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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记忆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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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而事实和梦一样,是无法逃避的。 “有些东西一直在等待我们每个人。”                   ――艾塔・韦尔斯 她受不了了,比受不了还要多,远远超过了极限。 贝蒂娜坐在台阶上,双手撑着两顿,集中全部的精力来做一些坚定的决断。可是她 太气愤了。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气愤。实际上,她想不起在来到这里之前,她什么时 候真的生了气,或者曾经真的生了气。 直到邓迪・德・威尔的到来。他到底以为他自己是谁? 她又闷闷不乐地承认,他知道自己是谁。倒是她自己的身分成了迷惑的根源。 “我是贝蒂娜・玛丽埃塔・韦尔斯。”她对着一只小小的木蜘蛛说,它正从房顶沿 着细细的一根丝滑下来。她从没有搞清楚像这样的一个小东西怎么会生出这么许多的丝 线。 她强迫自己把思路转移开去。有很多事情比惊叹于自然的神奇要重要得多。比如说 邓迪,还有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梦是一回事,可是用如此的热情把它演示出来又是另一 回事了。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为什么自己容许他那样做呢? 因为你想做,一个声音在她心头低语。 她摇着头否定。她根本不可能想做发生在她和邓迪之间的事情。这种事发生了不是 一次,而是好几次,而且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妈妈想单独和爸爸一 起消磨时光。仅仅对这种事的回忆已经足够让她的血在血管中温暖而缓慢地流动起来, 胸口也搏动不止。 他看见了她的乳房,抚摸了它。要不是她身着“社交服装”来面对他,他还会看到 更多。她是因为他才穿出那些衣服的,因为她觉得这样更能控制自己,更自信。在他骚 扰她,诱惑她以前,她确实能做到这样。可是在这里,她觉得那衣服笨重,碍手碍脚, 而且很傻。没有谁穿着社交服装在荒无人烟的沼泽里走来走去。而且,她讨厌穿这么多 层层叠叠的东西。她觉得别人看到的一半东西根本不是她自己。 邓迪不在乎现在的流行款式。她把他打败了,这是他说的。 她很失望,而且突然恼怒起来。有短短的一瞬,她疯狂地想要把衣服从身上撕下来, 这样他就可以触到更多,尝到更多。 她的脸灼热起来。她呻吟一声,把头埋进叠在膝盖上的手臂里。她必须停止想这些。 必须做出决定――关于邓迪,关于自己的未来的决定。 又一股思绪爬上心头,她不禁又呻吟一声。 蒂姆。她怎么能忘记自己的未婚夫呢? 因为他没有使你想要撕掉你的衣服。那个捣乱的声音说。 “哦,住嘴吧。”她气急败坏地说。可是她却又想起自己赤裸着与邓迪在一起…… 她的脸更热了。他们不是在铺着树叶和石南菊的多刺而又坚硬的沼泽里,而是在床上…… 一张柔软的铺羽毛垫的床,顶盖四周有围帘,可以拉下来,隔开外面的世界。 她咬紧牙关,再次把邓迪推出脑际。 他不是住在你的脑中,他住进了你的心里。 “等他伤好了,就不会住在任何离我近的地方了。”她对那个游离在外的声音说。 “只要我肯定他已经好了,我就离开这里。” 她抬起头,被自己的宣言惊呆了。做决定已经变得如此简单了。她所需要的只是一 点点经历。实际上,事情已经非常简单了,她认定实在没有与邓迪太多接触的必要,因 为他看起来已经能很好地独自四处活动了。 她没有问为什么她要等到邓迪能很好地独自活动才要离开,而是决定去做晚饭,这 样菲尼斯就可以跟他们的病人一起呆上一会儿了。她微笑着从高高的台阶上站起来,向 厨房走去。 mpanel(1); *** 就像邓迪在沼泽里说过的那样,他总在那里。白天总在她生活的背景中,使她无法 忘记他的存在,虽然远,但总是能够看得见,听得到,使她无法忘记自己逃避不了他。 夜晚,当贝蒂娜在自己的卧室中寻求宁静和孤独时,她却发现他在脑海的角落,让她无 处可逃,无处可藏,甚至在睡梦中也是这样。 