万唔唔哝哝地说。 佩德罗・加西亚让人拿来一条毛毯。他儿子和孙子把东家放在毛毯上,小心地 把他抬起来。在原来的院子中央临时搭起一张桌子,把东家放在上面。院子里到处 是碎砖乱瓦、死牲口,只剩下一小块空地。孩子哭,家狗叫,女人祷告,乱得像噩 梦。人们从废墟中找出一个酒囊。佩德罗.力口西亚把酒分成三份。一份儿给受伤 的东家洗身体;一份儿给他喝下去;另一份儿他自己慢慢地喝下去。喝完酒,老人 开始给东家一块一块地接骨头。他十分耐心,十分镇定。抻抻这儿,推推那儿,把 每块骨头都放回原位,用夹板固定住,用床单撕成的布条捆绑好,不让断骨移位。 他一边干一边连声祈祷医圣,乞求好运,呼唤圣母马利亚,面对埃斯特万・特鲁埃 瓦的喊叫和谩骂不动声色,还是那副盲人的恬静表情。他摸着黑儿把东家的身体各 部位毫厘不差地接好,后来为埃斯特万检查身体的医生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连试也不敢试。”库埃瓦斯大夫得知这件事后承认说。 地震破坏把全国搞得十分凄惨。大地的震动把地面上的东西全部摧毁。这还不 算,大海一下子后退几里,接着一个巨浪返回陆地,把船只推到离海岸很远的山头 上,把房屋、道路、牲畜卷入大海,把南部的几个海岛埋进水下一米多深。一些建 筑物像受伤的恐龙一样倒塌了,另一些建筑物像纸牌堆起的堡垒轰地一下散了架。 死者成千上万,家家为死去的亲人哭泣。含盐的海水毁坏了庄稼,大火烧毁了城镇 成片成片的地区。作为最后的惩罚,熔岩从火山上直泻而下,火山灰覆盖住附近的 村庄。人们害怕灾难再次降临,吓得不敢在家里睡觉,临时在荒野搭起窝棚或者露 宿街头和广场。虔诚的基督徒挤满教堂,要求宽恕他们的罪孽,只求上帝暂息雷霆 之怒。趁这工夫儿,小偷跑到瓦砾堆,看见戴耳环的耳朵或戴戒指的手指“嚓”地 一刀就割下来,也不管人是死了,还是仅仅被压在废墟下面。士兵只好出来维持秩 序,逮住偷窃者,不用办什么手续便可以就地枪决。病菌四处作乱,全国流行几种 时疫。世界其他地方正忙于另外一场战争,忙得不可开交,几乎不知道大自然在地 球上这块遥远的地方发了疯。即使如此,还是送来了药品、毛毯、食物和建筑材料。 这些东西经过公共管理部门七转八转,最后神秘地失踪了。几年后,人们还能在特 供商店里用购买高级食品的价格买到美国罐头和欧洲奶粉。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裹着绷带过了四个月。夹板、膏药和铁钩捆得他不能转动, 浑身痒得难受,再加上他生性急躁,那份罪就不用说了。他的脾气坏透了,谁也无 法忍受。克拉腊留在农村照料他。等到交通恢复正常,秩序重新建立,马上把布兰 卡送到学校去住宿,妈妈根本没空照管她。 在京城,闹地震的时候老奶奶正睡在床上。虽说这里的地震比南方轻一些,她 还是因惊吓而死。街角大宅院像个核桃似的吱嘎乱响,墙壁裂开了,饭厅里带垂珠 的玻璃大吊灯掉了下来,像摇动上千只铃铛一样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摔得粉碎。除 此之外,最严重的莫过于老奶奶的死了。起初的恐怖过后,仆人们发现老奶奶没跟 大家一起逃到街上。他们进去找,才发现她躺在床上,眼睛朝外努着,仅剩的几根 头发吓得竖了起来。那几天,乱得一塌糊涂,没法按她生前希望的那样为她举行一 次体面的葬礼,只是草草地把她埋了,没人致悼词,也没人掉眼泪。她悉心抚养了 那么多别人的孩子,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参加她的葬礼。 地震在特鲁埃瓦家引起了重大变化,那一天成为划分重大事件的分水岭。在三 星庄园里,东家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二担当起管家的职务。他 的任务是组织雇工,恢复平静,在田庄废墟上重建家园。他们开始把死者埋在火山 脚下的公墓里。从倒霉的山坡上滑落下来的熔岩竟然奇迹般地没有碰到这块地方。 新坟为凄凉的墓地增添了一些活跃气氛。