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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幽灵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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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幽灵时代 在布兰卡那年龄,大多数孩子还流口水,四处爬,兜着尿布,咿呀学语,可她 已经像个懂事的小大人了。虽然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但的确是用腿走路;讲话用语 正确,吃饭自个动手。这是母亲一直把她当大人看待的缘故。在她牙齿长齐、学会 开柜子乱翻东西的时候,全家决定到三星庄园去过夏天。克拉腊只是听人说起过这 个地方。邪阵子,布兰卡好奇心胜,超过了生存的本能。菲鲁拉跟在后面紧忙活, 怕她从二楼摔下来,怕她碰着炉子或者吞吃肥皂。菲鲁拉觉得带孩子到乡下去既危 险又累人,而且毫无实际意义。埃斯特万一个人在庄园里可以安排得挺好,其他人 乐得留在首都享受文明生活。克拉腊却兴致勃勃,认为田园风光富有浪漫气息。菲 鲁拉说,那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牲口棚。全家人忙活了两个礼拜准备行装,大宅院 里到处是木箱、篮筐和手提箱。行李多得不可思议,只好租下一节车厢。除了行李 外,还有菲鲁拉认为必须带去的一群用人,克拉腊舍不得丢下的鸟笼子,再加上布 兰卡的玩具箱。里面装满了机动小丑、小瓷人、布制小动物、能上弦的跳舞小人、 头发和关节像人一样的娃娃,娃娃还各有自己的衣服、车辆和餐具。看到这一群神 色紧张、惊慌不安的人和乱七八糟的行装,埃斯特万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输了,特别 是在行李里还发现一个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圣安东尼奥像,斜着眼,穿着带花纹的凉 鞋。眼瞅着周围一片混乱,真有点后悔不该带妻子和女儿外出旅行。他暗自问道, 我一个人提着两只箱子可以周游世界,她们怎么要带上这么多与“旅行”二字毫无 关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和大队人马呢? 他们在圣卢卡斯镇乘坐三辆车子来到三星庄园,一路风尘仆仆,活像吉卜赛人。 管家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二带领全体雇工在庄园的院子里迎候主人。看到来了个流 动马戏团,大家都惊呆了。在菲鲁拉的指挥下,开始卸车,把东西安顿在屋里。谁 也没注意到旁边站着个和布兰卡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他赤身露体,拖着鼻涕,肚子 挺大,只有两只漆黑的眼睛相当漂亮,表情像个老年人。他是管家的儿子,为了和 父亲、祖父区别开来,取名叫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大人们乱哄哄地张罗着看房子, 放东西,向周围人道辛苦,闻一闻菜园飘散出的芳香,为圣安东尼奥像搭设祭坛, 从房上赶走鸡,从衣柜里撵走老鼠。这时候,布兰卡却脱掉衣服,光着屁股和佩德 罗第三跑了出去。两个人在包裹中间玩耍,钻到家具底下,互相亲吻,弄得满脸都 是唾沫。一块啃面包,一块抽鼻涕,一块拉屎,最后在餐桌下搂在一起睡着了。直 到晚上十点钟,克拉腊才在桌子底下找到了他们。在这之前,大家打着火把找了好 几个小时。雇工们分成几组跑遍了河谷、谷仓、田野和牲口棚。菲鲁拉跪在圣安东 尼奥像前低声祷告,埃斯特万叫得声嘶力竭,克拉腊运用明察秋毫的目力,结果也 是一无所获。找到两个孩子的时候,只见男孩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布兰卡蜷缩着身 体,脑袋靠在新朋友的大肚皮上。很多年后,两个人不幸被人撞见的时候,也是这 个姿势,为此他们付出了比生命更高昂的代价。 从第一天起,克拉腊就看到了三星庄园自有她活动的天地。正如她在生活记事 本上写下的,她觉得终于明白了自己在人世间担负的使命。砖瓦房也好,学校也好, 丰盛的饭菜也好,她都不大在意。她善于看到的是无形无影的东西。因此立刻觉察 出雇工们心怀疑惧,满腔怨恨,总在背地里嘀嘀咕咕,她一扭过脸来,大家就闭上 嘴不说话了。从这些地方,她对丈夫的过去及他的性情也猜出了几分。的确,东家 变了,人人都能看到他不再去“小红灯”妓馆,不再整晚寻欢作乐、斗鸡赌钱,不 再大发雷霆,尤其是改掉了把少女掀翻在麦田里的坏毛病。大家都说这多亏了克拉 腊。她呢,也变了。一夜之间不再那么郁郁寡欢,不再看见什么说什么好,似乎改 掉了和无形的人谈话、用魔力搬动家具的坏习惯。天一亮,她和丈夫一起起床,穿 好衣服,共进早餐。然后,丈夫去大田监督雇工干活儿,看他们是否卖劲儿。菲鲁 拉料理家务,指挥从首都带来的用人( 他们对乡下的诸多不便和苍蝇很不习惯) ; 负责照看布兰卡。克拉腊则在缝纫室、杂货店和学校之间来回忙活。学校是她的大 本营。她在那儿用药物治疥疮,用石蜡冶虱子,讲解音节表的奥秘,教给孩子们唱 “我有一头奶牛,一头顶两头”,教给女人煮牛奶、治腹泻、漂白衣服。下午,男 人们从大田回来之前,菲鲁拉把农妇和儿童召集到一起念玫瑰经。大家前来诵经并 非出于信仰,而是出于同情。老处女趁机回忆一下在大杂院时度过的美好时刻。等 到大姑姐一遍又一遍地念完“我主”、“圣母马利亚”和一连串神秘的祷辞后,克 拉腊利用集会重复从母亲那儿听来的口号,就是那次母亲把自己锁在议会的栅栏上 大声宣扬的口号,当时克拉腊也在场。农妇们含羞带笑地听她宣讲,原因就和跟着 菲鲁拉诵经一样,害怕惹得女主人不高兴,其实,在她们听来,那些火热的词句不 过是疯话而已。她们说:“克拉腊夫人,谁也没见过男人不打老婆的,不打就是不 爱,要么就不是个好汉子。哪儿见过男人当家,挣下的钱、地里收的庄稼、母鸡下 的蛋归两人的呢? 女人生来两块面,男人生来两个蛋,哪儿见过女人能干男人的活 儿的? ”克拉腊大失所望。农妇们互相碰碰胳膊肘,怯怯地笑了,露出残缺不全的 牙齿。她们成天风吹日晒,生活十分艰难,眼睛周围尽是皱纹。她们心里很清楚, 谁要异想天开,照女主人的劝告行事,做丈夫的非给她一顿皮鞭不可。就连菲鲁拉 也认为,谁真要是这么干,挨了打也是罪有应得。过了不久,埃斯特万了解到他们 祈祷聚会还有这么一部分内容,气得不得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克拉腊发火;克拉腊 也是第一次领教了他那早已闻名的火暴性子。埃斯特万发狂似的大喊大叫,在客厅 里大步流星地走来走去,用拳头捶打家具,口中不住地说,要是克拉腊想学她妈妈 的样子,她会看到做丈夫的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会扒掉她裤子,毒打她一顿,打掉 她煽动别人的坏毛病。还说,他坚决禁止聚会念经和其他活动,他可不是听凭女人 耍笑的傀儡。克拉腊由着他吵闹,捶打家具。直到他闹够了,才像平常那样满不在 乎地问了一句:“你会不会动耳朵? ” 假期延长了,学校里的聚会照样进行。夏天过去了,秋天,田野里的景色变了 个模样,染上一片火红色和金黄色。天气开始变冷,细雨绵绵,道路泥泞。菲鲁拉 讨厌农村,极力撺掇克拉腊离开那儿,可是克拉腊没有回首都的意思。夏天,菲鲁 拉抱怨下午天气太热,还得轰苍蝇,院子里土太多,弄得满屋子都是灰尘,好像住 在矿井里。抱怨澡盆里的水太脏,兑上香料就变成一盆喂猪的泔水。会飞的蟑螂钻 进床单,到处是老鼠洞、蚂蚁窝,蜘蛛一大清早在床头小桌的水杯里乱蹬腿,母鸡 肆无忌惮地在鞋子里下蛋,在柜子里的白衣服上拉屎。天气一变,又增添不少可抱 怨的新灾难,什么院子泥泞啦,白天太短啦,五点钟天就黑,除了挨过漫长的黑夜 外,什么也干不成啦。还有刮风、感冒。她用蓝桉泥敷剂治疗感冒,但也难免没完 没了地你传染我,我传染你。和这些玩意儿较劲儿,她可烦透了,只有看到布兰卡 在成长才感到开心。布兰卡跟脏孩子佩德罗第三一起嬉戏,简直像个野人。更糟糕 的是布兰卡没有门第相当的同伴儿,净学些坏毛病,弄得满脸是泥,膝盖上磨出一 层干硬皮。“瞧她说话的样子,就像个印第安人,得给她拿脑袋上的虱子,往疥疮 上抹药,真烦人! ”虽说菲鲁拉嘴里唠唠叨叨,仪表上却毫不含糊,发髻绾得端端 正正,衬衣浆得笔挺,腰间挂着一串钥匙,从不出汗,从不抓痒,身上总有那么一 股薰衣草和柠榜的淡淡的清香。谁也不曾想到有什么东西会搅乱她的自制力。