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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别索诺夫整天整天地躺在海滩上。他仔细端详着周围一张张脸:女人们――那 喜笑颜开、给太阳晒黑的脸;男人们――那紫铜色的、兴奋激动的脸。他闷闷不乐 地觉得,他的心像块冰似的堵在胸口。他望着大海,想着,就是这大海几千年来不 懈地以它的浪潮轰击着海岸。而这海岸曾经是一片荒凉,现在却住满了人,等人们 死去了,它又会变得荒凉,而海水却将一如既往地冲向沙滩。他皱起眉头思索着, 用手指把贝壳扒拉成一堆,又把熄灭的烟头塞到里面去。后来他走去游泳,再后来 懒洋洋地吃了午饭,最后回去睡觉。 头天晚上,一个姑娘走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急忙忙地坐到沙滩上,久久地 望着月光;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紫罗兰的幽香。他那麻木的头脑中似乎回忆起了什 么。别索诺夫翻了个身,心想:“唉,不,不要去叼这钩子,滚她的,睡觉去。” 达莎在这次相遇之后,害怕起来。她原以为,彼得堡的生活――一个个烦躁不 安的夜晚――已经永远消逝了,那个不知道用什么打动她的心的别索诺夫,――也 已经被遗忘了。 可是,仅仅看到他一眼,他那黑黝黝的身影在月光下仅一闪而过,那过去的一 切却又以新的力量回到她的心上。并且再不是那种模糊的、含混的感受,而现在已 是一种如同烈日当头那样炽热的、实实在在的欲望:她渴求触摸到这个人。不是爱, 而是苦恼,也不是犹豫,――而只是触摸他一下。 在洒满月光的洁白的房间里,坐在洁白的床上,达莎用微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地重复着: “唉,我的天!唉,我的天!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达莎来到海滩,脱掉衣服,走进没膝的水中,着迷的欣赏 起来。海已经褪色,一片淡蓝,只是远远地这儿、那儿不时泛起暗淡无光的涟漪。 海水缓缓地涌上她的膝盖,又轻轻退落下去。达莎张开双臂,扑进这天蓝色的令人 神往的清凉世界,开始游泳。后来,她清新凉爽,满身盐水,裹着毛茸茸的浴衣, 躺在已经有点晒热的沙土上。 “我爱伊万・伊里奇,”她一面把脸颊搁在散发出凉爽气息的胳臂肘上,一面 想着,“我爱他,我爱伊万・伊里奇。他使我感到纯净、清新和愉快。谢天谢地, 我爱伊万・伊里奇。我一定要嫁给他。” 她闭上眼睛,睡着了,觉得她身旁那动荡的海水一起一落,仿佛正合着她呼吸 的节拍也在呼吸着。 这一觉睡得很甜。她一直觉得,她的身体温暖、轻松地躺在沙滩上。于是在梦 中对自己充满了深切的抚爱。 日落时分,太阳像一只被压扁的球,沉没到无云的、橘黄色的余辉中去。这时, 达莎撞见了别索诺夫。他坐在小路旁的一块石头上,这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穿过一片 平坦的艾草地。达莎散步时,偶然走到这儿,一看见别索诺夫,立刻停住脚步,想 转身跑开,可是方才的轻松感已经消失了,两条腿沉重得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迈不 开步,于是她只好皱着眉头,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来。他对这次邂逅相遇几乎没有 显示出一点惊奇的样子,他脱下草帽,像修道士似的谦恭地鞠了一躬。 “昨晚我并没有看错,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在海滩上的就是您吧?” “是的,是我……” 他垂下眼,沉默了一会,然后目光越过达莎,望着草原深处。 “日落的时候,人在这片草原上,会觉得宛如置身在沙漠中一样。这儿难得有 人来。周围――尽是苦艾和岩石,在暮色中,让人觉得,好像世界已经空无一人了。” 别索诺夫慢慢地露出他那洁白的牙齿,笑了起来。达莎像只野鸟似的望着他。 然后跟他沿着小路并肩走去。路的两旁和整个田野里都长着高高的、散发着辛辣味 的苦艾丛;每一丛苦文在干枯的土地上投下了月亮模糊的阴影。在他们头顶上,两 只在落日的余辉中看得清清楚楚的蝙蝠,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地飞舞着。 “诱惑,诱惑,无法逃脱的诱惑,”别索诺夫说,“他们迷惑你,引诱你,你 又一次陷入幻觉之中。