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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panel(1);                 天堂鸟 (1 ) 5 月的一个黄昏,黄敏舟收到一封越洋信。 信是上高一的儿子青帝带回来的。儿子将信递给他的时候,脸上有种隐隐的期 待,还有种不动声色的喜悦。但似乎顾忌着什么,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声不吭 地站在那里等待父亲拆信。 黄敏舟没有立即拆信,当然也没有注意到儿子的情绪。他正忙着。每天黄昏侍 弄花草是他多年不变的功课,尤其眼下,那株他称作心灵仙芭的天堂鸟花,已经撑 出了点点花蕾,就使他忙中添忙。那高贵的花儿,巴巴的侍弄几个月,才举出那么 一个花骨朵儿。黄敏舟每年这个时候就像期待儿子出生的父亲,又激动又颠乱,不 知该为孕妇做些什么才好。现在他将一种碾细的花生油饼均匀地施进根部土壤,这 个活既细致又麻烦。城里人养花都用市面上出售的各种花肥,又方便又省心。黄敏 舟生性迂腐,一直坚持自制花肥。他认为花草也有灵性,人培养花草的过程,是跟 花草互相倾注情感营养的过程。等到花儿经冬历雪,发芽开花的时候,人的心事实 上也在绽放,不然你侍花弄草干什么。 黄敏舟是个木讷的人,凡事慢半拍。眼下儿子急得跳脚呢,他却慢条斯理地做 着他的功课―――浇花,一株花一株花慢慢地浇,洒过一遍,眼瞅着水悠悠的渗入 根部后,提着洒壶,再浇一遍,然后就愣在那儿不动了,仿佛在凝神倾听花儿喝水 的声音似的。一会儿又退出几步,呆望着那株蓬勃茂盛的天堂鸟,一会儿又忽然凑 近,看了根部的叶看顶端的叶,看了花蒂看花蕾,眼睛滴血般的圆睁着,恨不能吃 下那花去。那样子简直就是患了重度痴魔症的人,无可救药了。儿子觉得他根本就 不是在侍弄什么花,分明是在侍弄心底里的一桩大秘密。想到这里儿子老气地长叹 一声,惊得黄敏舟从迷梦中醒了一般,急忙拿起那封放在花坛边上的越洋信。 信是青帝的妈妈赵树窈写来的。其实,信的内容不看他也知道,无非是告诉他, 某个确定的日子,她将飞回云城接走儿子。这件事已经确定下来,用不着讨论,只 是定个日子而已。赵树窈已经在澳洲结婚,有洋房有汽车有森林有茫无边际的海, 仅凭后一点他就没有理由不让儿子放飞。这一点他是明白的。 黄敏舟将信大致看了一遍。赵树窈的信汉英相间,很难读,他皱了下眉头,看 清那上边的日期是5 月19号,就将信递给青帝,说,回屋仔细看去。 5 月19日,就是说,再过3 天,赵树窈就要回来了。青帝看到那个日期,先自 笑出了声。黄敏舟看着那张灿烂成小太阳的脸,不由叹了口气。等到青帝蹦跳着跑 开,他心里就止不住泛上一种莫名的痛楚。他原以为青帝会拒绝跟母亲走。因为青 帝基本上是他带大的,可以说跟母亲没什么感情。谁知面临抉择的时候,孩子竟毫 不犹豫地选择了母亲。儿子给他的理由很简单:大门外面的垃圾坑太臭了,每天上 学放学路过那儿都恶心得要吐;教室太挤了,85个牛高马大的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 出去难进来,进来难出去,郁闷死了。妈妈信上说,澳洲的天特蓝云特白,草地辽 阔森林干净海滩茫茫无边。妈妈说,那边的人会为了将一只大蜘蛛放回森林而开上 半天车;那边的人每月有200 澳元福利保障,人人都生活得无忧无虑。 孩子向往这样一个童话世界。孩子没有错。他能说什么呢。难道他能像寻常人 所做的那样,历数他们父子12年共度的艰难来挽留他。黄敏舟当然不会。但他还是 止不住地失落和伤感。 黄敏舟认为,孩子跟母亲有种天然的相通,无论离开多久都不会隔膜,这是很 自然的事。问题是他跟青帝也是父子情深呀。他们之间除了天然的亲情,还有一个 个由苦难和辛酸累积起来的日子,那是什么也替代不了的。赵树窈走的时候,青帝 才4 岁。青帝自幼多病,可以说黄敏舟是把他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在青帝的成长过 程中,有几件事黄敏舟至死难忘。一件是青帝初上幼儿园时发高烧,数十天不退, 他当时访遍云城角角落落寻名医,愁得心都碎了。后来终于病退,适值他去省上开 会,在火车上,他见了小孩就冲人家笑就给人家送糖果饼干,弄得孩子的家长莫名 其妙,仿佛他是图谋不轨的人贩子似的。他赶紧讪讪地解释说,我的孩子也这么大 了,他刚刚生了场大病,我看见人家的娃娃就想起他。我觉得对人家娃娃好他也就 好了。这话出自一个大男人之口,简直是越抹越黑,显得他更像个拐卖小孩的骗子 了,弄得他自己尴尬至极,只好垂下头看报纸。另一件事,是有一次他生病住院, 上学前班的儿子放学后穿越几条街去市医院看他,手里竟捧着碗馄饨。他看着儿子 那洒满汤汁的衣裤,使尽浑身力气也没压住那股从心底里涌出的辛酸。他搂着儿子, 眼泪刷刷地流淌,仿佛地底的温泉喷涌而出,蜿蜒过面颊,滴进碗里,直到把那碗 干了汤的馄饨又汪出水来。儿子被他汹涌澎湃的眼泪吓坏了,也哭起来,一边用手 擦他的眼泪,抽噎着说道,爸爸乖,爸爸不哭,爸爸的病才好得快。 mpanel(1); 还有一件事,是这年春节前,他在街头现写现卖春联。正埋头写着,忽然身边 一阵骚动。原来青帝也在挥笔写春联。人群霎时被6 岁孩童的神气和笔力吸引住, 许多人纷纷掏钱购买。这件事倒让黄敏舟久久地心酸。 妻子远走海外,他和儿子过得太难了。同时,父子俩在苦难中凝结的感情也太 深了。他不知道孩子在放弃这种深情的时候有何想法。也许,他过于向往母亲所描 绘的那个人间天堂;也许,是现实过于灰暗了。黄敏舟的家至今摆放着上世纪七十 年代的木桌木椅硬板床,孩子衣袋里没有超过10元以上的钱,而看样子黄敏舟似乎 无力挣脱靠工资过活的窠臼。也许,他相信了母亲的许诺,只要他随母亲移民澳洲, 年满18岁之后立即可以接走父亲,他们父子不会分离。年轻人总是容易把事情想得 简单,他在做决定时,都没有问问父亲是否愿意同他一起共赴天堂。 黄敏舟认为,他应该在赵树窈回来之前跟孩子好好谈一次,郑重告诉孩子,他 永远不会离开云城。问题是他得说出些让孩子折服的理由,而不是像倔老头那样认 死理,伤了孩子的感情。 但是,从哪里说起呢。 黄敏舟在花坛边的藤椅上坐下,仰望着天边一颗闪亮的小星,搜索思维的突破 口。 这正是他的院子最为生动的季节―――米兰雪似地开放着,玫瑰含苞、紫薇盛 开、蜜桃已开始染红,桔花正播洒着醉人的芬芳,门廊上葛藤层层叠叠的绿叶间垂 着半尺长的豆荚,杨柳从院墙外扑进来,远看近看,都是一幅其乐融融的家园图画。 18年前,正是为了妻子赵树窈的梦想,他才舍弃市中心群艺馆家属区的房子,迁移 到这片郊外坡地上来的。 赵树窈是巴山深处的农家女,看惯了青山绿水,住惯了幽静的山谷,进城后做 梦都想拥有一个花果飘香的院子。就黄敏舟个人的能力而言,他当然没法满足妻子 的愿望。那年头云城闹洪灾,洪水淹城,许多房屋倒塌,黄敏舟所在的单位市艺术 馆是重灾区,首批盖了救灾房,每户两小间。谁知刚刚分定,就出了问题。去世多 年的前任馆长的遗孀突然带着5 个子女回来了。他们原先在城里有私房,洪水摧毁 了房屋,无家可归,就投靠原单位来了。现任馆长迟疑着拿不出解决方案,那一家 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搬进了新房。