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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戏    刘庆邦   姑姑生来爱听戏,听戏是她的节日。我们那里称得上节日的没几个,不过是端 午节、中秋节 、春节,捎带着还有一个元宵节。一年到头,好多人盼的是过年,以 期吃点好的,穿点好的 。姑姑不,她盼望的是一年能听到几场戏。乡下唱戏的时候 不多,比过节的时候要少。少不 等于没盼头,每年三月三和十月二十一镇上逢庙会, 必定要搭台子唱戏。如果赶好了,邻村 的人举行什么庆典,或者还一个愿,也会请 草台班子   唱上一场两场。只要听说哪里有戏唱, 姑姑提前几天就开始来情绪。可她把好 心情稳住,尽量不表露出来,一般人看不出她和平时 有什么两样。只是姑父能觉出 来,姑姑眼睛明了,腰肢软了,干起活来麻利得像一阵风。姑 姑对姑父也格外顺从, 姑父让她干什么,她一点都不打别。有些事情,姑父若平日指派给她 ,她会噘嘴。 在听戏之前,姑父再让她做,她就答应得很爽快。她甚至有些讨好姑父,生怕 姑父 到时候不让她去听戏。   姑姑听戏的功夫很深,并不是说她能挤场子。镇上每次唱大戏,总有一些好挤 场子的人在人 海里兴风作浪,弄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差不多能把人挤扁。这样 的激烈场合,一个女人 家显然不适合往里面挤。姑姑的办法,是扛上一只高脚长条 板凳放在人海外围,站在板凳上 ,远远地往戏台上看,倾着耳朵听。姑姑听戏的功 夫体现在她的站功上。板凳有半人高,凳 面宽不过一?,比平衡木还要窄。姑姑站 上去,凳面的宽度不及脚的长度,她的两只脚只好 担在板凳的长条上,样子有点儿 像玩杂技。就这样,姑姑把腰身挺得直直的,脖子伸得长长 的,一站就是半天。要 是没戏可听,很难想象姑姑能在那么高那么窄的地方站稳,有戏台上 的戏给姑姑提 着劲,姑姑就把自己忘了,能够超常发挥,创造出持久站高板凳的好水平。有 时, 人们的拥挤会波及到外围,把姑姑脚下的板凳挤倒。在板凳似倒未倒之际,姑姑飞 身从 板凳上跳下,把板凳往后移移,放稳,以最快的速度再站上去。这时戏的情节 往往到了紧要 处,姑姑可不愿意落下任何一个环节。   听完了白天的戏,姑姑连晚饭都不吃,接着听夜场戏。   我们那里把夜场戏说成灯戏,白天听 完接着听灯戏的,说成连灯拐。姑姑的做 法是标准的连灯拐。灯戏的显著标志,是在戏台两 侧的门柱上各绑上一盏盛满煤油 的老鳖灯,“老鳖”嘴里的捻子烘烘地喷着火。老鳖灯的火 头不算小了,可照明度 还是不够,戏台上的人儿看上去影影绰绰的。风一吹,灯头难免忽大 忽小地跳跃, 那么戏台上的人儿好像也随着跳跃。灯光是红金色,把整个戏台笼罩着,使演 员的 脸谱和服饰都有些变色。这样的戏台效果,一点也不影响姑姑听戏的兴致,她反而 认为 ,灯戏才更像戏,更好看。听完灯戏,姑姑板凳上肩往家赶,出了戏场,四周 一片黑。姑姑 脑子里还明着,还装着整台的灯戏。走了一会儿,姑姑才看见了天上 的星星,她很想和星星 说说话。   姑父对姑姑爱听戏渐渐地有了看法,他一下子向姑姑提出了一串问题:听戏能 当饭吃?还是 能当衣穿?能挡饥?还是能挡寒?   姑姑没想过这些问题,一时有些愣怔。她也不愿意回答这些问题。   姑姑除了爱听大戏,小戏她也喜欢听。我们那里小戏的种类很多,有大鼓金腔、 评词、道情 、坠子书等。