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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记忆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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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这不是梦,从来就不是梦。 光阴缓缓,度日如年……             《响马》――阿尔弗雷德・诺伊斯 邓迪知道在那一刻贝蒂娜接受了事实。他看见她因为猛醒惊骇得双目圆睁,身体晃 动,好像她被事实击中了,挣扎着保持平衡。然后慌乱地跑出房间,面色苍白,嘴唇紧 紧地拐在一起。可是他没有想到她会从他身边逃跑。 他本该想到的。 他忧伤地望着天花板,承认对于一个没有经历过失去灵魂,注定要追寻它百年的人 来说,这一切会显得多么疯狂。而他是个如此自负的人,用咒语和旧的生命获得新生的 疯狂故事压迫她,指望她会把它整个吸收下去,无怨无悔地再次想起他,回到他的怀抱。 他想当然地认为她会爱他,像她从前那样。 显然,他的假设太过分了。 可是,为什么他不应该这样呢?这些年来他接受的比这要多得多。在他意识到事实 的那一刻,他并没有跑掉。虽然她的容貌和风度都发生了变化,可他还是爱她。尽管她 看上去不同,行为方式不同,他还是爱她,想要她。 显然命运之神姐妹还没有放过他。把他囚禁在自己犯罪的场景中超过了一生时间还 嫌不够。她们不能满足于用这么宽松的刑罚来惩罚他。她们还要夺去他的骄傲,让他跑 来跑去,好像他是一匹马或是一只狗。他用手搓着脸,不知道他还将表演什么把戏。 可是,他突然想到,贝蒂娜会不会只被当做一根胡萝卜,在他眼前晃一晃,然后就 抽走呢?她是订了婚的,尽管他感到很难严肃地看待这件事。贝蒂娜肯定没有总把它挂 在心上,也没有――像大多数女人那样――把它当做借口,退出与另一个男人充满激情 的邂逅。实际上,只有她一提起了她的未婚夫,一带而过而已――对那可怜的小子可不 是个好兆头,但却是个极好的印证,说明她会委身于这样一个人,他不会傻到贸然离开 他。 “我可不是来给你‘搞’的。”贝蒂娜曾经这样说过,仪态中带着如此的骄傲,声 音里却有着如此的游移。似乎她知道,要向她证明事实与之恰恰相反简直易如反掌。这 是一个他不能抵御的机会,他不能拒绝的挑战。 贝蒂娜是他的,他会证明这一点。 他坐起身,在床边摇着腿,却因大腿上的刺痛而停住了。可是他马上就把这些忘到 了一边,因为他的脑子又转了一个弯。贝蒂娜生长在现代社会,她当然是她这个时代的 产物。她谈起过妇女选举、任职、参加陪审团。她漂过海,只带一个老人做陪伴。她谈 起自由时,好像那是在美国海滩上找到的圣杯。就他所知,妇女可能被上帝禁止执法或 者求婚……诸如此类。 他本该意识到世界会发生变化,是他自己不再适合了。 不过那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做为家庭教师的私生子,他跟任何贵族子弟所受的教育 一样好,却被培养成为替乡下财主干活的花匠。这可并不完全顺理成章。然而他可以随 时随地适应对自己方便的模式,可以随心所欲地扮演绅士或者乡巴佬。这是他魅力的一 部分,也是他在自己选择的职业中取得成功的原因。当看到恶名昭彰的响马分明门第不 凡,举止雍容大方时,有谁会劳神去怀疑一个指甲里带着泥土的工匠呢? 他站起身,用僵硬,摇晃的脚步走到窗前。 贝蒂娜带给他的是时间和机遇,是的,还有命运之神姐妹。她们无情地把他的生活 ――还有贝蒂娜的生活――织成她们设计的样式。