偏偏强占的就是黄敏舟的房子。当时馆长气得 跳脚,同前任馆长的遗孀大吵大闹。当事人黄敏舟却什么也没说。他私下对馆长说, 你给我在郊外荒山上买块地吧,我在那儿盖个棚子住去。馆长说你将我的军是不是, 我这不正想法子给你解决么,你就别给我添乱了。黄敏舟说,我是认真的,我和爱 人一直不想在城里住,这正好是个机会。馆长像看外星人似地看着他,说那儿水电 不通,又没路,你怎么住。他说,我要的就是那个乡村的感觉。我是认真的。他这 个态度,馆长是求之不得,当天下午就召集了领导班子会议,晚上就给了他答复: 馆里拨给他两千元救灾款,随他自己安排住处。 八十年代初,这是一笔不小的资金。巧的是,这一年父亲的原单位落实政策, 他领到几千元补发工资,三凑六合,竟可以圆妻子的梦了。而郊外的荒山,几乎不 要什么钱。黄敏舟可以说是穷汉栽跟头拾了个金元宝,无意中成就了妻子的梦想。 他用那笔钱在城南荒坡上盖起了一个占地甚阔的农家式小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 另打了两面围墙。当然,材料都是就地取材的,土墙、青瓦、木门窗。他和赵树窈 去石灰窑背来石灰,抹了白墙、刷了朱红漆门,棚了竹笆楼。他又施展书法绘画本 领,在屋里挂上恰如其分的字画,倒把一个荒坡上的陋室装点得有情有调,就像聊 斋中狐狸精点化过的魔屋似的。他们吃着萝卜白菜,点着煤油灯蜡烛,走着荒山小 路,屋里却欢声笑语不断。上山串门的文朋诗友们都夸黄敏舟有远见,啧啧称羡不 已。 黄敏舟在大门口题一块小匾,将荒坡小院命名为“树窈园”,并称赵树窈为园 主。赵树窈幸福得满脸飞霞。而最让赵树窈感动的是,黄敏舟火车汽车的折腾,翻 山越岭的跋涉,用背篓从葫芦镇中学连根带土背来了那株她最为喜爱的天堂鸟―― ―那是成就他们姻缘的爱情花,也是他们一直珍爱的生命花。当黄敏舟风尘仆仆归 来,将那株花儿植入院中的时候,赵树窈激动得涕泪涟涟,附在黄敏舟耳畔说,她 要在搬进新屋的激情之夜,为黄敏舟怀个娃娃。 黄敏舟为此像兔子似地蹦了几蹦,而且急不可耐地将妻子按倒在新屋地面上, 当即完成了激情创造。 黄敏舟觉得日子就像天堂般好了。他抡圆了臂膀创造生活。先修好了通往城区 的道路,又开垦了周边的土地,栽上桃、李、杏,植上苹果和杨柳,种上白菜萝卜、 葱、韭、蒜、芹菜等等蔬菜,又跑去旁边的池塘挖了几支藕植于大门两旁,院墙的 外围则修竹植菊栽七里香。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赵树窈挺着大肚子跟在他身旁,那 简直就是兴奋剂,烧得他都要融化了。 孩子降生的时候,他开垦的土地已经长满了青翠的蔬菜,桃李枝叶蓬勃,玫瑰 米兰们开始绽放,而最重要的是,那株移植的天堂鸟举出了第一枚花蕾。 不幸的是,也就在这个时候,城里人突然发现了荒坡的宝贵之处,纷纷征地建 屋,他们的家很快被参差高楼包围在荒岛上,门前的池塘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水干荷 枯,成了垃圾场。而他的天堂鸟也从那时枯萎了。 天堂鸟!天堂鸟啊! 黄敏舟极力想回忆起天堂鸟在他生命中盛开的岁月,那竟像一个梦,变得遥远 而朦胧,有种捉拿不住的着急。他正感伤着,忽然有个人像鹰似的扑过来,藤那样 不由分说缠绕在他身上,他急着挣脱却挣不开,只得低声说,孩子在家呢。那藤才 松开了手臂。 这藤是单恋着他的胡梦媛。 胡梦媛是艺术馆已故馆长的三女儿,在市歌舞团做舞美设计师。这个浑身充满 现代味儿的女子,在爱情问题上却死守着最传统的观念。云城闹水荒那年,她在母 亲率领下参与了强占黄敏舟家房子的行动。而黄敏舟一声不吭搬到荒山上去住的行 为,却使多情敏感的她顿生敬慕之情。严格地说,她从那个时候起爱上了几乎大她 一倍的黄敏舟。那个木讷的背影在她眼前晃过的时候也在她心中树起了丰碑。而她 真正从内心深处爱上黄敏舟却缘于一次谈话。那是黄敏舟搬到山上住之后不久,一 天,胡梦媛在院子拦住他,向他致歉,痛悔由于她家强占房子而造成黄敏舟家生活 困难。黄毛丫头胡梦媛仰脸看着他说,黄先生,我敬佩你的胸怀,我们一家人感激 你。那个木讷的人又急又窘,竟说,我可不是出于心底高尚把房子让给你们。我上 山住是为了成全我妻子的梦想,你们可千万不要感激我啊。这个人,连个顺水人情 的话都不会说,眼见个高帽子都不会拣。这个人是当今时代的稀有动物。胡梦媛这 样想着的时候,黄敏舟这个名字就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他们算是同行。黄敏舟是市艺术馆的美术干部,胡梦媛也跟美术联着姻。她开 头是上门致歉,后来是上门请教美术理论,再后来演变为切磋技艺,接着加进了心 灵关怀生活关照,黄敏舟同赵树窈离婚之后,胡梦媛就明确表达了蕴藏内心已久的 爱情。可惜的是,黄敏舟拒不接纳。 胡梦媛对黄敏舟采取的是不由分说的方式和持久战略。不管黄敏舟接受不接受 她的爱,数十年来,她都以恋人的身份为他做着一切。在赵树窈最初离开的日子, 她像忠实的保姆那样为他们洗衣服做饭整理家务,时间长了,她就像家庭主妇般地 为他们操劳一切。她的行为曾使黄敏舟狼狈不堪,也曾惹得满城风雨。在云城文化 圈内,人人都知道她对黄敏舟死缠烂打单相思,她竟坦荡承认。足见她的一片痴情 了。 黄敏舟不是不爱她而是没法爱。他内心的情感已经被赵树窈全部掠夺了去―― ―那是强盗式掠夺,一点也没剩下。他怎么能够用一副躯壳去匹配一个女子的激情 呢。他固执地认为,一个人一生只能承受一次爱的掠夺,绝对没有办法承受第二次。 在胡梦媛长达十年的追求里,他不是没有动摇过。但他明白自己,他不行。 他也告诉过胡梦媛他不行的原因。但是胡梦媛不相信。 从黄敏舟身边离开,胡梦媛进屋巡视了一番。走了多年的熟地方,不用开灯她 也能进出自如。她本打算为他们父子洗衣裳的,但发现青帝那边房门紧闭,便又走 出来依偎在黄敏舟身边,并仰着脸无限期待地凝视着他。黄敏舟伸手搂住她,将下 巴挨着她热烘烘的头顶,叹息连连。这是黄敏舟无法拒绝的亲昵方式,也是迄今为 止他们之间的最高亲昵形式。往往,黄敏舟反抗和拒绝,胡梦媛倒心情平静,像这 样默许了,她心里倒生出无限感伤。 为了这份可望不可及的爱情,和胡梦媛断绝来往的不仅是朋友,还有家人、亲 戚。在闹得最凶的那些年,母亲认定她患了精神病,指令哥哥们将她几度强行送进 精神病院,后来还是她的小妹梦君拒理抗争,才制止了母亲和哥哥们的愚蠢行为。 小妹私下问她,你心里苦吗? 她摇摇头,回答说,不,我很幸福。心有所守的充实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 小妹紧紧拉着她的手,说,三姐,我敬仰你。 胡梦媛并非矫情,她说的是内心真实的感受。 她爱黄敏舟是一种真实的感觉。他的宽宏大度,他的坚韧执着,他那与现实别 着劲的倔倔的姿态,他的沉默寡言,他那似乎不堪重负而微驼的背,都是她不舍的 眷恋。 他怎么才能够让胡梦媛明白这一点并放弃他,去追寻自己的归宿呢。他的手从 梦媛身上滑落下来。梦媛立即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她知趣地离开他身边,向屋 里走去。