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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真正的女人--非凡的埃玛 巴巴拉・泰勒・布雷德福 著 曹振寰 译 第六章   “妈--妈--,你醒了?”埃玛站在门口,轻轻地叫着。没人回答。   姑娘迟疑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将耳朵贴在门上聆听屋内的动静。然而, 屋内鸦雀无声,只有死一般的沉寂,象个坟墓似的。清晨的寒气有点刺骨,她不安 的拉了拉披肩,试图将消瘦的肩膀盖好,抵御寒意的侵袭。那瘦小的身躯在薄薄的 衣衫里打着颤。她小心翼翼地迈进门槛,在若明若暗的屋子里,她的脸色仍然显得 极为苍白。   “妈!妈妈!”她一边小声叫着,一边向布帘走去,眼睛逐渐适应了室内的昏 暗。当一股从肮脏破旧的被褥上发出的潮湿汗味冲进鼻子的时候,姑娘感到一阵恶 心:这是贫穷和久病不愈的人那特有的气味。埃玛心里一阵难受,强迫自己继续向 前走去。   来到床边,看到她妈妈毫无生息地躺在破破烂烂的被子下面,埃玛自己的心脏 也差点停止了跳动。她妈妈正在咽气,说不定是已经死了。一阵恐惧象寒流冲击着 她的全身,她弯下腰,把脸贴在妈妈的胸口上,似乎想给那纹丝不动的躯体注入新 的升机似的。姑娘闭上眼睛,默默地,语无伦次地祷告起来:“仁慈的上帝啊,求 求你了,千万别让我妈妈死去。我一辈子都会好好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仁慈的上帝,真的,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妈妈曾经告诉她,上帝无比仁慈,对什 么都大慈大悲的。所以,埃玛只相信仁慈的上帝,不相信基督教牧师星期夭在布道 台上讲的动辄施行惩罚的上帝。妈妈说过,上帝就是爱,妈妈什么都知道。埃玛的 上帝是仁慈的,他一定听到了埃玛的祈祷,他一定会满足她的。   埃玛睁开眼,抚摸着妈妈那发烧的,汗淋淋的前额。“妈!妈!您怎么样?听 见我叫您吗?”她的声音因害怕在颤抖。没有回答。   她点燃一根蜡烛,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妈妈平时苍白的面孔,现在白得象张 纸,挂着一层汗珠。当年的一头秀发,现在毫无光泽,乱七八糟地团在枕头上。她 脸上却很安洋,病痛的折磨也没有把她的安详夺走,但是,贫穷的煎熬、疾病的吞 噬和求生的拼搏,使她的美貌荡然无存了。死神已经来到了伊丽莎白・哈特的身边, 她活不了多久了,连门外即将来临的春天也看不到了。她的精神和肉体已被病魔吞 食得差不多了,把个年仅38岁的年轻女人,变成了一个气息奄奄的老妪。   病人的房间阴暗潮湿,刺鼻的霉味在四壁空空的屋里回荡。透风漏雨的屋顶下, 一张床几乎占据了绝大部分空房,除了床,几乎没什么家具。在床和窗之间,有张 缺腿桌子,桌上有一本黑皮破旧的《圣经》,一个陶瓷饭碗,还有一瓶马尔科姆大 夫开的药水。在门旁边,是个破木箱。窗子底下是个搪瓷掉光了的洗脸盆。因为这 座土屋刚好建在荒山坡下,所以,一年四季非常潮湿,特别在冬季狂风怒吼,雨雪 交加,从山顶上铺天盖地扑下来的时候,屋里就更潮了。尽管室内潮湿而空旷,一 派贫穷悲凉的景况,然而,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窗上是新浆洗的棉布窗帘,家具 也被埃玛勤劳的双手涂上了亮漆。木质地板上一尘不染,还铺着一块自家编织的粗 毛地毯。只有床上比较脏乱,因为埃玛一周才能从费尔利大楼回家一次,床单也只 能一周换洗一次。   伊丽莎白在床上艰难地动了一下。“是你呀,亲爱的埃玛?”声音小得勉强能 够听见,而且充满哀伤。   “是的,妈妈,是我。”埃玛回答着,轻轻地握住妈妈的手。   “几点啦?”   “刚四点钟。老威利今天大清早就把我们轰下床了。对不起,妈妈,我把您吵 醒了。