人们栽种了一排排白桦树,为前来凭吊死 者的人遮蔽阳光。他们完全按过去的样式把小砖房一间一间地重新修建起来。修建 牲口棚、挤奶场和粮仓,收拾土地准备播种。幸亏熔岩和火山灰落到山那边,庄园 算是保住了。佩德罗第三没时间再到镇上去,父亲需要他留在身边。儿子没好气地 跟在父亲后面干活。他对父亲说,大家累折了腰,还不是为东家重建家业,自己还 和以前一样穷得叮当响。 “事情一直就是这样,孩子。你改变不了上帝的意旨。”父亲反驳说。 “可以改变的,爸爸,有人正在改变,可咱们这儿连个信儿也不知道。外边正 在发生大事情。”佩德罗第三一口气把某位共产党老师或者何塞・杜尔塞・马利亚 神父的话全都端了出来。 佩德罗第二没有答腔,亳不迟疑地继续干他的活儿。儿子利用主人身体不行, 放松检查的机会,冲破封锁,把工团主义者的违禁小册子、老师的政治性报纸以及 西班牙牧师对《圣经》的新奇解释带进了三星庄园,佩德罗第二只是睁一只眼闭一 只眼。 根据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命令,管家开始按照原来的图纸重建东家的住宅。 就连用麦秸、泥巴打成的土坯也不肯换成用新办法烧成的砖,窄巴巴的窗子也不肯 加宽。唯一的变化是浴室里通上热水,烧柴禾的灶改成石蜡灶。厨娘们都不习惯使 用,最后把灶扔到院子里供母鸡随便糟蹋。他们一边盖房子,一边临时搭起锌板顶 木板房。埃斯特万躺在病床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工程的进展情况。他身体不能转 动,心里急得像团火,老是大喊大叫地下命令。 几个月来克拉腊变多了。她要和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一起抢救一切可以抢救的 东西。丈夫、菲鲁拉、老奶奶都帮不上忙,她只好生平第一次管起了具体事务。她 终于从漫长的童年中苏醒过来。这以前,总是得到别人的保护和照顾,舒舒服服, 用不着尽任何义务。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又添了一份坏毛病,吃什么都不得劲儿, 只能吃克拉腊做的饭。白天,她要花好多时间在厨房和面,煺鸡毛,为病人炖鸡汤。 还得当护士,用海绵给丈夫擦身体,换绷带,倒便盆。丈夫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蛮 不讲理。“给我这儿放个枕头,不是这儿,再往上一点儿。”“拿酒来,不对,我 说的是白葡萄酒。”“把窗户打开,快关上。”“我这儿疼,我饿了,我热了。” “给我抓抓后背,再往下边点。”在埃斯特万・特鲁埃瓦身体强壮的时候,带着一 股男性的强烈的欲望闯进克拉腊宁静的生活。他每次喊起来都是声震屋瓦,干起来 拼死拼活,而且总是像大老爷一样盛气凌人。他要妻子处处听他的,随心所欲地破 坏她在彼岸的幽灵和此岸的穷人之间保持着的微妙的平衡。和那时候相比,克拉腊 现在更加惧怕他,甚至仇恨他。埃斯特万的骨头刚刚长好,稍微一能转动,马上产 生了要拥抱她的强烈的愿望。只要克拉腊从他身边走过,他就伸手抓她,糊里糊涂 地把她当成曾经在厨房或床上伺候过自己的粗壮的村妇。克拉腊觉得自己不能再急 急忙忙地干那种事了。生活中的不幸使她变得清心寡欲。她年岁不小了,对丈夫又 缺乏爱情,因此她把性生活看成是一种粗鲁的消遣。每弄一次,她都感到关节疼痛, 眼前乱成一片。地震在短短的几小时内让她亲眼目睹了暴力、死亡和平庸的生活, 让她接触到过去毫不关心的基本生活需要。雇工们要逃避瘟疫,摆脱慌乱状态,大 田里要抗旱、灭虫,要防治奶牛的口蹄疫和母鸡的舌疮,衣服要防虫蛀,孩子们要 人照管,丈夫要活下去,要抑制住难以抑制的怒火。面对这种种紧急需要,三条腿 的桌子和从茶叶上推测吉凶祸福的本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克拉腊十分疲倦。她感 到孤独、混乱。