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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真正的女人--非凡的埃玛 巴巴拉・泰勒・布雷德福 著 曹振寰 译    第七章   费尔利村后的一片丘陵,连绵延伸到埃尔河谷一带,简直是个石头海洋。哪伯 在最暖和的天气里,这里也总是阴暗得令人发毛。当冬天来临,风雪和严寒掠走它 仅有的一点生机和色彩之后,这里就更加沉闷,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了。灰色的乱石, 加上深色的杂草,使这丘陵地带犹如滚滚巨浪,一直涌到什普勒,再往前,便是工 业重镇利兹。那单调的、一个接一个黑色巨浪,也常常被悬崖峭壁所截断,而且大 部分悬崖峭壁上都有巨大的裂缝。这一带的植物不是绿色的,树是黑糊糊的,灌木 也长得弯弯曲曲。偶尔在某个较为平坦的地方,能看到一些碎砖烂瓦,证明那里曾 有过被遗弃的屋舍。又潮又浓的雾气终年弥漫,把一切东西都严严的包起来,以至 那些最高的山峰都象长年披着一块遮羞布一样,从来不露真面目,非要冒险到这一 带落户生活的人简直太少了,特别是在严冬肆虐的时候。   然而,在这个1904年2月的寒冷早晨,埃玛正是在这个地区,迈着稳健的步伐走 着,走着。山间小路是通往费尔利大楼的捷径,为生存之计,埃玛在每年的任何季 节,每天的任何时辰都硬着头皮在这里穿行。   埃玛快步走着,不时打个寒颤,身上那又瘦又小的大衣,实在难以抵御严冬的 寒气。就是这样一件衣服,也还是费尔利家的厨娘送给她的,因为太小,四面透风, 难以挡寒。她的牙开始打起战来了,心里抱怨着怎么还没到达费尔利大楼。埃玛加 快了步伐,抬头看了看天,过一会就天亮了。   前面就是一堵石头矮墙了,过了矮墙,再穿过一段荒山坡就到了。埃玛连气都 喘不上来了,心脏象发疯似地跳着,胸中象烧着一团火。她靠在一棵枯树上喘息着。 她想,过一会儿,工厂的汽笛就要拉响了,工厂的大门就要打开了。男女工人组成 的洪流匆匆忙忙地涌向记时器,在出勤卡上打上时间,然后一天繁重的劳动就开始 了,把粗羊毛,通过洗、梳、整、纺之后,变成出口到世界各地的珍贵产品。   埃玛想起了她的弟弟弗兰克也在那人流之中。他太小、太弱了,实在不适于从 早到晚干那种沉重、单调的工作:落卷筒、掏抓斗、洗地板,擦机器。工厂的这些 工作,对他来说太可伯了!他才是个孩子啊,12岁的孩子啊!越想越可怜自己的小 弟弟。在家里,埃玛每每向父亲抱怨此事说,小弟弟一闻到羊毛刺鼻的膻味就恶心, 活儿也太重。父亲哪,总是把头一扭,什么话也不说,满脸无可奈何的痛楚。埃玛 明白,哪怕小弟弟挣的那几个可怜血汗钱,家里也是迫切需要的啊。她只能默默希 望父亲早日给弟弟找个轻一点的活计。悲惨的家境和沉重的负担索绕着埃玛的思绪。 当她想到病卧土屋中的母亲无人照料时,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顶着全身血液往上 冲。早晨和母亲告别时,感到很怕离开她。然而,有什么办法,不上工就拿不到工 钱啊。   她回过头,向村子、向妈妈那个方向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跳过矮墙,向最后一 段荒坡走去。自从埃玛两年前开始在费尔利家做工,这条小路不知走过多少遍了, 就是合上眼,她也认得。太冷了,埃玛又打了个冷战,她鼓足勇气,继续向前走去。   埃玛一边走,一边又想起她的父亲。埃玛爱父亲,理解父亲。然而,近几个月 父亲的举止令她担心。自从他从非洲战场上回来之后,父亲完全判若两人了。埃玛 有个感觉,似乎父亲对生活已经厌倦了,经常无法控制自己,突如其来地大发脾气。 这种情绪和举止上难以预见的骤然变化,使埃玛焦虑不安。有时候,她看父亲简直 成了迷途的孩子,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她真想扑上去,抱住他,摇晃他,唤醒 他回到现实中来。杰克的面部表情日渐呆滞,越发让人捉摸不定了,只有眼睛里充 满着无言的痛苦。杰克性格的巨大变化,并不是残酷的战争造成的,而是伊丽莎白 的疾病和他无能为力挽救妻子的绝望扭曲了他的性格。