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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阴暗的早晨 以胜利者的身份活着,或者光荣地死去…… ――斯维雅托斯拉夫[注] 1 篝火旁边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从草原上的峡谷刮来的寒风吹着他们的脊 背,在麦粒早已脱落的麦秸中呼啸。女人将腿蜷在裙子底下,把手插在厚呢大衣的 袖筒里。在那条一直遮到眼睛上的针织头巾底下,只看见她那挺直的鼻子和执拗地 紧闭的嘴唇。 篝火不旺,烧的是干粪饼,这是那个男人刚才从峡谷里的一个饮马场捡来的, 弄来了好几抱,天气很糟――风越刮越大了。 忧郁地站在窗前,在壁炉里木柴的噼啦声中,领略大自然的美景,那当然要舒 服多了。 ……唉,我的天,忧伤,大草原的忧伤!……” 那男人小声地、挖苦地说着,带着某种喜悦。女人将下巴转向他,可是没有张 嘴,没有应声。由于漫长的旅程,由于饥饿,再加上这个人的唠叨不休,洋洋自得 地猜度着她最隐秘的思想,她感到累极了。她微微仰起头,从垂下来的头巾下望着 几乎已辨别不清的小山后面那秋日的朦朦胧胧的一抹夕阳――它已成了一条窄窄的 裂缝,再也不能将光辉照耀在荒凉而寂寥的草原上了。 “现在让我们来烤点马铃薯吧,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让身心快活快活。…… 我的天啊,要是没有我您可怎么办?” 他弯下腰,拣了几块厚实点的粪饼,翻来覆去地摆开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 炭火上。他扒开一点炭火,从长外衣的大口袋里掏出几个马铃薯,把它们埋在里面。 他的脸红扑扑的,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狡黠的、甚至更像调皮的神情;他长着肥 大的、尖端扁平的鼻子,留着稀稀拉拉的胡子和乱蓬蓬的唇益,还不时地吧陪着嘴。 “我一直在琢磨您的事,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身上很少有粗野的东西, 也缺少顽强,连您的文明开化也是浅薄的,亲爱的……您是一个红苹果,刮甜的, 可是还没有熟。……” 他一面说着,一面摆弄着马铃薯――这些马铃薯,是他们刚才从一个草原村庄 经过时,他在菜园里偷的。他那肥大的鼻子由于警火的灼热而闪闪发光,鼻孔在狡 猾而机灵地霸动着。这个人叫库兹玛・库兹米奇,聂菲朵夫。他高谈阔论,并且揣 度她的思想,使达莎烦得要死。 他们是几天前在火车上认识的,那列火车按照莫名其妙的时刻表和路线慢慢腾 腾地走着,后来被白匪哥萨克弄出了轨。 达莎乘坐的最后一节车厢还停在轨道上,一挺机枪猛然扫射过来,车厢里的人 都逃进了大草原,因为,按当时的惯例,乘客料定会遭到抢劫和迫害。 这个库兹玛・库兹米奇在火车上就注意到了达莎,――不知什么地方她很投他 的脾气,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那种直率的谈话。如今,天废股亮了,在这荒凉的大 草原上,倒是达莎自己拖住了他。他们的处境很惨:从土坡下面车厢翻倒的地方传 来了枪声和喊声,随后就腾起一片火焰,驱走了衰老的牛芳草和覆盖着浓霜的干枯 的苦艾丛那阴森森的黑影。在这一望无际的千里旷野里,他们可到哪里去呢? 库兹玛・库兹米奇一边与达莎并肩朝着透出绿色晨畴的方向走去,从那儿飘来 一股炊烟味儿,一边举着例子议论着:“您不仅受了惊,美人,而且我觉得您好像 很不幸。我呢,虽然遭到种种波折,可从来不知道不幸,更不知道苦闷。……我做 过神甫,可是因为自由想象而被解除了教职,关在一所寺院里。