有天, 她觉得背上发痒,痒得非常厉害,只好偷偷地抓一抓,可一点儿也不管用。最后, 她来到浴室,脱下胸衣。家务事再多,她也不忘束上胸衣。刚一解开吊带,一只惊 慌的老鼠掉在地上。老鼠在里边待了一上午,在胸衣的硬边和菲鲁拉勒得紧紧的肌 肉之间爬来爬去,要找个空儿钻出去,可就是出不去。菲鲁拉有生以来第一次紧张 得受不了了。听到喊声,大家赶到浴室。只见她半裸着身体躲在浴盆里,吓得面无 人色,发狂地厉声喊叫,哆哆嗦嗦地指着那只小老鼠。老鼠吃力地趴在那儿,打算 逃到安全的地方。埃斯特万说她是更年期反应,不用理她,接着又发作了一次,还 是没人理她。那天是埃斯特万的生日,是个天气晴朗的星期日。一大早儿,家里人 就忙起来。这是三星庄园第一次举行庆祝活动。上次喜庆活动是在很久以前。当时 埃斯特夫人还是个小姑娘。这一次,请了几位亲朋好友,他们从首都乘火车赶到庄 园。还请了当地所有的地主,也没忘了请镇上的头面人物。家里人提前一个礼拜开 始筹办宴会。院子里烤上半头牛,准备了牛腰子羹、砂锅鸡、玉米炒菜、米粉杏仁 饼和路枯马果,还用粮食酿造了上等美酒。中午时分,客人们开始乘车、骑马陆续 到达,土坯垒墙的宅院里充满欢声笑语。菲鲁拉抽空去了趟厕所。厕所很大,便盆 设在中央,周围是一大片白色的瓷砖。她刚坐在孤零零的像宝座一样的便盆上,门 忽然打开,进来一位客人,不是别人,恰恰是镇长。喝了开胃酒,他有点醉意,边 走边解裤子。看见厕所里有位小姐,他又吃惊又慌乱,不由得愣住了。愣劲儿过去 后,想了想,强挤出个笑脸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厕所中央,伸出手来,向她点头 致意。 mpanel(1); “鄙人是索罗巴贝尔・布兰科・哈马斯米埃,愿为您效劳。”他自我介绍说。 过了一阵子,菲鲁拉心情不那么难过了,才谈及这件事。她大声说:“上帝啊 !在这些粗鲁人当。中谁也没法活下去。你们愿意待在这个野蛮人的炼狱里,自管待 下去。我可要回城了。我愿意像过去那样过基督徒的生活。”但是,她没走。她不 愿意和克拉腊分开,就连克拉腊呼出的气息,她也爱闻一闻。虽说不能再给她洗澡, 陪她睡觉,但还是竭尽全力通过种种小事对她表示温存。这个严厉的女人,对人对 己老是那么忿忿不平,唯独对克拉腊温柔亲切,笑容可掬,有时爱屋及乌,对布兰 卡也是这样。只有对克拉腊那种为人效劳,从而得到他人爱戴的宽大胸怀,她才肯 慨然表示赞同;只有在克拉腊面前,她才肯――哪怕是十分委婉地――表露出最隐 秘、最微妙的心愿。经过这么多年孤独和悲哀的煎熬,她的激情已经消失殆尽,感 情渐渐消散,遗下的只有一点点既可怕又美好的热情。她不会动辄张惶失措,不会 为些许小事怨天尤人,不会暗中对别人心怀忌妒;她也不会从事慈善事业,不会亲 切地以礼待人。不会表达温情,不会日常客套。她这种人生来就这样:爱则大爱, 恨则大恨;要报复就不择手段;要逞强就奋不顾身。然而,她不能按照自己那种浪 漫主义者的天性安排命运。在病人的斗室中、穷困的大杂院里、苦苦的忏悔当中虚 度一生,承受着卑微的、灰暗的命运。这位高大健壮的热血女性,这位本来可以做 母亲、享受丰衣足食生活的女性,这位喜好活动、热情洋溢的女性,就这样被耗干 了。当时她大约四十五岁。她的远祖是体态优美的受过洗礼的摩尔族人,先人传给 她的是光润的皮肤、柔软的乌发( 只在前额上有一绺银丝) 、苗条结实的身材、沉 稳坚定的步履。但是,枯燥乏味的生活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我手边有一 张菲鲁拉当年的照片,是在一次布兰卡过生日那天照的。这是一张棕色的老照片, 年代久远,已然退色,但还看得清楚。照料片上是一位端庄的中年妇女,脸上挂着 一丝苦笑,透露出内心的悲哀。和克拉腊在一起度过的岁月可能是她一生中仅有的 幸福时刻,因为她只能对克拉腊讲知心话。她可以向克拉腊讲述最细腻的情愫,为 她做出重大牺牲,对她表示高度崇敬。有一次,她向克拉腊和盘托出这些想法。克 拉腊在生活记事本上写道:菲鲁拉给予我的爱远远超过我应该得到的爱,远远超过 我能回报给她的爱。正由于这种巨大的爱,菲鲁拉才不愿离开三星庄园。甚至在闹 蚁灾时,她也没走。先是在田野里响起一阵嚓嚓声,只见一片黑麻麻的阴影迅速扩 展开来,得着什么吃什么――玉米棒子、田里的小麦、苜蓿、金盏花。人们泼上汽 油用火烧,可蚂蚁越闹越凶。树干上刷了生石灰水,蚂蚁照样不停地往上爬,梨也 好,橘子也好,苹果也好,一律不放过。蚂蚁钻进菜园,把香瓜吃得精光;爬进奶 牛场,天亮的时候牛奶就变酸了,里面尽是小小的死蚁;钻进鸡棚,把小鸡活活吃 掉,丢下一堆堆羽毛和可怜的小骨头。蚂蚁在屋子里开出几条路。从管道爬进来, 占据了食物储藏室。饭一做好,立刻就得吃掉。只要在桌上放几分钟,蚂蚁就会成 群结队赶来,把饭菜一扫而光。佩德罗‘加西亚第二用水浇,用火烧。把海绵浸上 蜂蜜,靠甜味儿引来蚂蚁,集到一起大开杀戒。这些办法全都无济于事。埃斯特万 ・特鲁埃瓦到镇上去了一趟,带回来各种各样的杀虫药,有药粉、药水,还有药丸。 弄得到处都是药,连青菜也没法儿吃了,吃了肠子就绞着疼。蚂蚁还是不断地出现, 而且成倍增长,越来越肆无忌惮。埃斯特万又到镇上去了一趟,往首都发了封电报, 三天后,身材矮小的美国人布劳恩先生提着一只神秘的箱子在车站下了车。埃斯特 万说他是专攻治虫的农业技术专家。布劳恩先生喝下一罐果酒清凉饮料,在桌子上 打开箱子,拿出一只谁也没见过的工具盒。然后,捉到一只蚂蚁,放在显微镜下仔 细观察。“蚂蚁全都一样,用得着这么细看吗,先生? ”佩德罗・加西亚第二说。 美国人没答腔。等他弄清了蚂蚁的种类、习性、生活方式、蚁窝的位置以及蚂 蚁最秘密的意图,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蚂蚁爬到孩子们的床上,吃掉储备过冬的 食物,开始袭击马和牛。这时候,布劳恩先生说,先得喷洒一种他首创的药剂,让 公蚁失去交配能力,停止繁殖。然后,再喷洒另一种也是他首创的毒药,让雌蚁得 一种要命的病。他保证说,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需要多长时间?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问道。他开始是不耐烦,瑚- 在已经 发火了。 “一个月。”布劳恩说。 “到那时候连人都被吃光了,先生。”佩德罗・加西亚第二说。“要是您允许, 老爷,我去把爸爸叫来。三个星期前他跟我说,他有法儿治- 蚁灾。我想,那是老 年间的事儿啦,不过不妨试一试。” 人们把老佩德罗.加西亚叫来。老头儿拖着两条腿来了。他变得黑不溜秋,身 体萎缩了,牙齿掉光了。埃斯特万看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不禁吓了一跳。老头儿手 拿草帽,一边听一边眼睛瞅着地,用光秃秃的牙床咀嚼着空气。然后,他要一条白 手帕,菲鲁拉从埃斯特万的柜子里给他找了一条。老人走出屋子,穿过院子,直奔 菜园。家里人全都尾随在后,那个小个子外国人也跟在后边,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 “这帮野蛮人,唉,上帝啊! ”老人吃力地蹲下去,开始聚拢蚂蚁。收起一把后, 把蚂蚁放在手帕里,扎起四角,把小包儿放进草帽。 “蚂蚁啊,我给你们指指路,让你们离开这儿,把别的蚂蚁也带走。”他说。 老人翻身上马,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着智者的格言和法师的套话,对蚂蚁连哄 带劝。大家看着他朝庄园的边界走远了。那个美国人往地上一坐,疯子似纵声大笑。 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推了推他,说: “去笑你奶奶吧,先生,没看见老人是我爸爸吗? ”他警告对方说。 下午,佩德罗.力口西亚回到庄园。他慢慢腾腾地下了马,告诉主人说,他把 蚂蚁放在了公路上。说完就往家走。老人累坏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厨房里没 有蚂蚁了,储藏室里也没有了。到谷仓、牲口棚、鸡窝找了找,又到大田去找,一 直找到河边,检查了所有的地方,一只蚂蚁也没看见,连影子也不见了。农业技术 专家快急疯了。 “你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他喊道。 “跟蚂蚁说说话就是了,先生。告诉它们走吧,别在这儿打搅别人,它们听得 懂。”老佩德罗・加西亚说。 只有克拉腊认为这种做法是理所当然的。菲鲁拉抓住这件事一个劲儿说:这儿 是坟墓,不是人待的地方,天条也好,科学进步也好,都不起作用。早晚有一天, 人会骑着扫帚飞上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不许她说下去。