就在她袅袅娜娜进屋的一瞬间,黄敏舟生命深处那模糊了的童话清晰起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高中毕业的黄敏舟随风中芦苇般衰弱的父亲下放到陕南山 区一个叫做葫芦镇的地方。做了大半辈子大学教授的父亲,由于年迈体弱,做不了 体力活儿,被安排在镇中学教书。这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已经算很优待了,但父 亲还是没有坚持下来,不到一年生命的钟表就停摆了。他顿时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当地人出于怜悯,让他顶了父亲的职。他虽然没有父亲那样高深的学问,但从小受 父母熏陶,又爱好广泛,竟成了学校的多面手。语文数学也教,美术音乐体育也带, 很快成了深受同学们欢迎的老师。可他的精神却很颓废。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一 条蓝卡叽布裤子横七竖八打满了五颜六色的补丁,以至于找不到原色。要不是在学 校里教着书,人们很可能把他当作一个叫化子。 时代在这一时期发生了许多变化。首先他的父亲平反昭雪,他由黑五类子弟还 原成了正常人,其次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参加高考了。他决定报名高考。老校长忧 心忡忡地挽留他,说是他走了,学校里的音乐美术课顿时就要停了。老校长舍不得 放他走,长久以来他在葫芦镇中学充当顶梁柱,他走了,学校的半边就塌了,山区 学校想调一个多才多艺的老师可不是容易的事。 黄敏舟信誉旦旦说,我还要回来呀。 老校长说,那不是明摆着糊弄我吗,谁到了省城的家还会回这穷山沟来。 黄敏舟说,我绝对会回葫芦镇。 黄敏舟苦熬三个月,考上了省美术学院的国画系。三年后毕业,他本有机会留 在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但他却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葫芦镇。 到学校以后,黄敏舟一边忙着办结婚手续,一边给赵树窈辅导功课,准备报考 市里的师范学校。他惊异地发现,赵树窈聪慧异常,领悟力极强。短短一个月,她 就把丢掉多年的知识全拾起来了,而且一考即中,顺利地上了云城二师。 那时候,他们多么甜蜜啊。奋力地工作学习一周,周末时,黄敏舟徒步走4 公 里山路,再搭乘火车再转公共汽车去市里会见心上人儿。爱情为事业插上翅膀,事 业又支撑着甜美的爱情,生活就像辽阔海域里的航船那样,乘风破浪,一往无前。 这年年底,黄敏舟在市艺术馆举办了个人画展。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各行各业急需 专业人才,市艺术馆为黄敏舟举办完画展就打算留下他了。馆长亲赴县教育局交涉, 不到一个月就为他办好了调动。黄敏舟调进市艺术馆,可以说为他们的生活锦上添 了花。虽然那时生活条件差,但毕竟他们生活在了一个城市里,可以双栖双飞,不 再受异地分居的煎熬。 师范是两年制。两年之后,赵树窈分到城关镇小学做了一名语文教师。城关小 学的女校长通日语,很快成了赵树窈的密友。一年功夫,当赵树窈在黄敏舟面前嘀 哩瓜啦念日语的时候,黄敏舟真有点儿目瞪口呆。他在心里欣喜地说,嗬,丑小鸭 变天鹅了。也就在那个时候,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 他们为儿子取名青帝―――司春之神。黄敏舟没有料到司春之神的降生,却很 快引来了他们爱情的秋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树窈对黄敏舟百般挑剔了。先是对黄敏舟那些频频上门 求教的学生不满,她认为黄敏舟应该租场地办美术培训班挣钱,而不应该死抱住过 去的观念白白培养弟子。黄敏舟不同意。黄敏舟认为自己拿着国家发的工资就要把 公家事情办好,他本来就担负着馆里暑期少儿绘画培训班的教学任务,怎可另起炉 灶?这样做岂不是挖单位墙角。这也罢,最可恨的是他对于金钱的观念。他认为钱 多了买的都是无用的东西。比如西方有个王妃,据说时髦的皮鞋有一千双之多,而 人只有一双脚,一辈子也穿不了几双鞋。而偏偏,赵树窈需要的就是那些多余的东 西:时装、美容、高档化妆品、钻戒等等。 赵树窈对黄敏舟最大的不满是他对书画的痴迷。那年头,艺术馆的人,表面上 应付着日常工作,私下里都在做赚钱的营生。开书店饭店的有,办歌厅溜冰场的有, 搞文化公司的有,人人都在红红火火的奔好日子。唯赵树窈一家什么也没奔。住着 山上的土坯房子,用着从葫芦镇中学带过来的木椅柴桌高低架床,最要命的是黄敏 舟一副满足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现状的迹象。他眼睛一睁钻进字画里,不是写就 是画,要么就端着杯清茶呆坐着瞎捉摸。似乎外面滚滚红尘都与他没有关系。 他们开始吵架,睁眼就吵。为大事吵,为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吵。生活变得不可 理喻。黄敏舟越来越多的时间呆在单位,即使回家,也沉默不语。要么浇花锄地, 要么继续画画,赵树窈吵急了,他就甩门而去,一连几天不归。 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黄敏舟的家现在时时愁云密布。那愁云先弥漫在空气里, 后来渗透在日子的角角落落,再后来就侵扰他们最后的圣地―――床,黄敏舟和妻 子整夜整夜地背对背睡在一张床上,不说话,不触碰,形同路人。 (2 ) 日子终于断裂了。 赵树窈通过女校长在日本的弟弟办了出国手续,要远渡重洋去日本留学了。黄 敏舟看着双眼放光的妻子,自始至终没说一句反对的话。他不是不敢说,而是不相 信那个柿树沟的女孩会变成现在这种疯魔的样子,不相信那个捧着天堂鸟的女孩心 灵变得这样粗糙。 那些日子,黄敏舟常常站在那株天堂鸟前发呆。那株他用背篓背出柿树沟,又 背进云城的天堂鸟,几经迁移,历风经雪,依然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依然一年一度 盛开着高贵灿烂的花朵。他们的爱情却枯萎了。 赵树窈去日本的第3 年,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是黄敏舟主动提出的。第10个 年头,赵树窈从日本回来了。带回了一身东洋气和为数可观的钞票。她有了日本情 人,但却没有结婚。她在云城买了房子,间或接儿子过去住。据说回云城是为了关 照黄敏舟父子的生活。黄敏舟的家她来去自由,对于她在日本的一切,黄敏舟一个 字也不问,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赵树窈却频频过问黄敏舟的生活。黄敏舟孤身一人带孩子度过了10年,这不能 不令她震惊。最令她震惊的是黄敏舟对不屈不挠的追随者胡梦媛的抗拒。她在后坡 上的土坯房里数次碰见过为黄敏舟父子料理家务的胡梦媛。她劝黄敏舟说,娶了梦 媛吧,那样痴迷的女子,现在已经是稀有动物了。每当她说这种话,黄敏舟便像看 动物园的猩猩那样死盯着她看,直看得她寒从心起,落荒而逃。 胡梦媛找赵树窈摊牌过。