不过她们还给了他其它东西。现在他 拥有了未来,有了第二次机会。他拥有了选择权和自主权,可以寻求许久以前他被剥夺 的选择。 不管她是贝蒂娜,还者贝丝,有着陈腐或者年轻的灵魂,她在本质上说来是同一个 人――一个做梦的人,把她心不在焉的气质做为武器,来抵御一切她不理解的东西…… 或者不愿接受的东西。 mpanel(1); 然而她是他的。 这是他要考虑的唯一选择。 邓迪循着诱人的咖啡和新烤的面包的香味进了厨房,看见菲尼斯正坐在桌边,面前 是一盘鸡蛋。火腿和看起来很奇怪的上豆。木板桌的另一边放着另一个盘子,高高地堆 着热气腾腾的食物。 “吃吧。”菲尼斯命令道,然后低下头去吃他的早饭。 邓迪把宽敞的屋子环视了一圈,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她在外边散步。” “有点早了,是不是?”邓迪曾经望着贝蒂娜每天下午沿着那条路走过去,然后在 天黑前回来。就因为这样,昨天晚上他才在那里等她。她回来晚了。他被一阵突然而猛 烈的恐惧慑住了,怕她再次离去。 “她糊涂了。” “哦,”邓迪看了看土豆,又用叉子拨一拨。“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正看着把人弄糊涂的那个人拨弄他的土豆,就像他拨弄小姐一样。土豆和着洋 葱用成肉的油炸过。它们不会咬你的。”菲尼斯咬了一口鸡蛋。嚼了嚼,然后咽下去。 接着说“小姐可得另说了。要是你逼得太狠,她可是会咬你。” 邓迪叉起他能找到的最小的一片土豆,把叉子举到嘴边,闻了闻。“奇怪,可是, 我的印象是她连虫子也不会伤害。” “那是她这辈子还没找到的那部分。”菲尼斯一边说,一边把一片面包蘸到他的盘 子中红棕色的液体里。“浓肉汁,尝尝吧。”他把一只碗推到邓迪面前。“没找到的部 分挺有意思的。” “好像那部分就在她的身体里边。除了她自己,别人看不见。”菲尼斯从自己的杯 子里喝了一大口咖啡。“在我看来,她认不出自己看见的东西,也不知道拿它们怎么 办。” “你能给‘那部分’下个定义吗?”他问,一边用一片面包吸干了肉汁。 “那些能让身体感觉到黑暗、生气、受伤、孤单、害怕、快活、欢喜、爱……激情 的东西。她娘管这叫作灵魂的感觉。女主人和我,我们俩知道贝蒂娜什么时候能把这部 分拉出来,亮给大家看。不到那时候,小姐的灵魂就好像瞎子一样。” 邓迪的叉子碰到了桌上。瞎子!他回忆起那一切,没有清晰的视野和听觉、味觉和 嗅觉……还有对质感的触觉。不能辨别酸还是甜,光亮还是污浊,热还是冷。他的身体 是瞎子。这是最恶毒的地狱,可是他遭受了气愤、苦楚、无力、悲伤……还有内疚。这 比空空如也要好。他不知道不能充分体会各种感情会是什么样子。 菲尼斯说贝蒂娜也被诅咒了。她被送还给他不是做为这些年他一直乖乖地做个好小 伙的奖赏,而是因为她曾经同样违抗了命运之神姐妹。这倒是用颇为奇怪的方式解释了 为什么她这么像贝丝,然而又根本不是贝丝。如果她少一点通灵,多一点世俗,她可能 会成为贝丝的样子。 “现在她正磕磕绊绊,”菲尼斯说,“在跨过她自己。” 哦,上帝,贝蒂娜正在恢复自己,一如他恢复了生命。只不过她的痛苦是感情上, 而不是肉体上的。她的困惑是来自她发现的内在自我,而不是周围的世界。 而且,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他却都知道。贝丝不过是方方面面都很天真,而贝 蒂娜却一直被蒙在鼓里。当命运以不可理喻的形式呈现在她面前时,她只有自己来护卫 自己。 他失去了他的灵魂,但他却能看见它,他很了解它,而贝蒂娜却看不到自己灵魂的 本质。 邓迪猛然站起身来。他的椅子向后仰去,倒在小柜上。他大踏步向后门走去。 “当心一点,”菲尼斯在他身后叫道。“小姐的灵魂是瞎子,可她的脑子可从来不 会软弱,从不含糊。