他不愿再往妻子的脑袋 里灌进新的想法。那几天,克拉腊又开始干些疯疯癫癫的事:同鬼神对话,在生活 记事本上写东西,一写就是几个小时。对学校、缝纫室、妇女聚会失去兴趣之后, 又说什么都好,大家知道她又怀孕了。 “都怪你! ”菲鲁拉对弟弟喊道。 “我正盼着呐。”他回答道。 过了不久,克拉腊显然不能在农村度过妊娠期,在镇上生孩子。 于是,大家准备回首都。菲鲁拉心里略感安慰。但是她把克拉腊怀孕看成是她 个人的耻辱。菲鲁拉带着大部分行李和全体用人提前出发,先回去收拾好街角大宅 院,准备迎接克拉腊回来。几天后,埃斯特万陪妻子、女儿回城,又把三星庄园托 付给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他已经是管家了,但并没有多得到什么特权,只是增加 了工作。 从三星庄园到首都,一路上把克拉腊折腾得精疲力竭。我看她脸色越来越苍白, 气喘吁吁,眼圈儿发黑。先乘马车,后乘火车,深受颠簸之苦。一路上尘土飞扬, 再加上她本来就爱头晕,眼瞅着她越来越没力气,可我又无法帮忙。她不舒服的时 候,讨厌别人跟她说话。到站下车了,她两腿发软,我只好搀扶着她。 “我觉得我要飞起来了。”她说。 “可别在这儿! ”一想到她会从站台上的旅客头顶上飞上天去,我惊恐地喊起 来。 其实,她倒不是说真要“腾空而起”,而是想超脱现状,摆脱不舒服、怀孕的 负担和深入骨髓的极度劳累。她又进入了一个长久沉默的时期。我想大约持续了几 个月吧,像哑巴时期那样,靠小黑板帮忙。这次我没有惊慌,我估计她一定会像布 兰卡出生以后那样恢复正常。另外,我也知道了,沉默是妻子的不可侵犯的最后藏 身之地,而不是像库埃瓦斯大夫说的是什么精神病。菲鲁拉像以前对待母亲那样一 心一意地照料克拉腊,把她当成残疾人,从不把她一个人丢在一边。这样,她放松 了对布兰卡的照料,这孩子整天哭闹,一门心思要回三星庄园去。克拉腊像沉默的 肥胖的影子似的在家里踱来踱去,对周围的东西表现出佛教徒般的冷漠态度。对我 连看都不看一眼。从我身边走过时仿佛我只是一件家具。我对她说什么,她总是愣 愣怔怔的,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话,或者根本不认识我。我们没再在一起睡觉。住在 城里闲暇无事,家里的气氛又很不正常,弄得我神经极度紧张。我想找些事做,但 还是不行,情绪一直不好。每天我都去检查生意的进展情况。当时,我开始在商业 交易所搞投机买卖,花上几个小时研究国际证券的价格升降。我还投资、组织股份 公司、搞进口贸易。好些时间是在俱乐部度过的。此外,对政治也开始发生兴趣。 我甚至还参加一家体育馆组织的活动。一位身材高大的教练员一定要我锻炼几处肌 肉,他认准我有条件练好。还有人建议我去做按摩,但我从来不喜欢这种玩意儿, 我讨厌那些雇来的人用手碰我。这些事加到一块儿,仍然填不满时间。我觉得很不 舒服,心情烦闷,想回乡下去,又不敢丢下家不管,在这些歇斯底里的女人当中显 然需要一个有理智的男人。再说,克拉腊胖得太厉害了,她的肚子大得异乎寻常, 干瘦的骨架快支撑不住了。她不好意思当着人脱光衣服,可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许 她在我面前还羞羞答答的。只要菲鲁拉没抢在前头,我就帮她冼澡、换衣服。她又 瘦又小,肚子却大得吓人。临产前更加危险,我真为她感到无比的难过。想到她临 盆的时候可能死去,我多少次彻夜难眠。我去找库埃瓦斯大夫,私下研究帮她生产 的最佳方案。我们商定:如果情况不妙,最好再给她做一次剖腹产。只是我不赞成 把她送到诊所去,而大夫不同意像第一次那样在家里的餐厅做手术。他说条件太不 方便。可那时的诊所是感染中心,死在那儿的人比活着出来的人还要多。 一天,离临产时间不远了,克拉腊没打招呼就从婆罗门教的藏身所走出来,又 开口说话了。她想要杯可可,求我带她出去散步。我心中为之一喜。全家人高兴极 了,我们打开香槟酒,我要人在所有花瓶里都放上鲜花,派人买来她喜爱的山茶花。 在她卧室的墙上铺满山茶花。直到她觉得恶心,才不得不赶快把山茶花拿走。我跑 到犹太首饰商居住的那条街上,给她买来一只钻石别针。克拉腊表示深切感谢,说 了声“真漂亮”,可我从未见她戴过。我想她大概又把别针随便放在什么地方,随 后就忘记了。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我给她买下的所有首饰,她几乎都是这样 随手一丢了事。我把库埃瓦斯大夫叫来,他假装来喝茶,实际上是要给克拉腊做检 查。他把克拉腊带到卧室,然后对我和菲鲁拉说,看来她精神上的毛病已经痊愈了, 只是胎儿太大,该准备准备怎么对付难产。这当儿,克拉腊走进客厅,大概听到了 最后这句话。 “你们甭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她说。 “我希望这次是个男孩,叫我的名字。”我开玩笑说。 “不是一个,是两个。”克拉腊回答说。“这对双胞胎叫海梅和尼古拉斯。” 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太过分了,我想。几个月来强压下来的火气一下子都发作出来了。我勃然大 怒,说这些都是外国商人的名字,我家、你家都没有人叫这种名字。至少其中一个 应该和我、我父亲一样叫“埃斯特万”。克拉腊解释说,名字重了,会在生活记事 本上造成混乱。看来她决心已下,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为了吓唬吓唬她,我一巴掌 打碎了一个瓷瓶( 我估摸着,那是我老爷爷兴旺年代的最后一件遗物) 。但是,她 仍然无动于衷。库埃瓦斯大夫躲在茶杯后边一个劲地笑。这下子我更恼火了。我把 门用力一摔,走出房门,到俱乐部去了。 那天晚上我喝得醉醺醺的。一方面出于需要,另一方面是为了报复,我来到一 家以一位历史人物命名的,全城名气最大的妓院。我想说明一点,我不是个嫖客, 只是在长期独居的时候才去找姑娘们玩玩。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啦,克拉腊把我惹火 了,我气得不得了,浑身的劲没处使,心里七上八下的,那些年“克里斯托瓦尔・ 哥伦布”妓院生意兴隆,不过在国外还没有什么名气。后来,在英国公司的航海图 和旅游指南上标出了这家妓院,又拍成电视片,这以后才在国际上声誉大振。我走 进一间客厅,里面摆着法国式家具,就是桌子、椅子腿儿弯弯曲曲的那种家具。接 待我的是一位本地的老板娘,说起话来一口地道的巴黎腔儿。开头,给我看了看价 目表,随后又问我是不是相中了哪位姑娘。我说,我只去过“小红灯”妓馆和北方 矿工常去的几家土窑子,随便来一个年轻干净的女人就行了。 “我对您很有好感,先生,”她说,“我把本院挂头牌的姑娘给您领来。” 她一声呼唤,进来一个女人。她身穿一件黑缎子衣服,腰身很紧,几乎包不住 她那女性的丰满肉体。头发歪在一侧,盖住一只耳朵,我压根儿不喜欢这种发式。 一路走来,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麝香味儿,像轻轻的呻吟声似的在空中浮荡。 “看到您非常高兴,老板。”听到她的问候,我才认出来,原来是特兰希托・ 索托,只有声音还没变。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一间坟墓似的紧闭的屋子里。窗 户上挂着深色窗帘,谁也说不清自然光有多少年没照进来了。比起“小红灯”那里 的肮脏摆设来,这儿无论如何要算宫殿了。我动手脱掉特兰希托的黑缎衣服,解开 她的难看的发髻,这才看出这些年来她长大了,身体胖了,模样也漂亮了。 “我看你很有长进嘛。”我说。 “谢谢您的五十比索,老板。这笔钱帮我重打鼓另开张。”她回答说,“现在 我可以加倍奉还了,眼下钱不值钱,五十比索顶不上那时候,。” “我宁愿你欠着我的情分,特兰希托! ”我笑了。 我给她脱下衬裙,看起来她完全不是那个在“小红灯”做事的身材消瘦、两肘 和膝盖瘦骨嶙峋的小姑娘了。只有那种不知疲倦和像小鸟儿一样的清脆声音没有变。 她身上的汗毛全刮掉了,据她说,她用柠檬和金缕梅蜜揉擦过皮肤,所以像婴儿的 皮肤那样柔嫩、洁白。指甲涂成红色,肚脐周围刺上一条蛇纹。在身体其他部位保 持不动的情况下,她能让蛇纹转动。她一边为我表演转动蛇纹的技巧,一边讲述她 的生活。 “当初我要是留在‘小红灯’,那会怎样呢? 老板。牙齿掉光了,我变成了老 太婆。女人干这行,消耗太大,得特别注意。所以我不上大街卖笑! 我压根儿不喜 欢那么干,太危险啦。上大街,得有人保驾,不然的话,太危险。谁也瞧不起你。 钱来得不容易,干吗还要给个男人送钱? 女人都那么蠢,都那么死板。她们需要身 边有个男人,才感到安全,岂不知可怕的恰恰是男人。她们不会自己管自己,只好 为别人做牺牲。最倒霉的是野鸡,老板,我说的是实话。