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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复生 第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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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复生           她在背后绞动双手           然而所有的绳扣都纠结不休           《响马》――阿尔弗雷德・诺伊斯 怀阿明州――一八八七年 只有这么一点点财产来开始新的生活,贝蒂娜默默地想,一边把惟一的一只打好的 行囊塞到床下,然后向窗外的无边夜色望去。她的家周围群山环绕,保护它不受外界的 侵扰,却也使它与世隔绝。她从没有见过文尼山和拉郎米山以外的世界,只是听那些她 父亲的山庄旅馆的常客们说起,那个世界有很多人,很多地方,被大片大片的土地和江 海分隔开来。 要独自穿过如此广袤的疆域,一无指引,只有依靠从书里,还有晚间炉火边的闲谈 中积累下来的知识。 “你不能自己到外国去。”她父亲说。 “不,我可以,”贝蒂娜回答,“我早就过了我的法定年龄,想干什么,就干什 么。” “要是你愿意那样,就等你结了婚,让蒂姆带你去周游世界。”她父亲点着头,好 像事情就这么定了。“我会在伦敦找个律师,替你把那份产业卖掉。” 这当然已经很明确了,可是当她得到通知,说她从一门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一个地 处英格兰的车马客栈时,她并没有感到十分明了。很明显这个客栈一百多年前就被荒置 了,可是产权还是在韦尔斯家代代相传下来。 她的想象中马上充满了黑暗的沼泽,和峭壁从泡沫汹涌的海面耸立而起的景象。她 的家人和朋友都不明向她为什么想去。他们不相信她仅仅跟着像她爷爷一样的退休领班 菲尼斯,靠他陪伴和保护,就能完成这一旅程。 她的家人和朋友不相信除了过好已经为她安排停当的生活以外,她还能做什么别的 事情。 她真的不该怪他们。从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被说成“迟钝”或者“痴呆”。好心肠 的人们说她能洞察阴阳。她怀疑自己的父母也曾经在望着婴儿时期的女儿远比常人更安 静、更恍惚时,害怕那些描述一语中的。然而,她渐渐走过了孩提时代,坐起身,学步 和呀呀学语都在正常的时候。直到今天,他们还津津乐道于她如何轻而易举地学会了读 书和写字――领悟力惊人,他们说――似乎每当她把迷离的眼光投向他们,或者当她因 为夜夜重现的一个梦境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他们总需要提醒自己她很聪明。 那个梦的初次来临伴随着她的月经初潮――一个幽灵骑十沿着一条陌生的道路向她 飞马急驰而来,月光在他身后飘成一根闪耀的丝线,把他拴在地上,拴在她够不到的地 方。 她没有告诉家人她梦到了什么,她没有说这个梦既让她害怕,又让她兴奋;也没有 说她醒来时满脸怅然的泪水。因为她竭力想看清他的脸,想抚摸他,却做不到。他们不 会理解她梦中的地方让她感到熟悉,虽然它跟怀阿明白雪覆盖的嶙峋群山和突兀的景致 没有任何相象之处。他们个会理解那梦境让她感到比所处的世界更加真实。以前他们也 从来没有理解过她。 只有菲尼斯理解她。他会花上几小时,编一些关于遥远的地方,遥远的人们的故事 给她听。还有的时候,他和她一起长长地静默,不时地点点头,好像他们在谈话似的。 他说她不过是心不在焉罢了。 她喜欢这种对她时常魂不守舍的解释。因为她看到的世界经常是模糊不清,好像隔 着凸凹不平的玻璃似的。