但是,返回费尔利家上工前,我想看看您身体怎么样,否则我不放心。”   伊丽莎白微微一笑。“是的,我的好女儿,我自我感觉不比在常差,你别惦记 我。过一会,我就起床,去……”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她说不下去了。埃玛跑去倒了 一点药水,用胳膊托着妈妈的脖子和肩膀。“快喝吧,妈妈,喝下去就好了。”埃 玛强打笑脸,装出无优无虑的样子。妈妈一边咳,一边咽下几口药水。虽然这阵咳 嗽使她筋疲力尽,她还是说:“你最好下去照顾一下你父亲和兄弟吧。我要休息一 下。上工之前,给我送杯茶来。”说完,伊丽莎白闭上眼睛。刚才,她似乎非常清 醒。 mpanel(1);   埃玛俯下身,亲了一下妈妈颧骨凸出的脸颊,为她掖好被子。“好的,妈妈, 好的。”说着走出房间,并轻轻地带上门。正当她从红砖台阶上往下走时,听到吵 吵闹闹的声音。埃玛一下子停住脚步,一股怒火腾然而起。她的弟弟温斯顿和父亲 又吵嘴了,因为吵得太凶,连谁的声音都难以辨别了。她担心声音传到妈妈那里, 埃玛又急又气。要是妈妈听见,哪伯有最后一口气,她爬也要爬下楼来劝阻他们。 近几周以来,伊丽莎白已经虚弱得无法下床,成了小阁楼里的囚徒。每次只要听见 家里父子争吵,她都要悲痛地哭泣一场,结果,发烧得更厉害,咳嗽得更剧烈。   “你们都是傻瓜!”埃玛大声吼道。两个成年人象两个孩子一样自私,根本不 考虑可怜的妈妈。埃玛继续往下走。越想越火。她猛地推开厨房门,站在门口,手 里还拉着门把手。   和上面的房间相反,这间厨房兼起居室屋子里暖烘烘的,还算舒适,炉子里火 苗正旺,大水壶里正“丝丝”冒气。地毯虽失去原色,辨不出原来的图案,但和四 面墙的色调相配。炉灶两侧挂着擦得很亮的铜炊具。屋子中央是个大木桌子,周围 六把木凳。白色的窗帘绣着花边。地板擦得又光又亮。   当初埃玛终日在家时,总是在这间屋子里擦呀、洗呀地忙碌着。现在她远离家 庭,在费尔利大楼做工,只要当她感到孤独和伤心时,就回想自家的厨房,总能得 到一点特殊的心理安慰。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心理安慰烟消云散了。屋子,还是 那间屋子,一样东西也没多,也没少。只是气氛十分紧张,污言秽语飞来飞去。两 个男子汉,她的父亲和弟弟,面对面地站着,好象斗红了眼的野兽一样,除了相互 的仇恨,把她,把周围的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埃玛的父亲,约翰・哈特,外号“大块头杰克”,他高大粗壮,体形匀称,面 孔动人,头发浓密,自然卷曲,浑身透出租旷的男性美,然而却性情暴躁,1900年 曾随英国远征军打过非洲布尔人,熟悉他的人都说他臂力过人,一拳即可把对手打 倒在地。他和他的外号是名副其实的。   此时,杰克正在居高临下地对着儿子温斯顿吼叫着,一只拳头已经高高地举起 来,好象就要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不许你再提参加海军的事,听见没有?你年龄 还小,我绝不同意!你要不想尝尝用皮带给你挠痒的滋味,就赶紧闭嘴。”温斯顿 愤怒地盯着父亲,脸气得发紫,蓝色的眼睛喷着怒火,“我想去就去,你拉不住我! 我一定要离开这被上帝忘却,只有贫穷荒凉、饥饿和死亡的鬼地方。我非走不可!”   “你这个小魔鬼!还敢顶嘴!我要让你看看,到底谁说了算!”   小伙子一愣,接着往前迎上去,无意中也举起一只胳膊,象要打他父亲似的。 但是,当看到父亲眼里的凶光,自知不是对手,不自觉地开始后退。温斯顿虽然15 岁了,也许因为血管里奔流的是母亲的血液,个子远远赶不上父亲,身体也不很壮 实。但是,他长得很精神,并且越来越自信他会长成个美男子,他还认为,不管男 女,漂亮也是一种强大的武器。   “别以为我没看见,温斯顿!竟敢想打你老子。瞧着吧,我要顺顺你的毫毛, 让你记住一辈子:”说着,解下自己腰间的大皮带,缠在手上。   “我不怕你,爸爸!”温斯顿尖叫着,却小心地绕到大木桌子后边,“你不敢 打我。