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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panel(1);                  看房 作者:杨植峰 (1 ) 翻看房源本时,一层阴影落了下来。我扭头望去,是一个女人,在橱窗外停住, 似在细看玻璃上的房源帖子。 时值初冬一个多云的日子,下午的太阳,被雾霭云气裹成温吞吞的一团,发淡 金的光,拣橱窗上纸张间的缝隙,漫进店里。阳光被人一挡,店里头立时阴了下来。 橱窗外的妇女,被一方方整齐排列的帖子阻隔,只从横竖交隔的缝隙间,透进 支离的发肤衣裙。眼前的影像是残缺的,但对我感官的冲击,却尖锐遒劲,好似冷 水浇头,驱走了午后的困顿。 奇怪的是,就这么瞟她一眼,居然出现了喘不过气的感觉,心跳也骤然加快, 手心微微渗出汗来。虽然只有二十一岁,来上海干房地产一行也仅一年多,但也算 是阅人无数,各种类型客户,都能从容应付。怎么一见这位面目不清的客户(其实 最多是潜在客户)就这么紧张起来了。 正暗自诧异间,电话突然铃声大作。接起来听,是一位敬先生。敬先生有一套 房子委托我们出售,来电的目的,是关照把房子的挂牌价再降五千元。 “还是快点出手吧,你说呢,小唐?”他说,“借了人家的钱,拖着不好。” 他说话时,好似力不胜字,语调像大提琴在拉低音,沉郁,字与字隔开一截。 我接触的那个层次的上海人,活得都不算风光,敬先生尤其如此,三十六七岁 的人,和老婆孩子挤在一套十四平米的一室户,过了十几年。他的房子在茶陵路, 是一套屋龄快三十年的一室户。现在总算又买了一套旧的两室一厅,首期都靠借, 要赶快卖了旧房套钱来还。我去看过他的房,除了书多,东西都破旧,电视机还是 仿木壳的那种。虽然我不见得比他好,但我刚到上海,才二十一岁,总还比他有希 望点。听他在电话那头说:“房子里剩下的几箱书,还有一点旧照片,我今天会抽 空去搬。搬完后就空了。” 我说:“行,我这会就把价钱给改了。星期四出广告时,就登新价格,应该很 快能出手的。” 挂了电话,定下心来,再仔细看橱窗外,那位女士居然还站在原处,好像对本 店陈列的房子入了迷。外面有不大不小的风在刮,只见那浅褐的梧桐落叶,从她脚 边跳挞滚过。不禁注意到她的鞋,T 型皮鞋,精巧,暗红色,细带子圈住鬼斧神工 的足踝。小腿的胫部细巧向上延伸一段,才隐入窄腿的九分裤。裤子的布料是那种 密实柔薄的精纺毛料,闪出夜空暗亮的色泽。一只TOP 牌的皮包,在足踝处晃动着。 几缕柔发,被风扬起。 她有什么不同,让我不安。 我工作的地产中介店,在徐家汇附近的一条次要街道,二三十家中介公司夹道 排列,人称地产一条街。本店的隔壁,就是地产中介的龙头老大,招牌金光闪闪, 门面大气磅礴,房源都用彩色照片打出,再拿射灯烘托,标价一百万到数百万。相 比之下,我们这家个体店,成了寒酸的鸡窝。门幅跨两步就过头,纵深最多再多跨 两步。为争夺空间,老板在店里勉强搭出了一个阁楼,以至走到店的后面,就只能 坐着。与隔壁的大店比,我们这种店,面向的是另一个世界。代理的物业,大都是 几十年的公房,一室户和两室户居多,通常是一二十万的标的。进进出出的,都是 升斗小民,许多人因为房子被拆,拿着补偿支票,来找寻下一个栖身之所。平日里 看惯的,是肩负生活重压的人群。 店有些寒酸,但我是四川小镇来的一个中专生,没有上海的工作经验,能找到 这份工作,已经非常庆幸。 我呆望外面,突然悟到,门外的女士,不应该是本店的客户。她绝非我常见的 类型,没有那种粗放随意的姿态、走样的身型、蹩脚的服饰、俗气的氛围。她太过 优雅,鹤立鸡群,好像不食人间烟火。我在店里干了一年多,没遇见一个像她这样 的客户。 mpanel(1); 她一定是隔壁大店的客户,作完了大交易,出得门来,随便遛过来看这里的房 源。