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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复生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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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高高翘起的法国帽儿扣在额头,一簇 丝绦点缀前襟 外衣是酒红的天鹅绒,马裤用麂皮缝就, 从未有一丝皱褶,皮靴高过膝头。 《响马》――阿尔弗雷德・诺伊斯 “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个胆小鬼。”菲尼斯一边嚼着一片掉渣的黑面包,一边说, “那个人够虚的了,他不需要鸦片剂,你根本用不着给他吃这个,把他弄睡。” 是我需要!她想喊出来。可是她怎么向菲尼斯解释是邓迪的疯话和诱惑的眼神使她 如此迷惑呢?怎么告诉他,自从他们把邓迪搬进屋来,奇怪的画面就侵人了她的脑际, 她想象自己和邓迪谈话,好像他们已经相识已久?怎么告诉他她经历了以前从未了解的 身体上的感受?怎么告诉他她觉得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她的体内获得了生命,一个她既 认识而又不认识的人,一个既像她又不像她的人――一个被邓迪的抚摸迷住,还想得到 更多的人?菲尼斯不可能明白――这时候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 知道,只有在邓迪沉沉睡去,不再做梦时,才是她唯一能获得安宁的时刻。 把这些说出来太荒唐了。 “你一点也不想为自己说点什么吗,小姐?” “我不是孩子了,菲尼斯,我不必解释我的每一个举动。” “这倒是我刚刚发现的。”菲尼斯平静地说,往他的盘子里舀了第二勺炖菜。“不 过,以前你可从没做过故意伤害别人的事。” 她被这样的指控刺痛了,盯着她的老朋友,咽下一口饭,这一口饭在她口中好像突 然变成了石头。 他继续吃饭,好像从没有说过伤人的话似的。 她不得不为自己辩护了。“菲尼斯,他说胡话。我断定他需要休息了。” “要是他发烧的话,可以有别的办法来治。” “我没有说他发烧。”她静静地说。 菲尼斯把勺子放在盘子上,直盯盯地瞪着她。“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邓迪。”她脱口而出。“他觉得美国还是英王的第十三个殖 民地。他一点也不懂左轮、步枪和霰弹枪。”好了,这下说出来了。菲尼斯爱怎么想, 就怎么想。她端起杯子,喝干了酒,坐回椅子上。 菲尼斯那灌木一样的眉毛拧在一起。他也坐回来,像她小时候他做过的那样望着她, 想从她的闲谈中寻出一丝能说明问题的线索,每次他都能做到。至少他承认了她的冥想 像她想象得那么重要。 可是,她痛苦地想,恶龙、仙女,甚至骑马踏入少女梦境的幽灵都比一个自以为是 传说现身的人要容易理解得多。更不用说她自己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的梦来到 了现实。 “他把自己称作邓迪・德・威尔,菲尼斯。”她慢慢地说,希望菲尼斯能抓住这个 名字的重要性。 菲尼斯的眉头还没有舒展开。他点点头。“这在这一带不是个常见的名字,我保 证。” “在哪一带都不常见。”贝蒂娜附和着,小心翼翼不说得太多,让菲尼斯作出自己 的结论。 “他的衣服可有点怪呢。” 酒红色的天鹅绒上衣和褐色的皮马裤,白衬衫在袖口和领口镶着花绦,还有高腰的 黑皮靴……高高翘起的法国帽子……至少过时一百年了。“可不是嘛……怪……”她应 和着。自从她和菲尼斯把那些衣服从邓迪身上剪下来烧掉以后,她几乎没怎么想过它们。 当然,有一天,她在村子注意到了这些衣服,后来他站在路边时她也留意到了。可是她 一直为这个人本身迷住,而不是被他穿的衣服吸引―― mpanel(1); 木头摩擦木头的声音,菲尼斯把椅子推到后面,站起身来。“我在想,他会睡上好 一阵子。”他一边说,一边把盘子和餐具拿到长桌上。 “是啊。”她说,仍然被那身过时的服装惹得魂不守舍。那服装正合他高大、肌肉 结实的身体,好像是他的一部分似的。 “这样的话,我要骑马到村子里去,和铁匠下一盘棋。” “什么?”她眨着眼问他,“不行,你不能去。” 菲尼斯把盘子放进专门用来洗盘于的盆里。“我快赶不上我晚上的棋局了,小姐。 那铁匠下得不错,我们能下一个小时左右。” 她低头望着手,咬起嘴唇免得和菲尼斯争辩。他确实喜欢下棋,而她的棋术太差。 她一看见那些刻出来的人物,摸到他们磨光的脸,她就开始想象王后、爵士、士兵,还 有主教可能会在某一时刻铲除恶龙,坠入爱河,然后―― “他还挺爱聊天,不过我以前没听过他讲故事,所以听听我也不在乎。” “谁?”她眨着眼问。 “铁匠啊。他故事讲得不错。只不过下棋有点耍赖。”菲尼斯耐心地说。 她抬眼向菲尼斯望去,忽然恍然大悟。他是到村里去再听听邓迪的事。她可以让他 留下来,也可以等他回来,带来足够的消息,或者让她完全安心,或者向她证实她的心 思确实不在这里,不知道在哪里。