你用那皮带就是擦我一点皮,我妈也饶不了你!”   然而,气昏的“大块头杰克”根本听不进这一警告,举着皮带就要冲过来。要 不是埃玛冲到他的面前,死命地挡住他,那皮带真会抽下来的。姑娘气得嘴唇发抖, 毫不犹豫地拉住父亲。在家里,除了母亲之外。唯一敢于迎上去平息父亲怒火的, 只有埃玛。而且很灵,只要她站出来,不管多大的雷鸣闪电,都会雨过天晴.   埃玛的声音不高,但口气里充满权威。“别说了,爸爸。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大清早象发疯似地吼叫,妈妈在上面病着。爸爸可真不害臊!好好坐下,喝杯茶, 不许大喊大叫了。否则,我先逃离这个家.看谁管你们!”手里还紧紧地拉着父亲 的手臂,“过来,爸爸,”声音甜甜地说:“别那么顽固了。咱们的温斯顿什么军 也不参。都是说着玩哪。”   “当然了,这是你的想法,多管闲事的小姐。”弟弟看看躲过了挨打,却向姐 姐发动了攻击,“但是,这次,我的大小姐,你大错特错了!”   埃玛猛地转过身看着弟弟。“行了,温斯顿,你们非得把妈妈吵下来,你们自 己也知道,为下楼她要付出多大代价。别提参加海军的事了。爸爸说的对,你还小。 会把妈妈的心都急碎的。谁也不许说这事了。”   温斯顿仍不服气,眼睛冒着火。“爱管闲事,蛮不讲理的大小姐。”他挖苦姐 姐道:“管好自已吧,亲爱的小姐。好好看看自己,四根骨头钉个十字架。什么叫 人生,你懂什么,埃玛・哈特?”温斯顿虽然口中恶语伤人,可是,并不敢正视姐 姐的目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怕她。这个嘴上的好汉又说:“你,就会 自命不凡,埃玛・哈特?”姐姐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对弟弟出言不逊故意装做没 听见。   两个孩子吵嘴,把杰克丢一边,倒使他恢复了平静。这时,他转过雄狮般的脑 袋,平心静气地说:“够了,温斯顿,不许那样说你姐姐。今天你闯的祸够多的了。 听我说,孩子!”   “她干吗老是管我的事……”温斯顿还想说下去,见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把 嘴闭上了。猫儿一样溜到墙角小弟弟弗兰克身边,小家伙从爸爸哥哥吵架一开始, 就吓得一直躲在那里。   埃玛一直盯着大弟弟。使他恼火的是,他连自己的舌头都管不住,非要说傻话 惹父亲生气。现在,看到他又象大人一样在那里哄小弟,突然一个闪念出现脑际: 他要是离家出走,参加海军,也许对大家并不是坏事。这个念头一下子使埃玛的思 想乱了套,不由自主地放下一直拉在手中的父亲的胳膊。埃玛历来认为温斯顿是她 最坚强的同盟军,最忠诚的好朋友,他是家里一个不可缺少的成员。现在这个同盟 军、好朋友居然敢和她翻脸吵闹,使她大伤脑筋。她回过头,低声说:“爸爸,来 坐下。”   杰克・哈特站着没动。埃玛上来轻轻地拉他。他看了一眼女儿,她太瘦,太单 薄了,我一只胳膊就可以把她举起来,他想。然而,自从女儿出世,杰克从来没打 过,永远也不会打她。孩子太听话了,而且对全家生活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没 再坚持,而是任她把他推到一把凳子那儿,老老实实地坐下,凝视着女儿因为惊恐 变得苍白的小脸蛋儿,她那满脸的严肃和沉思的表情,使杰克心里很有触动。在几 个孩子中间,只有埃玛能使他产生这样的情绪。看着这个唯一敢于平息他怒火的女 儿,杰克似乎突然感觉到了女儿身上有一种钢铁般的意志,这在一个尚未成年的女 孩身上是极为难得的。这一新的发现,既给父亲带来新的慰藉、满足,同时也使他 担忧起来。一个女孩子身上有这种气质,迟早会带来麻烦的。显然,埃玛将不是那 种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传统女人,而在当今社会上,这种女人哪有立足之地啊。 象他们家这一阶层的人,还不是老板脚下的蚂蚁,富豪菜板上的鱼肉!