她说,你若还有一点儿人心,就应该同黄先生复婚。 他爱你,爱得不辨世间颜色。你忍心让他的一生就这么荒凉下去么。 赵树窈说,我们复婚,你怎么办。 胡梦媛说,这你就不必管了。世界上有些事不是你能够理解的。 赵树窈听了痴情女子胡梦媛的劝告,思忖再三,渐淡了同日本情人的联络,决 定归巢。一天,她来到后坡上旧日的家,在那株光焰万丈的天堂鸟前站过几个时辰, 而后来到伏案疾书的黄敏舟身后,伸展手臂拥住了黄敏舟。她喃喃说,敏舟,我们 复婚吧。 黄敏舟伸手拿开她的手臂,一个字也没说。 机灵的青帝奔跑过来,将爸爸妈妈的手臂强行拉在一起,黄敏舟还是轻轻地摔 开了。 泪水汪满了赵树窈的眼眶,多年来在情海里驰骋自如的她,第一次遇到了障碍。 她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人的感情就这么奇怪,在遇到障碍的时候才进行反思, 才认识到了某种价值。赵树窈开始给黄敏舟写信,一天一封,由青帝下午放学带给 他。整整写了一年。结果她惊异地发现,黄敏舟根本没有拆开那些信。她这才真正 认识了黄敏舟的骨头。 赵树窈又一次逃避了。她决定再度出国,与日本情人结婚。问题是,儿子不肯 随她去。儿子说,去哪里都可以,就不去日本。赵树窈心情郁闷,决定去澳洲旅游。 谁知这一去,竟又是一次袋鼠式跳跃。一踏上澳洲国土,赵树窈就决定留在这片人 间乐土了。十几年的漂泊生活,已经荡涤了她心中的道德藩篱;对于享乐,她已经 丧失了免疫力。为了留在澳洲,她采取了顶顶简捷的办法:就地征婚。 竟有一位当地土著保罗应征。三个月之后,赵树窈已经是保罗的合法妻子了。 在惯常的生活轨道上运行了52年的黄敏舟,这一下彻底懵了。他不敢回想葫芦 镇中学单身宿舍内那枝插在蓝水瓶子里的天堂鸟;不敢回忆柿树沟的明媚阳光,甚 至觉得居身其中的土坯瓦屋都不大真实。唯有青帝一声声地呼唤爸爸时,他才感觉 到现实的存在。 胡梦媛道,我都知道了。青帝让我看了那封信。 赵树窈算得上当代英雄啊。我就不信,短短三个月,她能过得了语言关?她怎 么和那个保罗交流情感。 青帝插嘴说,我妈妈是语言天才,日语就是三个月攻下来的。 黄敏舟咄的一声,青帝立即噤声,并且讪讪地站起来,到屋里去了。 胡梦媛走到他身后,用双臂环住他。虽然没有言语,黄敏舟还是从她那急促的 呼吸里感觉到了某种如释重负的欢畅。黄敏舟想,她一定认为赵树窈彻底走了,他 俩之间的关系有希望进展了。他应该怎样做才能让她明白,他心里的天堂鸟只有一 朵,那是一种完整的生命感觉。不管发生了什么,那感觉都不会减少,更不可能消 失,也绝对不需要添加。 胡梦媛附在他耳边说,天太晚了,我今晚不回去了。 黄敏舟霍地站起来,说,走,我送你下山。 胡梦媛的手臂滑落下来,眼泪也滑落下来。她已经很久不流眼泪了。她抽泣说, 黄敏舟,你真是迂腐到家了。你用你一生的荒凉去为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殉情,你 值吗你! 黄敏舟不说话。他现在对付这个世界最有效的武器就是沉默不语。他认为他和 这个世界无法对话。 胡梦媛突然疯狂地摇撼着他,叫道,黄敏舟,我要你一个态度,你老实回答, 即使赵树窈带上你的儿子永不回头,你也不肯接受我是吗? 黄敏舟咬着牙,腮邦深陷下去。他点了头,几乎没有思考。 胡梦媛冲进屋拿了自己的小包,一句话不说就往外走。黄敏舟跟出去送她,她 一溜小跑甩掉了他。 黄敏舟怀疑自己成了冷血动物,经历了昨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居然睡得 很沉,仿佛沧桑老人一般,遇事不惊了。 他起得很早,首先为儿子烙了鸡蛋饼,冲好牛奶,然后就去清扫庭院和门外的 道路。尽管络绎不绝的垃圾车每天不断地往那口废弃的池塘里倾倒垃圾,并把五颜 六色的塑料袋、瓜果皮、臭鱼烂虾动物肠肚洒满一路,他还是坚持每天清晨清扫, 一天也不间断。青帝曾批评他的这种做法是徒劳无功。他火了,罚他清晨早起半小 时跟他一齐清扫道路。后来老师传话说青帝上课老打瞌睡,他才赦免了他。 一般情况下,他扫完那条通往大街的路,青帝就该出门了。他站在路口目送儿 子蹦蹦跳跳上学去,然后回家吃儿子的残汤剩饭,马马虎虎填饱肚子,就该上班了。 他的家在南郊山坡上,离北城区的单位整整3 公里路,他一路急行军,将锻炼和上 班一并解决。所以他早晨的时间相当紧张,基本上是一环套一环,马不停蹄。但是, 这天早晨他清扫完道路,青帝却久久没有出来。他急忙奔回家一看,青帝吃完早餐 正坐在那儿看电视呢。 黄敏舟吼道,你还不走,要迟到了。 青帝道,我妈信上说,她回来就要带我到上海国际体检中心体检,我觉得这两 天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要不,体检出问题怎么办。再说,期中考试刚过,也没什么 要紧课。 孩子说得头头是道,黄敏舟觉得无可辩驳。一向义正辞严的他,竟然模棱两可 说道,青帝,你真打算去澳洲? 青帝不解地望着他,说,对呀。这件事不是早就定下来了吗。 黄敏舟道,我的意思是说,云城就没有你留恋的东西,譬如说咱们这个家,还 有那株天堂鸟,你最喜爱的,你天天为她浇水,一旦离开,你会习惯么? 青帝说,我妈信上说,澳洲处处是花园,那儿有的是花供我浇灌。至于咱们的 家,我过去是喜欢的,但是现在―――那个垃圾坑太臭了。真的太臭了。 又是垃圾坑!该死的垃圾坑,为了它,一向温和的黄敏舟怒气冲冲找过环保局 找过清洁队,还跑到市政府去大嚷大叫,同主管文卫的副市长高声理论,但一点用 处也没有。副市长说,那是城郊荒坡,你有意见,你给指个地方,看城里的垃圾倒 在哪里合适。 黄敏舟无言以对。就像现在一样。他叹了口气,走去厨房吃早点。青帝跟过来 说,爸爸,你耐心等两年,我一满18岁就接你过去。 黄敏舟说,如果爸爸不愿意去呢? 青帝道,怎么会呢,没有谁愿意一辈子住在垃圾场旁边吧。 他冷硬地说,我愿意。说罢埋头吃饭,再不言语。 星期三早晨单位开例会。过去的例会是政治学习之后讨论业务上的问题。现在 是象征性地念段报纸上的文章之后,就讨论怎么创收,换句话说就是研究怎样发财。 有人出点子说,把单位的房子和场地一次性租出去,咱们随便找个地方集体办公。 有人建议说,办公人员全部集中到三楼去,上下两层办个中老年棋牌游乐室,保证 赚钱,这个市场潜力大得很。提建议的是新从外边调来的馆长王辉。王辉很年轻。 王辉一上任就为馆里的穷困急红了眼,恨不得把馆里的泥土挖了去换钱。 他说,我们要与时俱进,我们再也不能穷清高。10年前就有大学教授上街卖茶 蛋呢,我们办个棋牌游乐室有什么不可以。 黄敏舟反对说,我认为不可以。你想想,我们的办公楼里整天麻将声喧响会是 什么情景。那我们把最后一点东西都玩完了。 王辉说,把什么东西玩完了? 黄敏舟说,文化精神。 王辉说,都什么时代了,你还抱这种观念。这件事管委员已经研究过了,只不 过在会上提出来让大家知道一下。大家下去准备,力争明天一天把办公室调整完。 黄敏舟说,我坚决不同意。你不能这么干。 王辉收拾起面前的文件开步走了,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就叫住了支部书记郑 玉浩,说道,你是党支部书记,你怎么不表态? 郑玉浩苦笑说,现在是这么个形势,不挣钱不行呀。财政局拨下的办公费每月 只有五百元,交水电费都不够,还有电话费、报刊费、差旅费等等,单位已经没法 正常运转了。