而且虽然她一直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总是觉得有一 部分思绪脱离了出去……观望,等待,寻找…… mpanel(1); 她真希望自己能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贝蒂娜叹了口气,从窗前转过身。把从父亲桌上拿来的那包文件平放在床上她的手 包边。她一度对他感到怒不可遏,他以为他可以替她保存这些文件,可以控制她继承的 财产,而且她会理所当然地愿意他这么做。 她继承的财产给她带来了强烈的自由感和跨越别人为她安排妥帖的狭小世界的躁动。 她不愿意被父亲牵着手臂走过教堂的走道,再交给蒂姆照管。 蒂姆是新近任命的山庄旅馆领班,也是她父亲存款的银行听有人的儿子。他沉默又 坚强。沉默得足以和贝蒂娜的沉静相容,坚强得足以照顾和保护总有一天她要继承的小 小王国。 她爱蒂姆――因为他们共同度过的童年时光,因为他在别人人把她当做一位可爱的 女子时,总是挺身而出提出挑战,因为他坚持要她父亲只把财产留给她,两不按照惯例 附加由未来女婿掌管的条款。最主要的,她爱他是因为他表示,如果她一定要到英国去, 那么她会得到他的鼓励。因为所有这些,她愿他有个好妻子,愿他幸福。 但是,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就是那个女人,最有能力给他生活中他应得的一切。 她也没有把握自己想做那个对蒂姆合适的女人。 她知道不想让蒂姆把世界展现在她眼前。 她想自己去发现它。 因为这一点她需要钱、勇气和头脑来开始通向英格兰的道路。 有人敲门,她的心蹦到了嗓子眼,还没有等到她允许,门已经开了。 母亲走了进来,在身后无声地把门关上。亲爱的妈妈,她推崇贝蒂娜的隐私权,却 不给她时间来付诸实现。可是要是她女儿真的指出了艾塔・韦尔斯的这一疏忽的话,她 一定会吓坏的。不过贝蒂娜可没有吓唬人的习惯,即便在这么细小的方面她也不愿意。 “我建议你趁你父亲还没发现它们已经从他桌上失踪时,把它们藏好。”艾塔说, 朝那包文件点着头。“我一直觉得在衬裙里面缝一个口袋是个藏东西的极好地方。” 贝蒂娜只能瞠目结舌。她的母亲,艾塔・韦尔斯,这位优雅迷人的杰卡布听话的妻 子,欧洲和东方有钱人――有时候甚至是王室成员的女主人――在衬裙里面藏东西? “为什么?”贝蒂娜问道。 “这些年有几次我藏住了一两个秘密。”艾塔微笑着,一边从她晨衣的口袋里变出 几块薄布,还有针线。妈妈在她所有的东西上都缝上口袋,而且它们时常都是满满的。 “一个女人需要她自己藏东西的地方,藏起她生活中隐秘的细枝末节。”她一边说,一 边坐到椅子上,在针上穿好线。“脱下衬裙,把打好包的那件也拿给我。我们没有很多 时间给你的旅行做准备。” 慌乱浓重地袭上来,哽在喉咙里,贝蒂娜本能地摸索着腰间的带子,从衬裙中跨出 来。妈妈知道了。可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以前她可从没有违抗过父母的意愿。“我能 去旅行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艾塔拿过村裙,把里面翻出来,开始用又细又匀的针脚把锁好边的布片缝到上面。 “我建议你父亲和最近来我们这里的客人去打猎,在他们离开之后的第一个清晨你就动 身。不靠狗、号手和敲打灌木丛的人来搜寻猎物,他们可激动了。在一年里的这个时节, 他们得走很远才能找到猎物。他们正计划离开两个星期呢。”她摇摇头,“我还是不能 习惯接受这个观念,就是人们要花这么多钱才能住在山庄旅馆,打那些他们不想吃的猎 物,睡在篝火边。他们管这叫作‘体尝原始生活的意味’。要是他们真想原始一下,就 该驾一辆爬犁,花上整个冬天在大山里跑,只带一桶变质的水,只有一把草来擦他们白 得像花瓣一样的……算了,没关系。请你把另一件衬裙给我。我希望你够聪明,除了布 的以外,还带上了一条羊毛的。昨天到的那位男爵告诉我,英格兰可能很潮而且冷,特 别是在北部。” 贝蒂娜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在母亲开始喋喋不休时神游天外。