在需要拿主意的时刻,只能求助于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二。管家为 人忠厚,寡言少语,总是随叫随到,给她生活中遇到的暴风雨般的颠簸带来某种稳 定感。干完一天的活儿,克拉腊常把他叫来喝杯茶。他们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等着 天黑,消除一下一天的紧张劳顿。他们默默地望着夜幕缓缓低垂下来,第一批星星 开始在夜空闪闪烁烁,青蛙在呱呱直叫,他们有很多事情要说,有很多问题要解决, 很多说定的事没有办完,但是他们都知道这半个小时的沉默是他们应得的奖赏。两 个人不慌不忙地品着茶,让时光过得慢一些。每个人都在思考着对方的生活。十五 年前他们初次相识,每年夏天都在一起,但是总共也没交谈过几句话。在佩德罗第 二眼里,女主人是夏季的光明女神,和生活中的粗俗欲望亳不相干,跟他熟悉的其 他女人迥然不同。甚至在那时,看到她用手揉面或者宰鸡准备午饭的时候,围裙溅 上鸡血,他也还觉得这是白日阳光反射映出的幻影。只有在黄昏他们一起饮茶的安 谧的时刻,他才看到女主人的真身。他偷偷宣誓要永远忠于她,有时候和年轻人一 样幻想着为她献身。他越是对她珍爱,就越是憎恶埃斯特万・特鲁埃瓦。 安装电话那会儿,房子还远不能住人。四年前,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就极力争 取装个电话。可偏偏现在连个遮风蔽雨的地方都没有的时候来装电话了。电话没用 多久,总还算是跟孪生兄弟通过几次话。嘈杂声震耳欲聋,镇上的接线员时不时打 断他们的谈话,兄弟俩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在电话里得知布兰卡生病了, 嬷嬷们不愿意照料她。姑娘咳嗽不止,时常发烧。当时,家家都有肺结核病人,都 很害怕这种病。克拉腊决定回去看看布兰卡。就在她离开的当天,埃斯特万.特鲁 埃瓦用手杖砸坏了电话。开始的时候,他敲打了几下电话机,嚷嚷着说人都走了, 你快住嘴吧。电话机还是一个劲地嗡嗡响,他一怒之下,乒乒乓乓砸了电话。老佩 德罗.力口西亚费了好大劲给他接好的锁骨又脱臼了。 克拉腊第一次独自一人出远门儿。几年来,她一直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过去 有人负责具体安排,她什么也不用管,可以一边观赏窗外的风景,一边随意遐想。 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把她送到车站,陪她上车找好座位。告别的时候,她俯下身来, 在他面颊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接着粲然一笑。佩德罗第二把手放在脸上,防备一 阵风吹跑了这个飞快的吻。他没笑,心中充满悲伤。 克拉腊凭直觉――而不是凭对事物的认识或者靠逻辑推理――顺利来到女儿的 学校。修女学校校长在庄严的办公室里接待她。屋子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鲜血淋 淋的基督像,桌上摆着一束红玫瑰,显得不大协调。 “我们请了医生,特鲁埃瓦夫人。”她说,“孩子的肺没啥问题,可您最好把 她带走,农村对她大有好处。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任,您要明白。” 修女摇了摇铃,布兰卡进来了。她显得更加瘦削,面色苍白,眼睛下有一片暗 紫色的阴影,随便哪位母亲看了都会为之动容。克拉腊一看就明白了,女儿得的不 是身体上的病,而是心病。穿上那身难看的制服,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衣 服缝儿绷得紧紧的,显出一副少妇的体态。布兰卡看到妈妈非常惊讶。她记得母亲 是一位身穿白色衣服、性情愉快、漫不经心的天使,短短的几个月内竟变成了一位 能干的主妇,手上长了老茧,嘴角边生出两条深深的皱纹。 