再说,年底还得多少给大家发点奖金吧。 黄敏舟说,那也不能这样搞呀。咱们不是有这么多业务人员吗,可以再开几个 班呀,音乐班、舞蹈班、文学班,我的书法绘画班可以再增加一个,搞个晚班,总 之,只要跟文化沾边,办什么班都可以,就是别开什么棋牌游艺室。 郑玉浩笑道,这是集体决定,不是哪个个人能随愿改变的。再说,你根本不了 解行情,你说的那些班,城师、艺校、少年宫、工人俱乐部都在抢着搞,哪里有生 源。 郑玉浩说完就走了。黄敏舟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地难受。郑玉 浩和他是同代人,虽然年龄比他大几岁,却一向很尊重他。他虽然没担任什么领导 职务,但在馆里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元老级人物,以往凡有重大决策,一般都要征 求他的意见。现在仅仅换了一个馆长,他就一下子变得这么无足轻重了。 黄敏舟的倔脾气犯了。噔噔跑进政办室去给文化局的鲁局长打电话。鲁局长正 在接待上边的什么要人,听了他的陈述,敷衍说,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局 里一般不干涉各单位的行政事务,你有意见还是要找单位领导谈。他放下电话,骂 了声扯淡。 忽然想起王辉的话,这件事管委会已经研究过了,在会上提出来只不过是让大 家知道一下。他想,这不是愚弄群众是什么。想到这里,更加愤愤不平。就去找馆 里的同事们谈。 由于经费缺乏,馆里这几年基本上不搞什么群众文化活动,搞专业的人上班只 是来应个卯。办公室里坐上一阵,喝杯茶,翻翻报,找同事扯上几句哪里又揪出了 贪官,哪里又发生了恶性抢劫案之类,随后就走到院里树下乘凉,蹲在地上喝完第 二杯茶,就锁门回家。黄敏舟往日不加入这个阵营。他总有做不完的事,上班路上 脑子就排满了,到单位一头打进办公室,往往是不到下班时间不抬头。今天他端着 茶杯走到院子里,大家都很奇怪,纷纷问他,黄先生今天不忙了。他气呼呼说,办 公地点都没了,还忙什么。忽而扬起头来,说道,哎,刚才领导作了那么荒唐的决 定,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搞摄影的余开宏说,麻将桌都买下了,你说有用么。现在 最明智的办法是什么都别说,由他们折腾去。业务搞不成,正好,腾出时间搞自留 地,把你的画名气搞大,冲出国门去,不什么都有了。 黄敏舟摇摇头。黄敏舟一向话少,惜言如金。今天却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跟 每一个同事重复他的观点,希望大家跟他一道推翻领导的决定。但大家都用余开宏 式的语言开导他,没有一个愿意随他去找领导理论。 他很悲哀了。 他的悲哀很有点像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悲哀―――那种在广场上走来走去 指出体面人的错误而不被人接受的悲哀。 他说了整整一上午。说累了才发现已到下班时间了。想到青帝还在家等他回去 做午饭,赶紧去办公室收拾了一下,拔腿就往回赶。他在院子里碰见发动摩托的王 辉。王辉说,黄老,你至少应该学会骑自行车,不然也太落伍了吧。 黄敏舟头一别,没有理睬王辉。他并没有跟王辉正面冲突,却觉得自己被他打 败了。他讨厌这个年轻人。虽然他长得俊伟潇洒,一脸阳光,心灵却那么粗糙。身 为艺术馆馆长,他竟然蔑视文化精神。也许,他压根儿就不懂文化,充其量是个文 痞罢了。不知道上边为什么会派这样的人来做艺术馆的领导。 黄敏舟走了大半辈子的路,从来都以自己有两条健壮的腿而自豪,今天让王辉 这么一说,竟感到自己真的落伍了。精神上一溃退,两条腿就如灌了铅般的沉重, 往日40分钟走完的路程,今天却用了整整一个半小时。他一进门,青帝就哇哇叫起 来,现在才回家,我都饿死了。他没好气地说,那你怎么不自己做,你不是闲着吗。 青帝说,我背英语单词呢。你不是怕我做家务浪费时间吗。 他气道,好,你有理,你坐着当小皇上,老子做饭侍候你。 自从青帝上中学以来,黄敏舟很少这么粗暴地对待过他。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父 亲,在漫漫十几年里,无论生活多么困窘,他都不失慈父风度。今天突然这么粗暴, 青帝一时受不了,竟哇地一声哭了。 他愣了一下,仿佛一直迷糊着,突然清醒了似的。他走过去抚着儿子的头,说, 噢,对不起,爸爸心里不畅快,说话冲了点儿。原谅爸爸好不好?来,告诉我,想 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青帝破涕为笑,说,你会做什么?还不是老三样:馍馍,米饭,挂面。 黄敏舟强颜笑道,看你这孩子,我不是还会烙软饼么,你早晨还吃的,忘了。 青帝说没忘,但那软饼跟鞋底差不多。 黄敏舟伤感地长叹一声,说,鞋底也罢,老三样也罢,总之你跟爸爸受苦也受 不了几天啦。 5 月19日,赵树窈如期归来。 从澳洲归来的赵树窈一脸的满足与平静,大约真的找到了幸福的港湾。她蓄起 了长发,两枚素净的发夹将头发轻轻夹在耳朵两旁,穿一件无袖带风帽的镂空白短 衫,一袭白底蓝花裙,口红很淡,看起来像个女学生,又年轻又清纯。这模样使黄 敏舟倏然想起从前。从前赵树窈就是这个样子。从前他下班时总是跑步回家,冲进 门就喊:我的漂亮姑娘在哪儿呢! 黄敏舟真的有点儿犯糊涂,在赵树窈进门的一霎那,他差点儿喊出了那句他们 爱情的经典用语。只是青帝飞奔过去迎接妈妈,才使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他的天堂鸟飞了。他永远不能再喊那句经典爱情用语了。 说赵树窈掠夺了黄敏舟的情感世界一点也不过分。不管赵树窈怎样地背离了生 活原则,只要她走进市郊南坡上的土坯房院门,黄敏舟都没办法不接纳她。按照他 的本意,他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这个奴役他情感的奴隶主,这个毁灭了 他的生存理想的女人,他看见她,就有种走投无路的幻灭感。可她是青帝的母亲, 因为儿子的需要,他不得不忍受她,接纳她。不仅如此,他还会不由自主一如既往 地关顾她,殷勤备至地为她做饭洗衣。简直是一种病。今天,他就准备拿出看家本 领做一餐丰盛的饭菜为赵树窈洗尘。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为她洗尘了。他走进菜园, 摘下几个青椒西红柿,又钻进瓜架里,摘下两个嫩黄瓜和茄子。都是他自己种的鲜 菜,不施农药化肥,虽然没有市面上的蔬菜壮硕,却是地地道的绿色食品。他摘完 蔬菜,拿到水池子细细清洗了,立即进厨房操作。 赵树窈在树下石凳上和儿子倾诉久别情怀,冲进黄敏舟耳朵最频繁的是澳洲和 天堂这两个词汇。谈话中间,赵树窈似乎接了个越洋电话。虽然磕磕绊绊的有些生 硬,但她能用英语与人对话不能不说是个奇迹。的确,赵树窈在语言方面有天才的 领悟力。 黄敏舟听出来对方担心赵树窈回来会遭到非礼。赵树窈大笑着连叫NO,说自己 曾是黄敏舟的学生,一般来说,老师永远都会原谅学生的过失。 赵树窈接听越洋电话的时候,黄敏舟正在做一道她最爱吃的火烧茄子。