虽然她看得认真,心里保准在感叹,这种可怕的蜗居,也有人买来住……抑或, 她正在等情人相会,一家家的中介店扫过去,消磨时间。 我的目光移回房源登记本,不再多想。今天下午轮到我坐店值班。这种时候, 若无客人来访或来电,我就开始做白日梦,不厌其烦研究手头的房源,看哪套最有 出售或出租的机会,幻想着成交,计算能到手的佣金提成。我每月的业务定额是六 千元,做到这个数,方有提成。如果做不到,连八百元的底薪都要扣掉二百。 我把本子翻到最新一页,见上面多了两段歪歪扭扭的字,是老板上午登录的两 套新房源。还没开始细看,却听店门“吱呀”一声开启。 那位女士,已经进了店里。 她比我的初始印象,更为夺目。她脱去浅驼色的毛料中大衣,搭在臂弯,露出 里头丝薄的黑色高领衫,半截袖,胸前起伏,腰肢婀娜,腰臀间的过渡巧妙,让我 不敢多看她的身段。眼光垂下去,才明白她为什么穿九分裤,那双腿,如果像芭蕾 舞者那样高高踢起,一定超出头部长长一大截。她头发密而直,一泻而下,在刚过 下颌处打住,一边掠到了耳后,衬出颈的颀长。她肤如细瓷,润湿的唇,双眸如水 欲滴,却深不可测。她是安详,还是激荡?是严厉,还是宽厚?是冷漠,还是热切? 我读不出。 她静静望住我,等我招呼她。但我忘了说话。 她终于问:“我不该进来吗?”“噢,没有……不不不……”我才如梦初醒。 我欠身起来,碰到桌子,把笔震到地上。等弯腰去捡时,前额又碰到桌沿。我捂住 前额,站起身,把笔放回桌上,脸上冲血,心里咒骂自己。不敢正眼瞧她,只顾抹 头发,拉衣服,结结巴巴道:“请,请坐。” 见她站着不动,我才想起接待桌前并没有椅子。磕磕绊绊去到后间,拖来一把 蓝色的塑料靠背椅,见有一层褐色的垢,连忙放回去,换了一把红色的。“请坐。” 我说。 却见她闪过一丝畏缩的神情,小退一步说:“我不坐红的,”指指后间最后一 把塑料椅,黑色的,道:“那把。” 我也不及多想,手忙脚乱换了椅子,让她坐下。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这样,我就和她相对而坐。 招呼过客人,总等客人先开腔,看是有物业委托,或查询某套房源。我的客人 不开口,只好由我来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店里的房源,不会是她想要的那种,估 计是有旧房子要抛掉。我这么问了,她却摇头。 “想了解茶陵路的那套一室户。”她说。 一直以为自己看人已经准头十足,没想还是走眼。买低档房屋的,看来也有模 样高贵的人。这只是脑中的一个闪念,随即就来了精神,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房源, 如果再自己卖出,就可以独享提成了。我打点精神,努力要显得老到,身子前倾, 迫不及待说:“小姐,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接到房东电话,房价比外面挂的价钱 又降了五千。那房子绝对不错,朝向好,楼层好,繁华地段,又闹中取静。我们刚 卖过旁边的房子,没这套好,单价比这套还贵好多。”其实,那房子朝向虽好,窗 外却有高楼阻挡,难见阳光;楼层在六楼房子的三楼,虽然理想,但天花板几乎伸 手可及,难以呼吸;地段虽然繁华,但楼房老旧,已经病入膏肓。至于旁边的房子 卖得贵云云,是信口胡言。 她说:“好不好我知道,那房子在XX弄7 号楼2 号门的302.” 我顿时作声不得。橱窗的房源单上既无照片,亦无具体地址。我虽然小小地吹 了一下房子,并没有提到几弄几号。看来客人早就知道了这套房子。我的兴奋渐渐 退潮,钞票的颜色从眼前淡去。如果客人已经知道房源的详情,生意就变成湿手里 的泥鳅,大半是要滑走。我的屁股在椅子上扭动几下,身子跌靠到椅背,道:“您 比我还清楚嘛。” “我是比你清楚,”她说,“业主是敬如事,房子的房龄26年,最早是市委的 房子。” 