她们一起到学校去看望那对孪生兄弟。这是他们地震后第一次相会。她们惊奇 地发现这座古老的学校竟是全国唯一没受到地震灾害的地方,那里的人甚至根本不 知道发生了地震。他们对上万名死者既没有哀悼,也不感到难过,照样用英语唱歌, 照样玩板球。只有大不列颠传来的迟到三个星期的消息才会引起他们震动。母女俩 还看到一件怪事。这两个孩子血管里流着摩尔人和西班牙人的血液,又出生在美洲 的一隅,可讲起卡斯蒂利亚语来却带有牛津口音。他们唯一能够表达感情的方式就 是左眼眉往上一挑表示惊讶。同那两个在农村过夏天的长虱子的淘气包儿已经没有 任何共同之处了。克拉腊和儿子告别的时候,低声说:“但愿撒克逊人的唾液别把 我的孩子变成傻瓜。” 老奶奶尽管年纪高迈,主人不在的时候,街角大宅院还是由她负责。她这一死, 用人就群龙无首了。没人监督,大家索性不干活儿,大白天的昏昏沉沉睡大觉,散 布流言蜚语。花草树木没人浇水,全部干枯,屋角里蜘蛛到处爬。情况糟透了,克 拉腊决定闭门谢客,辞退所有用人。然后,她和布兰卡用床单盖好家具,四处放上 卫生球。她们一个个地打开鸟笼,一时间满天都是小鹦鹉、金丝雀、朱顶雀和克里 斯托碣鸟。渴望自由的小鸟儿盘旋了一阵儿,最后展翅飞向四面八方。布兰卡注意 到在干这些活儿的时候,帷幕后面没有出现一个鬼魂,没有出现一个凭第六感觉可 以觉察出的红玫瑰十字教派成员,也没有出现一个饥饿求食的诗人。妈妈似乎变成 一位普普通通的举止泼辣的夫人。 “妈妈,您变多了。”布兰卡说。 “不是我变了,孩子。是世界变了。”克拉腊回答说。 离家前,她们来到下人住的那座院子里的老奶奶的房1 司。克拉腊打开抽屉, 拿出那个善良的女人使用了半个世纪的硬纸箱子,检查了一下衣柜,里面只有几件 衣服,几双旧草鞋和用带子或皮筋捆着的大小不等的盒子。盒子里保存着“第一次 领圣餐”和洗礼仪式的小照片、几缕头发、指甲、退色的相片,还有几双穿旧的婴 儿的小鞋儿。这是瓦列家和后来的特鲁埃瓦家所有儿女的纪念物。孩子们都经过她 的手,她都在怀里抱过。从床底下找到一包化装用的东西。当年,克拉腊不肯说话 的时候,老奶奶用这些东西吓唬过她。克拉腊坐在床边,把这些宝贝放在腿上,哭 了好大一会儿。老奶奶为了别人生活得安逸操劳一生,死的时候身边连个人也没有。 “她想尽办法吓唬我,结果自己反被吓死了。”克拉腊说。 她让人把老奶奶的遗体迁到天主教陵园内瓦列家的坟地里去。据她估计,老奶 奶不喜欢和新教徒以及犹太人埋在一起,死后也宁愿跟随她生前服侍过的人。她在 墓碑旁放上一束鲜花,然后和布兰卡一起去车站,回转三星庄园。 坐在火车上,克拉腊把家里发生的新鲜事和父亲的病情全对女儿讲了。据她所 知,女儿想问的事情只有一件,她等着布兰卡发问。可是布兰卡没有提佩德罗・加 西亚第三的名字,克拉腊也没敢问。她认为,如果提到人名,问题就具体化了,不 能置之不理了;相反,如果把话闷在肚子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就可能自行消 失。佩德罗第二赶着大车到火车站接她们。布兰卡听见他一路上吹口哨,直吹到三 星庄园,心里非常奇怪,因为管家本来是个出名的大老蔫儿。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坐在装了两个自行车轱辘、蒙着蓝色长毛绒的大椅子上。 他托人在京城买了把轮椅,正等着克拉腊随行李带来。他使劲用手杖敲敲打打,嘴 里骂骂咧咧,指挥建房工作。他光顾指挥人了,只是草草地吻了她们一下,连布兰 卡身体如何也忘了问一声。 当天晚上,他们在一张粗糙的木板桌上就餐,只有一盏油灯照明。布兰卡看到 母亲吃饭用的盘子是手工制作的陶盘,就像砖窑里烧出的砖一样,餐具在地震中全 部毁坏了。厨房里没有老奶奶指挥,饭菜简单到寒伧的程度。只有一盆浓浓的滨豆 汤、面包、奶酪和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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