眼下,我到处流浪, 正像古话所说的,‘四海为家’。如果一个人为了幸福必须要有一张温暖的床,一 盏宁静的灯,背后还要有一架书,――那么他肯定不懂得幸福。……对这种人来说, 幸福永远是――明天,可是,在某个倒霉的一天,明天没有了,床也没有了。这种 人,永远只会唉声叹气。……你瞧,我在草原上走着,鼻子闻到一股烤面包的香味 ――那就是说,那边有座村庄,很快我们就会听到狗叫了。我的天2瞧,天要亮了! 我旁边――一个天使模样的旅伴,她在受苦,引起我的哀怜,使我真想跺脚。我是 什么人?――我是一个最最幸福的人。我口袋里总是装着一个小盐袋。我常常可以 从菜园里弄到几个马铃薯。前面是什么?――一个充满感情冲突的花花世界。…… 对我们知识分子的命运,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思考得很多很多。这些人不 是俄罗斯人,我要告诉您。……一阵风就把他们吹走了,您瞧吧――唉――一片空 白。……而我,一个被解除教职的人,却游戏人间,走着自己的路,并且还打算长 时间地这样胡闹下去。……” mpanel(1); 要是没有他,达莎可就完了。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会惊慌失措。当太阳升 起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小村庄,这村庄坐落在光秃秃的草原上,连棵 树木也没有,马厩已经空了,土墙农舍的屋顶也给烧焦了。在井边,他们遇到了一 个头发斑白、怒气冲冲的哥萨克人,背着一支别丹式步枪[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从搭拉下来的眉毛底下狂怒地闪动着,他大声喝道:“滚开!”库兹玛・库兹米奇 赶忙哄着那个老头道:“可觅到食啦!老爹,唉呀,我的故乡呀!……我们白天黑 夜地逃避革命,双脚都挪不动了,舌头渴得裂开了,劳你的驾,把我们打死吧!反 正也无路可走啦。”老头儿原来并不可怕,甚至还直掉眼泪,他的儿子们都被动员 到马蒙托夫军团里去了,两个儿媳也离开村庄到镇子上去了。眼下他连地也没有耕。 红军经过――把他的一匹马动员走了;白军经过――又动员去了他的家禽。眼下就 他一个人待在村子里,只有一点发霉的面包,揉搓的还是去年的陈烟叶。…… 他们在这里休息了一下,夜里继续朝着察里津的方向走去,从那里到南方去就 方便多了。他们夜里赶路,白天睡觉,多半躲在隔年的禾秸垛里。库兹玛・库兹米 奇总是避开人多的地方。有一次,他从一个白垩土风上眺望一个镇子,在长长的池 塘两边参差错落地散布着白色农舍,他说道: “如今一个人在人群当中可能很危险。尤其是那些连自己也不知道需要什么的 人。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这会使人不理解,让人怀疑。俄国人性情急躁,达丽娅 ・德米特里耶芙娜,而且过于自信,往往不能很好地估量自己的力量。你交给他一 个任务――看起来好像超乎他的能力,但是很重要的一个任务,――为此他会跪倒 在你面前。……可是你走到下面那个镇子里去,他们就会寻根问底地和你攀谈起来。 您怎么回答?知识分子?您只好说什么也没有决定,的确什么也没有决定,连一件 事也没有决定。……” “听着,别打扰我好不好?”达莎小声说道。 不管她怎么坚持――由于自尊心和不情愿――库兹玛・库兹米奇终于还是把差 不多所有的事情从她那儿打听出来了:关于她父亲布拉文医生,她丈夫红军指挥员 伊万・伊里奇・捷列金,她姐姐,“美丽、温柔、高贵”的卡嘉。有一次,晴朗的 一天快结束了,达莎在麦秸里美美地睡了一觉,她走到小河边,洗洗脸,梳了梳针 织头巾底下散乱的头发,然后吃了点东西,精神很愉快,没等人问,她自个就突然 说起来: “……您瞧,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我再也无法在萨马拉我父亲那儿住下 去了。