自尊、坚强 的埃玛会在社会上碰得头破血流。做为父亲,杰克害伯女儿真的遭此恶运。与其眼 睁睁地看着女儿领受耻辱,不如自己早点离开人世,以免父女俩的心被同时撕碎。 杰克默默地祈祷着。   父亲的目光落在埃玛身上久久停留着,杰克好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观察自己的 女儿。看她。营养不良造成的身躯弱个,瘦骨磷峋,细细的脖子费劲地支撑着一个 小脑袋。但是杰克也看到,她皮肤洁白,象山顶上仍然残存的白雪一样;眼睛象翠 绿的宝石似的,跟他自己一样的颜色;头发则呈紫铜色;前额宽阔。虽后天不足, 仍是含苞待放的花朵啊!但是,这朵花将来能够争春吐艳吗?杰克心里一阵隐痛, 对生活的现状和前途,感到忧虑、苦脑和愤愤不平。等待埃玛的也是贫穷和劳苦啊! 她现在不过是个孩子啊,富贵家的同龄女孩还在妈妈的怀里撒娇,而我的埃玛已经 独掌家务,并在费尔利大楼做工,当那任人驱使的女佣。   埃玛的轻声呼唤才把杰克从万端思绪中拉回来。“爸,爸!你不舒服了,爸? 你脸上表情真怪。”   “没什么,没什么,死丫头,我没什么。你去上面看过你母亲了吗?”   “我下来之前,情况不太好。现在她在休息。过几分钟我去给她送杯茶。’说 完,埃玛就要走开,杰克深情而慈爱地对女儿一笑,并等待着女儿回报的笑脸。而 埃玛只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不仅没笑,还瞪了他一眼。身高力大的杰克,被女儿这 么一瞪,真的觉得自己好象犯了过失的小孩子似的,而弱不禁风的女儿倒如同一个 发怒了的母亲。杰克觉得心里很不自在,最钟爱的女儿的脸色使他有点茫然若失。 于是,他机械地弯下腰,拿过皮靴,开始穿起来。天不早了,过一会就该带温斯顿 到费尔利砖厂去上工了。砖厂位于通往帕德西的公路边上,步行要一个多小时才能 到达。   埃玛又在厨房里忙开了。她想打破室内沉闷的气氛,为一点事儿老撅嘴不是她 的性格。小弟弟正在往面包上笨手笨脚地抹熟脂油,以便带走当午饭。埃玛斜眼瞪 了他一眼,立刻把袖子往上一橹,走过去对他说:“瞎忙什么,我的弗兰克?”她 站在小弟弟身边高声说:“抹那么多脂油干什么,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啦!”说完, 从小家伙手里夺过刀子,把面包上的一大块脂油揩下来放回油罐。“咱们可不是阔 佬,弗兰克。”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把面包切成片,抹上油。   小弟弟先是吓一跳,向后退了一步,褐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小弗兰克头发金 黄,软得象绸子,皮肤呈乳白色,小脸蛋很娇嫩而消瘦,整个看去象个女孩似的。 也正因为这样,在费尔利毛纺厂童工班里他获得“弗兰克小姐”的雅号。他那幼小 的心灵知道,这是对他的污辱。   看到姐姐生气了,小弗兰克向哥哥温斯顿发出求援的目光,嘴里说着;“我不 是故意的。”说着,两行眼泪落下来。“埃玛姐姐从来没说过我抹油抹多了。”越 说越委屈,眼泪成串往下滚。   温斯顿正在擦洗手池,开始,他看着姐姐无缘无故对着小弟叫起来了,感到吃 惊。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姐姐是在用这种方法,重新强调她是女当家的权威,面包 上油抹多了,不过是借口而已。于是他心里觉得挺可笑,便放下抹布,把小弟弟拉 到自己身边。   可是,埃玛还在那里喋喋不休。“面包上抹那么多油,即使我同意,你们也吃 不下去。吃第二口就得恶心,肯定的!”   两个男孩加上父亲,看着埃玛一边斥责,还一边晃着那把餐刀,脸上还涨红着, 温斯顿再也憋不住了,大笑起来。杰克・哈特注意到大儿子的笑声并无恶意,又见 埃玛摸不着头脑,站在那儿愣住了,他自己也大笑起来,一边还用手使劲拍着自己 的大腿。   