她们自己卖身,养活一个 保驾的。挨了男人打反而高兴,看见男人穿得体面,镶金牙,戴戒指,觉得挺骄傲 的。等到男人把她们甩了,又找个更年轻的,她们反倒说‘他是男人嘛’,也就原 谅他了。不,老板,我可不是那号人。谁也没有养活我,我就是变成疯子也不会去 养活别人。我干活儿是为自己,挣下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下的本钱可大啦, 您别以为多么容易。老鸨儿们不爱跟女人扯闲篇,专爱跟地头蛇打连环。从不帮你 的忙,压根儿不把你放在眼里。” “看样子这儿的人挺器重你,特兰希托。他们告诉我你是挂头牌的姑娘。” “本来就是嘛。要是没有我,这儿的买卖早就黄了,我像头驴似的给他们卖命。” 她说,“剩下的姑娘全是废物鸡,老板。到这儿来的都是些老头子,和从前不一样 了。这个行当得适应现代潮流,好吸引住中午没事干的公务员、青年人和学生。设 备必须增添,环境要更可人意,还得要干净。要彻底打扫一遍! 这么办,顾客才会 相信你,不会担心染上性病。您说是不是? 眼下这儿简直是个猪窝。从来不打扫。 你看,掀起枕头,准会爬出个臭虫。我跟老板娘提过,她不理我。根本没有生意人 的眼光。” “你有吗?” “当然有,老板! 为了办好‘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我想出了上百万个主意。 干这行,我还是满有劲的。有些人碰上不顺心的事光会怨天怨地,怨命不好,我可 不是那路人。您没看见我已经熬到什么份儿上了吗? 我已经是挂头牌了。照这样干 下去,我敢发誓,我会开一座全国第一流的堂子。” 听了这番话,我很开心。我知道她有多大本事。每天清晨刮脸的时候,我在镜 子里时常看到自己那种雄心勃勃的样子。一来二去,也学会了看穿别人的雄心。 “我看你的想法很了不起,特兰希托。干吗你不自己开业呢? 我替你出本钱。” 我中了邪似的想把生意扩大到这一行。唉,醉成了什么样儿了! “不啦,谢谢您,老板,”特兰希托用一只染上胭脂红的指甲抚摸着肚子上的 蛇纹回答说。“我不愿意从一个资本家手里出来,又落到另一个资本家手里。应该 搞起个合作社,让老板娘滚蛋。您没听说过吗? 那您得多留神,说不定您的雇工在 乡下成立合作社,您可就完了。我要搞的是妓女合作社。为了扩大生意,妓女也要, 相公也要。本钱、劳力都由我们自己出。干吗非得要个老板呢? ” 我们俩做爱,动作激烈又凶狠。乘坐那艘蓝绸帆船在缓缓的水流中航行久了, 我几乎忘记了这种做爱的方式。枕头、床单乱做一团,强烈的欲望驱使我们紧紧地 拥抱在一起,你挤我压,直弄得精疲力竭,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岁。她是个肤 色黝黑、野性十足的尤物,任凭你如何挤压,也不会散架;她是匹健壮的牝马,面 对像我这样的人,能扛得住耳边响起的一连串粗话,无须柔情哄着,无须讨好骗着 ;可以随意地跨上去,不必顾忌双手太沉重,声音太粗劣,两脚太粗大,胡须太粗 硬。双臂抱住这样的女人,我感到高兴极了。随后,我昏昏欲睡,心满意足,躺在 她身边休息片刻,尽情欣赏她臀部两侧结实的曲线和抖动的蛇纹。 “我们还会见面的,特兰希托。”我给她小费的时候这样说。 “这句话我以前对您说过,还记得吗,老板? ”她最后摆动一下蛇纹回答说。 其实,我并不想再见到她。更确切地说,我宁愿忘掉她。 要不是很久以后特兰希托帮了我个大忙,我是不会重提这件事的,因为我说过 我不是嫖客。要不是她插手搭救了我们,顺便也让我们追忆往事,这段故事是不会 记载下来的。 过不了几天,库埃瓦斯大夫在说服大家,准备再次为克拉腊做剖腹产。就在这 个时候,瓦列家的塞维罗和妮维娅逝世了,留下几个儿女和四十七个孙子。克拉腊 做了个梦,比别人提早知道了这件事。除了菲鲁拉之外,她对谁也没说。菲鲁拉极 力让她平静些,对她说,孕妇总是一惊一乍的,常会做噩梦。她加倍细心地照料克 拉腊。用甜杏仁油给她擦身,免得肚皮上生条纹;往奶头上抹蜂蜜,免得奶头破裂 ;喂她吃磨碎的鸡蛋壳,让奶足足的;不给她剔牙;为她念伯利恒经,以求顺产。 克拉腊做梦后又过了两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比平时提前一些回到家里。他面色 苍白,神情委顿,抓住姐姐菲鲁拉的胳臂,把她拉到书房,关上屋门。 “我的岳父岳母出了车祸了。”他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克拉腊生产前,我 不想让她知道。要对她严加封锁,别让她看报纸、听广播,也别让人来看她,什么 都别干! 管好用人,别让他们说出去。” 克拉腊能洞察一切,他的一番好心都白费了。当天夜里,她又梦见父亲母亲走 在一片洋葱地里,妮维娅没有脑袋。因此,她无需看报纸、听广播,什么都知道了。 醒来后,她情绪激动,要菲鲁拉帮她穿好衣服,她要出去寻找妈妈的脑袋。菲鲁拉 赶快跑去找埃斯特万,埃斯特万把库埃瓦斯大夫叫来。大夫只好冒着会伤害双胞胎 的危险,给她服下一剂专门给疯子喝的药水,好让她睡上两天。但是,药水对她丝 毫不起作用。 瓦列夫妇确确实实像克拉腊梦见的那样丧命的,也正好中了妮维娅平时常说的 那句玩笑话。 “早晚有一天,咱俩得死在这辆倒霉的车里。”妮维娅指着丈夫那辆破旧的汽 车说。 塞维罗・德尔・瓦列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有喜好现代新鲜玩意的毛病。汽车也不 例外。当时,大家都用腿走路,或以马车、脚踏车代步,而他却买下了本国进口的 第一辆汽车。汽车本来是放在市中心的玻璃橱窗里作为新奇的玩意儿展览的。这台 奇异的机器时速为十五到二十公里。这个速度十分危险。车开起来,行人吓得直躲, 行人身上被溅起泥点子,落了一身灰尘,气得破口大骂。一开始,大家把它当成公 害,一致反对。杰出的科学家们在报纸上说,人类器官承受不了每小时二十公里的 速度,被称为汽油的新燃料能够燃烧,会产生连锁反应,最终使城市毁灭。甚至教 会也插上一杠子。那次圣周星期四做弥撒的时候,雷斯特雷波神父对克拉腊十分恼 火。从那以后,他一直盯住瓦列家。这一次,他成了保护优良习俗的卫士,用加利 西亚口音高声反对“amicis remm novarum ”( 喜好新鲜玩意儿的人) ,把那些魔 鬼机器比做先知以利亚升天时所乘的“战车”。闹自管闹,塞维罗根本不理他们。 没多久,其他绅士们也跟着他买了车,汽车也就不新鲜了。那辆车他用了十几年, 还不肯更换,而城里到处跑的都是时速更高、更安全的现代化汽车了。理由嘛,和 妻子一样。妮维娅不肯杀掉役马,而是让它们安静地老死。“桑毕姆”车挂着带花 边的窗帘,两侧各有一个玻璃花瓶,妮维娅还常往花瓶里插上鲜花。车子里面用打 磨过的木头和俄国皮革贴面。青铜什件儿像金子似的闪光发亮。车子是英国货,不 过起了个印第安名字,叫“科瓦东加”。那辆车确实不错,只是刹车一直不灵。塞 维罗会机械活儿,并以此感到自豪。他把刹车拆下来好几次,打算修好,还有几次 交给“大犄角”――他是全国最棒的意大利机械师――去修理。这人的绰号起源于 他生活中发生的一场悲剧。据说,他老婆爱偷汉子,他却装聋作哑,反而把老婆弄 烦了。一个暴风雨之夜,她抛弃了丈夫,临走前,从肉铺弄到几个羊犄角,绑在机 修厂的栏杆顶上。第二天,意大利人去上班,一群孩子和邻居拿他取笑。不过这场 悲剧并没有影响他在职业上的威信。只是他也没能修好“科瓦东加”的刹车。塞维 罗只得在车里带上一块大石头。遇到下坡或停车,一个人得紧紧踩住刹车,另一个 人赶快下车,把石头垫在轮子前面。在一般的情况下,这个办法的效果还不错。可 是,命中注定那个晦气的星期天是他们寿终正寝的日子,这个办法失灵了。那天, 天气晴朗,瓦列夫妇和往常一样到城郊去兜风。突然刹车完全失灵,妮维娅还没来 得及跳下车去垫石头,塞维罗也没来得及刹车,汽车顺着山坡滚下去。塞维罗打算 变个方向或者把车停住,但是魔鬼把车子控制住了。汽车飞快地撞在一辆满载建筑 钢材的大车上。一块钢板从挡风玻璃插入车内,一下子铲掉了妮维娅的脑袋。脑袋 像箭似的飞出车外。警察、护林人和附近的志愿人员带着狗四下搜寻,一连找了两 天也没找到。第三天,尸体开始发臭,只好把没有脑袋的尸体埋葬起来。参加盛大 葬礼的有瓦列家族全体人员、一大批朋友和熟人,此外还有许多妇女代表团的成员。 妇女们前来向妮维娅的遗体告别,推崇她为全国第一位女权运动的代表人物。她的 论敌则说,既然妮维娅活着丢了脑袋,人死了就更不必保存了。克拉腊被关在家里, 没去参加葬礼。伺候她的用人把她包围了,菲鲁拉像个看守,库埃瓦斯大夫又给她 吃药。其实母亲失去脑袋的惨剧,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一字没提。大家都不愿 意让她经受最后的痛苦,她也尊重大家的好意。葬礼结束后,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 克拉腊好说歹说要菲鲁拉陪她去找母亲的脑袋。