既然都了如指掌,又认识业主,却绕到中介公司来,让我费解。这个问题,本 来就要出口,但客人的态度,把我的话堵了回去。虽然她语调舒缓,声音轻柔,却 总让人觉得平静的背后,似潜藏愤怒或烦躁。所以我不敢造次,胡乱问道:“那您 对这套房有兴趣?” “我想看看。” “您对房子那么熟,就没看过?” “过去十年里,我再没看过。”我的眼光回到她的脸上,略微多停留一会,大 概有二十多秒。她略眯起眼,与我对视,我的脸又腾起一阵热,身体却有些寒。对 妇女的化妆术,我认识极有限,所以,这位小姐脸上是否带妆,我看不出来。以我 外行的眼光看,她的肤色、肌理、光泽,处处有青春的水分、弹力与动感。她的年 纪,最多比我大两三岁,不会超过二十五。如果说,她已经十年没有见过这套房子, 那么,她对房子的记忆,是十五岁前的事。 她朝我微微一笑,或者,只是我觉得她在微笑。我连忙低头去对着本子,希望 又开始在内心爬升。也许,在她的少女时代,这房子影响重大,所以,今天发达之 后,要花钱把它买了,了却心愿。要真是这样,我的佣金还有戏。不过且慢,如果 她直接同业主交易,我还是竹篮打水,白忙一气。 这是关键问题,必须搞清。我把本子翻来翻去,斟词酌句半天,最后才期期艾 艾道:“如果您跟敬先生熟,怎么没想过直接同他联系看房?” 她换了冷淡的口气道:“有些事情,一时半会说不清。反正看房的事委托你安 排,敬先生那头,是另外的事。” 我心中窃喜,要的就是这句话。从抽屉里取出两本表格放到她面前,“麻烦填 一下,店里的规矩,一份是顾客登记表,一份是看房单。填完后,咱们就去看房。 敬先生已经把房子空出来了,留了一把钥匙在我们这儿。” 她扫一眼表格,没接我递过去的笔,说:“你替我填,我签字就行了。姓名、 地址、电话都在这。”说着,递过一张名片。 细看名片上中文那一面,客人是裴丛艳博士,美国某传媒集团上海首席代表, 办公在恒隆广场六十几楼。美国,博士,首席代表,恒隆广场,这些概念,听上去 比另一个星球更为遥远。我摇动笔杆,照着名片,把这些遥远的概念抄到表格上。 人都赞我的字好,所以我一向对写字不排斥,可这次填表,心里却一阵发酸。思绪 又飘到金钱方面,就如一只饿犬,心思时刻都在肉骨头上。平时零零碎碎看到过一 些信息,好像说这些人都几百万一年地挣。我使出浑身解数,一年兴许能挣个一万。 这几百万一年,我把想象力超负荷运转,也想不出怎么能花得完。人家一个年轻小 姐,居然有这种能耐。自卑之下,我的心情暗无天日。 填表的当口,又听店门吱呀一声。这回进来的是老板。老板还穿那件过大的蓝 色茄克衫,快两个星期没换过。他是地中海式的秃顶,余下的头发呈旋涡状包围光 秃的头皮,头油多得可以炒菜。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愁云密布,眼角的眼屎成堆, 胡子没刮。 以往他对客人总是礼数有加,笑容可掬,这回却对我的客人视而不见,径直走 到我桌前,翻开登记本,关照我有新的房源。他的动作很大,撞到裴小姐的手臂, 她吃痛轻叫一声,缩回手,吃惊地瞪住老板。老板却毫无表示,一通话说完,对裴 小姐毫不理睬,竟自爬上他的阁楼。 我从惊讶中回过神,轻声对裴小姐道:“老板平时对客人客气得要命,今天是 反常了……麻烦在这儿签字……还有这儿。”例行手续既完,我请她在外面稍等, 然后取了钥匙,对阁楼上的老板说:“老板,我带客人去看茶陵路的房子。” 老板说:“去吧……你刚才自言自语什么?”“自言自语?我跟客人说话呢。” “噢,是讲电话。”他嘟噜一声。我越发觉得老板今天的行为怪异。出得门去,才 发现一会的工夫,疲乏的太阳已隐到对面楼房的后面,天色变得阴灰。不远处的弄 堂口,有头发蓬乱,身着旧衣的外来男子在舞动铁铲,翻糖炒栗子。他的身边,一 个下岗模样的中年汉,守着一个大铁桶,在卖烤红薯。