埃玛先是使劲瞪了两人一眼,但又受了两人的传染,自己也笑了,开始,还很 勉强,到后来,笑得直不起腰来了。“瞧,为几块面包,笑成这个样子。”埃玛费 老大劲才收住,顺手把餐刀放在桌上。在旁边的小弟弟弄懵了,眨着眼睛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自己也不哭了,抬起袖子擦眼泪,擦鼻涕。   “别生气,我的好弟弟.我没想责备你。记住,以后不许用袖子擦鼻涕,听见 没有?”埃玛把弗兰克拉到怀里,抚摸着他的金发。   一阵大笑,把屋里的紧张空气一扫而光,几个人重归于好,家庭的和谐又重新 给这贫困家庭带来一点温暖。埃玛又拿起女当家的架势。“好了,要是不想迟到, 你们动作快点儿。”说着向壁炉上的破闹钟看了一眼。五点差一刻,温斯顿和父亲 五点整离家,六点才能抵达砖厂。她摸了一下茶壶,还很烫。“来,弗兰克,帮我 把这杯茶给妈妈送去。”一边说,一边往茶杯里倒了些牛奶和糖,“问妈妈还要不 要一点面包和果酱。去工厂上班之前,还有好几样事要办,动作麻利点。“弗兰克 两手端着茶杯,小心翼翼地沿着红砖台阶往上去。温斯顿在收拾桌子,父亲在往壁 炉中添柴。埃玛高兴地笑了,家里又恢复了安宁。   为了使火能燃到孩子姨妈莉莉前来给病妻作伴的时候,杰克又往壁炉里添木柴 和对他的家庭来说十分珍贵的煤块。同时,他斜眼瞥了一下正在洗杯子的温斯顿, 心里后悔刚才和儿子发那么大脾气。父子之间并无仇恨,只是有时话不投机。他甚 至从不责怪孩子想离开费尔利的愿望,只是绝对不许他真的那么做。至于道理,很 简单;伊丽莎白,自己可怜的妻子,就要不行了,虽然马尔科姆医生没有明说,但 杰克早已预感到。如果偏在此刻大儿子离家参军,对病入膏育的妻子,无疑是致命 的一击。温斯顿是她最得意的儿子,也许因为他是老大,也许因为孩子好多地方更 象她。所以,杰克既不敢让儿子走,也不敢向他解释真正的原因。   “这小子老是选择最不恰当的时候说这个事。”杰克不由自主地嘟蛇出声来了, 手里把挡火板放到壁炉前。然后,情不自禁地靠在搁板上愣起神儿来。他想着伊丽 莎白,想着妻子一生的不幸,想到白雪消融之前孩子们就没有妈妈了,一种绝望的 情绪缠住心头。   突然,他觉得有人碰他的胳膊,不用回头,他知道是埃玛。他费劲地往下咽了 咽什么,只觉得嗓子很疼,然后挺了挺身子,尽量微笑着问:“噢,宝贝儿,有事 儿?”   “您最好现在上去看看妈妈,免得上工迟到,爸爸。”   “说得对,孩子,我洗洗手就上去。”说着,向水池走去。温斯顿还在那洗杯 子。“上去看看妈妈,我的孩子。一会儿我也去。你知道,要是咱们出门前不去看 望一下,她会不高兴的。”温斯顿点点头,赶紧向楼梯走去。   杰克见埃玛手里拎个水壶,还在忙前忙着什么,就说:“埃玛,衬衣和披肩太 薄了,你要得病的。快去多穿点衣服。这里的活儿我来干完。”   “好的,爸爸,我已经干完了。”说着,满脸堆笑,平时那严肃的表情不见了, 一双碧眼神采奕奕。杰克明白了,女儿对他的感情没受损害。姑娘跑步穿过屋子中 间的空地,用胳膊搂住父亲的脖子,轻轻地说:“下星期六再见,爸。”杰克被女 儿的温柔所感动,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好象保护她,怕被什么枪走似的。   “下星期六再见,宝贝儿,自己保重,千万。”埃玛点点头,挣脱父亲的手臂, 然后,一转眼,不见了。   屋里只剩杰克一个人了。他叹了一口气,从挂钩上摘下外衣,从口袋摸出两根 细皮绳儿,他总是要把裤口扎起来,以兔灰尘往里钻。当他熟练地扎裤口时,心里 掂量着该不该把自己从砖厂辞职一事告诉伊丽莎白。鉴于很难找工作,已有不少人 正在失业,所以,杰克下了很大决心才做出上述决定的。其实,他很喜欢在户外干 活,虽然铲泥脱坯,一天十个小时,对他这样个壮汉也非易事,但他并不怕累活儿。 他不满意的是工资太低。上星期五下班后,杰克向工长斯坦抱怨说:“一周下来才 往家拿18便士10先令,太少了,斯坦。我有五口之家啊。当然了,家庭负担重,怨 不得别人,这我知道。但是,费尔利这个老家伙给的工资还不够小气的。真的,斯 坦,这你也知道。”