她宁愿重温旧梦,梦见神秘的爱人来把她带走。而不喜欢看见头发里夹杂着银丝的 男人,因为腿伤一瘸一拐地走路。她不能假装他只是个幻象。他怀中的女子正是自己, 这无可否认。这记忆是崭新的,属于她一个人的。 贝丝走了。 幽灵走了。 只有现在的一切困扰她,给她带来困惑、怀疑,还有无休止的激情勃发的梦……与 邓迪在一起,他的嘴巴贴着她的双唇,他的双手抚摸她,他的身体在她之内。一周里时 常有几天,她希望妈妈没有告诉过她男女之间的事是怎样的。如果那样,她也许可以找 到一点安宁,因为她实在不相信即使像她这样的想象能够创造出这样一种行为。如果她 一无所知,也许她会在自己的床上发现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是在他的 床上,再以后在沼泽里,发现这件事原来如此骇人,如此尴尬,而不像妈妈所说的,是 欢乐的序曲。妈妈说到这里星眼放光,颊飞红霞。 她也许可以全然不理会他,而不是仅仅装作没有注意他。 他们擦身而过时,他几乎没对她说什么。如果空间的局限很大,比如在后楼梯,他 会把自己紧紧贴在墙上,避免最单纯的身体摩擦,吃饭的时候,他坐得离她远远的,这 样他们的脚便不会在桌下挪动时碰到一起,手也不会在桌上偶然相触。可是尽管他们之 间有距离,他却显得以无休止的耐心一点点地靠近。她时常能看到他一动不动,嘴角咧 开,望着她,眼中迷迷蒙蒙,看得她一样动弹不得,感觉期待在空中炸响,魔力在阴影 中召唤。而且她有一种感觉,他在等她。他知道她会到他身边来。 可是这时候他又会笑笑,扬起眉毛,转身走开了。 他和菲尼斯一起打发他的时间,或者到外边散步。开始是架着拐杖,尔后拄一根粗 粗的手杖。那是他自己刻的,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削出形,再打磨,又用油刷,直到它 看上去熠熠生光。 三天以前,他刮去了胡子,让菲尼斯把他的头发剪成短一些的现代式样。她走进厨 房去吃早饭,他正坐在桌边吃一大盘炸土豆和肉汁。他的脸光光的,没有了面具一样的 连鬓胡须。在他说话或者笑的时候,脸颊上凹陷的部分更深,方方的下巴中间有一条小 沟,宽宽的嘴有着完美的形状,下颌棱角分明,看到这一切她惊呆了。这时他简直是另 外一个人了。他无声地向她点了点头,就又转回,接着吃他的饭,还和菲尼斯一边吃一 边下棋。 两天前,他脱去了衬衫,开始伸展、活动身体。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不会拉开正在 愈合的伤口。当然,在她看护他的那些日子她见过他的身体,再有就是那次风风火火地 冲进他的房间,为着她做过的一个梦去和他对质。可是,躺着昏睡不醒的裸体邓迪却没 有动作优雅、体力日渐增强的邓迪这样有征服力。他的身体结结实实,上面盖着形状突 出的肌肉,皮肤在汗水中闪闪发光。那些日子她伸手可及,而现在却够不到他了。 这里她自己默默地承认了,虽然她能够躲开邓迪,但却不能逃避他。他已经变成了 她的一部分。她再也不能让自己的思绪随处飘荡,不能再躲进自己在心中营造的虚空中 寻求庇护。她的头脑再不会神游天外,却能够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周围的世界。她惊讶地 意识到邓迪成了她的一部分,不管她喜不喜欢。 今天,她醒来的时候,天正下着雨,一片静寂――厨房里没有放轻的脚步声,也没 有钢的叮鸣声,没有椅子的摩擦声,没有关门声,也没有楼梯的仄仄声。只有空气中飘 荡的新鲜咖啡的香味向她保证她不是世界上唯一的人。 可是厨房里空空的。一张纸条用饼干盘支着,摆在桌上。邓迪和菲尼斯到邓迪的小 屋去取他的衣服了。 她连他的小屋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觉得一个人独占客栈很好,不必小心安排自己的活动,以免和邓迪遭遇,或者被 困在他的目光之中,或者发现自己盯着他锻炼身体,被他光光的胸膛和露在菲尼斯的李 维斯牛仔裤下面的小腿所诱惑。菲尼斯的裤子对于他颀长的身体实在太短了。 开始,她觉得很好。她仔细地察看客栈里的那些装饰和纪念品,想象着谁选择了什 么,以及什么属于谁。她描绘着客栈在生机勃勃,宾朋满座的日子里的样子,以及它静 寂安然,只有主人一家时的样子。 贝丝和她的父亲。 她不想去琢磨他们。可是他们在她脑中的形象太鲜明了――父亲高大粗壮,白发苍 苍。