……您认为我是个寄生虫。可是您瞧,我对自己的看法比您坏得多。……不 过我倒不觉得自己是个逆来顺受的人,是最差劲的一个人。……” “我明白。”库兹玛・库兹米奇咂了下嘴,答道。 “您什么都不明白。……”达莎对着火苗眯缝着眼睛。“我的丈夫冒着生命危 险,仅仅是为了和我见一会儿面。他坚强,勇敢,是个敢于决断的人。……可我呢? 为了像我这样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值得去冒生命的危险吗?这次会面之后,我就用头 撞窗台。我恨我父亲。……因为一切全是他的过错。……一个多么可笑而渺小的人! 我决定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去寻找姐姐卡嘉――她会理解并会帮助我的,她聪明, 像琴弦一样敏感,我的卡嘉。请您不要笑,我应当做点平凡、崇高而必要的事,这 就是我想做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着手。不过现在您不要对我高谈革命。……” “我不打算与您高谈,亲爱的,我洗耳恭听并衷心同情。” “哟,衷心――算了吧!……就在这个时候,红军逼近萨马拉。……政府溜之 大吉――真是卑鄙无耻。……父亲要我跟他一块儿走。当时我们有一场谈话,―― 大家都原形毕露――他和我。……父亲派人去叫警察:‘你要被绞死的,我亲爱的!’ 自然,谁也没有来,人们都跑光了。……父亲带着一个公文包急忙跑到街上,我从 窗口还向他喊了最后几句话。……我对任何人也没有像对我父亲那么恨!哦,后来, 我把头埋在头巾里,倒在沙发上大哭了一场!我过去的全部生活就此割断了。……” 他们就这样在大草原上走着,经过那些因为内战而激奋起来的村镇,几乎碰不 到人,也不知道这些地方正在展开流血事件:强大的顿河部队的七万五千大军8月份 吃了败仗之后,第二次又进军去包围察里津。 库兹玛・库兹米奇一边在灰里扒着马铃薯,一边说道: “要是您太累,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那么今夜可以休息一下,反正没人 催我们。不过,这个歇宿的地方选得不太好。从峡谷吹来的风叫我们无法睡觉。还 不如我们在星光下慢慢地走好呢。啊,世界多美啊!”他仰起狡黠的、红扑扑的脸, 仿佛在查看一下,天国的一切是否完好无损。“难道这不是奇迹中的奇迹,亲爱的? 这儿有两个小虫子在宇宙间爬行,以好钻研的头脑,观察着一个比一个更惊人的事 物的变化,得出不要我们负任何责任的结论,解除了饥渴,而又不强迫自己违背良 心。……不,不要急急忙忙地赶快结束我们的旅行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盐袋,把一个马铃薯丢在手心里,不住地吹着手指,随后把它 掰开,递给达莎。 “我看过很多很多书,在我的头脑里,这堆东西杂乱无章。革命把我从寺院的 牢房里解放出来,不大温柔地把我扔进了生活里。萨拉托夫的一个区民警局的局长, 人挺聪明,我被他监禁了两个星期,在他亲笔给我填写的那张身份证上写着:职业 ――寄生,教育――伪科学,信念――无原则。这样,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 当我口袋里只有一个小盐袋,自己已经绝对自由的时候,我才懂得了什么是生活的 奇迹。塞满我心里的那些无用的知识开始被淘汰,不过,有许多东西甚至在交换价 值的意义上还是有用的。……譬如人的手掌的研究,或者说手相术――我存着的这 点盐经常能得到补充就主要归功于这门科学。” 达莎没有听他说话。或许是为了那寒风带着无家可归的忧愁尖声细气地在麦秸 中间呼啸,她真想哭一通;她总是不住地转过脸去,望着那暗淡的余晖。