杰克愤愤不平地说。   斯坦摇着头,虽然觉得杰克说得在理,但他没敢正眼看杰克。“是呀,是呀, 杰克,你说的有点儿道理。真遗憾,真的。但是,你想想,工头一周也不过20多个 先令。我自己也拿不了几个钱。我是无能为力。总之,干不干,听便吧。”杰克决 定辞职不干了。星期六早晨,他来到费尔利毛纺厂,找到童年时期的朋友,现任车 间主任埃迪。两人商妥20便士一周,到埃迪的车问去工作。虽然工资还是不多,总 算比原来好些。所以,这天早晨他考虑是否要告诉伊丽莎白。但最后,他还是决定: 不说为妙。妻子知道他不愿在厂房里干活,告诉她这一消息,对她病情不利。等过 一段再说吧。令人安慰的是工厂很近,就在村边,在埃尔河谷边上,徒步只需十分 钟就可到达。这样,如果家里有急事,更方便些。   教堂大钟敲了五下。杰克站起身,迈着高个子男人常有的那种洒脱的步伐,穿 过起居室。在妻子的屋里,他看到埃玛已穿好衣服,和温斯顿、弗兰克都站在妈妈 床边,三个人的衣服都是破旧,但经过缝补的。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几个穷孩子。 但每个孩子身上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和个性。对这样的孩子来说,似乎穿什么 是无关紧要的。见父亲进来,三个孩子都为他让坐。   伊丽莎白半卧在床上,身后靠着一堆枕头,脸色苍白而愉作,一阵高烧刚过。 相对来说,脸上安详多了。加上埃玛给她洗了洗脸,梳了梳头,为她脖子上围了一 条蓝色的围巾,使她那双大眼睛显得更美丽动人了。因为脸上没血色,在烛光照射 下,杰克觉得很象当年他在非洲见过的牙雕制品。看到杰克,伊丽莎白脸上泛起容 光,似乎把全部力量都集中到手上了,一把把丈夫拉过来,把他那粗壮的身体搂在 怀里,好象永远不愿让他离开似的。   “今天你的气色好极了,亲爱的伊丽莎白,”杰克异常温存地说。   “我好多了,”女人鼓起勇气说,“今晚你下班时,我会做好疙瘩汤,烤好面 包等你。”   杰克慢慢把妻子的手臂拿开,扶她躺在床上,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他看到的 好象仍是那个多年来朝夕相处的漂亮姑娘。伊丽莎白此刻也在爱慕地凝视着他。这 种目光看得杰克痛不欲生,一股冲动,想抱起自己的妻子,离开这间破旧屋子,爬 上当年他们相爱山会的山顶。不知怎么的,杰克相信,清新纯洁的空气,习习吹来 的微风,不仅会把病魔赶走,还能给她带来新的生机。此时此刻,杰克再一次感到 这一冲动。   然而,严冬的迷雾仍笼罩着山岗,凛冽的北风仍在呼呼劲吹,迎春的花草尚未 露芽,大地仍在封冻,天空也常常阴云密布。节气不对呀!要是在夏天,他早把她 抱上“世界屋脊”,其实是伊丽莎白给它起了这个美名。然后用杜鹃花给她做个枕 头,让她躺在翠绿欲滴的草地上晒太阳,而他则紧紧地守在她的身旁……   “亲爱的,听见我跟你说话吗?”伊丽莎白的声音把杰克从幻想中唤回来, “今天晚上我就能下床了。咱们全家一块在壁炉前吃晚饭,就象我没得病以前那样。” 很显然,因为丈夫坐在身边,伊丽莎白的气息强多了,眼睛也有了光泽。   “不行,你不能下床,亲爱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医生说你必须绝对卧 床静养,莉莉一会儿就来照顾你和为大家做晚饭。不许你干傻事,亲爱的。答应我。”   “好吧,如果你这么不放心,约翰・哈特,我答应你。我不下床。”伊丽莎白 从来不叫丈夫的呢称。   杰克俯身贴近妻子的耳朵,以便只让她听见。“我爱你,伊丽莎白,全心全意 地爱你。”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伊丽莎白看着他,用眼睛表达着她的从未变过,也是永远不变的爱情。“我也 爱你,约翰,一直到死和死了以后。”   杰克弯下腰,闭着眼,亲了她一下,然后拾起身,机械地转过脸,“过来,温 斯顿,”大步走到大儿子面前,“去亲妈妈一下,然后该走了。天不早了,孩子。”   