这道菜 工序很复杂,须得将鲜茄子放在明火上烧焦了皮,而后扒皮、撕条,再拌上同样工 序的火烧青椒、蒜泥姜沫、香油、醋、酱油、味精调制而成。黄敏舟正在火上烧茄 子,听到后边那句话手就忘动弹了,直至钻心疼痛才急忙抽手,霎那间手上鼓起两 个乒乓似的水泡。 他想,赵树窈在这些年的漂泊中是不是把心肝丢掉了呢。只有丢掉了心肝的人 才这样思考问题才这样讲话吧。 饭菜做得丰盛但吃得寡味。三个人中除青帝兴高采烈而外,其余两人都是强颜 欢笑。黄敏舟连强颜欢笑都算不上,自始至终基本上面无表情。 酒过三巡之后,赵树窈说,敏舟,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黄敏舟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酒,两眼盯着酒杯道,你说。 赵树窈说,我想求你把那株天堂鸟砍了。她不配长在你的园子里。你的土地太 洁净了,她不配,真的,砍了吧。消去她的痕迹,重新开始你的生活。我看你跟梦 媛挺合适。哎,她今天为什么不在这里。 黄敏舟两个眼珠忽地鼓突起来,死死地盯着赵树窈,像要蹦出来一般。 赵树窈继续说,你不忍心,我来动手。不能让她阻碍你的生活。她再美,属于 过去。你需要展望未来。 黄敏舟的双唇间蹦出几个石头般的字,一字一坑,仿佛地上都起了狼烟。 他说,你如果动她一个叶片,我就剁掉你一个手指头。 黄敏舟说完就离开了饭桌。走进屋,夹起一个铺盖卷到单位去了。 (3 ) 黄敏舟被办公楼里尖锐的麻将声刺醒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10点半钟。他整 整睡了一天一夜,睡糊涂了,睡得不知东南西北。他辨别不清楼里那种刺耳的声音 是什么,看了看手表,正是上班的时候。他感到好奇,就顺着声音下到一楼。一楼 所有的房子洞开,屋子里和楼道门厅都摆着麻将桌,刚才他听到的声音就是这儿制 造出的交响。现在,外面两桌打麻将的人在黄敏舟眼皮下演着活剧,他们个个像红 眼兔子那样紧紧盯着面前的牌,不时发出嗨或者“和了”的尖叫声。 黄敏舟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他看见这景象才想起前天会议上的决定。他觉得 脑子里混沌一片,像要爆炸般的难受,犹如满含着熔岩的火山那样,已经到了非喷 发不可的地步。他突然冲过去,双手一扫,把就近那桌麻将扫落在地,并高声叫道, 滚出去,这是我们的办公楼,不准你们在这里制造噪音。 所有打麻将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大家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时,被他扫 落麻将的那桌有个臂膀纹龙的小伙站起来一把抓住黄敏舟领口,骂道,妈的,老子 眼见得要自摸,被你搅黄了。老子们在这里打牌是交了钱的,你瞎搅和什么?老家 伙,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黄敏舟奋力摔开他的手,指着他鼻尖道,是你活得不耐烦了。他又一指围着他 的人,还有你们这些人,你们都还不老,这么青天白日的坐在这里打麻将,不觉得 丢人么?他的话音还未落,小伙子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的脸上。人群中那些好事的就 喊,打他老狗日的,看他还敢不敢多管闲事。其中有个中年人认识黄敏舟,急忙喝 住小伙子,说,快住手,他是这里的干部,很有名的老画家。 这时候王辉拨开人群冲了进来,他指着黄敏舟气急败坏地吼道,单位好不容易 闯开个财路,你捣什么乱呀你。你以为老就有资格指手划脚了,现在是聘任制,谁 不跟单位一条心就解聘谁,你想清楚了。一边对众人说,各位玩你们的去吧,一边 动手拣桌下的麻将,还替人家码整齐。小伙子不依不饶骂道,你们单位操蛋,既开 游艺室,为什么不把绊脚石清除了。扫这么大的兴,还玩什么劲。 王辉把小伙子按在座位上,说,来来,继续玩继续玩,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 个可怜人。老婆跑国外去了,听说最近还要带走他的儿子,他受了刺激,有点儿不 正常。回头我找他算帐。 黄敏舟气哄哄往办公室走,刚上到二楼,听王辉这么说他,便又冲下来喊道, 王辉,你说谁不正常。我看你才不正常。你身为领导,把单位搞成这样,你不可怜, 你难道是英雄。王辉跑上来把他往办公室推,说,好,好,人人都不正常,就你活 得清醒高洁,行了吧。王辉将他推进办公室,转身就走。 黄敏舟追着他,大声说道,我要和你谈谈。 王辉一边上楼梯一边回头说,哟,我今天还真没时间,局座召我呢。不过我可 告诉你,咱们的棋牌游艺室可是在公安局注了册的,来这儿打牌的人呢,也是正当 娱乐,你若再去生事,后果自负哟。 黄敏舟眼看王辉摇着张洋洋自得的脸扬长而去,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给他气 上添气的,是楼下此起彼伏的麻将声。他仰头长啸一声,其状若关云长败走麦城。 这当儿余开宏挎着相机出来。他头戴大草帽,穿一身蓝色牛仔衣裤,脚登旅游鞋, 一副出远门的架式。他对黄敏舟说,老兄,脑子放活些呀,这儿干不成活,请创作 假,找地方躲起来呀。你儿子不是要跟他妈走了么。你自由人一个,去哪里躲着不 行,掂一支画笔,夹一卷纸,你哪里不能摆开战场?你和人家较什么真呀。你忘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句古训?说着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道,老兄,不是我说你,你 也太迂了。余开宏说完龇着黄牙大笑,腥臭的唾沫星子溅了黄敏舟一脸。黄敏舟不 由得皱了下眉头。可这个嘴边整天叼着烟卷的人并不以为自己腥秽,反而往黄敏舟 跟前凑得更近些说,走,跟我到秦岭里边寻乐子去。深山有鹰鹞,保你尝一口鲜货 就乐不思蜀,也就根治了你这迂而又迂的毛病。 余开宏话说得邪,眼里放射的光也邪,就像他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黄敏舟想 起人们平日的传闻,大约是说他在秦岭南麓的大窑镇伙同一个弟子办了个养鹿场, 发了。人发了,心也花了,在那边勾搭的女人有好几个。黄敏舟往日并不信这些话, 但今天他信了。他从余开宏那邪焰万丈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传闻的某种真实性。他想, 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也来指责他迂腐。 余开宏却问,你去不去,去的话,赶快回家收拾东西。那边正有朋友带来个鲜 货,商州山里的,才16岁,这回就让你先尝鲜啦。 黄敏舟呆望着他,不说话,跟个呆鸟似的。余开宏见此,打个响指,说道,好 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老兄,莫硬把自己的头往祭坛上搁。你不去,我可走了哟。 