由于要寻 找伊万・伊里奇、寻找卡嘉、寻找她自己而必须要跨越那无边无际的地域,绝望就 笼罩在她的心头。要是以前,达莎肯定会深切地怜悯自己是这样的无助、渺小,这 样被抛弃在寒冷的大草原上,甚至会得到慰藉的。……不,不!……她从库兹玛・ 库兹米奇手里接过马铃薯,嚼着,和眼睛一起吞下,……她回想起了还在彼得堡时 收到的卡嘉的信中的话:“过去的死去了,永远死去了,达莎。” “除了完全脱离生活外,漫无目的的奔忙、行为放荡也是我们知识分子的恶习 之一,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以前有时候曾看到过那些自由职业者是怎 样走路的――有的自由主义者家山羊似的急躁地跺着脚,仿佛被烫着一样。……上 哪儿去?干什么?……” 这个令人讨厌的人一直在说呀,说呀,自吹自擂着。 “不,必须赶路了,当然,我们走吧!”达莎说道,把脖子上的针织头巾使劲 拉拉紧。库兹玛・库兹米奇探询地看了看她。这时,在峡谷的黑影里突然闪了几下 火光,接着枪声就轰然大作起来。 第一阵枪声刚刚响起,荒无人烟的大草原就活跃起来了,草原上空那条余晖的 缝隙在远方的乌云中已经合拢起来。达莎抓着头巾的两头,就连站起来也来不及了。 库兹玛・库兹米奇急忙踩灭篝火,可是风更强劲有力地刮起来,把火星吹起。火星 映照出飞奔的骑手。他们伏在马鬃上,抽打着马匹,躲避着从峡谷里射出的子弹。 一切瞬息即逝,接着又是一片寂静。只是达莎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峡谷里 开始喊叫起来,随即从那里涌出一群荷枪实弹的人。他们在大草原上展开阵势,小 心翼翼地前进着。一个离得最近的人转向篝火,用年轻人的破嗓子喝道:“嗨,什 么人?”库兹玛・库兹米奇有准备地将手指张开,把双手举到头顶上。一个穿士兵 大衣的青年走过来。“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他那眉毛乌黑的,善于当机立断的脸 转向篝火旁边的这两个人。“侦察员?白军?”没等回答,他就用枪托推了一下库 兹玛・库兹米奇:“走,走,边走边说……” “我们,说实在的……” “实在什么?你没有看见我们在打仗吗?” 库兹玛・库兹米奇不再继续争辩,与达莎一起被押送走了。队伍行进得那么快。 他们差不多在跑。当走到几所盖有麦秸屋顶的农舍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在那儿 的一个小池塘旁边,马在卸掉牲口的大车中间打着响鼻。有个人呼唤队伍停止前进。 战士们围着他,说了起来: “我们退却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从西翼压迫我们,好些混蛋……就在不 远的地方,在一条小沟里,我们与一个骑兵侦察小分队遭遇了。” “溜了,好样的!”那个被战士们包围着的人讥讽地说,“你们的指挥员在哪 儿?” “指挥员在哪儿?嗨,指挥员,伊万!……快来呀,团长叫您!”响起一片说 话声。 一个身材高大、有点驼背的人从黑暗中出现了: “一切都好,团长同志,没有损失。” “布置岗哨,安排警戒,让战士们吃饭,不要点灯,过后到我屋里来。” 人们散开了。小村庄仿佛走空了,黑暗中只听到低声的命令和哨兵的呼喊声。 后来,就连这些声音也沉寂下来。风吹着屋顶上的麦秸瑟瑟作响,在池塘旁边的柳 树那光秃秃的枝权间低声呼啸。那个年轻的红军战士走近达莎和库兹玛・库兹米奇。 在村庄上空明亮的星光下,他的脸显得消瘦、苍白,眉毛黑黑的。达莎仔细打量着, 心想,这准是个姑娘。……“跟我来,”他严肃地说道,带着他们进了屋子。“在 穿堂屋里等着,找个地方坐下。” 他推开门,随手又关上。从门后传出那个队伍指挥员的低沉的、有些粗野的、 嘟嘟囔囔的嗓音。这声音说得那么久,那么单调,使得达莎把脑袋靠在库兹玛・库 兹米奇的肩上。“没关系,我们会脱身的。”他小声说。