她执意要去,大姑姐给她吃什么药 剂、药丸都不管用。菲鲁拉心里明白,再对她说什么脑袋的事只是一场噩梦,那是 不行了。最好还是按克拉腊说的去办,免得她着急,反而搞坏了身体。等到埃斯特 万.特鲁埃瓦出门以后,菲鲁拉帮克拉腊穿好衣服,叫来一辆出租车,克拉腊对司 机交待得也不清楚。 “您就往前开吧,一边走我一边给您指路。”她是靠能看到无形物的直觉引路 的。 出了城,进入一片开阔地。房屋渐渐稀少,出现了丘陵和浅谷。按照克拉腊的 指点,车拐进一条岔道,沿着白桦树和洋葱地往前走。最后克拉腊叫司机把车停在 一片矮树边上。 “就是这儿。”她说。“不可能! 离出事地点太远了! ”菲鲁拉满腹狐疑地说。 “告诉你,就是这儿! ”克拉腊又说了一遍。她那大肚子一颠一颠地艰难地下了车。 大姑姐口中念念有词跟在后面。司机一点儿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也跟在后 面。克拉腊想从灌木丛中爬过去,可是怀着双胞胎的肚子实在太大,爬不过去。 “劳驾,先生,您从这儿钻进去,把您看见的那颗女人脑袋递给我。”她求司 机说。 司机从带刺的灌木下面爬过去找到了妮维娅的脑袋,孤零零的像个香瓜。他揪 住头发,带着脑袋匍匐着爬了出来。一出来,就扶着近处的一棵树,一个劲呕吐。 菲鲁拉和克拉腊擦去妮维娅头上的土,去掉耳朵、鼻子和嘴里的小石子,理了理有 些散乱的头发,可就是不能让她闭上眼睛。她们用_ 。条披巾把头包起来,回到车 上。 “快点儿,先生,我觉着快要生了! ”克拉腊对司机说。 她们及时赶到家,把克拉腊安顿在床上。菲鲁拉忙着做准备,一名仆人去找库 埃瓦斯大夫和产婆。这几天,克拉腊心情激动,又服了大夫给的药水,再加上坐车 颠簸了一阵,生产倒很顺利,与第一次生女儿的时候大不相同。她咬紧牙关,抓住 “帆船”的前后桅杆,让海梅和尼古拉斯顺着“蓝绸的潺潺流水”来到人间。姥姥 双目未闭,从衣柜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急促地冲出娘肚。菲鲁拉在三星庄园见过人 家为牛马接生。仿照那个经验,她先后抓住两个孩子的后脑勺上的湿润的胎发,帮 他们冲出来。趁大夫和产婆还没到,她把妮维娅藏在床底下,省得还要多费唇舌进 行解释。大夫和产婆赶到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母亲安静地休息,孩子好 像不足月,个头儿很小,不过各部位长得很齐整,情况良好,在疲惫不堪的姑姑怀 里睡着了。 妮维娅的脑袋成了大问题,放起来不让人家看见,这种地方还真难找。最后, 菲鲁拉把它放在一个皮帽盒子里,外边包上几块破布。大家商量能不能按照上帝的 意旨埋葬起来。不过,要打开坟墓,把短缺的这部分放进去,非得办没完没了的手 续不可。再说,连警犬都找不到的脑袋,克拉腊居然找到了,他们担心这件事张扬 出去,又会引起轩然大波。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害怕像往常那样出洋相,决定不给 那些爱嚼舌头的人留下话把儿。他知道妻子的奇特行为是闲言闲语攻击的目标。克 拉腊能够手脚不动就让物件动弹,能够猜出各种不可能的事,这已经传出去了。还 有人又提起克拉腊儿时是个哑巴,受到过雷斯特雷波神父( 教会想把这位圣洁的男 人变成全国头号虔诚的信徒) 的指责。在三星庄园的两年里,人们不再议论纷纷, 对这些事也淡忘了。但是,特鲁埃瓦知道,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比如丈母娘的脑袋 问题,又会引起街谈巷议。所以,他决定把帽盒存放在地窖里,留待有了合适的机 会再举行合乎基督教规定的葬礼。并不像多少年后人们说的,他那样做是出于懒惰。 克拉腊生下双胞胎后,康复很快。她把孩子交给大姑姐和老奶奶抚养。主人过 世后,老奶奶就到特鲁埃瓦家干活儿,正如她自己说的,伺候同一血统的后代人。 老奶奶生来注定要为别人带孩子,穿别人扔掉的衣服,吃别人剩下的饭菜,为别人 伤心难过,一辈子寄人篱下,最后在人家后院的破屋里死在别人的床上,埋在“中 心公墓”的一个普通的坟坑里。她已年近古稀,还是那么任性,干起活儿来还是那 么不知疲倦,一点儿也不显老。在克拉腊不再装哑巴、用小石板的时候,她还装老 妖,从犄角旮旯里灵巧地跳出来吓唬克拉腊。她身材健壮,足能对付那对孪生兄弟。 她体恤人,对布兰卡百般宠惯,跟从前对她母亲和外祖母一样。她有一种习惯,总 是不住嘴地低声祷告。她发觉家里没有一个人信上帝,于是就承担起替全家每一个 活着的人作祈祷的责任。当然,同时也为死者祷告。活着的时候,伺候他们;他们 死了,还接着伺候吧。岁数一大,老奶奶自己也忘记了究竟是为谁祷告。不过她相 信,祈祷祈祷总会对某个人有好处,也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她和菲鲁拉仅仅在信 奉上帝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在其他方面两人是死对头。 星期五下午,街角大宅院来了三位夫人。她们的身体似乎是透明的,两手纤细, 眼睛上蒙着一层迷雾,头戴过时的插花草帽,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野香堇菜花的芬芳。 这股香气钻进所有房间,几天内飘浮不散。她们是默拉三姐妹。克拉腊在花园里, 好像整整一下午都在等候她们。默拉三姐妹进来的时候,她一手抱着一个孩子,, 布兰卡在她脚下玩耍。克拉腊和默拉三姐妹对视了一眼,立刻认出对方是谁,大家 都莞尔一笑。就这样,在她们之间建立起一种热烈的精神关系,而且维持了一辈子。 如果预言得以实现,她们在冥间也还保持着这种关系。 默拉三姐妹专门探索招魂术和各种超自然现象。只有她们手里掌握着一件鬼魂 可以现身的铁证。那是一张照片。从照片上可以看见三姐妹坐在桌子周围,头顶上 悬着一块带翅膀的模糊的“外质”。有些人不相信,说那是冲洗相片的时候留下的 污渍;另一些人干脆说是摄影师玩的把戏。默拉三姐妹通过会道门的神秘渠道,得 知世上有个克拉腊,双方用心灵感应的办法接上头,当即发现原来她们是同属一个 星宿的姐妹。经过审慎的查访,默拉三姐妹找到了克拉腊在尘世的住址。这次登门 拜访,带来了注入仙气的纸牌和几套她们自己发明的用来揭露假灵学的几何形木块 和神秘的数码。还给克拉腊带来一盘极其普通的小点心。于是,她们四人结成亲密 无间的好友。从那天起,每星期五都要聚会一次,呼神唤鬼,交流神道和菜谱。她 们找到了一种办法可以从街角大宅院把精神力量传到城市另一端默拉姐妹居住的地 方。那是一个旧磨房,三姐妹把它改建成一座不同寻常的住宅。这股精神力量也可 以从磨房传到街角大宅院。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困难时,双方可以相互支持。默拉三 姐妹认识的人很多。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这种事感兴趣,也开始参加星期五聚会,贡 献出自己的知识和磁力流。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看见她们在家里走来走去,要求她 们别进书房,也别拿孩子做心理试验,而且行动要谨慎,他不愿意这件事闹得满城 风雨。菲鲁拉不赞成克拉腊参与这些活动,在她看来,这些活动与宗教和良好习俗 是水火不相容的。每次聚会的时候,她都躲在一边观察,从不参加。一边编织,一 边乜斜着眼监视她们。只要克拉腊在鬼魂附体的时候一有过分举动,她准备随时插 手进来。她发现有几次聚会,弟媳妇充当受鬼魂附体的人。事后累得要命,说起话 来声音都变了,净说些异教徒的话。老奶奶借口送咖啡也在监视她们。她用浆洗过 的衬裙发出的淅淅簌簌的声音,用牙齿松动的嘴发出唔唔哝哝的低声祷告,来驱散 鬼魂。她倒不是怕克拉腊有什么过分的行动,而是担心有人偷走烟灰缸。克拉腊说, 客人到这儿来对烟灰缸毫无兴趣,主要是谁也不吸烟。但怎么说也不管用。在老奶 奶眼里,除了讨人喜欢的默拉三姐妹之外,其余的人都是信奉新教的无赖。 老奶奶讨厌菲鲁拉,菲鲁拉也讨厌老奶奶。她们俩争着对孩子表示疼爱,争着 照料成天胡思乱想、举止古怪的克拉腊。她们经常不断地在厨房里、院子里、走廊 上暗中较劲儿,但从来不当着克拉腊的面拌嘴。两个人都不想给克拉腊添麻烦。菲 鲁拉爱克拉腊爱到妒忌一切人的地步,她不大像是大姑姐,倒像个爱吃醋的丈夫。 时间一长,她就不如当初那么谨慎了,在许多细小的事情上流露出这种感情。这当 然瞒不过埃斯特万的眼睛。埃斯特万从乡下回来,菲鲁拉一再对他说,克拉腊“又 犯病了”,劝他别到她床上睡觉,同她少接触,在一起的时间别太长。还说这是库 埃瓦斯大夫的意见。可是,找到大夫一对证,才知道全是她编造的瞎话。她千方百 计要在埃斯特万夫妇之间插一杠子。