说完大步走去,一路用假嗓子学女声唱流行歌:  我骑在马上箭一样飞翔飞呀飞 呀我的马朝着她去的方向那背弃我的姑娘你躲藏在何方唱歌的余开宏无心,听歌的 黄敏舟有意。这首歌像箭一样刺穿了黄敏舟的胸膛。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无力地 靠在墙上。刚才还斗士一样的他,眼下一个三岁小孩拿支木头枪就能将他俘获。 王辉发现黄敏舟失踪是一个礼拜之后。那天他训斥了黄敏舟,下午就坐火车到 省上开会去了。一个礼拜后回到单位,刚打开门在办公桌前坐下,郑玉浩就走进来 问,黄敏舟给你请过假吗?王辉说没有呀。郑玉浩说,哎呀,那就糟了。说不定出 什么事了,他一个礼拜都没来上班,我以为他请假给儿子办出国手续去了。王辉有 些心虚,问,哪天开始没来的?郑玉浩说,就那天在楼下闹过之后,不声不响回去 了,再没来。 王辉赶紧拿起电话拨打,黄敏舟家电话通着,但没人接。他就连续拨打,一直 没人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思忖了一下,说,问问胡梦媛怎么样,她肯定知道黄 敏舟的行踪。郑玉浩说,这个,不大妥当吧。王辉说,哎呀,有什不妥当的。你们 这代人,就婆婆妈妈的让人急。说着拨通114 查询胡梦媛的电话,不到两分钟,就 跟胡梦媛联系上了。胡梦媛一听黄敏舟失踪了,也不等王辉把话说完,扔下话筒跑 过来了。 胡梦媛跑到艺术馆馆长室,双手叉着腰,像个母老虎那样吼道,说,你们谁欺 侮他了。 郑玉浩将她按在椅子上坐下,说,谁也没惹他,他最近心情不好,这你是知道 的。 王辉气盛,看不上胡梦媛的态度,也看不上郑玉浩那稀软的样子,撇嘴说,谁 惹了他,也轮不着你来兴师问罪。 胡梦媛从椅子上弹起来,叫道,轮不到我兴师问罪,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郑玉浩挥动双手做下压动作,说,好了好了,找人的事八字没一撇,你们倒先 吵起来了。稍顿,叹道,哎,梦媛,连你都不知道他的去向,这就麻烦了。 胡梦媛说,蠢的,联系赵树窈呀。这世界上,只有她能摸透黄敏舟的心思。说 着赶紧翻本子查赵树窈的手机号。一拨即通,赵树窈说她刚从上海回来,才下火车, 在出租车上呢,马上到家。 胡梦媛关了电话,对郑玉浩王辉吼道,还愣什么,上他家去呀。 王辉就去发动摩托,带了郑玉浩,跟着胡梦媛往黄敏舟家飞驰而去。 他们到时,赵树窈也刚刚在屋里坐定。一个礼拜家里没住人,屋子里有股浓重 的霉味,虽然所有的门窗都开着,还是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赵树窈不认识王辉,跟郑玉浩也是很久没见过面了。她是极聪敏的人,见这几 个人同时到家里来,就知道出什么事了,脱口问道,是黄敏舟有什么事了吗? 郑玉浩说,他一个礼拜没到单位上班,也没跟我们打招呼,他又住得这么远, 我们担心他家里有事,来看看需不需要单位帮忙。说完,才想起赵树窈不认识王辉, 又作了介绍。 青帝一听这话就哭了,说哎呀,我爸完了。又对赵树窈跺脚道,都怪你,提出 要挖那株天堂鸟,伤了我爸的心了。 王辉一听顿时松了口气,赶紧说,哦,原来是你们闹了矛盾啊。 赵树窈没有理会王辉的话,低头沉思了一下,忽然拔腿跑出门去,大家也都一 齐跟去。赵树窈站在一个新挖的泥坑前说,大家放心,敏舟没事。 胡梦媛说,你有什么根据。 赵树窈没有回答梦媛,转而对郑玉浩王辉说,麻烦大家跟我走一趟,去把那个 倔老头请回来。 王辉一定要问清到哪里去接。赵树窈说,到我娘家柿树沟呀。院子里那株天堂 鸟是我们从柿树沟背来的,现在这株花被连根挖了去,他一定又把她背回柿树沟去 了。 大家早听说过天堂鸟为他们牵情结缘的故事,想,黄敏舟这把年纪,还玩这种 把戏,真有点不可思议,连自诩了解他的胡梦媛也有些犯糊涂。 赵树窈便领着一帮人火车汽车地赶,虽然只几十分钟的火车,外加一个多小时 汽车,大家下车时也不免疲惫。赵树窈和青帝更甚,因为他们已经在车上颠簸了一 天一夜。好在柿树沟风光秀美,凉风习习,空气甜润,走出不远,大家就恢复了精 神,纷纷赞叹柿树沟好风光。青帝在小溪两边跳来跳去的采野花,每有新发现,立 即采了送给胡梦媛。郑玉浩王辉便在心里感叹,真是愚人有愚福啊,黄敏舟那么个 倔巴老头,竟有胡梦媛这样貌若天仙的女子痴痴等待。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赵树窈趋前几步到院边一看,回头说道,没 错,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你们来看,天堂鸟在这儿呢。 大家正围着那株奇花叹息黄敏舟的怪癖,屋后转出个老头。那老头怀抱一大束 柴禾,头戴烂草帽,活像个要饭叫花子,看着院子的一群人,像见到外星人般诧异, 两眼瞪得铜铃一般。 赵树窈跑上前,叫了声三伯,说你不认得我了,三伯伯,我是窈窈呀。 那被赵树窈称做三伯伯的人,狠狠眨巴了几下眼睛,方才认出赵树窈来。说道, 噢噢,是窈窈呀。我窈窈变化太大了,变得三伯伯认不出来了。倒是敏舟没变,还 是那个老样子。 赵树窈急问,敏舟呢。 赵老伯往院边退了几步,指着后山上云雾缭绕处说,看见了吧,在那儿放牛呢。 青帝说,我叫爸去。山太高,你们大家不要去了。 王辉笑说,这么远的路都走了,还怕爬这点坡吗?我倒要亲眼看看这倔老头是 怎么当牛倌的。 王辉一行人来到半山腰的时候,黄敏舟正袒胸露腹的躺在大柿树下睡觉呢。他 四肢长伸,鼾声大作,头上盖顶旧草帽,手旁放根长鞭子,活活一个牛倌。两头黄 犍牛在他脚边吃草;一头油光水亮的黑母牛卧在他头边不远处反刍;再远些,还有 三五只雪白的山羊在岩边吃槐树叶。大家恍悟,刚才在山下看见的黑、白、黄三种 云彩,就是眼前这些宝物了。 王辉说,嗬,真的是活神仙呀。 青帝赶忙将食指竖在唇边阻止他说话。自己撇下众人,跑过去躺进黄敏舟臂弯 里。黄敏舟本来睡得香甜,被他三拱两拱,惊得猛坐起来。抬眼看见这些人,叹口 气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清静呢,找到这儿来干什么。 郑玉浩讪笑说,不是不让你清静。你不声不响的走了这些天,大家都很担心。 黄敏舟说,我废物一个,这世上有我不多,没我不少,你们担心什么。 赵树窈见黄敏舟没好脸色,悄然返身往山下走,王辉紧跟着她。郑玉浩看一眼 胡梦媛,说道,那我们先下山喝茶去。胡梦媛点点头。 赵树窈他们刚一走,胡梦媛就一头扑了过去。她匍伏在黄敏舟膝下说,敏舟, 你果真要对她这样的用死情吗?你这个榆木疙瘩呀,我拿你怎么办呢,我要怎样才 能撬开你的心扉呢。 黄敏舟说,你撬不开的。这话十年前我就对你说过了,是你执迷不悟。你跟我 害了一个病。我老了,不治也罢。你还年轻,应该趁早医治。 坐在黄敏舟身边的青帝忽然开口说道,爸,我不想去澳洲了。这几天我夜里几 次梦见你哭醒来。我不能离开你。 黄敏舟厉声道,什么话!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对你的母亲做了承诺, 怎么能随意改变。 青帝眼眶潮潮的,说,昨晚在火车上我还梦见你。梦见小时候我放学后泡在游 戏厅不回家,你掂着根皮带来找我,在人堆里找着我劈头盖脸就打。结果把我头上 打起一条血楞,还伤了眼角。半夜我做梦下暴雨,醒来一看,原来是你的眼泪滴在 我脸上。 