门又开了,红军战士用手 摸到两个坐着的人,又重复道:“跟我走!”他把他们带到院子里,四下打量着, 该把俘虏关到什么地方去?他指了指一个盖有麦秸屋顶的低矮的仓房,仓房上的门 已被卸下来。达莎和库兹玛・库兹米奇走进去,红军战士在高高的门槛上坐下,步 枪一直没有松手。仓房里有一股面粉和耗子味儿。达莎有点绝望地说道: “可不可以坐在你旁边?我怕耗子。” 他不情愿地挪了挪,她就挨着他在门槛上坐下。红军战士忽然打了个哈欠,甜 甜地,像孩子似的,斜着眼睛瞟了达莎一眼: “就是说,是侦察员了?” “听我说,同志,”库兹玛・库兹米奇从黑暗中走近他,“请允许我向您解释 一下……” “以后再说。” “我们是和平居民,逃难的……” “嗯,和平居民……怎么会这样――和平居民?你们在哪儿找到和平啦?” 达莎把后脑勺靠在门框上,端详着这个人那眉毛乌黑的漂亮的脸庞,微微翘起 的鼻子那清秀的轮廓,圆鼓鼓的小嘴,好看的下巴,突然问道: “您叫什么名字?” “这与事情不相干。” “您是女的吧?” “这也不会叫您更好受些?” 话说到这里也就该结束了,可是达莎还不肯把目光从这张美丽可爱的脸上移开。 “您为什么跟我说话像跟敌人似的,”她轻轻地问道,“您并不了解我。您为 什么预先就认为我是敌人?我只是一个俄罗斯女人,和您一样。……或许,只不过 我比您吃的苦更多些。……” “什么――俄罗斯女人?……俄罗斯――这是什么意思?……资产阶级!”红 军战士有点口吃,因此皱着眉头说道。 达莎的嘴唇张开了,好像一切都成竹在胸,她突然挪动了一下,在他那粗糙而 灼热的腮帮上吻了一下。红军战士没有料到这一着,便朝达莎眨巴眨巴眼,睫毛抖 动着。……他站起身来,抓起步枪,后退一步,将步枪的皮带背在肩上。 “不要这样!”他威胁地说,“这帮不了你的忙,女公民。……” “那么什么,什么能帮我的忙呢?”达莎热情地问道,“您现在找到了要做的 事情,可我还没有找到。……我拼命地摆脱了那种生活。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跑了 出来。……我真羡慕您。……我也想这样――军大衣上束上一条皮带!” 她是那么激动,把头巾从头上撩开,用尽力气把它紧紧地攥在拳里。 “对您说来,一切都很清楚,一切都很简单。……您为什么打仗?为了让女人 不再流泪,让她们可以遥望这些星星。……我也想要这样幸祸。……” 她说着,他听着,并不打算制止她,他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激情弄得局促不安。 这时,连长从屋里走出来,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喂,阿格丽彼娜,把那些坏蛋带到这里来!” 团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光芒,嘴里叼着烟斗,连长的脸粗糙得像树皮, 两个人都穿着军大衣,戴着有遮檐的便帽,坐在屋里的桌子旁,将胳膊肘撑在桌面 上,面前点着一盏油灯。连长吩咐站在门口的达莎和库兹玛・库兹米奇走近些。 “你们为什么呆在草原上的军队驻地?” 他的眼睛不是随便望着什么地方,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眼睛。在这种目光 下,达莎一下子变得软弱无力了,她张开干裂的唇髻,小声地说: “他会告诉你们的。我可以坐下吗?” 她坐下了,抓住长凳的边缘,瞧着跳动在破瓦盆里的火苗。库兹玛・库兹米奇 吧嗒着嘴,倒换着脚站着,开始讲述他怎样在草原上发现了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 娜,他们又怎样一边向顿河前进,一边主要在谈论一些高尚的话题。关于他们旅途 这方面的情况,他讲得很详细,上气不接下气地急急忙忙地说着,生怕给打断。