她脑袋聪明,她聪明得可以让一些人看不出来。那些人不知道她的 脑子有多好。” 邓迪回头望着那老人。“我从没想过不是这样。”他粗声说。 “是吗?”菲尼斯轻声说,抓了抓他的头。“也许你知道,那些长得慢的人总是多 攒了些劲头,不像有些人,总把劲浪费在赶紧赶到明天。” 邓迪认识到这是个警告,吸了口气,然后和颜悦色地回答:“当心点,老人家,那 些急着赶到什么地方的人总能把那些想要拖他们后腿的人踏扁。”他猛地拽开门,让它 在身后“嘭”地关上。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顺着路走下去。 明天。他在脑子里玩味着这个词,好像它是外国语,需要翻译成他能理解的说法。 很久以来,它只是个概念而不是现实。好像那些日日月月与他擦肩而过,碰也没有碰过 他。 他当然急着要回自己的生命和未来。时间再不会轻视他。虽然只有他头上银色的发 丝证明了他身上的变化,他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会生活、衰老、死去,就像人类应当经 历的那样。他不需要再用永远来考虑他的行为。 而明天再也不是永远之后的第二天。 邓迪离开灰暗阴郁的树林时,感觉好像从黄昏踏进了黎明。他离开道路,深一脚浅 一脚地穿过阳光普照的沼泽,寻找贝蒂娜。他必须找到她。当她在自己身上找到菲尼斯 所说的“部分”时,他要在她身边。 那“部分”是贝丝,被包裹在另一个人体内。贝蒂娜这个人超出了她过去的样子。 他对着光眨了眨眼。他的眼睛被清晰视野的冲击灼痛。所有的东西都好像向他射来 ――尖尖的草叶和灌木细细的枝茎,紫色的石南菊和不远处悬崖在蓝天中的虚假的地平 线。天空中铺着层层泡沫一样的白云――他被放逐时所忘却的视觉印象爆炸般出现在眼 前。 他停住脚步,来辨别方向和适应对现实的惊骇。然后就望见贝蒂娜正沿着悬崖边窄 窄的小径踱步。悬崖直插入海,却没有缓坡,又没有警示。他皱起眉使劲盯着那一条把 她和崖边分开的土地。最后认定,她暂时还算安全。 她在沼泽边移动的小小身影在土地、天空和海洋的映衬下显得那么脆弱孤单,像他 在那一百年中一样孤单。 他走上前,在接近她踩出的那条小径的尽头时,在草里俯下身去。“听说风刮起来 的时候,要是人离崖边太近,一下子就能被抛下去。” 她不理会他,继续从小路的一端踱到另一端。她蓝色裙子的边缘上下飘舞,短短的 拖裙拖在地上。同样布料做成的褶边围在她的胯部,收拢成一圈精致的荷叶边。在前面 使衣服看上去更随身,而在后面却使她完全变了样。合身的蓝色上衣前身缀着一排扣子。 袖子和裙子一样层层叠叠。她极度向内凹进的腰部说明她穿着束腰,它能既隆起前胸又 收紧肋部。他想象不出她要穿什么样的内衣才能保持这样的线条。 到现在为止,他只见过她穿花的或者格子的棉布裙子,式样简单。总在裙摆的这边 或那边露出村裙。头发总是散着,在后颈系一个结。现在她的头发却是挽起来的,在头 顶梳成层层的发卷,跟她的其余部分一样层层叠叠。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衣衫繁缀,身体 僵直,瞒哪而行的女子。他更喜欢她穿随身的简单衣裙。实际上,他更喜欢她的睡裙, 能展现她的线条,和她两腿之间的暗窝。 他知道自己不该评论,可是他惊愕了,不能忍受看见美丽被如此扭曲,想要一吐为 快。“见鬼,你到底在……身上裹了些什么东西?” 她很快地向旁边膘了一眼,好像她一直望着远方,需要重新调整一下视点。“什么? 哦……衣服。”她说完又接着踱步。 “衣服。”他重复说。她的心不在焉使他颇感烦躁。“你身上的布比高桅杆上挂的 帆还多。别人会想,你怎么能保证船尾不倾斜呢。” 她皱了皱眉,扭回身望了他一眼。“这是一种裙撑,只不过是用褶皱做成的,不是 用围笼。” 笼子?“我明白了。”