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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梅里森的团队和全师一起正沿着顿河左岸退却,日日夜 夜地摆脱掉装备精良、按正规化组建的顿河军第二纵队的先头部队。梅里森团的人 员,因为战斗和夜行军,既吃不上热的食物,又不能睡觉和休息,都已经精疲力竭 了。克拉斯诺夫的哥萨克兵对草原上的每一个峡谷、每一道水沟都非常清楚,他们 把敌人逼到那些适于攻击的地方。黎明时分,他们的步兵就开始了密集射击,以吸 引注意力,而骑兵连却穿过峡谷的小山沟从两翼包抄,打着唿哨,呐喊着,疯狂地、 出其不意地猛扑过来。 梅里森对战士们说:“沉着镇静,同志们,这是最主要的,万众一心――这就 是我们的力量。这些蚊叮虫咬吓不倒我们。我们知道为什么而战,对我们来说,死 亡并不可怕,而哥萨克人,虽然很勇敢,可是很贪婪――他只要战利品,不愿意丢 掉性命,而且更舍不得他的马。” 伊万・高拉的连队担任后卫,掩护辎重车队,每辆大车上都躺着伤员。决不能 把他们留下来,而且也没有地方可留,哥萨克人不抓俘虏――一场战斗之后所有幸 免于死的、佩带红星的人不是被骑兵就是被步兵剥个精光,然后砍死;杀个痛快之 后,他们就骑马而去,一边在马鬃上揩着刀锋,一边还不时回头望一望那些被砍碎 的可怕的尸体。 在顿河流域,什么时候也没有听说过像在维申斯克、库尔莫维尔斯克、耶萨乌 洛夫斯克、波杰姆金斯克、尼日涅―契尔斯卡、乌斯吉―梅特维廷斯克等等这些富 饶的镇子所掀起的那种疯狂的仇恨,来自诺沃契尔卡斯克的鼓动员都到过这里,而 有些镇子,连首领克拉斯诺夫都亲自去过;他们用钟声把“拯救顿河集团”召集起 来,按照古老习俗脱帽、鞠躬,号召全体哥萨克人磨快军刀、踏上马蹬:“你们的 时刻到来了,起来,自由的顿河!……我们要像可怕的哥萨克乌云那样向察里津挺 进,捣毁共产党员们的该死的巢穴,把红色瘟疫从顿河清除!……他们不愿意让顿 河人民生活得富足、快乐!他们要掠走家禽与牲畜,把我们的土地分给以前土拉和 奥廖尔的农民,要共我们的妻,要把你们,哥萨克人,你们这些勇士,顿河上地的 精英,发配到矿井里去,一直到死……不让他们掳掠上帝的神殿,保卫我们家乡的 祭坛!不要吝惜生命。……伟大的顿河军的首领会把察里津交给你们三天三夜。” 连长伊万・高拉,身材颀长,有点驼背,由于缺少睡眠脸色显得黑乎乎的。这 些天来,他对出现在草原边缘上的、骑在马上的哥萨克已经习惯了,也摸清了他们 的脾性,因此,决不让部队毫无道理地形成散步线,而是吩咐战士们一直前进,连 头也不回。 走在前面的是辎重车队,挤得紧紧的,车毂相击;后面是一长队衣衫褴褛、面 容消瘦的士兵,他们步履蹒跚,艰难地走着,眼睛死盯着脚底下。最后是伊万・高 拉,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似的。半年之前,他还是个身强力壮的人,可是那年夏 天,在一次征粮时,他在棚子里被人用斧子砍了一下,头都受了伤,在利哈战斗中 又受了震荡,这些伤的后果都显示出来了。他有时挺精神,有时走着路就开始打盹, 一种令人快慰的回忆浮现在模模糊糊的眼睛面前――夏日黄昏,人们坐在木头上, 蝙蝠在头顶上飞来飞去……或者――一片绿茸茸的车前草,上面放着一个印花布枕 头,笑嘻嘻的阿格丽彼娜坐在上面……他驱赶着这些幻想,稍稍停住脚步,正一正 肩上的步枪,睁开沉甸甸的眼皮,看一看行进中的人们,载着摇摇晃的伤员的大车 和在他心头浮动的平坦的、干枯的大草原――空荡荡的,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电 线杆,只有那褐色的、平淡乏味的、令人忧郁的一片在浮动、摇曳。……他绊了一 下,摇着头。……唉,现在只要能把手搭在车栏杆上,跟着大车走,脚挪动着,打 一会儿盹该多好啊! 瞧,又来了!那些骑马的人的小小身影又在草原边缘上会集在一起,接着,从 那里传来了枪声,子弹发出阵阵呼啸,好像无辜的人在哭号。 “振作起来,同志们,注意!嗨,不要在车队里睡觉!……” 他妻子阿格丽彼娜手臂受了伤,坐在一辆大车上。达莎和库兹玛・库兹米奇跟 在一辆大车后面走着。 mpanel(1); 黑暗中发出一阵连续不断的叫喊声。辎重车队停了下来。达莎立刻靠在一辆大 车的栏杆上,把头枕在手臂上,迷迷糊糊之中,她听见伊万・高拉走过来,小声地 与坐在这辆车上的阿格丽彼娜说起来: “真想抽一口烟,我简直支撑不住了。” “为什么停下来了?” “休息一下,五点钟再走。” “谁告诉你的?” “来过一个传令兵。” “把你的头靠在我身上,万组沙,睡一会儿吧。” “嗯,睡会儿吧。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就是要睡――我们的小伙子们站在哪里, 就在哪里倒下了。……你为什么没有睡,卡帕[注],手疼吗?” “疼。” 大车轻轻地嘎吱嘎吱响起来――他把阿格丽彼娜搂在怀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像一匹疲惫的马。 “那个传令兵说:哎哟,他们的部队正在卡拉奇和尼日涅―契尔斯克渡过顿河! 部队后面跟着举着神幡的神父,还拉着一桶桶伏特加。