可 是那两个指挥官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活像两块石头。 “要从大的范畴去思考伟大的事业,指挥官公民,我想说什么?我要感谢革命, 因为它使我们从令人沮丧的琐屑事物中摆脱出来。人,这种像神灵一样的生物,天 生就是为了完成崇高的任务,就像俄耳浦斯[注]用竖琴的琴弦那样使顽石获得生命, 使野兽的狂怒平息下去――然而,就是这个人却在冒着黑烟的小油灯下沾着唾沫数 钞票,玷污自己的心灵,还想方设法怎么更狡猾地欺骗邻人。……感谢你们摧毁了 这种庸俗的生活,一想起这种生活心里就难受。……再也没有什么东西玷污了,不 管你愿意不愿意,你也要转到崇高的事情上去。……这就是我的一片诚心的证据。……” (他掏出一个小盐袋。)“瞧,这就是我惟一的财产,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其余 的东西我或者去讨,或者去偷。可是,指挥官公民,我想和你们理论理论。……你 们的斗争是为了人的幸福,可是你们却往往把人忘记了,在你们的字里行间,人这 个字眼消失不见了。不要把革命和人分开,不要把它变成一种抽象的哲学,因为哲 学就像一股烟,它摆出一副迷人的面孔,随之就无影无踪了。……这就说明了我为 什么同情这个女人的命运,在她身上我翻阅着一篇吸引人的、富有诗意的故事,其 实,这样的故事在每个人身上都能看到,只要怀着好奇心渴望去接近他。……要知 道,这是宇宙在你们这些穿着褴褛的大衣和破烂的鞋子的人面前运行着。” “胡诌得可真妙!”团长喷了一口烟,说道。 “好吧,把证件拿出来看一看,”连长接着说。他拿过库兹玛・库兹米奇和达 莎的身份证,把油灯挪近一点,低低地俯下身子,用手指沾着唾沫,仔细地翻看着。 团长有时深深地叹口气,吸一吸那只已经烧焦的烟斗,这只烟斗在他的唇髭底下喷 云吐雾已经是战争的第五个年头了。 “您父亲是谁?”连长问达莎。 “布拉文医生。” “他不是以前萨马拉政府的部长吗?” “是的。” 连长向团长看了一眼,把达莎的身份证递给他。他皱着眉头,向库兹玛・库兹 米奇问道: “那么您呢?您是一头‘小马驹’[注]吧?” 库兹玛・库兹米奇好像早就期盼着这样的问话,于是高高兴兴地在地上磨擦着 他那双破破烂烂的鞋子,说道: “我曾经两次被神学校开除,――因为玷污圣餐和作了带有自由思想的讽刺诗。 我父亲是萨拉托夫的监督司祭,他曾经两次亲手狠狠地揍我,把我背上的皮抽得稀 巴烂。后来的履历都附在身份证上了。……” 连长没有听他说话,却斜着眼睛瞟了达莎一下: “您的问题很严重。……您要把全部实情都说出来。”他翻看着身份证,一边 皱了皱眉头,并且哼哼了一声,“这样您或许还有救。是的,问题很严重。” 达莎瞪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他。这时,站在门口的阿格丽彼娜固执地说: “伊万,她可以信任,我和她谈过了。……” 连长仰起大鼻子,盯着阿格丽彼娜。团长微微一笑,库兹玛・库兹米奇不住地 点头,他那红红的脸上显出高兴的样子。连长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在什么地方? 这是在晚会上吗?”(团长那鬈曲的髭须颤动起来,眼睛眯缝着。)“红军战士契 勃列兹,你有什么理由干扰审问?……” 阿格丽彼娜气得喘着粗气,要是团长不在场,她准会像站在栅栏边的村妇那样, 毫不犹豫地跟连长顶嘴。……可是,他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红军战士契勃列兹,到门外去。” 阿格丽彼娜只是闪动了一下她那乌溜溜的眼睛,把枪托往地上砰地戳了一下, 抿紧嘴唇,走出了农舍。连长呼了哼鼻子,伸手到口袋里掏烟斗。 “这就是说,您已经在这里进行过宣传鼓动了?……” 达莎低下头,答道: “我请您相信我。如果您不相信,那我就用不着说了。