栗子和红薯的暖香,驱掉了 一点寒气。一名外来妇女挑一担柿子,从我身边过,拿期望的眼神锁住我。我摇了 摇头。我们都是在上海找饭吃的一群,少数人会暴发,大部分会沉浮终身。看了成 功的裴小姐,渴望发达的火,在我的体内,烧得更旺了。 我正四处张望找裴小姐,赫然见一辆梅塞迪斯奔驰车驶到路边停下,庞然大物 般,每个细微处,都熠熠闪亮。裴小姐已坐在后排,勾动纤纤食指,示意我坐到她 的身边。我如示进了车里,动作笨拙,意识到自己极欠潇洒,沮丧起来。车门闷声 阖上,玻璃悄无声息升起,把一个真实的世界,隔到了窗外。我平生首次坐在这种 车里,鼻子里吸着暗香,心生怀疑,以为里头的空气,并非来自这个肮脏的星球。 身体被柔革包围,那种感觉,太不真实。也不知这车是否就是受人艳羡的奔驰600 , 怕裴小姐笑我乡气,所以憋住没问。 车子拉了出去,上路了。那种感觉,与其说在行驶,不如说是滑翔。我偷看裴 小姐,她面朝窗外,轮廓线精致,眸子在睫毛的阴影下,像花影下的静潭。我不敢 出声打扰她的清净,却听她问:“敬如事干吗卖房?” “听敬先生说,他买了套大点的房子,借了别人的钱当首期,要把旧房卖了还 人钱。” 她的脸腾起一片红云,愤怒的红云。这种反应,大出我的意料。 两分钟的沉默。 又问:“既然没钱,干吗买大房?” 我解释道:“听他提到过,其实也不是大房子,只是小两室一厅的旧公房,厅 只有8 个平方米,只能放个吃饭桌。他妈好像身体不行,要人照顾,所以要住到一 起。” (2 ) 她突然转身面对我。“他就是这么没用。十几年了,连一套旧房都买不起。一 个男人,活到这种份上,还有什么意思。要是他有点追求,有点干劲,会这么惨吗?” 她回复沉默,不再理我。我回味她的话,突然发现,她的兴趣,好像并不在房 子,对敬先生的评论,也超出了普通的关系。可是,她同敬先生的年龄、身份、由 来都相差如此之大,能有什么关系?这位裴小姐,越来越像谜团了。 茶陵路XX弄,兵营般挤满了旧公房,至少二十多栋,一色的六层建筑。曾经是 奶黄的外墙,早已被污迹、霉迹、锈迹、油烟侵蚀成不可言状的颜色;晾衣架、空 调、遮阳棚、防盗窗,把建筑装点成现代派雕塑(垃圾堆成的那种)。千千万万的 衣服和被子爬在晾衣杆上,争抢恹恹如病的一点残阳,好像嫌生活千疮百孔,要打 上补丁。 奔驰车太宽大,只好停在弄外,我带着裴小姐,穿过破自行车、砖堆、脚手架、 老人,进了敬先生的楼。楼梯陡峭、黑暗、冰凉,悬浮着陈年的饭菜味和霉菌味。 到了三楼,我摸出钥匙,试了几下,终于开了锁。推开门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像在叹息。 虽是白天,虽是朝南,但房间并不明亮。我摸到开关,打开电灯,但灯光暗黄, 无济于事。“刚好碰到今天太阳不好,平时天气好时,屋里特亮。”我殷勤解释说。 一室户的房子,一开门就一览无余,墙角堆着十几个超市里的食品包装纸箱, 捆着塑料绳,里头估计是敬先生要来搬的书。处于职业习惯,我还是介绍房子说: “一进门是厨房,紧连着浴室。浴室其实不小,足够放个洗衣机。这就是房间了… …”我伸出手臂四周指点,视线扫过一样东西,定睛一看,当即张口结舌。 窗台上放一个八寸的照片,背着窗外的光。在空洞落寞的房间里,它显得那么 突兀。 照片里有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裴小姐和敬先生。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之下,不顾唐突,细看身边的裴小姐求证。其实 这完全是多余,我的视力1 .5 以上,再加上裴小姐本人与照片没有丝毫二致,怎 可能看错。照片里的她,唯一与真人异样处,是烫了一头长卷发。而五官脸型轮廓, 找不出半丝不同,好像上午刚拍的。