她盯着艾塔,惊恐化 作了兴奋的跃动。妈妈的确知道她的打算,她还往她的衬裙上缝口袋――给她悄悄隐藏 起自己秘密的地方。 可是贝蒂娜还是感到不安。在她二十一年的生活里,她想不起哪一天妈妈违抗过爸 爸,她也想不起哪一天父母没有在身边。他们爱她,给她她可能需要的,或者希望得到 的一切。给她讲外面世界的危险,一心一意地保护她不受伤害。 她受到的庇护太多,甚至不能完全相信在切伊纳山边确实存在着危险,还有山里下 来的猛兽。这些都没有让她害怕。城里的闲杂人等按照她父亲的要求对她以礼相待,她 只见过一次山狮,她更多地觉得有趣,而不是感到威胁。她盯着那头猛兽,审视它带纹 的牙齿和生疥的皮毛,一丝一毫都看得仔仔细细。那头狮子早早就对她失去了兴趣,走 开了,很久之后她还没有对它失去兴趣。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知道如果她说出去,父亲会坚持把一个手下人派去保 护她,哪怕她只是去她必须去的地方。 “我不能整个晚上呆在这里,贝蒂娜。”艾塔说,“而且在动身前你也得休息一 下。”她叠起缝好的衣服,扬起眉毛望着贝蒂娜。“别说你已经改变主意了,我可不答 应。” “你想让我走吗,妈妈?” “不,我想让你留在身边,可以保护你,爱你,还有――”艾塔又一次坚定地摇摇 头,好像要赶走伤感。“你得开始自己的生活,按自己的方式来编织它,不管你父亲和 我喜不喜欢。”艾塔叹了口气,伸手到床下拉出了贝蒂娜的行囊。“你已经不是我们的 小女儿了。我们不能继续那样对待你。”一边说,她一边找到了贝蒂娜的衬裙,于是又 开始在上面缝口袋。“说句实话,我准备把丈夫完全留给自己。你知道,我们开始创业 的时候有强烈的激情和宏大的梦想。激情创造了你,多年的劳苦工作给了我们山庄旅馆 这个梦想。我想拥有和你父亲一起享受它的自由。”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子上。 “为了你和他吵架,我已经累了。我实在想能时时引起他的注意。”她睁开眼,遇到了 贝蒂娜的眼光,“我很想让你学会独立,这样你我都可以享受我们的成年时光。” 贝蒂娜坐在床边。这些年她当然听到过妈妈和爸爸吵嘴。更多的时候是在她从孩子 变成成人时。可是她从没有想到过那是因为爸爸的保护意识使妈妈受到忽视或者伤害。 贝蒂娜侧过头望着母亲,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她。“我从没想到过你会不快活,妈 妈,”她轻轻地说,“我还以为――” “你以为做杰卡布女儿的母亲对我已经足够了?”艾塔问,她的声音岔了一下。 “可我也是你的女儿啊。” 艾塔点点头。“我生下你,可是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父亲就把你夺过去 了。那时候已经太迟了。我觉得更像你的保姆和家庭教师,而不像你的母亲……我觉得 像个局外人。” 贝蒂娜被自己的负疚感冻结了,只能僵坐着一动不动。她知道做一个局外人是什么 滋味。只能觉得自己不合时宜,不合场合,想要抚摸一种够不到的东西。她本应当意识 到这一点的,因为妈妈带着那种她照镜子时也会在自己脸上看到的表情。这种局外人的 感受在母亲的脸上和声音里一览无余,贝蒂娜甚至能够感觉到它包围着她,使她窒息, 使她茫然无措,只能看到自己的需要。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妈妈不会想要同情或者道歉。这时她突然想到也许妈妈想得到 的东西和自己一生中最想要的东西一样――理解。“妈妈,”她说,一边拾起缝好的衬 裙,平铺在行囊里,“就因为这样,你说话的时候好像不指望别人回答你,是吗?因为 爸爸和我太亲近,您觉得被抛在一边了?” 艾塔忧伤地笑了笑,“我不应该站在后面让这一切发生。不过看到杰卡布是这么个 尽职的父亲让我心里很安慰。大多数男人认为一旦他们的种籽播下去,他们的任务就完 成了。