唱小戏的一般是一个人,顶多两个人,机动性很强,要价 也便宜,农闲时哪个 村都唱得起。一年秋后,一男一女到姑姑村里唱小戏,男的拉 坠子,女子打着手板唱坠子书 。女子不是一直唱,她唱唱,缓声缓色讲述一段,手 板一磕再接着唱。月光铺满一地,黑压 压的听众寂静无声。这些听众有本村的,也 有外村的。女子原腔原嗓,如泣如诉,似乎把月 光都唱化了,化成了水,无边无际 地向远方流去。姑姑怀抱着吃奶的孩子,就那么坐在硬地 上,一直听到月亮西斜, 小戏散场。衣袖上白白的,姑姑以为衣服上落的是月光,一摸,原 来是一层霜。 mpanel(1);   姑父没有去听小戏,坐在床边连着吸了好几袋烟。对老婆这么晚了还不回屋, 他憋了一肚子 气。等姑姑终于轻手轻脚回屋时,他骂了姑姑,质问道:你不听戏就 不能活?   姑姑没有正面回答姑父的质问,说:好了,睡吧。   姑父立逼她回答,不听戏到底能不能活。   姑姑说:不能活!   那么好吧,姑父照姑姑的大胯上开了一脚。这一脚开得很有力量,要不是粮食 囤挡着,姑姑 和孩子一定会摔倒在地。姑姑有些吃惊,但她没跟姑父计较,而是把 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说 孩子睡着了,要姑父别吓着孩子。   小戏一般都是连本戏,一回套一回,昨天听完了上回,今天听下回才接得上。 第二天,那男 的拉的坠胡一响,姑姑就有些坐不住,过来过去老是看姑父的脸色。 姑父事先有话,不许她 再去听戏。她不去听戏的话,看她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姑 父的脸板得像块木锨,她没敢马 上去听戏。姑姑想了一个办法,她拿起孩子的小嫩 手去挠姑父的脸,她想要是挠到姑父的痒 处,把姑父挠舒服了,姑父或许会放话, 准许她去听戏。可姑父态度很坚决,孩子的手挠在 他脸上跟挠在木锨上一样,没得 到丝毫舒服的反应。姑姑只得说软话,承认她跟姑父是说着 玩呢,不听戏照样能活。 姑父说既然能活,就睡到大床上活去。姑姑说她睡不着。姑父面目 凶了凶,要姑姑 少说废话。姑姑隐约听见,那女子的手板也打起来了,打得又脆又急。姑姑 看见过, 那女子的手板是紫檀木的,两支檀板一模一样,正好合成一对。女子打手板时只用 一只手,两支檀板一高一低错落着被握住下部,上部一开一合,清歌一样的音响就 击打出来 。女子打手板不是一个姿势和节奏,而是根据剧情的变化而变化。剧情处 于低潮时,她低着 手打。剧情到高潮时,她把手板举得高高的。举到头顶上方去打。 当剧情处于娓娓道来的舒 缓阶段,她抱起膀子,手板在怀里也能轻磕轻点。她的手 板在运行中也能打,比如从低处往 高处举时,手板是一路响上去,不待有一个断音 的。手板使用得如此得心应手,像是长在了 她手上,是她延长了的两根手指头。打 到紧急处,手板响得哗哗的,比秋雨打在杨树叶子上 的响声还稠。光听手板,姑姑 就知道剧情到了关键处,再不去听就把好戏耽误过去了。姑姑 说,她去个茅房。姑 父管得再严,茅房总不能不让人去吧。姑父眼盯盯地看见,姑姑抱着孩 子是没往院 子外面走,拐到堂屋的屋山东边去了。他家的茅房的确在东边屋山底下。   姑父长等短等不见姑姑从茅房里出来,心里纳闷,难道老婆孩子掉进了茅坑不 成!他悄悄到 茅房门口往里一瞅,你道怎的,姑姑在墙根垫了两块砖,正抱着孩子 趴在茅房的后墙头上听 人家唱戏。戏场在他们家屋后不远处的一个空地里,趴在墙 头上也能听个七八分。躲在茅房 里听小戏,这事比较少见。