他干巴巴地说。下决心不管她的心思在哪里倘徉,他也要把 她拉回来。“按我的理解,美国人在给他们的妇女选举权的时候,他们也同时把牢笼都 屏弃了。” “嗯……不是美国全国。只在怀阿明,我们才有选举权。而且我也不知道谁决定我 们穿什么……我想是巴黎的什么人吧。” “我说错了……请你别再来回走了好吗?你背后的飘带让我觉得头晕目眩。” 她一下子就服从了他的命令,站住一动不动。用她褶边累累的后背对着他。“加点 白兰地的茶和硬饼干能治我晕船。” 看到她如此出神,他不再感到烦躁,反而被她吸引。以前他曾经见过短短的几次, 不过都不像这次这样全然投入。“你到底想什么呢?”他问。 显然,她不是没有听见,就是她故意不理会这种抽象的问题。 “我见过的一些孔雀还没有这么长的尾巴。”他品评道,以为没有女人能够长时间 不理会对她们服装的评论――无论恭维还是贬低。“你身上挂的布比国王更衣室里的还 多。” “女王。” “什么?” “维多利亚女王。”她含含糊糊地说,“肯特女公爵的女儿。我相信她正为阿尔伯 特王子服丧,只穿黑色衣服。” “他又是何方神圣?” “过去是,”她纠正他,“他去世前是女王的丈夫。” “贝蒂娜,”他耐心地说,“我更喜欢你没加修饰的脸,不爱看你负重累累的后背, 请你……” 她猛地转过身来,可是裙摆没有跟上她,像一块大布一样把她裹住了。 “转过来以后别迈腿!” 他的警告太迟了,她迈出一步,马上就踩在了裙摆上,身体向前扑去,同时手舞足 蹈地寻找平衡。 他转过脸,不让她看见他紧抿的嘴唇。 “我不在乎你笑,”她郑重宣布,“这很滑稽。” “你可真理智。大多数女人这时候早就以泪洗面了。” “妈妈说眼泪不要浪费在不重要的事上。”她弯下腰抓起她裙摆的边缘,把它揪到 合适的位置。 “贝蒂娜,”他轻声叫,一边伸出手,“过来坐到我旁边,别让你的服装伤到你。” 她警惕地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我不咬人。可是菲尼斯向我保证如果把你逼得太狠你可是会的。我 可不想在我这么多伤疤上再添上牙印。” 很明显她认定他说得很真诚。她把裙摆甩到胳膊上,向他走过来。到了一臂的距离, 她把裙边提高几英寸,坐到地上。她的“裙撑”叠在她的身下。 “抬起来。”他命令道。她顺从了。他把那一堆怪东西拉平。 她又扑通一下坐到地上。盯着海空交界处模糊的地平线,默不作声,再次迷失在自 己的思想里。 邓迪伸直腿,按摩着正在愈合的大腿酸痛的肌肉。满足于和她共享沉默。 他刚刚一动,她就瞟了他一眼,然后把手伸到他的大腿上,把他的手推到一边。她 自己揉捏起他的肌肉来。在他看来,这是个不经意的动作,出自本能,而不是出自深思 熟虑。 不管什么让她这么做,她是做了一件把他视为己有的,十分亲密的事。是那种情人 或者夫妇之间自然而然做出的事。 他微笑着,躺倒在地。把胳膊叠在头底下。他们注定要在一起,他和贝蒂娜,尽管 他不会大声说出来。现在还不能。 他知道她的脑子什么时候转了个特别大的弯,因为她的手停在了他的大腿上。她的 眉头拧在一起,鼻子皱了起来,头歪在一边。她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好像一个孩子思 量着剖开的花朵或者石块的质地,或者她自己制造出来的复杂结构。 或者一个女人在审视自己情感的实质。 她竭力地隐藏。一如菲尼斯所说,她总是竭力隐藏。藏在一个不能溶人其中的灵魂 中,藏得离那些纵容她,爱她,但却不理解她的人们越远越好。远离她在梦中见到过, 却不认识的那部分自己。 “它不会走开的,贝蒂娜,仅仅因为你躲着它。”他轻声说,怕在她的沉思中把她 惊得太厉害。“你已经接受了事实,虽然这看上去不大可能。” “我知道。”她说。她声音里有那么多的凄楚,它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胸口。