这些,埃玛以少女的天真还 是无法理解的。对她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是力求生存,力求改变家庭的贫 困状况,其他东西她可谓视而不见。她只知道,父亲对她没什么安排,对解决家里 的困境更是束手无策。想到这儿,埃玛不禁大声喊了出来:“就因为爸爸无所作为, 所以家境永远改变不了!” mpanel(1);   在境蜒的小路上,埃玛加快了步伐。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但她预感到父亲的 一生也就如此而已了。因年龄所限,埃玛还不懂得,当一个人绝望的时候,世界会 变成茫茫沙漠,甚至连生的愿望都会失去的。好长时间以来,杰克・哈特觉得连一 线希望都没有了。”   最近以来,埃玛很少和父亲谈钱的问题了,尽管这个问题时时困扰着她。要想 都活下去,要想为妈妈治病,必须多挣一点钱。她明白,没有钱万事皆空。没有钱, 只能当统治阶级剥削压迫的牺牲品,只能当任人驱使的牛马。人生一世,不能甘愿 受此罪孽!   自从埃玛到费尔利家做工,她懂得了许多事情。她眼光尖锐,善于观察,而且 天性敏感、机灵。所以,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在生活水平上,费尔利家的人和村 里人真是天差地别。费尔利家的生活豪华而奢侈,而这无耻的生活基础,恰恰是工 人们繁重的生产劳动,费尔利家族那金光闪闪的特权世界正是用工人的血汗建造的。   所以,埃玛开始明白了,金钱不光能买吃的、穿的,它的作用太大了。不信你 看,有钱的人就有权,权力变成了他们的重要工具,从而钱权并用,简直使他们无 坚不摧和坚不可摧了。与此同时,埃玛还痛苦地发现了,对于穷苦人来说,既无自 由,也无公正可言。但是.她那天性的敏锐告诉她:不管是自由还是公正,都可以 用金钱去收买,就象只要有钱就能为妈妈买到药、买到营养品一样简单。是啊,钱 就是一切,埃玛想。   世上总该有生财之道,埃玛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想着。世界上既有富人,也 有穷人。既然有些人能富起来。其他人也能富起来。她父亲曾说过:死生由命,富 贵在天。但埃玛不同意这种说法。如果某人想个聪明的办法,而且拼命工作,比别 人更拼命,那么他准能富起来。很富。也许成百万富翁。一段时间以来,在小小的 心灵深处,埃玛已经选定了这个目标,而且从未踌躇,从未气馁,生活经验的不足, 早被她的直觉和雄心弥补了。在她着来,财富不会从天而降,也不会只靠继承。是 啊,她一定要设法挣钱,非如此便无法生存,这是当务之急。   埃玛在坎坷不平的山坡小路上机械地向前走着。虽然雾气腾腾的,能见度很低, 但是,根据坡的倾斜程度,她知道就要到第一个坡的顶部了。小路要从几个大石缝 中穿过。突然一阵狂风从石缝里猛地刮来,埃玛又打了个冷战,她立即把大衣领子 拉起来,尽力不去想冷呀、怕呀,集中去想那碗热气腾腾面汤,那是厨娘放在锅里 给她留的。   几棵干巴巴的树,伸着弯曲的校在迷雾中若隐若现。埃玛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不是累的,是害怕。因为过了那几棵树,就是著名的拉姆斯登峰。那是她最讨厌的 一段路,举目望去,到处是奇形怪状的巨石,浓雾死死地缠绕在石缝孔道上,形成 一道神秘莫测、不可思议的屏障,从上面射下几束微弱的光线,更让人毛骨惊然。   越是在不喜欢的地方,越爱胡思乱想。每次走到这里,埃玛总怕遇见恶鬼、幽 灵或什么怪兽,好象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像伙会从巨石后窜出来,拍着翅膀向她 扑来。村里迷信的人还说,这一带有迷路游魂,因为找不到归宿,就在这里游来荡 去。为了不去想这些可怕的东西,埃玛开始在心里唱起歌来。她从来没有高唱过, 一是因为怕惊醒死人,召来鬼怪,二是因为在她的生活中,她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 学习唱歌。   刚刚走到孔道中间,埃玛突然发觉有一种奇怪的动静。