达不到目的就唆使三个孩子要爸爸带他们出去 散步,要妈妈陪他们看书,或者说他们有点儿发烧,要爸爸妈妈守着他们,跟他们 玩。她说:“可怜的孩子,他们需要爸爸、妈妈。整天跟个屁事不懂的老太婆在一 起,她净往孩子脑袋里灌些落后思想,那套迷信的玩意儿会把孩子变成傻瓜。对老 奶奶这样的人,应该给她找个地方。听说‘上帝的奴仆’修道院为老用人修了个收 容所,特别好,把老人当成贵夫人一样。用不着干活儿,吃得又好,这合乎人情呐。 可怜的老奶奶,不能再干活儿了。”虽说埃斯特万没弄清缘由,但是他觉得在家里 老是那么不大舒服。妻子对自己越来越疏远,人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难以接近。 无论是送她礼物也好,畏畏缩缩地表示温情也好,还是一见面就热情奔放地扑上去 也好,都不能打动她的心。在那段时间里,埃斯特万对克拉腊爱得简直着了魔。他 希望克拉腊除他以外什么人都不想,除了与他共同生活外什么事也不干。希望她什 么事都对他说,不是他送的东西一律不要,要她完全靠在自己身上。 但是,现实是另一个样儿。克拉腊跟马科斯舅舅一样,似乎离开了坚实的土地, 坐着飞机在空中飘荡。她遵照西藏人的学说寻找神灵,通过三条腿的桌子与幽灵对 话,轻轻地敲两下表示“是”,敲三下表示“否”,破译来自别个世界的信息,甚 至可以知道老天是否下雨。有一次,她说烟囱下面藏着宝物。先是把墙推倒,没见 到宝物。然后拆了楼梯,也没找到。接着拆了半间大厅,还是什么也没找到。最后 又说是家里建筑结构的变化把幽灵搞糊涂了,西班牙古金币没藏在特鲁埃瓦的住宅 下面,而是藏在大街对面的乌加尔特家。只是对门那家根本不相信西班牙神灵的故 事,无论如何不让拆毁饭厅。布兰卡该上学了,克拉腊不会梳辫子,只好由菲鲁拉 或老奶奶给她梳。不过她和女儿还是非常亲热的,就像过去妮维娅和她一样。她们 一起讲故事,一起读那些装在迷人的箱子里鬼怪的书,介绍家里的挂像,讲述舅舅 们的故事,像那个没留神放了个屁的舅舅、那个像树籽似的从杨树上摔下来的瞎舅 舅。她们一起出去观山景,数云彩,用自己创造的语言互相交谈,取消了卡斯蒂利 亚语中的“T ”,代之以“N ”,用“L ”代替“R ”。听起来和那个开洗染店的 中国人讲话一样。根据当时通行的“男人当自立”的原则,海梅和尼古拉斯离开了 菲鲁拉和老奶奶的照顾。女人就不同了,她们的品格是与生俱来的,不必经过生活 的磨炼。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对孪生兄弟在孩子的游戏中变得结实又粗野。先是抓 小蜥蜴,把尾巴切下来;接着是捉老鼠,赶着老鼠赛跑;然后又捕蝴蝶,弄掉翅膀 上的粉;再后来,在开冼染店的中国人指点下打拳踢腿。当时,那个中国人还是蛮 先进的。把古老的武术传入我国,他是第一人。他曾经说过,他会运掌劈砖,打算 开办一家武术馆,可谁也不理他,最后只好给人家洗衣服。又过了些年,孪生兄弟 长大成人。他们学会了逃学,跑到垃圾场的一块空地上把妈妈的银餐具送给一个身 高体壮的女人,换得片刻之欢。那个女人能把他们两个搂在荷兰母牛般的怀抱里, 湿乎乎、肉烘烘的两腋足能把俩人憋死,大象般的两腿能把他俩压扁,用她女性的 炽热使他俩犹如腾云驾雾一般。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克拉腊一直不知道,记事本 上也没有记载。我不是从记事本上读到的,是通过其他途径得知的。 克拉腊对家务事毫不关心。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看到处处干干净净, 井然有序,一点儿也不惊讶。坐在桌旁,从来不问饭是谁做的,食物是从哪儿买来 的。谁伺候她都一样,她记不住用人叫什么,有时候连孩子的名字也忘了。可是, 她又像一位心地善良、性情愉快的幽灵一样无处不在,时钟随着她的脚步而转动。 她喜欢穿一身白。无论是菲鲁拉用缝纫机给她缝制的简朴的衣服,还是丈夫为了让 她穿着人时、光彩耀人而送给她的镶花边、缀宝石的华丽服装,一律都用白色面料。 她认为只有白色才不会改变她的气质。 埃斯特万常有绝望之感。妻子对他的好感和对别人没有两样,跟他讲话的口气 同哄小猫的口气没什么不同。丈夫是累了还是想做爱,是难过还是高兴,她浑然不 知。相反,只要他萌发什么邪念,克拉腊一看他的气色便一猜就中。克拉腊还善于 说三两句挖苦话,打消他的怒气。最让他恼火的是克拉腊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对他心 怀感激之情,从来不需要他送点什么东西。在床上,她和平时一样面带微笑,神情 怡然,又轻松又单纯,只是漫不经心。埃斯特万知道,凭他的身体状况,完全可以 做出从书上学来的各种各样的优美的动作。这些书就收藏在书房的一个书格子里。 然而,同克拉腊共赴巫山的时候,即使最令人恶心的动作也像是新生儿的嬉闹,既 显不出邪念的辛辣,也显不出屈从的苦涩。有几次特鲁埃瓦气急了,又干起罪恶的 老勾当。克拉腊和孩子们留在首都,他去乡下办事。在这种不得不和妻子分开的时 候,他又在灌木丛中把强壮的农妇掀翻。但他并不感到轻松,快感转瞬即逝,反而 在嘴里留下一股臭味儿。倘若把这种事告诉给妻子,克拉腊准得为他虐待妇女而恼 火,大闹一场,但决不会指责他爱情不专一。这尤其让他觉得恼火。克拉腊没有常 人那种争风吃醋以及许多其他的感情。埃斯特万又到“小红灯”妓馆去了两三次, 后来又不去了。他对付不了妓女了,只能低声下气地咕哝几句,托辞说酒喝多了, 中饭吃得不舒服,几天来一直闹感冒,等等。他一直没有再去找特兰希托.索托。 他预感到她本身就有染上性病的危险。欲火在他内心深处燃烧,但是得不到发泄。 它像一团扑不灭的烈火。即使在炽烈的漫漫长夜,克拉腊也满足不了他的渴望,永 远满足不了。埃斯特万睡觉的时候觉得疲惫不堪,心脏快要在胸膛里爆炸开来。就 连在睡梦中他也清楚地知道睡在身边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在那里,而是待在一个他永 远也不能到达的陌生的地方。有时,他急不可耐,发疯似的摇晃克拉腊,冲着她喊 些不堪入耳的话,最后又趴在她的怀里痛哭流涕,求她原谅自己的粗鲁。克拉腊心 里很明白,但是没法解决。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对克拉腊的热爱无疑是他一生中最 强烈的感情,甚至胜过他的暴躁和傲气。半个世纪以后,他仍然是那样激动、那样 急切地呼唤着克拉腊的名字。到了暮年,他躺在床上,还会呼唤克拉腊的名字,直 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菲鲁拉的横加干涉更加重了埃斯特万的焦灼情绪。每次姐姐在他和克拉腊之间 设置一重障碍,他都气得发疯。他甚至讨厌自己的儿女,因为他们把妈妈的注意力 吸引了过去。他带克拉腊去度第二次蜜月,去的还是第一次度蜜月的地方。周末, 他拉着克拉腊躲进旅馆。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最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过错全 在菲鲁拉身上。是她在妻子身上播下了有害的种子,让她不爱丈夫;是她用非分的 爱偷走了本就属于丈夫的东西。当他撞见菲鲁拉给克拉腊洗澡的时候,脸色一下子 变得铁青,劈手夺过海绵,粗暴地赶走姐姐,把克拉腊从水中提溜起来,用力摇晃 她,不准她再让别人给她洗澡,理由是在她这个年纪,让人洗澡是个坏毛病。他为 她擦干身体,给她穿上睡衣,把她放到床上,觉得自己的处境实在够尴尬的。看到 菲鲁拉给妻子端上一杯可可,他从姐姐手里夺过杯子,让她不要把克拉腊当成残废 人对待。赶上菲鲁拉道晚安时吻她一下,埃斯特万也一把将她拉开,说连续接吻很 不雅观。看见菲鲁拉从食盘里给克拉腊挑好吃的,他气愤地离开餐桌。姐弟俩成了 死对头。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当着克拉腊的面找碴对骂,互相窥测,互相监 视。埃斯特万没心思到乡下去,让佩德罗・加西亚第二掌管一切,连进口的母牛也 交给他管。他不再和朋友们出门闲逛,不再玩高尔夫球,也不去工作,日夜监视着 姐姐的行动。只要她一接近克拉腊,马上出来挡驾。家里的气氛十分憋闷、凝滞、 阴郁,连老奶奶都像中了邪魔。对这些事全然不知的唯有克拉腊。她还是那么心不 在焉,天真无邪,什么都没察觉。 过了很长时间,埃斯特万和菲鲁拉之间的怨恨才爆发出来。开始不过是暗中嫌 恶,在小事情上总想干仗。后来越闹越大,弄得全家不得安宁。那年夏天,适逢收 获季节,佩德罗・加西亚第二从马上摔下来,脑袋摔破了,住进修女医院,埃斯特 万只好去三星庄园。管家病一好,埃斯特万事先没打招呼就赶回京城。