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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六   外面大雨倾盆。保罗出了悉尼郊区的疗养院,钻进了汽车。   他浑身湿透了,只好先把风雨衣脱下来,扔到后面的座位上。用手帕擦干脸上 的雨水。然后,点着一支烟。他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刚才,康斯坦斯实在把他气坏 了。他用了最大的克制才没用她两记耳光。   保罗起动了发动机,离开停车场,上了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几年来,他对康 斯坦斯的耐心和怜悯何时耗费殆尽,对她跟本谈不上什么爱,只有厌恶和唾弃。妈 的,无论如何也得把她甩掉。非离婚不可!这门倒霉的婚的该结束了。她为什么缠 住我不放?为什么这样无休无止地折磨我?想当初,我是个好丈夫,只是因为她一 个妇道人家嗜酒成瘾,才葬送了我们的爱情。我一定要摆脱她,为了埃玛和戴西摆 脱她。哪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争取我的自由!保罗脑子里翻江倒海。他紧紧地 握住方向盘,把油门儿一踩到底,汽车象疯了一样向前飞驶着。   天空阴云密布,远远传来隆隆雷鸣,闪电不时抽打着天边的雨帘。虽然,雨剧 在疾速地左右扫动,挡风玻璃仍是一片模糊。保罗驾车进了弯道,他仍未减速。当 他看清对面开来一辆卡车时,巳经为时太晚了。为了避兔正面相撞,他急忙向旁边 打轮,并紧急刹车。可是,因车速太高,路太滑,汽车仍旧七扭八歪地向前冲去。 保罗顽强地搏斗着,试图控制汽车,但是,毫无办法。汽车冲开路旁的档板,翻了 几个个儿,最后撞在几块岩石上。保罗只觉得方向盘重重地压了他一下,就失去了 知觉。   幸亏卡车司机见义勇为,在油箱爆炸前的瞬间把保罗从那堆废钢铁中拖了出来。 两个小时以后,保罗尚未苏醒,一辆急救车把他送到悉尼医院。医生对他进行了紧 急抢救。   几位医生说,保罗能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保罗把轮椅推到写字台前,点燃一支烟,开始阅读一套法律文件。这是他的律 师梅尔・哈里森在他上周出院后为他准备的。其实,这套法律文件他已经看了十几 遍了。虽然没发现什么错误,但为了万无一失,签字之前他还要逐字逐句地认真看 一遍。三个小时过去了,他发现文件完全反映了他的意愿,并经得起任何哪怕最巧 言善辩的法官的挑剔。尽管他相信不会出现诉诸法庭的局面,但还是小心谨慎。几 天以来,保罗第一次脸上露出笑容。   巳经快6点了,梅尔可能快来了。落难时节见知己,从三个月前出车祸那天起, 他作为朋友一直悉心照料他,拆掉绷带以后,保罗拒绝会见任何人,只会见梅尔和 麦吉尔公司的几位高级雇员。他不愿朋友们看到他残缺不全的躯体和变形走样的面 容。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一股绝望的情绪再次占据了他的心。保罗合上眼,默默地问自己:这种轮椅上 的日子他还能坚持多久?有时他觉得一天也熬不下去了。生活多么会嘲弄人,摆布 人啊!要是当初听埃玛的话,不回澳大利亚来,这一倒霉的车祸也不会发生。现在, 他被钉在轮椅上了,不管什么事,都要依赖别人。这是最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啊, 从保罗来到世上,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似乎是个天遂人愿的幸运儿。可是,那场车 祸却把他弄到这种地步。连车载斗量的金钱和威风八面的权势都无能为力。保罗曾 多次为此而暴怒,而烦恼,而绝望。   为保罗服务多年的管家史密瑟斯轻轻地推门进来,打断了他的遐想。“哈里森 律师来了,先生。是让他到这儿来,还是您到起居室见他?”   “请他进来,史密瑟斯。”   几秒钟后,梅尔握着他的手问:“你好,保罗?”   “好多了,信不信由你。”保罗回答,并向管家打个手势,   “象往常一样,史密瑟斯。”   “马上就好,先生。”   保罗推着轮椅离开写字台。“坐到壁炉旁边来。最近我总觉得浑身发冷。”他 接过佣人递上的怀子,又说:“我仔细研究了一下文件,梅尔。我完全同意。过一 会儿就可以签字。”   “好极了,保罗。对了,我限奥德而说了,今晚不回家吃饭。如果你愿意,我 可以连续两个晚上都陪伴你。怎么样?”   “当然好啦!我很乐意跟你一起吃晚饭,梅尔。”   “听我说,保罗,”梅尔正色说,“从你出院后,我一直在考虑埃玛。应该让 她来一趟。我跟奥德而谈起来,她也这样想。”   “不!”保罗把轮椅转了一下,生气地盯着朋友。“不许你告诉她!我不愿让 她看到我这个样子。再说,局势日趋严峻,说不定明夭就会对德宣战。在此危机四 伏的时刻,不能让她长途跋涉。”   梅尔仍不放弃他的努力。“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我都不敢想,有朝一日 她发现你我在信中把她骗了,该怎么交代?!是把实情告诉她的时候了!归根结蒂, 她有权利知道你的现状。”   保罗还是摇头。“她永远不该知道。永远不该。”