她一下子收住脚步,竖 起耳朵静听,歌词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不错,就在前面,一种低沉的、“扑通、 扑通”的声音传过来,准是什么高大笨重的东西从对面过来了。埃玛心惊肉跳,进 退两难。但她灵机一动,赶紧躲到一块石头后面,缩成一团,透过雾气,瞪眼盯着 发出声音的方向。这时,连冻带吓,她的手脚和血液都僵了。埃玛先看到一个模模 糊糊的大黑影子,再一会儿,看清了,不象魔鬼,也不象怪物,而是一个人的轮廓。 对,是个人,有骨有肉的人。这时,那人东摸西摸地向埃玛走过来,当他看见她的 时候,先是一怔,然后站在她面前不动了。和埃玛相比,他简直象个巨人似地又高 又大。只见他透过雾气,从高处在下审视着埃玛。   埃玛此时屏住呼吸,两个小拳头在口袋里握得紧紧的,心里在掂量,是越过障 碍向前跑,还是扭头往后跑。然而,两条腿软软的,根本不听使唤。这时,对方开 口说话了。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把埃玛吓得更惨了。   “我对天上的闪电起誓,在这块被上帝忘却、不见人烟的地方遇见这个小不点 儿,准是我的福星下界,前来帮我了。在这冰冷的早晨,在这地狱的门厅一样的鬼 地方迷路,还真不是好玩的。”   埃玛一句话没说,一直盯着这个象座铁塔一样的男人,但是怎么也看不清他的 眉目。她又在石头后边缩了缩。那个男人又说话了,声音瓮声瓮气的。“哈,害伯 了,我的小不点儿,这也难怪,我是突如其来地自夭而降,对不对?但是,你摸摸, 我是个有骨头有肉的人,小不点儿。而且这个人还是个傻瓜蛋,在这大雾天迷了路, 怎么找不到费尔利家的大楼在哪儿。如指给我个正确方向,我马上赶我的路。”   埃玛的心跳已经正常些了,但恐惧尚未全部消失。毫无疑问,这是个外地人。 在这荒山野岭上,一个外地人说不定比魔鬼更危险。想到这儿,她不仅没出来,反 而又往后缩了缩,心里祈祷着这个人自己走开,如果不理他,说不定他会怎么来的 怎么回去。   “我对闪电起誓,你的舌头准是让猫咬掉,肯定咬掉了,我说。”那个人又说。 埃玛咬着嘴唇,不安地往四周看看,除了他和她,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即使有, 也给雾遮住了。   “我可毫无恶意,小姐,”瓮声瓮气的又来了,“指给我去费尔利大楼的道路, 我就走,马上走。”   埃玛一直没有看清对方的面目,只隐约看清两只大脚上穿着大钉靴,还看清他 的裤脚。从停下来跟她说话起,这个人没向前迈一步,好象猜到了,只要他做出任 何微小的轻率动作,埃玛就会象吓破胆的松鼠一样逃走。   陌生人清了一下嗓子,用更动听的声音说:“我不会伤害你,小东西,别害怕。”   声音里似乎有某种让人放心的东西,埃玛僵持的肌肉开始放松了,身子也不发 抖了。这人的声音真怪,但是很动听,很悦耳,抑扬顿挫的,和以前听过的声音都 不一样。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感到对方的嗓音里是亲切,是热情。然而,他 毕竟是个外地人。埃玛鼓足勇气,把惊奇和恐惧接在一起,问道;“您去费尔利大 楼干什么?”可是,话一出口她又后悔得直咬舌头。   “我去修壁炉和烟道。他上周亲自来找我的,我是说费尔利老板。他亲自到利 兹找我,对我挺热情,挺慷慨地给了我这个活儿。”   埃玛抬起被雾气弄得湿滴滴的小脸蛋,毫不信任地看了看对方。显然,这是她 见过的个子最高的人,穿着一身粗布工作服,肩上也背个大口袋。   “那么,您是个泥瓦匠?”埃玛谨慎地问,同时想起来厨娘前几天曾说过,有 个泥瓦匠要来修炉灶。   那个男人大笑起来,笑得整个高大身躯都在颤动。“你可真精明,算你说对了, 我是个泥瓦匠,叫申内・奥内尔,但大家都叫我布莱基。”   埃玛眯起眼睛,凑近一点儿,把对方看个清楚。“您不是非洲黑人吧?”问完 了,心里又骂自己问得太荒唐。奥尼尔,是爱尔兰人的名字,也说明他一说话为什 么就象唱歌似的。埃玛是第一次听见爱尔兰口音,但她自信地认为错不了。   埃玛的问题把巨人逗得很开心,他笑着说:“不,不,我不是黑人,小东西。 绝对不是。我是深肤色爱尔兰人。你叫什么名字,小姐?”   “埃玛。埃玛・哈特就是我的名字。”   “很高兴认识你,埃玛・哈特。现在,可以说咱们成了朋友。你能告诉我费尔 利大楼在哪儿吗?”   “在相反方向,那边儿。”