在火车上,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一种巴不得出点儿事的难以出口的愿望。他还不知道,在 他这样想的时候,事情已经开始了。下午后半晌他到达首都,直接到俱乐部去,玩 了几把牌,去吃晚饭,心中还是七上八下,焦躁不安,可又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晚 饭时发生了一次轻微的地动,吊灯和平时一样晃动了几下,玻璃吊片叮当作响。大 家继续吃饭,谁也没抬头看一看。乐师们继续演奏,一个音符也没漏掉。只有埃斯 特万.特鲁埃瓦心中一惊,似乎这是一个信号。他匆匆忙忙吃过饭,要来账单,走 出了俱乐部。 在一般情况下菲鲁拉能够控制住自己的神经,可她禁不住地动。她已经不怕克 拉腊呼唤来的神鬼,不怕乡下的老鼠了,但地动吓得她魂不附体。地动过了好久, 她还浑身打战。那天晚上,她还没躺下就连忙跑到克拉腊的房间。克拉腊服过椴树 汤,睡得正香甜。菲鲁拉是想找个伴儿,找点儿温暖,就在克拉腊身边躺下来。她 尽量不弄醒她,默默地祷告,希望地动不要变成地震。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在克拉 腊的卧室里撞见了姐姐。他像小偷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进家门,没有点灯.摸到克拉 惜的卧室,像阵暴风似的出现在两个昏睡的女人面前。她们以为他还在三星庄园呢。 他一下子冲到姐姐身上,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是捉到奸夫,猛地把她从床上拉 起来,拖着她走过甬道,连推带搡把她拽下楼梯,又恶狠狠地把她推到书房里。这 时候,克拉腊站在卧室门口高声喊叫,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在和菲鲁拉单独待在 书房里的时候,埃斯特万把憋了好久的火气一股脑全发泄出来了,对姐姐喊了些不 该出口的话,说她是“二尾子”、“妓女”。责怪她毒害自己的妻子,用老处女的 温情把她引入歧途,用同性恋的把戏弄得她神经错乱,心不在焉,沉默不语,装神 弄鬼。说她趁自己不在,同克拉腊寻欢作乐,连孩子的名字也玷污了,败坏家庭的 荣誉,对不起圣洁的母亲。说他看够了这些丑恶行径,要把她赶出这个家,要她马 上滚蛋。还说永远不想再见到她,不准她再接近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说:“过去 我许过诺言,只要我活着,你就能过上体面的生活,不缺钱花,现在还是这样。不 过只要我再看见你在家的周围转悠,立刻就宰了你。你要记住我的话。我以妈妈的 名义起誓,我会宰了你的! ” “我诅咒你,埃斯特万! ”菲鲁拉喊道,“你会孤独一辈子! 你的灵魂和肉体 都会萎缩! 你会像狗一样死去! ” 她什么也没带,只穿着睡衣永远离开了街角大宅院。 第二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去找安东尼奥神父,讲了这件事,不过没有细谈。 神父态度温和地听他讲完,眼睛里流露出无动于衷的神情,似乎这件事情他早已听 说过了。 “你想让我干点什么,孩子? ”埃斯特万讲完后,他问。 “我每个月交给您一个信封,请转交我姐姐。我不愿意她经济上太拮据。不过, 我要说明,这不是出于对她的爱,而是为了履行诺言。” 安东尼奥神父接过第一个信封,叹了口气,做了个祝福的手势。埃斯特万早已 转身出去了。关于他和姐姐之间发生的事情,埃斯特万根本没向克拉腊解释一句。 只是说,他把姐姐赶走了,不许克拉腊当着他的面再提菲鲁拉,还说,如果克拉腊 还顾及点脸面,背后也不要提及她。他让人把菲鲁拉的衣服以及一切可能让人想起 她的东西统统拿走,只当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克拉腊知道,问他也没有用。她到缝纫室找出那个能让她精神集中、和鬼神通 话的摆锤。克拉腊先把一张市区图铺在地上,再把摆锤悬挂在半米高处,让它来回 摆动,希望摆锤指示出大姑姐在的地方。摆弄了整整一个下午,她才想到菲鲁拉没 有固定住处,这个办法不灵。摆锤不行了,她又乘车出去随便走,盼着直觉能引导 她找到菲鲁拉。这个办法也不灵。又用三条腿的桌子占卜,没有出现一个知道内情 的幽灵,能领着她穿过市内大街小巷找到菲鲁拉。她用思想呼唤菲鲁拉,得不到回 答。塔罗牌不能为她指明菲鲁拉的去向。于是,只好用传统的办法,在朋友当中寻 找,向做小买卖的以及所有同菲鲁拉有来往的人打听,谁也没有见到她。查来查去, 最后查到安东尼奥神父那儿。 “甭找了,夫人,”神父说,“她不想见您。”克拉腊明白了平时百猜百中的 办法这次全都失灵的原因。 “默拉姐妹说得对,”她自言自语地说,“不愿露面的人是找不到的。” 埃斯特万・特鲁埃瓦的事业进人了一个兴旺发达时期。各项生意似乎用魔棒一 一点过。他对生活很满意。正如过去期望的那样,他成了富翁。他又租下一些矿山, 向外国出口水果,创建了一家建筑公司,三星庄园大大扩展了地盘,成为当地最好 的庄园。遍及全国的经济危机对他没有影响。北方各省硝石矿破产了,几千名工人 陷入穷困。饥饿的失业大军带着妻儿老小沿途找活儿干。最后,他们离首都越来越 近,渐渐地在城市周围形成一个贫困带。他们随便弄些木板、硬纸壳在垃圾堆和荒 地当中搭起房子,住了下来。他们在街头彳亍,寻找工作机会。并不是人人都能找 到工作。这些粗鲁的工人饿得骨瘦如柴,愁眉苦脸,身穿破衣烂衫,冻得蜷缩着身 体,慢慢地不再寻找工作,只求讨口饭吃。到处都是乞丐,到处都是小偷。那一年, 天气奇冷,从来没有那么冷过。京城下了雪,报纸头版像刊登节日消息那样报道了 这个百年不遇的景象。与此同时,在那些被人遗弃的居民区里小孩儿被冻得浑身青 紫,一命呜呼。慈善机构照应不过来这么多无依无靠的人。 斑疹伤寒开始流行。起初,这只是穷人的一场灾难,很快就变成了上帝对全人 类的惩罚。天气寒冷,河水肮脏无比,再加上营养不良,这场传染病便先在贫民区 闹腾开了。随着失业大军的流动,迅速蔓延各地,医院都不够用了。双目失明的病 人流浪街头,从身上捉住虱子就往别人身上扔。疫病进入了千家万户,传到学校、 工厂,谁都没有安全感。人人提心吊胆,注意观察自己身上有没有可怕的疫病征候。 染病的人一开始感到寒冷透骨,浑身哆嗦,过不了多久就周身麻木,发高烧,像傻 子似的胡言乱语。全身尽是斑点,屙血,骨头发酥,两腿软绵绵,走着走着就跌倒 在地。嘴里有一股苦味儿。身体像块鲜肉,左一个红脓包,右一个蓝脓包,上一个 黄脓包,下一个黑脓包。病人还呕吐不止,五脏六腑似乎都要呕吐出来。病人呼唤 上帝发发善心,好让他们赶快咽气,少受些罪吧! 他们的脑袋仿佛要炸裂开来,灵 魂随着粪便和恐惧离开了躯壳。 埃斯特万想带全家到农村去躲避瘟疫,但是克拉腊根本不听他的。她忙着抢救 穷人,整天没完没了地干。一早就出去,有时直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她把衣柜里的 东西全拿空了,又从孩子们身上扒走衣服,再从丈夫身上扒走外套,从床上揭下毛 毯,从储藏室拿走食物。她同佩德罗・加西亚第二建立了一套寄东西的办法:要他 从三星庄园寄来奶酪、鸡蛋、干咸肉、水果、鸡,她再把东西分给穷人。她瘦了, 显得面容憔悴。到了晚上,又像梦游者似的踱来踱去。 菲鲁拉的出走像一场灾变引起全家人的震动。老奶奶本来希望早点儿看到这一 天,现在也感到震惊。春天来了,克拉腊可以稍事休息,可她更加逃避现实,似乎 整天都在做梦。大姑姐不在了,没人精心料理街角大宅院乱糟糟的事情,可她还是 不管家务。她把家务托给老奶奶和其他用人,自己仍然沉湎于心理实验以及同鬼神 打交道上。生活记事本弄得乱t 八糟,字体不像过去那么清秀,乱涂一气,有时字 写得特别小,简直没法看;有时特别大,一页纸只写三个词儿。 以后的几年里,在克拉腊和默拉三姐妹周围集着一群研究古尔捷耶夫啪学者、 红玫瑰十字教派成员、招魂术士和干瘦的吉『、赛人。宾客们在克拉腊家里一日三 餐,然后就整天用三条腿的桌子向幽灵紧急问卜。朗读克拉腊特别喜爱的、主张自 然神论的最后一位诗人的诗篇。对这些怪人涌进家门,埃斯特万未加拦阻;很久以 前他就发现.要想干预妻子的生活,那是白费力气。他希望至少不要让两个男孩子 掺和到这些魔幻的玩意儿里去。他把海梅和尼古拉斯送进一所英国维多利亚寄宿学 校。这学校的老师随便找个借口就扒掉学生的裤子打屁股,特别是海梅挨打得最多。 他公然嘲笑英国皇室,十二岁就喜爱阅读那个在全世界鼓动革命的犹太人马克思的 著作。尼古拉斯不同,他继承了舅姥爷马科斯的冒险精神和编造预言以及像母亲那 样预卜未来的本领。在这所刻板的学校中,这只能算是行为古怪,还算不上严重罪 行,所以比他哥哥受的惩罚少得多。 布兰卡的情况又是另一个样儿了。对她的教育父亲不加干涉。他认为女孩子的 命运就是结婚、在社交场合出头露面。能和死人打交道,只要别太认真,也不失为 一种吸引人的力量。