她本可以相信她自然而然地把爸爸熟悉的面貌换了上去,可是她头脑中的人却有着 漆黑的双眼,而不是爸爸的浅蓝色眼睛。脸也不同,与爸爸瘦削、粗糙又冷峻的面貌比 起来,那个人的脸浑圆而和悦。不管怎样,绝没有让她感到不安的道理,因为贝丝和她 的父亲总归是自己的祖先嘛。 可是认识到这些似乎更能说明问题,那就是她又想起了她绝不可能认识的人,以及 她绝不可能经历过的时刻。 她皱着眉,用手划过小客厅的侧墙板。有什么东西不对头……不一样。她低头打量 着木板,审视着她手指划过灰尘时留下的痕迹―― 灰尘。她慢慢地走了一圈,扫视着所有的平面和每一件小摆设。一切都盖上了一层 尘土。屋里的装饰似乎有一点点褪色,窗帘无力地垂在窗前…… 可是客栈已经站立了整整一个世纪,这期间没有灰尘也没有衰旧。未被岁月侵蚀, 已被时光抛弃。 她又走了一圈,看见了所有的东西,看见了所有能支持邓迪的论断的证据,那就是 她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带来了生命。 她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恐惧而慌乱地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她不想成 为那个为这一切变化负责的人。她不想分享那份激动,把过去的错误更正过来。她只想 要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个旧生活的延续。她歪歪斜斜地向门口跑去。可是不管她如何 努力,却仍然打不开门。 猛然间,她向后踉跄了一步。门被从外面狠狠地一推,打开了。一只强有力的手飞 快地伸进来抓住了她的手臂,没有让她跌倒。这时,闪电撕破长空,闪电熄灭之后霹雳 炸响。她抬头望着邓迪,一次次地摇着头,眼泪扑籁籁地滚下面颊。 雨大滴大滴地落下来,风也突然刮了起来,猛地把门从菲尼斯手里拽出去,摔到屋 里的墙上。 她的脸像灰一样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绝望。她的嘴唇动着,可是什么声音也 没有发出来,只有不连贯的抽泣摇晃着她的身体。 邓迪一看就知道那是惊吓。 他把她扶进屋,抓住了她另一只手臂,以一臂的距离扶住她,目光扫过她,再到门 厅,透过开着的门望到右边的客厅,再看到他面前的楼梯,然后再望到左边的公用堂屋。 “照顾好小姐,”菲尼斯说,一边使劲把门扯过来关上,推开邓迪走过去。“我去 看看还有什么漏掉的。” 邓迪点点头,把她拉到身前,双臂拥抱着她。她还在来回地摇着头,好像在否定什 么。呼吸仍然带着大声的抽泣。他把她的头紧紧贴在胸前,感觉到她的泪水浸透了他的 衬衫。“贝蒂娜,嘘,亲亲,我们回来了。现在没事了。” “不。”她在他胸前哭着,还要再摇头。 他把她抱起来,伤口疼痛,使他顿了一下。接着把她抱上楼梯,坐在第三级上,把 她放在膝盖上,像摇孩子一样地摇晃她,把她的头发从脸上拂过去。外面电闪雷鸣。 菲尼斯穿过大厅走进公用堂屋,几乎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手里拿着一只壁炉用的 铁钳子。 贝蒂娜的抽泣已经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小嗝。滚滚泪流也变成了涓涓的小溪,不过她 还在颤抖。 “好了,好了。”他对着她的耳朵呢喃,“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好吗?” “没,没什么。” “做噩梦了吗?” “没,没有。” 他用手指扳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睑。 他盯着她的双眸,睫毛乌黑,又尖又长。“你肯定看见了什么东西,才吓成这样。” “灰尘。”她说,她的下颌颤巍巍的,有再掉下眼泪的危险。 “灰尘?” 她点点头,“到处都是。” “灰尘。”他干巴巴地重复。 “还,还有一只蜘蛛。” 这就对了。邓迪能理解这一点。他认识一些成年男人,看见虫子被吓得双腿止不住 地发抖。“那小鬼东西在哪里?我来替你干掉它。” “不。它没关系,只不过是只小木蜘蛛。” “那是什么东西――”邓迪停住喊声,吸了口气,放轻声音又说了一遍,“告诉我 ――慢慢地、仔细地告诉我――这里到底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 “我告诉你了――到处都是灰尘。