“哦,好吧……我知道你爱听新故事。”她用手指划 着杯子的边缘。“他也传闲话吗?” “也许吧。” “那好吧……好好玩吧。我可以看看书……或者干些别的事。”她祷告邓迪等到轮 到菲尼斯看护他的时候再醒来。 “你害怕吗,小姐?”他从壁炉的火上拿下大水壶,往盆里倒热水。 “我不知道,菲尼斯。我什么也不知道。” “心烦也没用,小姐。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改变不了了。” “为什么?” “因为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改变事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她恨他这样说话的样子,丝毫不加解释就断下结论,听起来好像那是绝对真理似的。 每次他这样她都感到头疼。她抬起眼,让他看见她眼中的企求。“别走,菲尼斯,求求 你。我对故事和闲话不感兴趣。” “你意思是说你不想听,是吗?” “是,这就是我的意思。我可不想再听傻话了。” “好吧,小姐。那我就不去了。也许在你自己最合适的时候发现真相最好。” “已经没有真相隐藏在现象后面了,菲尼斯。”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转身朝水 盆走去,把手伸进肥皂水。她感到他粗糙多茧的手指伸到她下颌下面,把她的头扳起来, 强迫她望着他的眼睛。 “等你看着他的脸的时候,你别忘了说过的这些话。” “你相信了,是不是?”她问,意识到这一点把她吓坏了。“你觉得这传说――从 头到尾――都是真的?” 他摇了摇头。“我还不知道。可是你看见一些东西,感觉它们,再想想它们,你就 不得不相信它们可能是真的。” “即使你知道它们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你也相信吗?”她听到自己恐惧的低语,猛地 转过脸,低头看着手中湿淋淋的餐具。 “单单因为你解释不了一件事并不能说明它就不可能发生,小姐。”菲尼斯开始用 一块方亚麻布擦于盘于。“那只能说明它以前没有在你身上发生过。” “我不喜欢这个回答,菲尼斯。”她一边说,一边冲好了最后一个盘子,递给他, “我要趁外面还亮着出去散散步。”她把围裙搭在椅背上,抓起挂在门边钩子上的一条 旧披肩,走了出去。 夕阳在地平线上涂上了火红的颜色,又用流金的光彩镀好了树冠。道路弯弯曲曲地 从客栈伸向远处,成了一条蛇形的影于消失在从海岸翻卷而来的雾气深处,消失在地久 天长之中。万物皆止,万籁俱寂。什么都没有改变,连光线也没有随时光的流转和她沿 着土路行走的脚步而改变。那是落在那丛寂寥的玫瑰上的光线,在灰暗的叶片和永不开 放的花蕾上投下闪烁的红光,一如往昔。 她把披肩裹在肩膀上,紧紧地拢在胸口。那一动不动的树好像向她合拢过来,拥着 她进入一种与世隔绝的欢乐境界。仿佛这一小块的世界一直在巫师的咒语下沉睡,而她 恰巧踏入了这个童话故事,成了其中的一个角色。这一切似乎都可能成为现实。 这时刻的确凝固了百年之久。 她把这些想法抛到一边,停在那丛玫瑰面前,低头望着它,被那暗红的光和叶子的 暗影中乌黑的枝茎惊呆了。她弯下身,用一个指尖轻拂叶片,感觉它在她的抚摸下颤动, 依随着她手指的动作,紧紧贴着她,好像要依附于她的活力和温暖。玫瑰的芬芳飘然而 至,幽香,但却清淡而且带着霉味。就像母亲收拾旧被子时因为惜别放上的干花瓣的味 道。 她跪在那里,双手捧起一朵玫瑰脆弱的花蕾,感觉它是那么干脆,眼泪忽然从眼中 涌出,落在尚未张开的花朵上,哀伤爬上全身,如同那迷雾,把她和花枝拢在一起,像 一块鬼气十足的大布。香气变得浓郁而新鲜,使她迷醉,唤起她至今从未想起的一段记 忆。 她以前曾经这样做过――跪在花丛边,面对她的花朵哭泣。为她爱的那个人而哭泣, 却没有勇气跟随他。那是害怕的哭泣,害怕他所做的事,害怕告诉他自己的感受和她为 了留住他而甘愿做出的事情。 “跟我走,贝丝。有一个地方,空旷辽阔。明天早上起来你就能看见。在那个地方 人们过去做过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现在做什么。” 一切都曾经那么美好而神奇。他骑马到客栈来,在她闺房窗下吹起一支美丽的曲于。 他亲吻她的头发,好像她是拉鲁祖尔,隐居在自己的塔中,等待他把她带走。这使她少 女最美丽的梦想成了现实――有一个男人爱她,一个男人为她所爱。爱得如此之深,使 她在心田中培植不起其它情绪,在她思绪中包容不下其它内容。无论走路,还是睡觉, 再也梦想不到其它东西。 直到他扳下她的头,要求得到更多…… “贝丝,跟我走,嫁给我。” 这时她看到了――他的力量和意志。他是一个有着自己梦想的男人。她不能耗尽一 生等待他骑马来到她的窗下,吻她的头发。她不能够像他需要的那样爱他,不能够像他 希望的那样去给予,或者接受。 她喜欢梦到他的梦,里面带着所有年轻的纯真。她害怕爱这个对另一个女子一往情 深的男人。害怕他会用他的勇气和胆识,以及对未来的宏伟规划把她吞噬下去,害怕自 己还没有准备好,就成了妇人。 她的泪水浇灌了花枝。她知道他还会再来,而自己会让他走开。