至于照片里的敬先生,则比我见到的人,年轻 了起码十几岁,一张满是幸福的脸,不同于印象中的愁苦。两人肩膀相依,侧头相 靠,分明是那个时代的结婚照。 我朝照片移步过去,俯身细看。身后传来裴小姐的声音道:“那是我和敬如事 的结婚照,十二年前拍的。” “这……这……”我说,“我来过两次,没见到过。” “也许你没用心看?” “……就算是吧,可是,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老,一点点都没变。” “我是不会老的。”她说。我转过身去。她的神态,并不像玩笑,倒有几分游 移,几分失落,甚至有不甘和怨愤,可仔细去分辨,又不见得明显,也许是我的错 觉。过去总以为,所谓“青春永驻”只是常人痴想,可事实活生生摆在眼前,让我 不得不信服了。 我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呆站着,良久才问:“结婚照?那后来,你们为什么 分了?” “为什么分了?”她重复,反问我:“你说,男人该是什么样的?” 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长到这么大,其实并没有认真想过,只能算一知半解, 且大多是来自报刊和网上的零碎信息。我说:“男人嘛,要有责任感吧?还有上进 心?” 她的眼光在四壁内扫视一圈,说:“男人要是真爱一个女人,不会让她长久住 这样的房子,穿难看的衣服,出门要挤公车骑自行车,吃两块钱的阳春面,抹廉价 雪花膏。他要觉得愧疚,要努力图变。” “你是说,敬先生不够努力?” “不是不够,根本就没这个概念。你也看到了不是,十二年了,还住这种地方, 像个有追求的人吗?自己住了不算,又娶了别人,生了孩子,就会害人!”她冷笑 一声,“他就知道他的淡泊,他的随遇而安,他的知足常乐。可他让女人陪他受罪, 就是自私。” 我有点替敬先生抱屈,辩解道:“其实他也努力了,不是刚买了一套大点的房 子了吗?” “那是为了接他妈来住,好天天照顾。他的心里只有他妈一个。这样的人,娶 老婆也是为了传宗接代,取悦他的老妈,自私到了尽头。跟他的人,注定是悲剧的。” 这时,我听到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就吱吱哑哑打开了。一个幼童用稚嫩的声音 欢呼一声,小小的身影冲了进来,步履蹒跚地在屋里跑了一圈,脚步噼噼啪啪,嘴 里噢噢乱叫。跑完以后,注意到裴小姐和我。站定脚,看看我,看看裴小姐,显出 怯怯的表情,回过头去叫爸爸。敬先生进得门来,很仔细地把司必灵锁扭上。 他的举手投足,总让人觉得吊着无形的石块,沉重而疲惫。四十岁不到的人, 背已经微驼了。他的头发多得过分,又架一副过大过重的玳瑁边眼镜,滑到鼻尖。 鼻翼到嘴角有两道深沟,为他的表情,添上了道不明的愁苦样。他朝我点点头,目 光移到裴小姐。裴小姐原本是背着门站着,听到声音,转过身去,两人就成了面对 面。 一见之下,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在我的感觉中,似是经历了无限的漫长。敬先 生的表情先是略显惊惶,随后渐渐升华成一种祥和与迷醉。孩子等了半天,耐不住 好奇,忘了认生,摇摆着走到两人中间。他把头抬到不能再抬,眼里满是好奇,打 量裴小姐,吸着小鼻子说:“香香,香香……”伸手就去摸裴小姐。他摸了几下, 却显出惊惧的样子,踉跄倒退,跌靠在敬先生的大腿上。 裴小姐开口道:“好可爱的孩子,总算了却你的心愿了。” 敬先生摸着儿子的脑袋,垂下头去。 她继续道:“也总算要把房子卖了。我离开的时候,发誓过再也不会回到这间 屋子里,没想到又来了。” 敬先生抬起脸时,我略略一愣,他的眼里居然全是泪。他说:“丛艳,你的关 节还痛吗?” 她摇头:“再也不痛了,”她说,“永远不会痛了。” 