哥萨克人喝得醉醺醺的,飞 跑着去冲锋陷阵,简直是十足的屠夫!……” “吃点面包吧,万纽沙。” 他慢慢地嚼起来。他挺费力地咽着,一面含含糊糊地说道: “我们已经到了顿河边上。离这不远本来应该有条渡船,哥萨克把它弄到对岸 去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停下来的。” 大车又晃了一下――伊万・高拉下了车,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一切都寂然无 声――不论是人还是马。达莎用鼻子在袖筒里呼吸着。……为了能与心爱的人有这 样片刻的艰难的温存,她可以献出一切。好一颗艳羡的、忌妒的心!以前你想些什 么?期待什么?你心爱的、珍贵的人儿曾经就在身旁,可是你疏忽了,永远地失去 了他。……现在你又叫他、喊他:伊万・伊里奇,万尼亚,万纽沙…… ……库兹玛・库兹米奇叫醒了达莎。她钻在大车底下躺着。可以听到枪声。天 际露出绿色的曙光,天气那么寒冷,冻得达莎牙齿在嗒嗒发抖,她不住地往手指上 哈气。 “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快拿上背包,走,有伤员。 下面河边又响起了枪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那么响亮。达莎挺费劲地站了起 来,她在冰冷的地上睡了一小会儿,全身都僵了。库兹玛・库兹米奇正了正她佩带 的卫生员臂章,往前边跑去,又返回来,说道: “走啊,亲爱的,振作点!……我们的人就在这儿,不远。……您没听见什么 地方有人哼哼吗?没听见?” 他又跑了起来,还不时停下来,伸着脖子,仔细地观察着。达莎并不注意他那 种手忙脚乱的样子,只觉得他是这样胆小,不禁有些厌恶。…… “亲爱的,俯下点身子,没听见子弹在吱吱响吗?” 其实这些都是他的臆想――既没有什么伤员在呻吟,也没有什么子弹在呼啸。 霞光在燃烧,前面白茫茫一片,仿佛河水溢出了堤岸。这是低低地笼罩在河面和岸 边光秃秃的柳丛上的一片秋天的浓雾。伊万・高拉站在浓雾里,仿佛站在齐腰深的 牛奶里。前面是一个戴着高帼子的战士,再前面还有一个,又是一个,全都只能看 到上半身。他们向顿河高高的右岸眺望,那边没有被大雾迷漫。那儿,在黑糊糊的 灌木丛后面,数不清的缕缕青烟在宁静无风的天空中升起。 这些情景,库兹玛・库兹米奇也看到了,他高兴得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他睁 大眼睛,说道: “看啊,看啊,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那边发生什么事啦!这是跟在军队 后抢劫来了。有成千上万辆大车。……这是拔都[注],游牧民族,波洛伏齐人[注]!…… 看问,看啊,卸掉辔头的马匹、大车……看,躺在篝火旁边的那些大胡子,靴筒里 还插着刀子。……看啊,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这种情景,一辈子也只能梦见 一回!……” 达莎既没有看见什么大车、马匹,也没有看见什么躺在篝火旁边的哥萨克人。…… 可是她还是觉得挺可怕。伊万・高拉扭过头来,用手指一指,要他们蹲在雾里。库 兹玛・库兹米奇仿佛沉浸在一本惊人的故事书中似的,嘟嘟囔囔地说起来: “这最好让我们的知识分子看一看。啊!这是一场讲述不出来的梦。……你瞧, 他们要宪法!他们想统治俄罗斯人民!……唉,唉,唉,他们编造了关于俄罗斯人 民的故事――什么能忍耐啦,懒散啦,信神啦……唉,唉,唉,……这是什么样的 人民啊!……他站在齐腰的雾里,又威严又聪明,了解自己的命运,眼睛注视着一 群波洛伏齐人。……这个巨人正束紧腰带,戴好了手套――这在任何历史上都不曾 有过。……” 远方的步枪和机枪的射击声突然中断了。库兹玛・库兹米奇的话说了一半就停 止了。站在前面的伊万・高拉回过头来。河的下游响起两声低沉的爆炸声,立刻, 一片浑浊的紫红色火光在雾中迷漫开来。远处传来一阵喊声,随即,枪声又大作起 来。 “真的,我们的人在对岸把那只渡船烧了,”库兹玛・库兹米奇从雾中探出头 来,“嗨,这会儿那边准有一场厮杀,嗨,一场厮杀。” 伊万・高拉和他的一队战士弯着腰跑到岸边;隐藏在灌本丛中。草原上一片霞 光。雾变得稀薄起来,在光秃秃的柳枝中间浮动、飘散。在雾气笼罩的岸坡下,河 面上突然响起一阵可怕的喊声,达莎用拳头堵住耳朵,库兹玛・库兹米奇扑倒在地 上。 打击声、碰撞声、枪声、号叫声、哗啦啦的水声、手榴弹的爆炸声。 随后,伊万・高拉从灌木丛中出来。他走着,吸人一口口空气,吃力地喘息着。 他头上没戴帽子,可是手里却拿着两顶红帽圈的哥萨克便帽。他走到达莎跟前,说 道: “我派担架来,您赶快跑到河边去――那儿有两位同志需要包扎。……” 他看了看帽子,扔了一顶,把另一顶往头上一扣,一下子拉得遮住了额头。 “想坐船过来包抄我们,那些浑蛋。……走吧,不要害怕,那边已经把他们全 都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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