我父亲布拉文,是你们 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他要把我处决,我就从萨马拉逃了出来。……” 连长把他的一双大手往油灯前一摊。 “女公民,怎么能相信您呢,您在说瞎话。” 这时候,团长从嘴里拿出烟斗,在袖子上擦了擦,庄重地说道: “别着急,高拉,她说的也许是那么回事。……您姓捷列金娜?”(达莎用几 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是的。”)“你丈夫的本名、父名还记得吗?” “伊万・伊里奇。” “沙皇军队的上尉?” “我想……是的……” “是在红军第十一军当连长?” “您认识他?” 达莎急忙冲向桌子,她满脸通红;刚才她还颓丧地坐着,死气沉沉的,这会儿 脸上都乐开了花。 “我最后一次见到伊万是在他冒着枪弹从屋顶上逃跑的时候。……这件事的经 过是这样……” “您坐下,静一静,”团长说道,“我认识伊万・伊里奇,我们一起参加过德 国战争,又一起从俘虏营里逃出来。我的名字叫梅里森,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或 者他什么时候跟您提起过我吧?在红军里,大家也都知道他。”他转向连长说: “这件事儿,你女人可比你品味得正确。”接着他又对达莎说:“您去休息一下, 明天我们再谈。您可以在这里安顿下来。走过寄堂屋,那边就是厨房。愿您安安静 静地睡一觉。” 达莎和跟在她后面的库兹玛・库兹米奇――两个指挥官似乎已经不再注意他了 ――经过穿堂屋走进烧得暖暖的、空荡荡的厨房。库兹玛・库兹米奇功达莎爬到睡 炕上去:“让骨头暧和一下,把一个礼拜缺的觉在一夜里睡够。让我来扶您上去, 亲爱的。……” 达莎费劲地爬到暧炕上,解开头巾,把它垫在腮帮底下,把大衣盖在身上,把 腿蜷起来。这里挺舒服,有一股热烘烘的砖头味和面包的焦糊味。惯常与人共居的 蟋蟀唧唧地叫个不停,不让达莎立即睡熟,睡梦只是像薄膜一样罩着她,蟋蟀那唧 唧唧唧的叫声,仿佛用灰色的针脚把她的梦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她觉得那好像是节拍器在击打,她坐在钢琴旁,木然地搭拉着手。她的心因为 期待而惊恐不安地跳着,但听不到亲爱的、所崇拜的人的脚步声,――蟋蟀的唧唧 声又响起来,一声接着一声。 “多么宁静!多么宁静!”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反复说着,“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可怜的达莎。……可是你从来不了解故乡。达莎,达莎……啊,不要打扰我……哦, 当然,这是乐队指挥的象牙棒在敲打,音乐马上就响起来了。……”蟋蟀又唧唧唧 唧地叫起来。…… 库兹玛・库兹米奇躺在炉灶下面的长凳上,他也无法立刻入睡――他吧嗒着嘴, 嘟嘟囔囔地说: “他们相信了,相信了。……他们的心真单纯。……要是我处在他们的地位上, 可不会那么快就相信――为什么?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人就是莫名其妙。……他们 相信了――坚强的人向来很单纯……他们的力量就在这里。现在已经把身份证还给 我们了――他们相信了。得了吧!你们需要头脑机灵的人吗?革命需要他吗?需要。…… 那么,我正是你们所需要的。……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我问您――革命需 要头脑机灵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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