姑父由此得出一个判断, 姑姑这人是有毛病的,她的毛病就是太 迷听戏。庄子里的娘们儿有毛病的不在少数, 有的爱翻闲话,有的手脚子不干净,有的爱吃 锅底灰里扒出的糊坷垃,还有的裤腰 带松,等等。姑父把姑姑爱听戏的毛病和庄子里那些娘 们儿的毛病等同起来,认定 姑姑的毛病也不算小,而且还是一个怪毛病。作为姑姑的男人, 他有责任有义务帮 助姑姑扳一扳这个毛病。   这年三月三,镇上唱大戏的日子又到了。姑父拿到姑姑因听戏导致的家务活儿 上的一个错儿 ,一把揪住姑姑,扒下脚上的鞋底子,没头没脑地朝姑姑抽起来。姑 姑这天听了一场好戏, 心里软得不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春风拂动的麦苗和遍 地烂黄的油菜花,姑姑想的都是 姑父对她的好处。她打算中午好好给姑父做点好吃 的,并劝姑父也去听听戏。人活不过一场 戏,连戏都不听,人一世不是白活了。姑 父不由分说,上来就抽姑姑,把姑姑由听戏酿来的 对他的满腹温存一下子都破坏掉 了。姑父用以抽姑姑的鞋底子是姑姑给他纳的,鞋底子又厚 又硬,打在身上是相当 疼的。还有,姑父不是等姑姑走进屋里,关起门来教训老婆,他在院 子里就把姑姑 掀翻了。院子里住着姑父的弟弟、弟媳妇,还有别的邻居,这让姑姑面子上很 下不 来。所以当姑父说:我叫你听戏!我叫你听戏!姑姑就说:你把我打死吧!你把我打死 吧!   邻居们过来,劝姑父不要打了。   姑父在邻居面前气焰更高,打姑姑打得愈发来劲,并宣布似地说了打人的主旨, 他今天就是 要扳扳姑姑的坏毛病,让姑姑记住,在外面听了戏,回家就得吃鞋底子。   姑姑不承认她爱听戏是什么坏毛病,恼怒地喊了姑父的小名,把她爱听戏和姑 父爱吸烟相提 并论,问姑父为什么天天吸烟,难道爱吸烟也是毛病吗!   姑父说,他吸烟,因为他是男人。   姑姑没有说她爱听戏因为她是女人。姑姑搬出了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 姑姑说,她父亲也是个男人,也喜欢听戏。   姑父定是失去了理智,说出了一句对姑姑的娘家人有所伤害的话,姑父说:你 从小在娘家就 没学好,嫁给我,还得让我费劲管教你!   姑姑家的邻居后来把这话传给了我父亲,父亲大为不悦,说应该受管教的不是 别人,恰恰是那个不许别人听戏的家伙。   又一年我母亲又听说,还是因为姑姑听戏的事,姑父几乎把姑姑打死。姑姑不 服打,跃起来 和姑父拼命。姑父就用脚踩住姑姑的长头发把子,把姑姑固定在当院 的地上,用鞭子朝姑姑 猛抽。姑姑狠哭狠哭,一直哭得背过气去。   母亲把这件事说给父亲时,我也听见了。从那时起,我对姑父就没什么好印象, 觉得姑父是 一个凶恶的人,应当受到惩罚。   夏天,祖父带我去姑姑家走亲戚。我以为祖父是去教训姑父,就跟祖父去了。 姑姑家有一个 挺大的荷塘,满塘的荷叶和荷花,老远就涌来一股股清气。荷叶有的 铺展在水面,有的高举 着,都大得跟伞面子一样。铺展在水面的荷叶,上面有水银 样的白水珠子,还有青蛙。高举 着的荷叶,下面有阴影,上面什么都没有。荷花有 红的,有白的,都开得有碗口那么大。还 有绿里透红的荷包,我老是把荷包看成桃 子,可惜不能当桃子吃。我一到姑姑家,表哥就跳 进水里,给我采了好几支莲蓬。 莲蓬的茎都很长,上面长满了青刺,怪扎手的。除了这些, 姑姑家还在荷塘里养了 鱼,放了鸭,把荷塘利用得很充分。