他的语调缓和了一些:“总 之,现在不行。什么时候告诉她,我自有主张。”他脸色阴沉起来,“一个男人, 怎么告诉狂热地看着他的女人说,自己突然瘫在轮椅上了,只剩半边脸和……”保 罗说不下去了,抬起头,看着他的朋友,“还有性机能完全丧失了?太难了,亲爱 的朋友,难于启齿啊!”   “总该让埃玛知道你的情况。”梅尔又重复一遍,投肠刮肚地选择合适的词语 来说服保罗。因为他比任何时候更需要一个女人的安慰和照顾,可他却犟得象头牛。 “埃玛爱你,保罗。到你出生的故土……”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律师一时也不知 说什么好了。忽然,他眼睛一亮,脑子里又闪出一个新的主意。“听我说,保罗。 既然你觉得,战乱前夕不宜让个妇道人家独自长途旅行,那么你何必不自己到伦敦 去找她?一个月就能到……”   “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每天都要进行各项治疗和机能操练。船上没 有相应设备。”保罗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口喝下去,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神情变得 严肃起来。“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梅尔,最近,据大夫诊断,情况不好,甚至 很糟糕。他们认为肾感染已是不可避免的了。尿中毒这是截瘫患者的绝症。”   梅尔紧张地盯着保罗,脸色从惊愕变得阴沉。“还有……还有多长时间?”不 由得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九个月……至多。”保罗坦然地说。对于命运给他判的死刑,他已经早有准 备了。再说,这是个人意志无力改变的。   “应立即聘请其他专家治疗。”梅尔几乎是喊着说,“总该有办法来……”   “不。没有办法。”保罗打断他说。   梅尔移开自己的视线,不知所措地盯着壁炉里的火苗。他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 安慰保罗。那次车祸太可伯了,在此之前梅尔总认为,自己的挚友虽被钉在轮椅上, 但总还能活几年。可现在……哦,天哪!可惜啊,真可借!就这样,两人沉默以对, 一直过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梅尔先开口,“难道真的没办法了,保罗?只要有 一线希望,我会全力以赴的。”   保罗微微一笑。“没有了,我的老伙计。你的心意我领了。好了,好了,别难 过。看在老天的份上,堂堂的男子汉是不应该象孩子似的掉眼泪的!我需要的是你 的乐观精神!来,再喝杯酒,然后吃晚饭。今天有冰镇的钱伯廷酒,是由我父亲在 窖里陈放多年的,我叫人拿出两瓶。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趁现在还……”他停下不 说了,咬了一下嘴唇,推着轮椅来到酒柜前。   由于心清沉重,梅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拿出手帕使劲擦鼻子。抬起头来时, 见轮椅上的保罗,肩仍然是那么宽,背仍是那么直,可是……梅尔两眼又涌满泪水。 原来是多么健壮的身躯,多么英俊的面容,现在居然落到这个地步!只是,他好象 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依然乐观地面对人生,他敢于面对不幸的勇气真是让人难以置 信啊!梅尔心中充满了对自己老朋友的钦佩。   那天晚上,很晚了,梅尔已经告辞回家了。保罗仍久久地坐在书房里,在微弱 的灯光中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看上去,他很安详,很平静,心里还在思索着,回 味着刚才和梅尔的谈话。也许梅尔说的有道理。也许我确实应该把实情告诉埃玛。 是啊,应该让她知道,为了心心相印的思爱关系,应该让她知道实情,毫无半点隐 瞒的实情。保罗推着轮椅,坐在写字台前,拿起纸笔,开始写信。   悉尼,1939年7月24日   我最亲爱的埃玛:   你是我的生命……   保罗抬起头,两眼茫然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在埃玛的照片上,停住了自己的目 光。他拿起金镜框,久久地端详着。照片是前几年戴西出世以后拍的。埃玛光艳照 人,容光焕发,脸上是她特有的迷人的微笑。看着,看着,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保 罗的心都要碎了。他把照片贴在胸前,好象紧紧地搂着埃玛,昔日的幸福生活一幕 幕在眼前闪现。可是,一想到未来,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这封已开了头的信, 他一直没有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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