您瞧,这一切安排得多么狡滑。”他用手杖指了指低低垂挂 在天际的圆月,“它将彻夜编织罗网,小路装扮成小溪,每个苦艾丛像似有人居住 的小屋,甚至死尸也会显得很美丽,女人的脸显得很神秘。也许真的需要这样:一 切智慧也就包含在这扑朔迷离的幻觉之中……您是多么幸运,达丽娅・德米特里耶 芙娜,您是多么幸运啊……” mpanel(1); “这为什么是幻觉呢?依我看,这根本不是幻觉!不过是月光罢了。”达莎执 拗地说。 “嗯,当然是幻觉啦,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当然是!‘……你们要像小 孩子一样谦卑’,之所以是幻觉,就因为我丝毫也不相信这一点。可是――圣经中 又说,‘你们也要像蛇一样乖巧’,如何把这两点结合起来呢?为此又需要什么呢?…… 据说,爱可以使二者结合,您怎么认为?”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 “爱从何方来?如何引诱它?用什么样的话语可以降伏它呢?难道要躺在尘埃 中呼求:‘哦,主啊,给我爱吧!……’”他露出了牙齿,轻轻地笑起来。 “我不再往前走了,”达莎说,“我想去海边。” 他们回转身,即刻顺着苦艾丛向沙丘走去。突然间,别索诺夫用轻柔的声音谨 慎地说道: “您在彼得堡跟我讲的话,我字字句句都记得。我把您吓跑了。”达莎眼睛盯 着前方,走得飞快。“当时使我大为震撼的只有一种感觉……倒不是您出众的美丽, 不是……而是您声音所具有的那种无法形容的音乐性,使我震惊、穿透了我的心。 当时我一直望着您,心想:站在面前的就是我的救星,――我把心奉献给您,让我 变得贫穷、恭顺,在您的光辉中融化……这也许可以赢得您的心?可以成为无比富 有的人?……您想想,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您现在来了,我应该解开这个谜 了。” 达莎走到别索诺夫前头去,跑上一座沙丘。一条宽阔的月光大道,鱼鳞似的铺 洒在无边无垠的水面上,在海天接壤的尽头是一条长长的光带,在那儿,在光带上 面摇曳着一个黑色的光轮。达莎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不得不闭上了眼睛。“上帝啊, 救救我,摆脱开他吧。”她心里想着。别索诺夫好几次把手杖插进沙土里去。 “现在只需要作出决定,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是谁应该在这火中烧毁…… 是您呢……还是我呢?……请您想想,回答我……” “我不明白。”达莎断断续续地说。 “只有当您变得一无所有、两手空空、烧光焚尽的时候,到那时,没有这月光, ――这廉价的诱惑,您的真正的生活才会开始,达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那将 会得到智慧。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解开您那处女的腰带,就是这些。” 别索诺夫把达莎的手捏在自己冷冰冰的手里,直视着她的眼睛。达莎只是默不 做声、慢慢地眯缝起眼睛。几分钟漫长的沉默之后,他说道: “也许,最好我们还是各自回家――睡觉。我们交谈了好一阵,从各个方面讨 论了这个问题,――而且,时候已经很不早了……” 他把达莎送到旅馆,彬彬有礼地跟她道别,把帽子推到后脑勺上,沿着海边走 去,一路上打量着游人模糊不清的身影。突然间,他停住脚步,回转身,向一个高 个子的女人走过去,那女人裹着一条白色披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别索诺夫将 手杖搭在肩上,抓住它的两头,说道: “尼娜,你好。” “你好。” “你一个人独自在岸边做什么?” “站站。” “为什么一个人?” “一个人,因为我就是一个人嘛。”恰洛捷耶娃低声地、气呼呼地回答道。 “难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不,亲爱的,我早就不生气了。” “尼娜,到我那儿去吧。” 这时,她把头往后一仰,沉默了好久,然后用颤抖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回答说: “你疯啦?” “难道你还不知道这种事吗?” 他挽起她的胳臂,可是她狠狠地挣脱开,顺着那落在黑油油的水面上,随着他 们的脚步而移动的月亮的反光,在他的身旁,慢慢地走着。 