他认为,搞些魔幻的玩意儿和信仰宗教、烹调一样,都是女人 的事,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对默拉三姐妹颇有好感。而对弄神弄鬼的男人就很讨 厌,几乎跟他讨厌神父一样。克拉腊和女儿形影不离,让她参加星期五的聚会,让 女儿和鬼魂、秘密会团的成员以及在她保护下的贫穷的艺术家保持亲密无间的关系。 当初,她闭口不说话的时候,曾和妈妈带着礼物去看望穷人,安慰他们。现在,她 又带着布兰卡去探望穷人。 “这样做,咱们的心灵可以得到平静,孩子。”她向布兰卡解释说,“但是, 对穷人帮不了什么忙。他们不需要怜悯,他们需要公平。” 关于这一点,她和埃斯特万争得面红耳赤。丈夫另有看法。 “公平! 大家都一样,算公平吗? 懒蛋和勤快人能一样吗? 傻瓜和聪明人能一 样吗? 连畜生堆儿里都不会有这种事! 问题不是谁贫谁富,而是谁弱谁强。我赞成 大家机会均等,可那帮人一点儿也不使劲儿。摊开手,要施舍,多省事啊! 我相信 努力会得到报偿。根据这种哲学,我才有了今天。我从来不向任何人乞求恩赐,也 没干过见不得人的事。这就说明,是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我本来注定要在公证处当 一个可怜的穷抄写员嘛。在家里,我不准有布尔什维克思想。你们要是愿意,就到 大杂院去行好吧! 这很好嘛,对培养小姐大有好处,可别把佩德罗・加西亚第三那 套搬到我这儿来,我决不会容忍! ” 确实,佩德罗・加西亚第三在三星庄园讲过“公平”啊什么的。尽管他父亲佩 德罗・加西亚第二每次碰上都要揍他一顿,可只有他敢向东家挑战。小伙子从很年 轻的时候起就偷偷跑到镇上去借书、看报、找学校的一位老师交谈。这位老师是个 热忱的共产主义者。数年之后,他被人一枪打中鼻梁而身亡。晚上,佩德罗- 力口 西亚第三溜进圣卢卡斯酒吧,和一些工团主义者聚会。这些人喜欢一边喝啤酒一边 营造世界。有时,和身材高大、品德高尚的何塞・杜尔塞・马利亚神父见面。这位 西班牙神父满脑子革命思想,耶稣会把他放逐到穷乡僻壤。即使如此,他还是把《 圣经》的寓言变成了社会主义的传单。有一天,埃斯特万・特鲁埃瓦发现管家的儿 子在雇工中传播颠覆性小册子。他把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叫到办公室,当着他父 亲的面用蛇皮长鞭狠狠地抽了他一顿。 “这是第一次警告,臭小子! ”他两眼冒火,但还是用平缓的口气说,“下次 要是再看见你鼓动大伙儿跟我找麻烦,我就把你抓起来。在我的庄园里,不许有捣 乱分子。在这儿,我说了算。我喜欢谁,我就有权力让谁留下。我不喜欢你,这你 早知道。你父亲老老实实地为我干了好多年,看在他的面子上,我让你待在这儿。 可你要小心。不然,不会有好下场。滚出去! ” 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长得很像他父亲,皮肤黧黑,脸上棱角分明,好像用石 头雕出来的,两只大眼睛总是那么忧郁,头发又黑又硬,剪得像把刷子。他只爱两 个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东家的女儿。自从儿时他们俩光着屁股在餐桌底下睡 觉的那天起,他就爱上了布兰卡。布兰卡也听从老天的安排,每次到乡下度假,乘 坐装满大小行李的大车一路风尘来到三星庄园的时候,她的心就焦急不安,像非洲 鼓一样嘣嘣乱跳。她第一个跳下车,紧着往家里跑。回回都发现佩德罗・加西亚第 三待在他们第一次会面的地方。只见他站在门槛上,一半身体藏在门影里,光着脚, 穿着一条破裤子,板着脸,腼腼腆腆的。用一双老年人的眼睛眺望着大路,等待她 的到来。两个人跑啊,笑啊,拥抱啊,亲昵地互相拍打,抓头发,在地上打滚,高 兴得嗷嗷直叫。 “站起来,姑娘! 放开这个穷孩子! ”老奶奶尖声喊叫,想把他们分开。 “让他们玩吧,老奶奶。他们是孩子,他们相好。”克拉腊说,她更了解底细。 两个孩子跑到远处,藏起来,互相倾诉分别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佩德罗不 好意思地送给她几个用碎木头为她刻制的小动物。布兰卡也把为佩德罗第三收集的 礼物送给他:打开像一把花儿的小折刀、可以魔术般地把地上生锈的钉子吸起来的 小块吸铁石。那年夏天,她还把马科斯舅姥爷收藏在书箱里的几本讲鬼怪的书带来 了。那年她大概十岁。佩德罗第三读书还很吃力,但他好奇心胜,求知欲强,在老 师的教鞭下没学到的东西,靠自己反而学到了。那年夏天,他们躺在河边的芦苇丛 中、松树林里和麦田中间看书,讨论辛巴德和罗宾汉的行侠仗义、“黑人海盗”的 厄运、《青年宝库》中有教育意义的真实故事、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字典中禁忌词 的坏意思以及心血管图。从图上可以看到没有皮肤、但是穿着短裤的人形,全部血 管和心脏都看得一清二楚。在短短的几个星期内,佩德罗.力口西亚第三学会了贪 婪地读书。他们一起进入一个广阔深邃的世界,其中有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有鬼怪 和仙女;有通过抓阄决定谁吃谁的鲨鱼;有为了爱情接受训练的老虎;还有令人神 魂颠倒的发明、地理奇观、动物珍闻以及东方国家的神话。什么装进瓶子里的精灵 啦,小洞里的龙啦,关在宝塔里的公主啦,等等。他们经常去看望老佩德罗.力口 西亚。他已经老态龙钟,感觉迟钝了。一块天蓝色的薄膜盖住了他的瞳孔,眼睛慢 慢瞎了。他说:“这是钻进眼睛里的云彩。”他非常感谢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来看 望他。虽说佩德罗是他孙子,可他把孙子也给忘了。孩子们从讲鬼怪的书里挑些故 事讲给他听,还得趴在他耳边大声喊叫。据他说,风钻进他耳朵里去了,所以他听 不见。他呢,教给孩子们防止害虫叮咬的法子,他把一只活南蝎放在胳臂上,让他 们看一看他的解毒药多么有效。还教给他们怎么样找水。他两只手攥着一根干木棍, 边走边敲打地面。一句话也不说,脑子里只想着水和木棍干得要喝水的事,突然手 上就有了潮湿的感觉,木棍开始抖动。老人说,好啦,就在这儿挖吧。不过他还说, 他在三星庄园找地方打井,用的可不是这个办法。他不需要用木棍。他的骨头太干 了。只要从有地下水的地方一走过,甭管水有多深,骨头就立刻会告诉他。他给孩 子们看田野里的杂草,让他们闻一闻,尝一尝,摸一摸,好知道草的天然香气、味 道和质地。然后弄清每种草的医疗功能:像镇静神经,清眼明目,调理肠胃,舒筋 活血,驱魔逐鬼等等。他对药草知道得很多。连修女医院的大夫也常来向他请教。 然而,他使出浑身本领也没能治好女儿潘恰的寒热痉挛病,最后只得把她送到另一 个世界去了。他先给女儿吃牛粪;牛粪不管用,又给她吃马粪;用毯子把她包得严 严的,让她发汗。结果她瘦成了皮包骨。老人用烧酒、火药给她揉搓全身,还是没 用。潘恰愎泻不止,肉里的水耗干了,老是叫渴。佩德罗・加西亚没办法了,只好 求东家弄辆车把女儿送到镇上去。两个孩子陪伴着一块去。修女医院的大夫给潘恰 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对老人说她不行了。要是早来几天,别让她出那么多汗,也许 还能给她冶一治。现在,她的身体存不住一点儿水,就像花草枯了根一样。佩德罗 ・加西亚听了大为恼火。回来的时候,车上装着包在毯子里的女儿的尸体。两个孩 子吓坏了,可他还不肯认输。在三星庄园的院子里,他把女儿的尸体卸下车,嘴里 嘟嘟囔囔地说大夫没本事。大家把潘恰埋在一块风水宝地。那是在火山脚下一个废 弃的教堂旁边的小小公墓。说来说去,她还得算是东家的老婆嘛,给埃斯特万生过 一个儿子。只有他能用东家的名字,但不能用东家的姓。另外,还留下一个孙子, 就是那个性情古怪的埃斯特万・加西亚。这个孩子注定要在家族史上起一种可怕的 作用。 有一天,老佩德罗・加西亚给布兰卡和佩德罗第三讲了个母鸡的故事。他说, 有一只狐狸每天晚上钻进鸡窝里偷鸡蛋,吃小鸡。狐狸这么猖狂,母鸡实在忍无可 忍,就商量好对付它的办法。等它一钻进鸡窝,母鸡就一起拦住它,把它包围起来。 然后,用嘴拼命地啄它,把狐狸折腾得半死不活。 “后来狐狸夹着尾巴逃跑了,母鸡还在后面追呢。”老人的故事讲完了。 布兰卡听了哈哈大笑,她说这都是瞎编的,母鸡天生又愚蠢又没劲儿,狐狸天 生又狡猾又厉害。但是,佩德罗第三没有笑。整个一下午他都显得心事重重,反复 琢磨狐狸和母鸡的故事。也许就在这一瞬间,他开始长成大人了。  --------   亦凡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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