我在上面划了个印。而且,我来的时候花瓶里的 石南菊鲜鲜亮亮的,可是现在已经变干、碎掉了。还……还……” 现在眼泪又实实在在地涌出来。好在她还没有歇斯底里地发抖,把他吓得双腿止不 住地发抖。“贝蒂娜,”他耐心地说,然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菲尼斯出现在公共堂屋的门框下面,一只手挠头,一只手把铁钳提在身边。“什么 也没找着。她告诉你什么让她这么害怕了吗?” “除非是干家务让她心里着实害怕,我一点也不清楚。”邓迪回答。 “家务活?”菲尼斯重复一句。“小姐从长到能够得着桌子的时候,就开始帮她娘 在山庄里干活了。她总是一边干活,一边做她的白日梦……”他走进客厅,声音渐渐地 远去,他的脚步随着他从光光的地板走上地毯,再到地板变换着声音。他又回到门口, 沉思地锁住双眉,额头上堆起皱纹。“你知道我们来的时候这地方什么样吗?” “和现在一样啊。”邓迪说,失掉了耐心。 “不是,”她说,把下已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不是,”菲尼斯响应着,“我们来的时候没有灰尘。” “就好像刚刚有人离开似的。”贝蒂娜补充说,她又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前。 他瞠目结舌,仰倒在楼梯上,感到虚弱和迷惘,清醒的意识如同冰冷的手指划过脊 梁。他当然知道客栈被所有尘世的东西抛弃了,不会有灰尘、虫子和时间的脚印。可是 他已经把这些接受下来了,就像他接受其它事物一样。除了接受他别无选择。可是现在, 用凡人的耳朵听到这一切,使他感到这是多么地怪异啊。 “这一切都真正结束了。”他大声说,却听到了自己声音中的惊骇和疑虑。他,竟 也毫无理由地恐惧起来。 “这就是你真心想要的,尘世生活。”一个女性的声音挤进他的脑海。“要知道, 你也会衰老。有一天,蜘蛛网也会塞满你的脑子,你也会随着时间枯萎、凋零,昆虫会 蚕噬你的尸体。这一切难道不令你高兴吗?” 他听到对现实如此严峻的描述,粗重地喘着气。他感到贝蒂娜的双手抓着他的衬衫, 感到她软软的身体贴着他,放松下来了。他心不在焉地拂着她的后背。她的颤抖平息了 下来。 是的,这正是他所要的。“以本来面目出现的生活,而不是毫无生机,毫无人间烟 火的存在。没有时间,没有目标,没有希望。”他大声地自言自语,不知道自己在和谁 说话――他自己还是那个嘲弄他的声音。 “现在你拥有它了――尘世生活。”那声音说,这次声音轻轻的,“这是个是非难 辨的礼物。如果你不用尊敬和尊严对待它,它随时可以被剪断。” 他的腿被贝蒂娜压得阵阵疼痛,加重了他身在尘世的感觉。 菲尼斯转过去,从挨着前门的窗子望出去,然后又转回来望着邓迪和贝蒂娜,乱草 一样的眉毛高高扬着,“我倒是觉得还有好多事没来呢。” 邓迪小心地点点头,没有去问这老人指的是什么,或者为什么在面临发生的这些怪 事的时候,他能保持镇定。菲尼斯有一种气质,言语无法描绘。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 能接受,好像他认为他所见到、听到、感觉到的任何事都是自然而然的,不管那实质上 有多奇怪。 比如那片树林,依然灰蒙蒙地停滞不动。除了一只小鸟用婉转的调子喧唱出每一天 的来临,树上完全没有动物的唏嗦和跳跃。还有那簇玫瑰,只有当贝蒂娜的双手触摸, 泪水浇灌时才会开花。 可是自从那天夜里他们躺在路边,被月光斑驳了脸孔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碰过它。 她甚至没有到它旁边去过。总是远远地走在路的另一边,把自己的眼光避开。 “你懂吗?人世生活。”那声音又来了,冷峻而充满挑战。 他歪过头望着贝蒂娜的脸,发现她贴着他睡着了。像个孩子一样,双手蟋在脸蛋下 面,胸膛起伏,呼吸还带着余下的抽泣。 她信任地蜷在了他怀里,就像她承认她知道了事实。 她知道,但她还没有接受那意味着什么。 他遇到菲尼斯的眼光,然后望过去,看着那些没有从湿漉漉的地面吸水的树、草和 灌木。它们没有显出被雨水冲湿的鲜亮颜色,拒绝了所有复生的机会。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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