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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早晨三点多钟,伊万・伊里奇从工厂步行回家。那是一个严寒的12月的夜晚。 连一辆出租马车也找不到。现在这个时候,即使在市中心也很难找到出租马车了。 捷列金在空旷的大街中央急匆匆地走着,呼出的热气凝成水汽,直往高高竖起的领 子中钻去。 在疏疏落落的街灯的光线中,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飘落下来的冰针。雪在脚下 发出很响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前面,淡红色的反光在一座房子的黄色的、平滑的正 面墙上闪烁。捷列金转过拐角,看见一个有栅栏的烤炉正喷着火焰,四周围着穿得 厚厚的、冻僵了的人影,他们笼罩在一团团的水汽的雾霭中。稍远处的人行道上。 大约有一百多人――女人、者头子和小伙子,排成一行,一动不动地站着:那是食 品店旁排队买食品的人。旁边有个守夜的人跺着他那穿着毡靴的脚,拍打着带手套 的手。 伊万・伊里奇瞅着那些贴在墙边、裹着围巾和毛毯、冻得直打战的人影,从他 们的旁边走过去。 “昨天维堡区有三个铺子被抢劫一空了。”一个声音说。 “也只有这么个办法了!” “昨天我去买半磅煤油,――他们回说:没有,再也不会有煤油卖了,可是捷 缅季耶夫家的厨娘走过来,当着我的面,按黑市价一下就买走了五磅煤油。” “什么价钱?” “两个半卢布一磅,姑娘。” “这买的是煤油吗?” “决不能放过那个老板,到时候,我们会记住他的!” “我姐姐说:奥赫塔区就有这么个老板,为了耍这种花招给抓起来了,把他的 头按在盐卤桶里,――那个家伙淹死了。亲爱的,而他还恳求放了他呢!” “便宜他了!应该让他们多受点儿罪。” “我们这会儿都快要冻死啦!” “而这时候儿他还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呢。” “谁在喝茶啊?”一个嘶哑的声音问道。 “他们都在喝茶。我的女主人――一个将军的老婆,十二点钟一起床,就那么 大口大口地喝,一直喝到深夜,――她的肚皮怎么会没有胀破?!笨蛋!” “而你得在这儿挨冻,还会害上肺痨病!” “您说的完全对,我已经在咳嗽了。” “而我的女主人,亲爱的朋友,――是个荡妇。我从市场回来,她身旁――餐 厅里总是坐满了客人,个个都喝得醉醺醺的。一进门他们就要煎鸡蛋、黑面包、伏 特加酒,――总之,都够粗野的。” “他们喝酒花的都是英国人的钱哪!”一个声音满有把握地说。 “您说的是什么啊?” “一切都被出卖了――我说的全是真话,请你们相信:你们站在这儿,什么也 不知道,今后五十年里,你们大家都要被出卖。整个军队也在被出卖。” “老天爷呀!” 又有一个患伤风的嗓音在问: “守夜的先生呢?守夜的先生在哪儿?” “有什么事?” “今天有盐卖吗?” “多半不会卖盐了。” “嘿,该死的!” “已经五天没有盐了!” “他们专喝老百姓的血,这些混蛋!” “你们打住吧,娘儿们!再这样嚷下去――你们的喉咙就要嚷坏了。”守夜人 用他那浑厚的男低音说道。 捷列金在排队的人身边走过去。那群人愤怒的闹哄哄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笔 直的大街重新阒无一人,淹没在严寒的雾气中。 伊万・伊里奇走到堤岸边,转弯过桥;风刮起了他大衣的前襟,――他才想起, 无论如何也得找一辆马车,可马上又把这件事忘记了。在很远的河的对岸。隐约可 见星星点点的路灯闪烁。昏暗的灯光照出冰上给行人踏出的一条通道,斜斜地伸展 开去。一阵凛冽的寒风掠过涅瓦河宽阔、黝黑的河面,沙沙地卷起一片积雪,吹过 电车线,吹过桥梁铁栏杆的空隙发出悲惨的呜呜声。 伊万・伊里奇不时停住脚步,看一看这阴森森的黑暗,接着又往前走去,他边 走边想着心思,就像他常常在头脑中盘旋着的那些念头一个样,现在他又想起了达 莎、想起了他自己、想起了在那车厢里的时刻,他心中像被烈焰燃烧似的充满了幸 福的感觉。 周围,一切都很模糊、很不安、很矛盾,都与这种幸福感相悻。每次他不得不 费很大的劲,才能心安理得地说一句:“我活着,我幸福,我未来的生活是光明的, 美好的。那时,在车窗旁,在飞驶的车厢的火星中间,说出这些话是容易的,―― 可是此时此刻,却需要做出巨大的努力,才能让自己跟那些冻得半死的排队的人影、 跟12月的寒风那种悲呜的、震撼人心的痛苦、跟面临毁灭和情绪普遍低落的感觉, 分隔开来。 有一件事伊万・伊里奇是深信不疑的:他对达莎的爱,达莎的妩媚,以及站在 车窗旁想到自己被达莎爱着时内心的感觉,――这其中包含的就是善。舒适古老的、 也许过于拥挤、然而仍是美好的生活殿堂正在战争的打击下而震撼,而破裂,柱子 在摇晃,穹顶整个裂开,古旧的石块塌落下来,而就在这殿堂崩裂的尘土飞扬和轰 隆声中,却有两个人,――伊万・伊里奇和达莎,沉浸在疯狂的爱情喜悦中,不顾 一切,祈求幸福。