埃玛说,身上打了好几个冷战,在又潮又冷的地上 站得太久了。接着又脱口而出:“我也去费尔利大楼,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天哪,谢谢。埃玛。那么,走!这鬼地方真冷,真的。”   这时,埃玛才从石头后面溜出来,开始在羊肠小道上带路。这条小道从拉姆斯 登峰下来,直通一片高地,高地延伸到费尔利大楼。这条小道是那样狭窄,以至两 个人走还得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为了尽快离开山缝孔道,埃玛几乎向前跑着,一 会绊一下,一会儿滑一下的。因为坡度大,又坎坷不平,两个人都低头走路,没说 话。   当他们终于从山缝里钻出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较为平坦的开阔地,大雾早被 凤吹散了,空气里乳白色,从地平线底下喷射出来的神秘的光线,把天空照得明亮 明亮的。光线带着摇曳的动感扩散着,扩散着,突然变成玫瑰色。接着朝霞喷薄而 出,一下子把大小山峰都染成铜色。   埃玛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回头看着远处的拉姆斯登峰,每次到 这里都这样。“快看,马!”说着,一指远处那巨大的悬崖峭壁。   布莱基顺着埃玛的手势望去,也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小姑娘说得对,那些巨大 的岩头,活象一群骏马,踏着漫天云海,披着满天的朝霞在飞奔,构成一幅瑰丽的 画卷。   “天哪,这景致太美了。那地方叫什么?”布莱基想知道。   “拉姆斯登峰,但本地人叫它飞马蜂,我妈妈管它叫世界屋脊。”埃玛告诉他。   “还真名副其实,真的。”布莱基点头称是,顺手放下布袋,深深地吸口新鲜 空气。   埃玛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新结识的伙伴。他一直走在后边嘛。虽然妈妈说过, 大姑娘了,不要正面盯着男人看个没完。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使她偷偷地把他好好 看了一眼。埃玛惊愕得半天没说话,原来把她吓个半死的人,不过是个年轻的小伙 子,最多也就十八岁。她还从来没碰上过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   布莱基也笑着看了她一眼。埃玛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刚才恐惧心理一下子突然 消失了。这个人,虽块头很大,工作服还是粗布做的,但是,在他身上和言谈举止 中,有一种极为热诚的东西。他是那种总是活泼开朗乐观的人,每个笑容都象在蜂 蜜里蘸了一下似的,甜甜的,他的眼睛黑黑的,黑得象煤炭,总是充满善意和理解 之光。   “从这儿还看不到费尔利大楼,”埃玛好象猜到伙伴要问什么。“咱们快到了, 过了那个山头就是。来,还是我带路,布莱基。”   布莱基把布袋放在肩上,那么沉的东西他拿着象鹅毛一样轻,跟在小姑娘后边 走起来。埃玛不时回头偷偷看他一眼,以前从来没见过象他这样的人,她好象被他 迷住了似的。布莱基也注意到了姑娘的好奇,觉得既开心,又得意。因为他也很聪 慧敏锐,所以他第一眼也发现埃玛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他估计,埃玛也就14岁左 右,可能从村里去费尔利大楼办事。她是那样瘦小,所以在大雾中把她吓个半死是 不足为奇的。   申内・帕特里克・德斯蒙德・奥内尔,人们习惯称他布莱基,身高一米九,体 形匀称,肌肉发达,胸宽体阔,腿部修长,身上连点多余的脂肪都没有,那宽阔的 肩膀使人觉得他实际上还要高。那男子的气概,充沛的精力,好象从每个毛孔都在 往外溢似的。他那浓密卷曲的头发又黑又亮,深栗色的大眼睛里时时洋溢着亲切、 欢乐、智慧的光芒,当然了,气忿时,这双眼会咄咄逼人,伤感时,也会悲哀阴郁。 他阔嘴、高鼻、方下巴,面色黝黑,是典型的克尔特族的后裔。人们把他叫做布莱 基,是不难理解的。   所以,布莱基是个相貌出众的美男子。