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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达莎坐在小院子里一只标有“药品”字样的箱子上;一双刚刚洗过的、给冰冷 的水冻得通红的手放在膝头,她闭上眼睛,仰脸面向10月的太阳,几只嗉子鼓鼓的 麻雀,在没有被屋顶的阴影遮住的光秃秃的金合欢树上蓬起羽毛,清理着,相互夸 耀着。它们刚才还在街上,那儿的一座白色平房前面,随地撒落了一些燕麦,还有 马粪。过路的大车吓跑了它们,这些麻雀又飞到一棵白桦树上。达莎觉得,这些鸟 儿的唧唧喳喳的叫声仿佛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听的音乐,它的主题是:无论如何我 们也要活下去。 她穿着一件沾有血迹的白罩衫,一块三角头巾紧紧地扎到眉梢上。城里再也听 不到因为炮击震得玻璃窗哗啦啦的声响,再也听不到飞机空投炸弹那种低沉的爆炸 声。‘这两天的恐怖已经在麻雀的唧唧喳喳的叫声中结束了。如果仔细想想,这种 会飞的嗉子鼓鼓的小动物对人的蔑视,简直使人感到屈辱。……“唧唧――喳喳,” 麻雀说,“可是很聪明――啄啄马粪,越过雌麻雀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随 着落日唧唧喳喳地叫一阵,然后一直睡到天亮――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智慧。……” 达沙听到几辆大车在门口停下来。……又运来一批新伤员,正在把他们抬到屋 里去。她累得连眼皮都睁不开,在红艳艳的阳光下,她的眼皮显得透明。需要的时 候,医生会叫她的。……这位医生人很好:虽然喊叫起来有点粗暴,可是看起人来 却挺亲切……“马上到院子里去,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他会说,“您真没 有用!找个地方坐会吧,需要的时候,我会叫醒您。……”世界上到底还是有那么 多好人啊!达莎心想,他要是能出来抽支烟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告诉他对麻雀的观 感――照她看来,这其中的意味是极其深刻的。……如果医生喜欢她,那又有什么 不好呢?……达莎叹了口气,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这一次叹息可有些沉重了。…… 你只要遇到温柔的目光,什么事情,甚至难以想象的事情,都能够忍受。……哪怕 只是匆匆的一瞥,面对这一瞥,你的精神力量,你对自己的信心就会振奋起来。人 就又可以活下去了。……哎,小麻雀啊,这种事情你们可不懂!…… 出来的不是医生,而是一个面色微黄、有点神经质的、眼神悲凄的公民从厨房 所在的地下室里走出来。他身穿人民教育部门的大衣,可是这一次腰里却没有束绳 子。他在砖砌的台阶上走了几步,便伸出细长的脖子谛听起来。可是只有麻雀在唧 唧喳喳地叫着。 “真可怕!”他说,“这样的恶梦!谵妄!” 他用双手捂住耳朵,随即又移开。低低的太阳斜照着他那张长着尖细的高鼻子 和鼓鼓的嘴唇的脸。 “没完没了,我的天啊!……您有没有发生过声音的错觉?”他突然问达莎。 “对不起,我们还不相识,可是我知道您。……战前在彼得堡,我见过您,在‘哲 学晚会’上。……那时您还年轻,可是现在您更漂亮,更深沉了……声音的错觉是 从遥远的雪崩开始的,起初还没有声音,可是它以惊人的速度逼近。一种自然界中 所没有的、不谐调的嗡嗡声渐渐增强。它充满您的脑子、耳朵。您明知道事实上什 么也没有,可是这种嘈杂声就在您心里。……整个灵魂都紧张起来,您觉得有点受 不了,接着您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耶利哥城的号角[注]了。……您失去了知觉,这 使您得救了。……我问您――这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儿?” 他站在达莎面前,对着太阳,逐个拉动着纤细的手指,弄得咯吱咯吱地响。 “我必须到什么地方挖点粘土,和一和,把炉灶修补修补,因为我们作为非劳 动分子,被赶到地下室去住了。