这难道是对的吗? 伊万・伊里奇凝视着夜晚阴森森的黑暗和闪烁的灯光,倾听着寒风那令人肝肠 欲断的痛苦悲呜,他心想:“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不敢承认:对幸福的渴望是高于 一切的呢?我不顾一切地想得到它。算啦!我能消灭排队吗?我能养活饥民吗?我 能阻止战争吗?我不能!要是我不能做到这一切,难道我也必须消失在这阴郁的黑 暗中,也必须拒绝幸福吗?!不,当然没有必要!可是这样我就能得到幸福,我就 会得到幸福吗?……” 伊万・伊里奇过了桥,根本没有注意该走哪条路,只是顺着河岸大步走着。这 儿高挂着的、临风摇曳的电灯明晃晃地亮着。粉末似的雪花飞扬,沿着光秃秃的木 块马路发出干巴巴的沙沙声。冬宫的窗户黑暗、凄凉。漆着条纹的岗亭埋在吹来的 积雪中,岗亭旁站着一个高大的、穿着羊皮大衣的哨兵,步枪紧靠在他的胸前。 伊万・伊里奇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望了望窗子,又加快脚步往前走去。他 先是逆风吃力地向前走,后来竟给风推着背往前赶了。他觉得,现在他可以向所有、 所有、所有的人讲出一个清楚而简明的真理,让大家都相信这个真理。他要说: “你们看,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国家之间的关系建立在相互憎恨上面,疆界 用憎恨来划分,你们中的每一个人是一团憎恨,――都是一座把大炮瞄向四面八方 的堡垒。生活――艰难而可怕。整个世界在憎恨中窒息得喘不上气来,人们相互残 杀,血流成河。难道你们还没有受够吗?你们还没有醒悟吗?难道你们一定要这儿 的每座房子里的人也都互相消灭掉吗?快清醒过来吧!放下武器,拆毁疆界,打开 生活的门窗吧……有多少土地可供耕种,有多少草原可供放牧,有多少山坡可供种 植葡萄……大地的资源取之不尽,一定会为大家提供足够的生活空间……难道你们 没有看见自己仍然生活在衰亡了的时代的黑暗中吗?……” 在城市的这个地段居然也找不到一辆马车。伊万・伊里奇又穿过涅瓦河,向彼 得堡市区那弯弯曲曲的小胡同深处走去。他一边寻思着,一边大声地说着话,一边 走着,终于迷失了道路。他在昏暗的、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乱问乱碰地向前走,最 后终于走到一条运河的堤岸上。“就算是一次散步吧!”伊万・伊里奇停下来,喘 了喘气,笑吟吟地自语着,并且看了看表。已经是五点整。一辆没有开灯的敞篷大 汽车从不远的拐角处冲出来,压得地上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响。方向盘旁坐着一个军 官,大衣敞开着;他那刮得光光的狭长的脸显得很苍白,一双眼睛就像一个喝得烂 醉的人似的本呆呆地毫无表情。他身后还坐着另一个军官,把帽子推到后脑勺上, 他的脸挡住看不见,用双手扶着一个长长的蒲席卷儿。汽车里的第三个人是个文官, 大衣的领子竖起来,头上戴一顶高高的海狗皮帽子。他欠起身,抓住坐在方向盘旁 边的那个军官的肩膀。汽车在离小桥不远的地方停住了。伊万・伊里奇看见那三个 人全都跳到雪地上,把那个蒲席卷儿拉下来,在雪地上拖了几步,然后用力抬起来。 直抬到桥的中心,滚过栏杆,抛到桥下去了。两个军官立刻回汽车那儿,那个文官 还停留了一会儿,从桥栏上探出身子,向桥下看了看,然后把领子翻下来,小跑着 追上他的同伙。汽车开足马力向前驶去,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呸,多么残忍!”伊万・伊里奇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段时间内他一直屏住气 站在那里。他走到桥跟前,可是无论他多么仔细地向下看,――桥下那又黑又大的 冰窟窿里,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从一个排水管里流出的有热气的臭水在汩汩地 响着。 “呸,多么残忍!”伊万・伊里奇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皱起眉头,沉着运 河旁的人行道向前走去。在拐角处,他终于发现一个马车夫,那是一个冻得半死的、 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套的是一匹厚嘴唇的马。捷列金坐上雪橇,扣上硬邦邦的车毯。 闭上了眼睛,――他的全身已累得像散了架似的。“我在恋爱,这是实情,”他心 想,“无论我做什么事,只要是为了爱,――那就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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