他的漂亮外表和倔强性格共同形成了他 的特殊气质:从不听天由命,偏要孜孜进取。总之,布莱基对自己是蛮自信的。在 埃玛看来,他这样的人,一定不知疲倦,不知惧伯,不懂得绝望。这和村里人截然 不同。村里人对什么都伯,动不动就绝望,所以,他们自己越发未老先衰,终日抬 不起头了。   有生以来,埃玛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个人,他的精神比她还要无所畏惧,还要 难以驾驭,比她还要强烈地热爱生活。虽然这一切不过是她的一种直觉,然而,她 确实着实地感到惊异,甚至被他迷住了,感染了。   埃玛一边和漂亮的巨人费劲地走着,一边经常偷偷地看看他,她的好奇心还没 得到满足。很明显,这是个快乐的同路人,虽然说话不多,偶尔一笑或吹几声口哨, 就使埃玛感到心里踏实。   当布莱基开始唱歌时,埃玛惊讶得更是非同小可。他的嗓音低沉浑厚、音域宽、 富有旋律,那时高时低,充满感情的曲调深深地打动了埃玛的心,好象从来无人拨 动过的琴弦,今天也产生了共鸣。她先是忘掉了一切忧愁,一会儿,一种无法控制 的激动突然涌来,使她两眼泪汪汪的。这种感情过去她从未体验过。   布莱基唱完最后几个音节,才注意到埃玛两眼饱含泪水,于是温柔地问:“你 不喜欢这支歌,小不点儿。”   埃玛吃力地往下咽了咽什么,咳了好几次嗓子,才说:“嗅,布莱基,太好了, 只是有点悲哀!”说着悄悄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看到同伴脸上担心的表情,她马 上补充道:“你的嗓子好极了,布莱基,真的。”说完笑了笑,心里希望自己的眼 泪别使歌手扫兴。   布莱基对姑娘的反应确实感到意外,这说明,她一定是个感情丰富而敏感的孩 子。他以极为和蔼的声调说;“确实,这是一首悲哀的歌。但是,歌很美,埃玛。 实际上,是一首古代歌谣。你别难过。好吧,既然你喜欢我的嗓子,我再给你唱一 个,我保证你会破涕为笑,真的。”   顿时,欢乐的歌声响彻山间,埃玛同样感到耳目一新,爱尔兰年轻人灵巧地将 口、舌、喉、气协调运用,一串串欢快的词曲从他的口中飞出,在空中飘荡。布莱 基故意选择了这样一首主调轻松欢快,又毫无实际意义的歌曲。词里全是几个氏族 部落中最难读难念的人名。一会儿,埃玛笑了,笑得很开心,把刚才的悲哀志得一 干二净。   布莱基的歌声一停,埃玛迫不及待地说:“谢谢,布莱基,太谢谢了。这歌真 好玩。唱到了以后,你一定要给股纳太太,就是费尔利家的厨娘,唱一下。她准喜 欢,准喜欢。她准笑,我敢打赌!”   “那么我很乐意唱,埃玛,”布莱基真诚地回答,接着他又好奇地问:“你干 嘛一大早到费尔利大楼去,如果我能问的话?”   “我在那儿做工,”埃玛认真地回答说,看了小伙子一眼,一下子变得严肃起 来。   “啊,真的?你这样的小不点儿也想挣面包啦,可你能干什么?”布莱基被小 姑娘那严肃的表情逗得直想笑。   “我是厨房洗碗工。”   看着姑娘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晴转阴”,布莱基明白了,显然她不喜欢这种差 事,也就不再深追细问。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着。   这小不点儿挺奇怪,布莱基想,完全是荒山秃岭上的小野丫头,瞧她瘦的,皮 包骨。这个埃玛・哈特好象从来没有好好地吃过几顿饱饭。不吃饱饭怎么长个!她 仅仅是个孩子啊,这时刻,应该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而不该在这被上帝、被人忘 却的荒山上任凭寒冷和狂风摧残。   然而,虽家境贫寒,这从衣服上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的里外衣服都很干净,破 的地方都认真地缝补过。一条大围巾把头包得严严的,小脸蛋只露出来一点儿,很 显然,小脸蛋儿洗得也很干净。至于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有一种让人难以相信的 美,这样的眼睛他从来没见过,使他想起拍打着爱尔兰沿岸的大海,是那样深不可 测。布莱基边走边想。   