他喃喃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都是谁害的?”她问,“你要是争取了, 出去拼搏,哪怕作一点点努力,凭你的才智,早就出头了,还要我去抛头露面,远 涉重洋到外国受苦吗?其实你对我已经够好了,不让我碰凉水,不让我提重的东西, 只做我喜欢吃的菜。只是,我要的东西太多,你做不到,逼得我自己去做。我是被 你逼的……” 又是沉默。然后她说:“我走了。”说罢,从敬先生身边飘然而过,径朝门口 去,扭开司必灵锁时,动作娴熟,像开自家的门―――本来就是她的家,我突然意 识到。她临出门,回身又扫视一眼房子说:“卖了就好了,省得你想起我不痛快。” 言罢飘然而去。 我愣了片刻,清醒过来。裴小姐对这套房子到底是何用意,我是愈发糊涂了。 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对房子的意见,只字未闻,却目睹了一对旧日夫妻的偶遇。 现在她不明不白要走,至少要讨个说法。我说:“裴小姐,我送你下去。”拔腿追 去。经过敬先生身边时,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 “敬先生?”我问。他低头不语,五指依旧扣在我的腕上,那手像刚出冰箱的 饮料瓶,透凉,又像柴油机加足油门时那么抖。他掌中传过来的那种坚决,让我不 敢妄动,只好站定。良久,腕上的紧握终于松开,听他歉然道:“没事了,你先回 吧,我收拾一下,一会儿到店里找你。” 我追到弄堂口时,裴小姐和她的奔驰车,早已无影无踪。 回到店里,老板刚好又要出门,见到我,问客人看下来是否有意向,我说客人 还要考虑。“是什么样的客人?过去来过吗?”他皱着眉问。 “你不是碰到了吗?你刚才回店里时,她就坐这儿。” “妈的,胡扯,我进来时,就你小子一个。”他瞪我一眼,带上店门。 对于老板今天的反常,刚才我已领教,故懒得与之争辩。我对裴小姐的购房意 愿已不抱希望,但依照职业习惯,还是要不折不挠,坚持到最后,所以就找出裴小 姐的名片,打她的手机。 结果是空号。 试了半天还是如此,我就改打她的公司,结果也是空号。 我把名片翻来覆去把玩,坐思良久。难道她骗我?对发生的一切,我是彻底晕 了。 这时,敬先生如约来到店里,没有带孩子。 他坐在裴小姐坐过的那张椅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干脆陷入沉思。不祥的预 感如水一样漫起,从脚底到脚踝到膝盖,一路升起,把我淹没。我估计他们是要私 下成交,踢开我们。试想,两人虽然早已分手,毕竟都熟,而且利字当头,串通一 次,正常得很。我见他四处打量,又仰身查看阁楼上面,就说:“店里就我一个, 有什么您就尽管说吧。” “小唐,”敬先生终于开口说,“我那房子,暂时先缓一缓吧。” 果然不出所料。我失望过甚,一时无语。敬先生见我没回答,继续道:“裴丛 艳……”声音弱了下去。 “她想私下成交?”我冷冷接上。 “她……十年前就过世了。”我不及反应,以为是听错了。见我木愣的表情, 他把话重复了一遍。 我的背上顿时泛起一层鸡皮,随后鸡皮就一波叠一波不断袭来,头皮及手心的 毛孔也同时张开,细微如粉的冷汗沁射出来,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微湿了一层。敬先 生的话,是一道闪电,把令人费解的点点滴滴,瞬间照亮。怪不得她十年来没有再 看过这套房子,还青春永驻,敢说不会再老……。 我打着冷颤说:“怎么会有这种事。那我们刚才看到的……” 他迎住我的目光,眼里是无穷的空洞,亦或是游移?还是深邃?我的话咽了回 去。 他说:“丛艳和我是大学时代搞校际联谊时认识的。她念英文,我念历史,毕 业后她分在旅游局,我分到市委党校。我们很快结婚,就是为了分到茶陵路的这套 房子。