他们太忙于去做‘男人的事情’,比如要做到坚强、干练,给别人以保护,可是 他们却忘了如何去爱。” 贝蒂娜叹了口气,又把包裹推回床下,然后直起身。“爸爸不是这样,”她苦楚地 说,“他需要学习怎样把爱分散开去,有时候我觉得如果他再不放开我,我就会被淹 死。” “他为你担心。” “我知道,妈妈。我也担心。”贝蒂娜轻声说,“如果我真的弱智,什么都对付不 了,就像每个人说的那样,那该怎么办呢?”好了,她终于说出来了。她终于承认了别 人的看法已经在她心中孕育了疑虑,这疑虑使她依附于家庭的爱和保护,这里没有人在 娇纵的笑容背后嘲笑她,也没有人摇头怜悯。 “你的头脑很灵敏,贝蒂娜。你不过是沉默寡言,凝神观望罢了,这也许是件好事。 我怀疑你比我们其他人看到的东西要多。”艾塔把线挽个结,咬断,叠好最后一件衬裙, 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说到害怕――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有一点健康的畏惧也许是 最好的保护方式。” 灵敏的头脑……看到更多的东西……贝蒂娜知道妈妈言自由衷。妈妈从来不会花言 巧语,或者用善意的谎言掩盖事实真相。 “你父亲没有办法阻止你,”艾塔坚定地说,“你已经二十一岁了,而且头脑和身 体都很健康。虽然他宁愿你不具备这些,可是他知道这是事实。” 艾塔站起身,走过来坐在贝蒂娜身边。“你父亲打猎回来以后会发现一张纸条,上 面写着我带你去了旧金山,‘去满足你对旅行的渴望’。条子还会请他到那里去和我们 会合。我想整整一个大陆加上一个大洋足以把你们隔开了。” “他会对你大发雷霆的。” “也许会吧,”艾塔说,“不过他能挺过去。不要怀疑他对我的爱,贝蒂娜。一桩 有着爱情的婚姻对一个男人的附着力,比起一个不再需要看护的成年孩子对他的牵扯要 强得多。” “你认为你能把他留在;日金山住上一阵吗,妈妈?” “我依然有我的容貌和身材,而且……算了,这没关系。” 贝蒂娜看到母亲突然间窘得满面通红,藏住了笑意。“还记得我十三岁,月经初潮 的时候吗?” 艾塔清了清嗓子,点点头,一边理了理衣领。 “我吓坏了,你抱我坐在膝盖上,告诉我那是什么,为什么会那样,还告诉我以后 还会发生什么事……和一个男人一起。后来你带我去帮忙给一个雇工的妻子接生。” “那天是我们的好日子。”艾塔说,她的眼睛模糊了。 “第一天做‘女人的事’。”贝蒂娜探过身吻了吻母亲的脸颊,“谢谢你,妈妈, 让我在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就感到自己已经长大了。” 艾塔久久地把贝蒂娜搂在怀里,默默地给她支持和安慰。然后,她撤回身,从口袋 里摸出个钱包。“从你出生那天起,代就开始积攒这些――这是我给你的特殊礼物。这 里有三千块钱,还有你将继承我父亲财产的证明信……够了,我想能让你用上好一阵子 呢。”她把钱包放在贝蒂娜的膝盖上,然后抓住贝蒂娜的双肩,伸直双臂扳着她。“我 把你推出这个巢了,亲爱的。那边会有一些东西等着你,早就过了你该发现它们的时候 了。等你找到以后,去做一个你想做的女人,再回到我们身边。” 一阵记忆如薄雾滑过贝蒂娜的脑际。一个纵马飞奔的幽灵在她梦中驰骋……从一根 长长的技头摘下一朵玫瑰……别在她的发梢。这个梦境如此真实生动,她甚至可以闻到 玫瑰的芳香,感到他那俏皮的笑容的震撼,笃信与他幽会带来的魔力和浪漫的诺言。 “有一些东西在等待……”她冥想着,带着对未来的恐惧和希冀,战栗了。 艾塔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揩揩眼睛,“不错,”她说,“有一些东西一 直都在等待我们每个人。”   网络图书 独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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