在招待祖父上,姑父是没说的, 他命姑姑去割 了肉,打了酒,煮了咸鸭蛋,自己还从荷塘里捞了活鱼,踩了鲜藕,把饭菜弄 得很 丰盛。可是,我看出来了,姑父和祖父很少说话,或者说姑父对祖父有点不冷不热。 我 想,这可能是因为祖父更爱听戏,姑父把姑姑爱听戏的毛病归咎到祖父身上了。   祖父痴迷听戏是出了名的。镇上逢双日有集,逢集必有唱小戏的,听众当中必 有一位穿长衫 的老人,那就是我的祖父。以至那些老艺人都认识了祖父,把祖父称 为捧场的君子,并引以 为知音,只要见祖父在场,对祖父点点头,戏就可以开唱了。 背集或阴天下雨,镇上没唱小 戏的怎么办呢?这时就显出祖父的水平了,他是自己 创造条件也要听戏。祖父的办法,是捧 了一本自备的唱书,请村里的一位老先生为 他念戏。这等于为祖父开了一个专场。老先生念 得咿咿呀呀,摇头晃脑。祖父眯缝 着眼,听得如痴如醉。祖父听戏有一个毛病,就是他太容 易感动,一感动眼里就浸 泪。这样对祖父的眼睛很不利,他眼睛红红的,老是烂眼圈儿。村 里人对祖父的眼 睛有一个不好听的比喻,说祖父的眼睛成天跟蜡碗子一样。上面提到过,祖 父穿长 衫。我们那里的农人一般都是短打扮,而祖父是长衣长袖。这也是祖父长期听戏的 结 果。他肚子里装了一些戏,就自以为是识戏的人,进而认为自己是斯文人,与那 些只知道拾 粪的人是有区别的。祖父的做派是模仿戏里听来的那些人物,蓄起长长 的胡子,穿上毛蓝布 做成的长衫,说话时手拈胡须,一副高瞻远瞩的智者模样。祖 父的心思用在听戏上,庄稼活 儿不大在行。好在我的父亲母亲从来不反对祖父听戏, 庄稼活儿也不指望他老人家。祖父乐 得什么事也不管,只管吃他的饭,听他的戏, 享受他的晚年。   姑父没有任何资格和权利干涉祖父听戏,但我想,姑父对祖父那样热衷于听戏 肯定是有看法 的。姑父粗暴地干涉姑姑听戏,等于间接地表示了对祖父的不满。姑 父在祖父面前这样牛里 牛气,似乎也在显示他不听戏是正确的,他才是一个真正会 过日子的人。姑父本来就不爱听 戏,为了反对姑姑听戏,他以身作则似的,干脆拒 绝听一切大戏和小戏。有人喊姑父去听戏 ,他就讲自己的观点,说听戏有什么用, 一个粮食子儿的用处都没有,这个耳朵听,那个耳 朵冒,跟刮一阵风差不多。听戏 连刮风都不如,一阵风刮到脸上,脸上还凉的,听戏脸上连 凉凉的都不凉。姑父还 说:听戏是“闲气号儿”,听不听都能过,有听戏的工夫还不如干 点活儿。说来不 得不承认,姑父的确是一个本分、多能、勤劳的人。他不光种庄稼种得好, 还会用 高粱壳子酿醋,酿出的醋一大缸一大缸的。抓一点儿空,姑父就挑起醋坛子游乡卖 醋 去了,进庄一声“装醋噢”,吆喝得高亢嘹亮,恐怕比戏台上的“二红脸”的唱 腔都不差。 醋水子一坛坛卖出去了,换回了钱和粮食。姑父把粮食蒸熟、发酵,做 成酒酿子,用粮食再 生钱和粮食。我们那里把酒酿子叫成甜浮子酒,姑父用大麦、 小麦、大米、小米都能做成甜 浮子酒。甜浮子酒一般是做在大斗盆里,麦米经过发 烧,变得稀软,浸出了汁子。汁子越浸 越多,能把粘成一坨的麦米漂浮起来。把成 坨的麦米中间掏一个洞,洞子里的汁水霎时就泉 满了。用小勺舀出汁子来尝,滋辣 辣的甜香味儿一下子让人满口生津,由不得人不喝上一碗 两碗。姑父的父亲母亲都 死得早,作为他们家的长子,姑父靠自己的双手,靠诚实的劳动, 把三个弟弟养大, 并一个一个给他们娶上了媳妇。当然,这里面也有我姑姑的功劳。姑姑从 没有把抚 养姑父的那些弟弟当成额外的负担,她对姑父的每一个弟弟都很好,作出的是母亲 般的牺牲。换句话说,姑父娶我姑姑算他走运,他娶到了好人家的好闺女。