第二天早晨,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小心翼翼地敲响达莎的房门,把她叫醒了。 “达纽莎,起来,亲爱的我们去喝咖啡。” 达莎把双腿从床上放下来,看了看袜子和鞋子,――那上面全是灰蒙蒙的尘土。 一定出什么事啦。或许又做那可恶的梦了不成?不,不,比做恶梦更糟得多,不是 梦。达莎随随便便穿上衣服,就跑出去游泳了。 可是海水使她厌烦,太阳也晒得她身上生疼。她披着毛茸茸的浴巾,搂着裸露 的膝盖,坐在那儿。心想这地方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的。 “我没有头脑,没有胆量,又没有意志力。整天想入非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到底追求些什么。早上想要这样,晚上又想要那样。这恰恰是我最痛恨的性格。” 达莎低头望着大海,甚至眼泪都流出来了,――她的心情是如此地不安,如此 地忧伤。 “想想看――我珍惜着这个了不起的宝贝!可是有谁需要它?天下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是我真正爱上的。结果看来――还是他对:最好把一切烧个精光,烧成 一个清醒的人。他叫我去,我今天晚上就到他那儿去,要么……啊呀,不……” 达莎觉得浑身发热,她把脸贴在膝盖上。很清楚,这种双重生活再也不能过下 去了。终归应该摆脱那难以继续坚持下去的童贞了。要不就那样――管它会发生什 么灾难呢。 她十分沮丧,坐在那儿拿不定主意。 “假如,我离开这个地方呢。回到父亲那儿去,回到那尘土飞扬的地方去,回 到那苍蝇成群的地方。等到秋天,学期开始了。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我憔悴了, 变丑了。我把国际法背得烂熟。穿上绒布裙子: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处女法学家布拉 文娜。当然喽,这是一条很受人敬重的出路。” 达莎抖掉粘在皮肤上的沙子,回到屋子里去。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穿着绸睡衣, 躺在凉台上,读一本阿纳托里・法朗士[注]的被查禁的长篇小说。达莎坐在他摇椅 的把手上,一边晃荡着拖鞋,一边沉思着说道: “我现在想和你谈谈卡嘉的事。” “好的,好的。” “你要知道,尼古拉,女人的生活总是很艰难的。就说,到了19岁啦,你不知 道,自己该怎么办。” “在你这样的年纪,达纽莎,应该无忧无虑地、尽情地生活。不要想得那么多。 整天想这想那,――结果样样落空,一无所获。瞧你――出落得多漂亮啦。” “我知道,你又来了吧!尼古拉,跟你谈话,真是白费力气。你总是说些无用 的、没有分寸的话。无怪卡嘉要离开你呢。”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笑起来,把阿纳托里・法朗士的小说搁在肚子上,两只胖 胖的手往脑后一抱。 “天要下雨的时候,小鸟自己就会飞回家里来。你还记得小鸟是怎样梳理羽毛 的吗?……无论如何,我是很爱卡秋莎的。嗯,也好,我们俩――就算完了。” “原来你现在也这么说了!要是我处在卡嘉的位置上,我也会像她一样地对待 你的……” 于是她气冲冲地走到阳台栏杆那儿去。 “等你年纪再大些,你就会明白,对待人生的苦难过于认真――是有害的,是 不明智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这是你们布拉文家的门风,――把什么东 西都复杂化……单纯一点,应该单纯一点,更接近一点自然……” 他叹了口气,端详着自己的指甲,不再做声。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学生骑着自行 车,经过阳台,――他从城里带来了信件。 “我要去当乡村女教师了。”达莎郁闷地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马上又问了一遍: “你去哪儿?” 可是达莎没有答腔,回自己房间去了。从邮局带来了达莎的两封信:一封是卡 嘉的,另一封是她父亲的。德米特里・斯捷潘诺维奇写道: ……我把卡秋莎的信寄给你。我看了,信一点也不让我高兴。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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