“我 很长很长时间都梦见你,在黑暗里骑马向我跑过来――总是在黑暗里――我所能看到的 只是你的孤独。你向我伸出了手,你抚摸我的脸,让我和你一起到一个新世界去。” 他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使劲地眨着眼,回想起他梦到一模一样的事情的那些日子。 在梦的世界里,记忆中的事又发生了一遍。把他们带到一起,尽管他们谁也不知道。 “你那时愿意跟我走吗?”他问,至少他需要知道这一点。 “我确实跟你走了――每天夜里。”她顿了顿说。他想她是故意避免把她的回答和 贝丝连在一起。“你把我驮在你的马上。我们骑到神奇的地方。我们停下来在沼泽里散 步,像这里一样,然后我们躺在石南菊上,然后……” “我们互相拥抱。”他说,补充她没有说出的话。一面滚到一边,把她拉倒,自己 俯在她身上。“就像这样。” “是的,”她抵着他的嘴唇说。她的身体颤抖了。她的双手钩住他的后颈,抬起头, 嘴唇张开,寻求他,向他敞开。而他则逗弄她,在她上翘的嘴角边轻轻地啄一下,又沿 着唇边滑到另一侧。然后把舌滑进她的口中,探索她的质感和味道。她在他的身体下面 全然放松。用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滑到他的后背,不断地摩挲他的脊梁。 “不。”她说。她的声音颤颤的,接受了他的帮助坐起身。“在我梦里石南菊像羽 毛一样软,不像这里这么多刺。”她抚着一朵紫花,叹息着扯她的裙子,把布揪成硬硬 的小包,然后再把它抚平。“每个夜晚都像踏入了一个神话故事。你是王子,那么坚强。 对你追求的东西坚信不移,而我对什么都没有把握。” “我也在做同样的梦。”他承认,躺下身去,望着她的眼睛。“我经常回忆起这些 事。是你,舒解了我的孤独。有一段时间,每天夜里我都相信因为看到了你,玫瑰花才 开放了。” 她颤抖了,呼出一口气,战栗着。“可是花从来没有开放。” “没有,只是毫无生机的存在。” 她的头发蓬乱,猛地转向他,头发在头上甩动。“你怎么忍受得了?”她问,好像 他们早些时候的谈话根本没有被打断,好像它一直在她脑中转动,与感性和欲望割裂开 来。“一百年,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生长,什么也没有变化。”她的声音嘶哑了,充 满了激情。“然后顷刻之间一切都变了。没有警告,也没有解释。如果我是你,我会非 常吃惊的。” “我已经厌倦了生气。”他说,意识到这是真的。“我不想就这样浪费生命。” 她用手背把头发从他脸上拂开,“你曾经生过气吗?” 他为她谈话的方式感到迷惑。望着她恳切的表情,困惑的眼睛,和脸上灼热的红晕。 “我有过,不过那时几乎没有别的可以做。让我担心的事就更少了。” “换了我,我就会担心。” “当一个人是个囚徒,既没有承诺,也没有逃走的希望,甚至连个可以乞怜的狱卒 也没有的时候,这么做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他用肘支起身体,“我对自己的情况是怎 么来的,以及为什么会这样一清二楚,贝蒂娜。是我给自己判了徒刑。而你,却不是自 己制造的厄运。” 她的眉头锁得更紧,用手摸索到他的大腿,手指在牛仔裤上划着圈。“我还做过其 它的梦。”她说,言语急促起来。“只不过,我觉得那不是梦。我看见她……我……只 不过我的头发很红,而不像那个女子头发乌黑,她的眼睛像炭一样黑,而我的有一点 蓝……不过,我还是觉得那是我。”她点着头,好像对自己很满意,或者对自己说的很 满意。 或许是因为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看见一个长着黑头发的女子,对着玫瑰哭泣。