她知道魔法再也不 会触及她的梦。 贝蒂娜因为恐惧和不祥之兆战栗起来,感到泪水已经在脸上结成了冰。记忆退去, 一如雾气的消散,昔日的浪潮把她卷到神秘的现实中。 她手中有什么动了动,低头望去,只见花瓣柔软而富有弹性,生机勃勃。这不可能, 枝条依然很坚硬,叶子仍旧是锈污的颜色。蓓蕾干脆,毫无生长或者生命的迹象。她大 叫一声,猛地抽回手去,挪动脚跟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她把目光移向树林,那些树仍 然弯弯地邀在驿路的上方。夕阳落下,雾气与远处沼泽上的野花混在一起。金色已经变 成了银白。 她张开手,盯着从茎上扯下的蓓蕾,松开手指,望着一朵完好的深红色玫瑰落到地 上,化作尘土,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她走回客栈,感到头晕目眩。在树丛、雾气、木头和石头构筑的屏蔽里,过去完好 无损地留下来。滑入她头脑中的记忆像她走进贝丝的房间一样确凿无疑。 所有的一切都像玫瑰一样――等待被唤醒生命。 被你唤醒,贝蒂娜。这声音只是她脑中的一声低语,可是她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刹 那间就懂得了它的含义。随即,那声音飘然而去。 她爬上楼梯,进入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在身后把门关上。窗子吸引着她,用屋外的 黑暗呼唤着她,又用一条泻在空旷的驿路上的月光来嘲弄她。她在树丛中间搜寻影子, 又望到树丛以外。没有马蹄声惊扰夜色。她闭上眼,回想起那朵瞬息之间蓬勃怒放的玫 瑰,却再也没有其它熟悉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叹了口气,转向床铺。她真的很累。 太累了,不能再为脑中奇怪的声音担忧。太累了,不能做梦。 “她听见我们说话了。”拉恰希丝轻声说。 “接着马上就把我们的声音排除到心灵之外了。”阿超波丝说,“她还在对抗我 们。” “你又会怎么做呢?”拉恰希丝不耐烦地反驳,“不加疑问地接受吗?” “她跟以往不同了,”娜米希丝提醒她们,“现在世事对她的控制比以前要强了。 她长大了。她的灵魂学到了不少东西。” “她依然是个傻瓜。” “不像别人让她相信的那么傻。她又回到了她的起点,是不是?” “在浑然不觉中做到,那是另外一码事。”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告诉她一切,然后告诉她做什么吗?”伊丽希亚问,“你 了解这些人。他们很顽固,会按他们自己的意愿做事,即便知道结果也在所不惜。”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克罗苏叫道,“我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修补他们的未来 呢?” “克罗苏……”娜米希丝弯下腰,拾起一股磨损的细丝线带着阳光的颜色。“你重 织贝丝的线的时候,是不是偶然落下了这股?” 克罗苏用手捂住嘴,惊愕地盯着那股线。 “我看出你确实落下了。”娜米希丝柔声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贝丝不能完全理 解吧?” 克罗苏悲哀地点点头。 克罗苏用颤抖的双手拿起那股线,审视着。“我想是这样。可是它脱离了其它线, 修补会有缺陷。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还缺了一段。” “好极了。”阿超波丝狠狠地说,“现在我们必须引导这姑娘,好像她无论在记忆 上还是在精神上都是瞎子似的。”她朝那些等待她们处理的线一挥手,“就好像我们没 有别的事好做似的。” “嘘,阿超波丝。”拉恰希丝说,“从你悲观的倾向看,我觉得你该休息了。” “你还能怎么样?如果你所做的一切只是等待合适的时机,把克罗苏精心织就的线 剪断,你也会悲观的。我不必织出五彩缤纷的线,我不会。我只把它们剪断,化作乌 有。”阿超波丝望着一堆从上剪下来的线。那些线失去了色彩和美丽……因为她的行为。 拉恰希丝抱住伤心的妹妹。“这次不会了,阿超波丝。你没看见吗?你帮助了克罗 苏,和我们大家一样。我们拾起生命、爱情和精神之线,克罗苏把它们织在一起。你的 剪刀会很长时间碰不到它们。” “我的剪刀上次也没有碰到它们,不过那并没有阻止他们选择自己的命运。” 娜米希丝拍拍克罗苏的肩膀,“继续干,克罗苏。我们都被这些凡人出演的戏剧迷 住了。不到收场的时候,我是不会让它结束的。” “我也不会。”伊丽希亚附和着。“我们等了这么久,克罗苏又如此辛苦地使这些 生命复生。” “复生。”阿超波丝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一丝罕见的笑容驱散了她的冷峻,“我 喜欢它的声音。”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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