……我父亲当了一辈子中学校长,作为自己的积蓄, 他盖了这所房子。……您就去把这事儿告诉他们吧。……地下室里乱扔着许多烧焦 的砖头;两个窗户对着人行道,灰尘多得连一点光线也透不过来。我的书堆在一个 角落里。……我母亲患心肌炎,她已经55岁了,我姐姐因为害疟疾,两条腿都瘫痪 了。冬天就要来了……唉,我的天哪!” 达沙不由得想到,他就像艺术剧院演的《青鸟》[注]中那个糖的魂灵,现在要 把自己的十个手指都折断。 “不劳动者不得食!……从历史哲学系毕了业,差一点就要完成学位论文…… 在一个女子中学里教了三年书,在这个倒霉的城市里,在这个绝望的洞穴中,我的 手脚被母亲和姐姐的病给捆住了。……而且,一生的结局还落了个:不劳动者不得 食!……他们拿一把铁锨往我手里一塞,强迫我去挖战壕,还威胁我要崇拜革命。 崇拜暴力对自由的侵犯!……崇拜老茧的胜利!……崇拜对科学的侮辱!……我不 是贵族,不是资产阶级,我不是黑帮分子。……我身上还留着学生游行示威时被石 头打的伤疤。……可是我不愿意崇拜革命,这种革命把我赶进了地下室。……我把 自己的头脑磨炼得更加敏锐,可不是为了从地下室里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去瞧那些 胜利者橐橐橐橐走在人行道的脚啊。……而且我也没有权利强行了断自己的生命― ―我还有姐姐和母亲。……即使做梦我也无处可去,无处藏身。……‘让我们把这 点燃的光焰带走吧!……’无处可带,大地上再也没有一个僻静的洞穴了。……” 这些话他说得非常快,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达莎听着,既不惊奇,也不同情, 仿佛这个从位于半地下室的厨房里跑出来的神经质的人,正是这几天来的恐怖―― 轰响、大火、伤员的呻吟――这样一个必不可少的收尾。 “是什么使您加入他们这一伙呢?”他突然用一种司空见惯的、抱怨的声调问 道。“考虑不周?害怕?饥饿?您要知道,这两天我一直在注意着您,我回想起在 彼得堡‘哲学晚会’上,我是怎样默默地欣赏着您,可又不敢走过去与您结识。…… 您几乎就是勃洛克[注]笔下的‘陌生的女郎’。……”(达莎立刻就想:“为什么 是‘几乎’呢?”)“应该绣金色屏风的一位公主,却穿着脏兮兮的罩衫,双手通 红,在搬运伤员。……可怕,可怕……这就是革命的真面目!……” 达莎突然如此生气,她紧闭嘴唇,一句话也没有搭理这个苍白、蜡黄的神经质 的人,就到屋里去了。呼吸了外面的新鲜空气后,她感到一股浓重难闻的消毒剂和 痛苦不堪的人的身体的气味迎面扑来。 每个房间里,在用没有刨过的木板搭成的、密密地摆放着的床铺上躺满了伤员。 她在手术室里找到了医生,那个女子中学的教员在被赶出去之前,就在这间房子里 写他的学位论文。医生正在用毛巾擦他那裸露到臂肘以上的毛茸茸的胳膊,看见达 莎,就用一只褐色的眼睛朝她丢了个眼色。 “喂,怎么样,您已经呼噜呼噜地睡了一觉?这期间我可是做了一次有趣的手 术:把一个小伙子的小肠切掉了大约五俄尺,过一个月,我还要和他一起喝伏特加 呢。这里还送来了一个指挥员,是严重的脑震荡。……我给他注射了樟脑,心脏正 常,可是现在他还神志不清。……您注意一下他的脉搏,如果减弱,就再给他打一 针。……” 他把毛巾搭在肩上,就领着达莎走到一张床铺前。伊万・伊里奇・捷列金仰面 躺在上面。他的眼睛使劲眯缝着,好像有种令人目眩的光线刺眼似的。两片搭拉着 的嘴唇紧闭着。医生抓住他放在胸前的左手,摸摸脉搏,轻轻摇动一下,说道: “您瞧,现在好了,原是因为痉挛,这只手的肌肉发紧。……我告诉您,脑震 荡有时会出现异常的情况。……对这种病,人们还研究得不够。……它的机理如同 婴儿的惊风。……中枢神经系统无法防范意外的攻击……” 这句话医生说了一半就中断了,因为他自己也感到一种突然的震荡,尽管程度 轻微。……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轻轻地跪在床铺前,把整个脸贴在指挥员那只 被医生放下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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