黄敏舟听着心里难受,将青帝揽在臂弯里说,对不起儿子,没想到这件事现在 还在你的梦里出现。爸爸该死。可是,你知道那次爸爸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吗?那 天学生都下自习了,不见你回来,我都急疯了。忽听说有人贩子蹿进城拐跑了几个 七、八岁的小孩,我当时瘫坐在地上不能动了。后来在游戏厅找到你,我就想,打 死你算了,咱父子俩一块死,免得再这样撕心裂肺的牵挂。黄敏舟说到这儿,抚抚 青帝的头说,你应该原谅爸爸,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青帝说,哎呀,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忘不了你那大雨似的眼泪。那次你守 了我一夜对不对?你打了我你比我还难受对不对? 黄敏舟眼圈一红,赶紧扬起手擦了一下,顺手揪根草在嘴里嚼着,掩饰道,你 这孩子,扯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走,咱们下山去,弄点饭吃了,你就跟他们 回去吧。出那么远的门,要安顿的事儿多着呢。 胡梦媛问,你跟我们一起走吗?黄敏舟避而不答,说道,昨天刚刚采了些黄丝 菌,那东西好吃得很,咱们快走,让三爷爷做给你们吃。 黄敏舟赶起三头牛,将黑母牛的缰绳交给梦媛说,你牵着它在前面走,这牛乖 得很,不碰人的。又指示青帝去岩畔赶羊。 青帝头一次牵着羊走路,觉得很新鲜。他走在黄敏舟身边,忽然凑在父亲耳边 说,爸,你为什么不要梦媛阿姨呢?黄敏舟说,我一直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可是, 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怎样才能让你明白这件事呢。喏,打个比方吧,你在最 黑暗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盏明灯,以后再看见别的灯会有什么感觉? 青帝说,会觉得世上所有的灯都不如那盏灯明亮。 黄敏舟说,这就对了。有过这盏灯,一生都照亮了,就不再需要别的灯了。 青帝说,我明白了。妈妈就是你遇到过的那盏灯。嗳,爸,那株天堂鸟是不是 也与妈妈有关? 黄敏舟说,她是爸爸妈妈的爱情花。 青帝说,噢,难怪你那么精心的浇灌她。爸,你就是我们老师讲的那种情圣吧, 徐志摩那种的。 黄敏舟说,爸怎么敢比徐志摩呢。爸只是一个认死理的普通人。一辈子认死理, 没办法。 赵树窈的三伯伯将七、八盘山珍端上桌的时候,大家都很惊奇。大家第一想不 到看起来粗糙的赵老伯能做这样精美的菜肴;第二想不到山里会有这么多稀罕食物。 这一桌荤素搭配的菜是:一盘凉拌蕨根粉,一盘酸辣麂子肉丝,一盘青椒干扁黄丝 菌,一盘红亮亮的腊肉炒干洋芋片,一盘凉拌野水芹菜,一盘槟豆凉粉,一盘炸泥 鳅,一盘炒蛋皮,外加一大钵红焖山鸡。还没有举杯呢,青帝就馋得抓起条炸泥鳅 填进嘴里。 大家啧啧称赞菜好。赵树窈说,我三伯伯是这儿有名的厨师呢,沟里上下过红 白喜事都是他做席面。 大家纷纷举杯敬赵老伯。郑玉浩话中有话说,你老人家这顿饯行饭做得好,一 送侄女孙子出国,二送敏舟下山。 黄敏舟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下山了。 王辉说,老黄,使使性子也就得了,班还是要回去上的嘛。你不上班靠什么生 活。 黄敏舟说,我靠什么生活?靠放牧牛羊呗。我这不是生活得好好的。艺术馆那 个班不是有打麻将的人在那里上着吗。 郑玉浩暗中扯扯王辉的毛袖,一边举起酒杯说,喝酒、喝酒,平时在城里吃不 上这么好的菜,今天大家放开吃它个肚儿圆。 黄敏舟跟每个人都喝了酒,条件是别人一杯,他两杯。喝过一圈,就有些醉了。 趁大家酒热耳酣之际,胡梦媛拉了郑玉浩到黄敏舟的卧室,指着墙上的条幅说,你 猜摩猜摩这些话里的意思。郑玉浩念道:近天者定、近天者博、近天者成、近天者 乐。 胡梦媛问,看出意思来了么? 郑玉浩说,这意思明摆着呀,黄先生在追求一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嘛。 胡梦媛说,我是说里边暗藏的玄机,你再品味品味。 郑玉浩反复看了几遍,说,品不出别的意思。 胡梦媛道,好我的郑书记呀,亏你们在一起共事了二十多年,你看不出黄敏舟 要死心踏地隐遁山林了?他的决绝之意在那里边藏着呢。好了,你们也别劝了。劝 也白搭。 他们回到席间,黄敏舟正对王辉说,上边不是有过山地开发政策吗,我已在这 儿买下五十亩荒山,准备培植个桔园。你们若念我在单位工作了二十多年,就替我 去跑跑,以搞山地开发的名义给我办个提前退休。若办不成,就算了。我反正有地 种,有牛放,也饿不着。 王辉刚要回答,郑玉浩给他使了个眼色。 郑玉浩举杯说,好,我们回去就给你跑这事。你在柿树沟放心做你的陶潜吧, 这事包在我和王馆长身上。 黄敏舟起身,举杯和郑玉浩王辉相碰,说,感谢各位成全。 郑玉浩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们一件事。 黄敏舟说,请讲。 郑玉浩道,以后逢节假日,特别是“五・一”、国庆这两个大节,我们可要来 骚扰你哟。 黄敏舟说,我求之不得。只要不嫌弃这儿山大室陋,你们尽管来。我一定养肥 牛羊,喂好鸡鸭侍候。 王辉说,不要牛羊鸡鸭,就要这黄丝菌、蕨根粉什么的。 黄敏舟说,那更是没有问题。这柿树沟满山遍野的山珍,随时欢迎你们来品尝。 赵老伯说,今后我晒些干的,你们来了还可以带些回去。 这时,胡梦媛站起来,一定要和黄敏舟单独喝三杯。她端着酒杯,站在他身边, 未曾说话,眼圈先红了。黄敏舟说,什么也别讲,一切尽在不言中。咱们把这杯酒 干了。梦媛把酒喝了,放下酒杯,仍不肯落座。说道,你不让我说,我还是得说几 句,因为我也要走了。我到上海打工去,有个朋友在那边开办文化公司,很红火, 几次邀我加盟,我都拒绝了。现在我决定去看看。我想说的是,我人虽然走了,但 心会留在这儿,天天晨起与你一起放牛羊,黄昏同你一起侍弄那株天堂鸟。只要我 活着,你永远不要感到孤单。 黄敏舟低头喝闷酒。他泪腺的闸门眼看要被梦媛的话冲开了,他只有通过喝酒 强行关闭。 赵树窈哭了,说,梦媛,世上真是有卖什么的就有买什么的,你和敏舟才是真 正的同类。但愿你们有好的结果。 青帝忽然站起来说,爸,我可以喝杯酒吗? 黄敏舟点头应允。青帝就端着酒杯走到胡梦媛身边,说,梦媛阿姨,这是我人 生的第一杯酒,特别敬你。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是世界上最最美丽的女孩。比我 见过的所有女生都美丽。特别是你的眼睛,比世上最珍贵的宝石都亮,我一闭眼, 她就像星星那样在我眼前闪烁。说完一饮而尽,把酒杯倒着让胡梦媛检查。胡梦媛 也赶紧将杯中酒一口喝了,笑道,不得了,现在的孩子这样早熟,说的话跟诗人似 的。好,借你吉言,梦媛阿姨要一生一世美丽下去。 黄敏舟和家人朋友吃完这顿饭就作鸟兽散。他们在席间说的最后两个字是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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