我看见她在她的窗口跟你谈话, 而你攀着花格子,臀部坐在窗台上。你也不一样。你的头发里没有银色――这是在我在 院子里找到你以后才有的,是不是?――而且你很不讲道理,要求太多。指望她毫无疑 问地让自己适应你的生活。”她盯着他,眼睛里带着怨艾,声音里充满责难。“那就是 为什么她要哭。她不能这样做,而你却不理解。你连试都不试一下。她连那些不指望从 她那里得到什么的人都适应不了,怎么能适应你的生活方式呢?” “我怎么能理解?”他问,“她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龄。除了爱和温柔,她什么也 没有向我展示过。当然,我希望能有我们自己的生活。” “你是说你的生活。”她恼怒地说,“她有着女人的身体和甜美的脸庞,而你想给 自己一个顺从的妻子。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对你提出质疑,也不会争辩或者坚持己见。你 想让她爱你爱到牺牲一切令她快乐的东西。全然不顾后果。”她跪起身,双手撑地,好 像她要向他发起进攻。“好啦,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是不是?她为你牺牲了一切。” 她的每字每句都是一把刀,从旧的伤疤上割开伤口。负疚、痛楚和空虚涌上心头, 把他撕碎。“我也为她的牺牲付出了他妈的高额代价,而我根本不想让她做这个牺牲。” 他吼着,生气地为自己辩护。“我付出了一百年时间。” 贝蒂娜站起身,有一瞬间,她的目光被思绪笼罩了。可是随即又尖锐地转向了他。 “现在我想来,一百年的时间根本不长。至于你的灵魂,它离开你也许因为它也不怎么 喜欢你。” 听到这一句刺人的话语,他猛地吸了口气,抛开过去,集中精力到眼前的事情,集 中到贝蒂娜和可能发生的事。“也许这只是一段等待,就像贝蒂娜的灵魂也一直在等待 一样。”他平静地说,“等到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和智慧来复生,过上我们本应有的生 活。” 她睁大眼睛,好像她也同样被这出其不意的事实击中。她摇摇头,紧紧地抿住嘴唇, 然后挑起裙摆,大步走开。走了三步就被一块不显眼的石头绊了一下,她回头瞪了他一 眼,好像那是他的错似的。 “你跑不掉,贝蒂娜。”他轻轻地说,“你永远也跑不掉,因为我一直在那里。” “我没跑。”她反驳道,“我是要走回客栈去。” “你逃避不了你的梦。” “既然现在我知道了石南菊根本不软,而且我的幽灵王子在鲸鱼骨和带子面前束手 无策,我想我也许不会再做这样的梦了。” 邓迪望着她踩着细碎的步子跑过沼泽,用双手蒙住了眼睛,使劲把两腮吸进去。想 到她最后这一句荒唐的评论,他不知不觉地笑出声来。后来竟忍不住大笑不止。这时她 已消失在树林的阴暗里。 从上次大笑到现在已经有多长时间了?有多长时间没有感觉夏日的欢欣,恋爱的旖 旎,和交流思想的快乐而全然不理会生活如何无序、凌乱而痛苦?多久没有因为激情受 阻,无端恼怒或者纵情欢笑而感到充满活力了? 自己曾经与别人分享过这种情绪吗?……与贝丝? 没有。从没有与贝丝分享过。只有贝蒂娜给他这种展示人性脆弱的自由,只有贝蒂 娜把他看成一个人而不是浪漫英雄。 他猛地清醒过来,合上了眼睛,看见了回旋在脑际的贝蒂娜的脸,如此诚恳而沮丧, 因为她把思绪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然后清清楚楚地把事实排列在他眼前。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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