温斯顿亲了一下妈妈脸颊,出去了。小弟弟学着哥哥的样子也向妈妈告别了。 屋里只剩埃玛坐在床边儿上。“妈,我走之前你还需要点什么?”   伊丽莎白摇摇头。“你泡的茶好喝极了,宝贝。莉莉姨妈来前我不要什么了。 我不饿。”   病倒后她从来不饿。不吃东西怎么能好呢?埃玛心里想,然后强装笑脸说: “好吧,妈。但莉莉姨妈给你送的吃的,你一定要吃。要战胜病魔,就要长力气。”   伊丽莎白微微一笑。“放心吧,宝贝。”   “要我给你把蜡烛吹灭吗?”埃玛要出门时问。   伊丽莎白用充满柔情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吧,亲爱的,灭了吧。我休 息一会儿。你真是个好孩子,埃玛。要是没有你,妈妈都不知怎么好。现在,快跑 吧。既然厨娘膝纳允许你星期三可以回来看我,你今天可别迟到。好好做活儿,记 住了。费尔利太太是个好人,这可实在难得的。”   “好的,妈妈。”埃玛强忍眼泪,轻轻答应着,温存地亲了母亲,手脚麻利地 整理一下床单、枕头,给母亲盖好被子。“星期五回家的路上,我给你采一把杜鹃 花来。说不定在石缝中能找到几棵冻不死的杜鹃。”   杰克和温斯顿已经出发去砖厂了,弗兰克一个人呆在厨房里,烛光摇曳不定, 炉火若明若暗。他坐在处边一个大凳子上,显得更瘦小虚弱。实际上,他主要是骨 骼小,体形细,但很结实,活象个小猎犬似的。他身上的裤子又肥又大,是温斯顿 穿旧了、小了才给他的。看脸色,他今天好象老大的不高兴。实际上,弗兰克・哈 特并非如此.他有他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乐趣。他的世界充满了美妙的幻想,他的 乐趣给他的童心以极大的满足。这些,使他觉得外界的客观事物都无关紧要。这种 幻想世界使他从不计较贫寒的生活,反而从中获得内在的力量。   确实,弗兰克小小年纪,正是善于幻想的年龄,他自得其乐。唯一使他深感痛 苦的事情是去年夏天被迫辍学。当时,父亲经再三犹豫之后,还是十分遗憾地告诉 他:因家境困难,他不能再上学了,要去挣几个钱自食其力。为此事,他哭过,闹 过,但是,他毕竟是个懂事的穷苦家的孩子。就这样,年仅12岁的弗兰克离开了学 校。在校时,他一直是成绩优秀,求知欲望极高的学生。老师得知他要进厂当童工, 为他感到极为惋惜和难过。很明显,只要把书念下去,这孩子前途无量。然而,一 个刚刚面世十几年的孩子不可能改变出生的环境和命运的裁决啊。   虽然不能上学了,但弗兰克仍在自学,把妈妈读过的几本旧书翻来覆去地读, 书中的情节和文字对他有一种奇妙的、难以抵御的扭力,那些他认为优美的章节他 能倒背如流,以至文学的精华已经融解到他的血液里去了。   天还没亮。小妹伙坐在壁炉前,两只小手捧着个茶杯,眼睛盯着火苗,好象陶 醉在由火苗引起的遥想之中,已经心醉神迷了。一阵诗人般的灵感,虽说象火花一 闪瞬间即逝,却使他欢喜若狂。小脸蛋儿上挂着出神的微笑。   门“吱”的一声开了,埃玛默不做声地走进来。弗兰克先是吓了一跳,接着装 装样子似地呷了一口茶,瞪着大眼睛看着忙这忙那的姐姐。“外面还很黑,咱们不 必太早上路,”埃玛说。“等天亮了,咱们再走。为了节约时间,到费尔利大楼之 前那段路我可以跑着走。”   弗兰克把茶杯放下,对姐姐说:“爸爸把茶壶灌满了,他说让我给你准备一块 面包。我把它放在炉子旁边了。”   埃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面包。这一表情没有逃过弟弟的眼睛,他赶紧辩解说: “我象你那样弄的,埃玛姐姐,没抹很多油!”一丝微笑在埃玛脸上掠过。她倒了 一杯茶,把那片面包放在盘子里,端到炉火旁,挨着弟弟坐下,若有所思地吃起来。   弗兰克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姐。他喜欢姐姐,佩服姐姐,对她的情绪很敏感,不 管干什么,总要征得姐姐的同意,他总想讨好她,但往在适得其反,倒把事情弄糟 了。