这时,埃玛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刚才说,你是深肤色爱尔兰人。什么意思?”   “是这样,小黄雀,反正不象你想的那样,我是个非洲黑人。我的肤色深,头 发黑,眼睛黑,都是从西班牙人那里继承来的。”   埃玛刚想问“小黄雀”什么意思,但她改变了主意:“西班牙人!在爱尔兰没 有西班牙人。这我知道!”埃玛有点火了,“我上过学,你知道吗?”心里想,你 别把我当傻瓜。   布莱基对她这一反应感到好玩,但他故意不动声色。“看来你是受过教育的小 姐,那你应该知道,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曾在伊丽莎白女王执政时,派过一支强大 的远征军侵犯英国。所以,深肤色爱尔兰人就是他们繁衍下来的。这可是真的。”   “我也知道西班牙和它的远征军,但我不知道他们曾留在爱尔兰生活下来。” 埃玛强调说,并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布莱基,看得他忍不住笑起来,“你不相信,我 以天上的闪电起誓,真的。我跟你说的是确确实实的真理,埃玛。我以所有圣人和 殉教人的脑袋起誓,我的小黄雀!”   这时埃玛问道;“唉!”声调里颇有点得理不让人的味道,   “你怎么老叫我小黄雀?我从来没听谁这样叫过我。该不是侮辱人吧?”   布莱基摇摇头。“在我们那儿,对你这样的小姐都这么称呼,埃玛。就象你们 这儿叫‘宝贝儿’一样。绝不是侮辱人。我怎么敢侮辱象你这样一个有教养的小姐 呢:”他用严肃的声调和殷勤的语气说。   “噢,我明白了。”语音里还夹着约克郡传统的、从不轻信的语调。   沉默片刻,埃玛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热切地问:“那么,你住在利兹,布莱基?”   “对,正是。那城市美极了。你从来没去过,埃玛?”   埃玛拉着脸说:“没。但我迟早要去的!我爸爸曾答应带我去一次,只要一有 时间,他就会带我去的。”   不光时间,还得有车票钱,布莱基尖锐地想到。他还觉察封,姑娘对他父亲能 否带她去,还是有点信心不足,于是他安慰地说:“当然,你父亲肯定会带你去的, 埃玛。我对天上的闪电起誓,他肯定会带你去。你会看到,利兹是地球上最美丽的 城市。真的。是个大都市。许许多多老爷、太太们用的高档消费品商店。对,那可 真是女皇陛下都用的精致玩意儿,我跟你说。丝绸、时装、羽毛憎、阳伞、小皮包, 这些好东西你这辈子还没看见过。”   举莱基停顿了一下,看他的小朋友很感兴趣,又接着说:“还有豪华饭店,那 里的山珍海味让你看一眼,就会流口水,埃玛。各种舞厅,各种剧院比比皆是,演 出精采至极,水平不亚于伦敦。我亲自看过维斯塔・蒂莉和玛丽・劳依德本人的演 出,小黄雀。还有叮叮作响的电车,这是空前绝后的交通工具,没说的,根本用不 着马拉,就能在钢轨上飞跑,能一口气从城这头跑到城那头。我还上去过哪,真的。 我上到第二层,一边走,一边观赏城市风光,象个绅士一样。我真坐过。在利兹, 令人惊奇的好东西可多哪!”   埃玛的眼里闪烁着惊奇、喜悦,一切劳累、痛苦都被忘得精光。埃玛尽量控制 自己,但了解那闻所未闻的事物的强烈渴望,使她尖叫起来,大声追问:“你干嘛 去利兹生活,布莱基?告诉我:”   “我去利兹生活,是因为我在老家爱尔兰找不到工作。”低低的声音里掺杂着 悲伤。“好几年前,我叔叔帕特移居利兹,是他叫我和他一起干泥瓦匠。利兹是个 大都市,我刚才跟你说了,还在发展,扩大,有的是活儿可干。当我平生第一次看 到那么多大工厂拔地而起,铸造厂、纺织厂到处都是,豪华马车来往驰骋,漂亮住 宅到处都是,富豪绅士招摇过市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布莱基・奥内尔,对你这 个大小伙子来说,这里是个合适的地方。在利兹是个人就可以发财,我心里说。就 这样,我就留下了。这是五年前的事了。现在,帕特叔叔和我,我们有个小建筑企 业,很兴隆。主要为工厂或富贵人家修理、建造房屋。收入不错,真的,小姐,相 当不错。现在我们的企业还很小,但是,我敢说会变大的。你看吧,有一天我会当 富翁。我要把钱堆成一座小山。我非当个百万富翁不可!”说完,仰头大笑起来, 十足的乐天派。