当时,普通人哪有什么买房的概念,就怕错过一次分房,好几年都不会再有 机会,所以她特别急。哪知结婚后,就出了问题。” 我想起没招待他喝水,转身从身后的饮水机里装了满满一塑料杯,放到他的跟 前。他谢了我,继续说:“……主要是,和她比,我的思想跟不上趟。我以为,有 了一个家,又有房子住,吃饭穿衣服的钱也基本够了,这不就差不离了。可她觉得 这哪成啊,起点还没到呢,就逼我―――不,就要求我努力,去想办法,去换工作, 去考托福,准备出国留学。她给我定目标,安排时间表,检查进度。我……我特没 用,总让她失望。 “后来她对我就绝望了,不再说我了,自己干,从旅游局机关里调去当导游, 天天在外面疯跑,拼命挣钱,考了托福和GRE ,都拿了高分,又认识了好多老美, 个个帮她忙,申请学校,当担保人。她就这么去了美国。我反对她去,因为她的关 节,一直有风湿痛,到了外国,谁照顾她。但她决不回头,所以,走的时候,实际 上同我闹翻了。她说,只有我去美国找她一条路,她再也不回这间破房子一步。 “她到美国后,那时国际长途贵,人又忙,只给我来过两个电话。只知道她的 学校、住处和打工都不在一个地方,每天开车跑来跑去,回到住处,都得十二点后 了。” 敬先生打住话头,兀自出神。他叙述故事时,原本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说 到后来,就松开手,拿拇指的指甲在桌面来回划,手背青筋暴起,时有颤抖。我看 了觉得紧张,就请他喝水,好让他停止这种神经质的动作,一边问:“后来呢?” “出事那天晚上,她可能开车睡着了,把车开到迎面的车道,和一辆大货车撞 了……” 他伸手抓起杯子喝水,却用力过度,把塑料杯捏扁,水洒在桌上,慌忙放下, 从兜里掏出叠得方方整整的素色手帕,把水抹净。这年头人人都用纸巾,还有男人 在用手帕,倒挺稀罕。突然想,这手帕,看得出已是很旧了,会不会是裴小姐当时 给他买的呢? 他抹桌子时,看到裴小姐的名片,取到眼前细读。他正面看完看反面,审度良 久,对我说:“这不就是她的梦想吗?她总说要成功,要做人上人,要受人尊重。 她生前没做到,死后,非得让我看看她追求的荣耀。” “你还没见她那部奔驰车呢,真是没说的。”我禁不住赞叹。 “我看到了,停在弄堂口。”我们两人,相对而坐,各自陷入沉思。今天这种 事,用我二十一年短暂人生经验,无法消化。所以我想了半天,还是兜回到现实问 题。我说:“敬先生,其实,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这房子,留着也没太大意思,还 不如继续卖吧。” 他微微摇头,鼻翼两边的褶皱,又深了几分。“你看到窗台那张结婚照了吗? 那不是我放的。 我没告诉你,今天是她和我结婚十二周年。她是提醒我不要忘了她,也不要卖 这套房。因为它是我们的婚房,一起住过两年。可她这人向来骄傲,是不会直说的。 “ “她哪有这个意思?”我问。敬先生看看我,不答,却反问:“小唐,你说, 人到底该怎么活?”说着,把裴小姐的名片仔细插进皮夹里,并不等我的回答,慢 慢起身离去。 忙乱了大半个下午,不仅一无所获,还丢了一套房源。敬先生走后,我心中无 比失落,只好将茶陵路的帖子从橱窗取下,在玻璃上赫然留下一个空洞。老板回店 时见了,一脸喜色就问:“那房子呢,是不是下定金了?” 待我把前因后果说完,他用看怪物的眼光牢牢盯住我,研究半天,最后道: “小唐,你也二十一了,不再是小孩了,这种低级的鬼话也信。妈的,人家早就联 手把你给坑了。” 我能看得到裴小姐,缘何老板就视若无睹呢?我不解。 他摇着头,爬上阁楼。过了很久,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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