这时,弗兰克脸上一副钦佩之至的表情,对姐姐说:“你刚才来得太是时候了, 你把他们拉开,我真高兴,埃玛姐姐,他们那样吵架,把我吓坏了。”   埃玛还在想自己的事,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弟弟。“我知道,我也吓坏了, 弗兰卡妮,现在谢天谢地,一切都过去了。”   小弟弟一听叫他绰号,一蹦三尺地火了。“妈妈说了,不许叫我弗兰卡妮,埃 玛!”   埃玛一看小弟弟突然暴怒了,慌忙认真地说:“对不起,宝贝弟弟。你说的对, 妈妈最不喜欢绰号了。”   弗兰克坐在凳子上挺直身子,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势。“妈妈说,我已 经是个男子汉了。难道,弗兰卡妮是男子汉的名字吗?”坚定而尖厉地又嚷了一句。   “你说的完全正确,好弟弟。”埃玛对他既歉意又爱抚地笑了笑,“现在,咱 们得快点儿了。”说着,拿过靴子穿起来,一边系鞋带,一边着急地看一眼两眼盯 着天花板的弟弟。看,又来了,又开始睁眼做梦了!幻想有什么用!埃玛从不幻想, 连做梦,都做具体的,毫无浪漫色彩的梦。她梦见过全家穿上了暖和舒适的衣裳, 梦见过烧不完的煤炭,梦见食品柜中装满了火腿、奶酪、鲜肉、一堆一堆的新鲜水 果和蔬菜,和费尔利家厨房里的食品柜一模一样。埃玛甚至梦见过口袋里有一大把 金币叮叮作响,她高高兴兴地为家里买这买那,给妈妈买首饰,给爸爸买新皮靴。 然而,梦总是梦。埃玛叹了口气。而弗兰克也做梦,梦见他买了看不完的书,梦见 他正在伦敦畅游,梦见他在剧院欣赏美妙的歌舞。这些梦全是看了费尔利家不要了 的旧杂志以后做的。她的大弟弟也做梦,但是,他只梦见当上了海军,乘着大英帝 国的战舰在海上乘风破浪,梦见他在观赏异国风清。所以,相比之下,埃玛更实际 些,连她梦见的东西,也是为了生存。   埃玛又叹了一口气。“来,弗兰克,穿上大衣。差20分6点,如果不快点儿,我 要迟到了。”   埃玛给他穿上大衣,弗兰克把一条围巾围在自己脖子上。埃玛气恼地一边嘟浓, 一边扯下围巾,然后上下包住他的小脑袋瓜,在下巴底下打了个结,又拿过一顶帽 子给他戴上。   “唆,埃玛,”弗兰克尖叫着,“你知道不知道我就是不愿这样戴围巾!你非 得让大家都叫我‘小姐’是不是!”   “我可不愿你着凉,弗兰克,我跟你说过一千遍了,不要介意别人怎么说衡现 在别没事找事了。走吧!”说完,自己也穿上外衣,把一个装着午饭的篮子交给弗 兰克,往屋里四周又扫了一眼,拉起弟弟的手,离开了土屋。   黎明的天空低垂着铅色的帷幕,冷风刺骨。周围只有风声和他俩鞋子在坑坑洼 洼的石子路上发出的声音。姐弟俩向托普・福尔兹走去,这是村边的一个居民点。 走过最后一个人家之后,开始走上通往荒凉山丘的斜坡。山丘几乎与世隔绝,偶尔 有几个窗子闪着灯光告诉人们这里尚未人烟绝迹。当两人来到一个岔道时,一条通 工厂,一条通费尔利大楼。弗兰克抬起冻红的小脸儿,对埃玛说:“那么我先去找 莉莉姨妈?”   “好的。告诉她,今天早晨请她早点儿去看妈妈。别在那儿和姨妈说起来没完。 工头儿点准时关闭工厂大门。要是赶不上,你得在门外等到八点钟,还得少拿两 个钟点的工钱。得好好干,听见没有!”说完,亲了他一下,把帽子再往下拉了拉。   “你在这儿看着我,等我到了姨妈家门口你再离开好吗?”小弗兰克声音有点 发颤,尽量不让姐姐看出来他是伯黑。埃玛点点头,“好吧,宝贝儿,快跑!”   弗兰克在晨雾中向前跑去,不时在凉冰冰,滑溜溜的石头上跌着跟头。埃玛站 在那里,一直看着弟弟的身影在雾气中消失了,继续站着倾听弟弟奔跑的脚步声, 直到脚步声停止了,说明他巳经到达了姨妈家门口。埃玛打了个寒颤,这次拔腿向 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她要在茫茫迷雾中穿过一块荒地,才能抵达费尔利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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