布莱基把手臂放在埃玛的肩上,充满信心地说:“将来我写字台上 的压纸器上都要镶上钻石。我非要当个穿着考究的绅士不可,你看着吧,小黄雀, 非当不可!”   布莱基讲述的宏图大略,简直使埃玛听得出了神,特别是那个具有魔力的词: 钱,更使她着迷。她终于遇见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终于也有人知道,钱不仅可以 继承,更可以挣得。埃玛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要蹦出胸腔。她使劲控制自己 的举止以免失态,又问:“象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在利兹能发财吗?”声音小得几 乎无法让人听清楚,更害伯听到对方的答复,可却仰着脸期待地看布莱基。   对这一问题,实际上布莱基似乎早有预料,但是他没有马上回答。原想明确地 回答“不能”,但看到姑娘眼里闪着雄心勃勃的光和突然变得热切而严肃的面孔, 他的直觉告诉他:等等,慎重些,你的回答对姑娘具有生命攸关的作用。埃玛脸上 仍是那种热切的表情。布莱基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凉:不能让这个小姑娘抱着幻想只 身逃往利兹,得想法稳住她。想到这,布莱基把到了嘴边的“不能”又咽了回去, 深深喘口气,装得最无忧无虑的样子,笑着说:“我对闪电起誓,你也能发财,埃 玛。但现在可不行。你这位小姐年龄太小了。你还得再大一些。利兹是个美妙的城 市,没错,而且前途广阔。但是,对你这样的小不点儿来说,那也是可怕的陷阱, 掉进去就出不来。”   似乎,最后一句话埃玛根本没听见,也许对那句话故意置之不理。“为了挣大 钱,我该从哪儿开始?我可以干什么?”埃玛盯住了他。   布莱基明白了,只要她有个主意,是很难打消的。他装作非常认真地在考虑她 的问题,慢条斯理地说;“对,对,让我好好想想。也许你可以在时装加工厂工作, 或者在高档妇女用品商店。许多事你都可以干。但是,我得好好考虑考虑。这很重 要,真的。要干,就得给你找个合适的工作。这是成功的奥秘,知道嘛,埃玛。”   埃玛点头称是,心里琢磨着是否拜托布莱基为她操一下心。然而当地人传统的 不轻信的习惯,使她最终还是没肯开口。她只是抓住机会提出了另一个同样重要的 问题:“布莱基,如果有朝一日,我真象你说的,长大了,到利兹找你,你能帮我 一把吗?”说完,满怀信任地看着小伙子,“我对所有的闪电起誓,我一定帮忙, 埃玛。一定效劳。我住在赖莉太太的公寓里,就在脏鸭区,当然了,对你这么个小 姐来说,这个区也许不太合适。我说,你要找我,你就沿着约克路一直往脏鸭区里 边走,见到一个酒吧,向女招待罗西一打听,就行了,只要我不在外地,她总知道 我在哪儿。你甚至可以给她留个便条,罗西当天会转给我。”   “谢谢,布莱塞,谢谢你。”埃玛在心里把布莱基的地址默默地背了好几遍, 以便永远不忘记。   两个人无言地向前走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虽然,他们刚刚结识,但一种 相互理解的感情已经建立了。   布莱基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终于注意到,这些山丘倒别有一番景致。雾气 已经散了,空气也不那么潮湿了。阴晴的早晨已变成朗朗白日,树虽是光秃秃,毫 无生机,但自有一番美丽。天空已不是铅色,而是蔚蓝蔚蓝的。他俩几乎走到荒地 边缘时,布莱基正要问还要多久才能到达费尔利大楼,埃玛好象知道他在想什么, 主动说:“他们家就在下面,布莱基。”手向前指了指。   布莱基使劲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见。“哪儿?亲爱的埃玛,我该不是突然双 目失明了吧,我怎么既看不见房子,也看不见烟囱。”   “到前边那个山坡你才能看得见。从那儿就是下坡路,转眼就到平地,几步之 外就是费尔利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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