若换了 别人,人 家才不会心甘情愿地替他养活那一窝子弟弟呢!后来我想到,姑姑那么任 劳任怨,那么一直 受到婆家弟弟们和弟媳妇们的尊敬,定是与姑姑爱听戏有关。姑 姑看到戏里一些受苦受难受 委屈的好人,会不知不觉地和自己联系起来,受到潜移 默化的影响。这样来看,姑父不仅不 该反对姑姑听戏,而应该鼓励姑姑听戏才对。   祖父的态度令我失望,他带我去姑父家走亲戚期间,迟迟不就因姑姑听戏挨打 的事向姑父提 出交涉。好像他来走亲戚就是为了接受一顿招待,并不负有为姑姑出 气的责任。祖父也曾提 到过他新近听的几出戏,这不能理解为祖父所施行的一种迂 回战术,祖父几乎是一个戏中人 ,提到戏只不过是他情不自禁而已。直到午饭快吃 完了,祖父也没提到姑姑。尽管如此,我 注意到,祖父每提到他听过的戏,姑父就 眉头微皱,一副不屑于听的样子。姑父这种傲慢的 样子激起了我的不快。在堂屋的 饭桌上吃饭只有祖父、姑父我们三个人,我突然意识到,为 姑姑讨回公道的使命落 在我身上了。我当时年纪还小,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害怕姑父 。姑姑到我们 家走亲戚时,曾搂住我跟我母亲说笑话,说谁要是敢欺负她,她就找她的娘家 侄子 给她出气。姑姑的娘家侄子就是我,我记住了姑姑的话,把姑姑的话当真了。于是 我质问姑父:你干吗不让我姑姑听戏?   姑父大概忽略了我的存在,没料到我会向他提出这样只有大人之间才存在的问 题,而且我的声音又是那么大,态度又是那么严正,姑父一时愣住了。他看着我, 恼不是,笑也不是,露 出了少见的窘态。   我正要把打姑姑的事揭露出来,继续向他追问,祖父严厉地喝住了我。说来祖 父的表现真让 人气恼,他不但不支持我,不帮我说话,反而贬低地把我说成小孩子, 问我怎么跟姑父说话 呢!   由于祖父在中间插了一杠子,姑父缓过神来,他以不跟我一般见识的口气说: 没事儿,小孩 子说着玩呢!就这样,在祖父的掩护下,打人的家伙没受到任何惩罚 就滑过去了。   父亲是有办法的,镇上再唱大戏时,父亲派母亲把姑姑接到我们村来了。我们 村离镇子近一 些,把姑姑请回娘家就近听戏,是合理合情也合乎礼仪的,姑父说不 出什么。   姑姑暂时脱离了姑父的势力范围,没有了后顾之忧,听戏听得十分尽兴。姑姑 听戏抗干扰的 能力很强。集镇上唱大戏,环境是相当嘈杂的。人群上方播洒着阳光, 滚动着尘埃。戏场外 围,小贩们各展喉咙,叫卖食品的声音不绝于耳。戏场内,有 嗑花生的,有呼朋唤友的,有 故意瞎起哄弄热闹的,也有借听戏之机有情男女聚头 的。离着老远,就能听见戏场里人声沸 腾,热闹非常,戏台上唱着一台戏,戏台下 仿佛上演着更大的一场戏。就是在这样糟糕的条 件下,只要弦子一响,演员一上场, 姑姑马上就进入到戏里面去了。她眼里只有角色,耳朵 里只有念唱,心里只有剧情, 别的就是晴天打雷似乎也跟她无关了。   姑姑听戏的样子不是很好看,表情不是随着剧情的变化而变化,一点也不丰富。 说得不好听 一点,姑姑听戏的样子有点傻,不如平常日子亲切灵秀。戏台上的人物 笑,姑姑不笑。戏台 上的人物哭,姑姑也不哭。眼看感动得不行了,姑姑赶紧眨眨 眼皮,把湿眼窝子搌干。姑姑 好像使劲和剧情对抗着,生怕稍微一放松,就会被剧 情感染得一塌糊涂,听戏听不下去。还 有的时候,姑姑的心思像是被戏台上的戏引 导着走远了,走进了戏外面的戏。那戏外戏里面 ,姑姑大概就是其中一个角色了。   听完了戏,姑姑无话可说,回到我家还沉默着。母亲问她今天的戏唱的是哪一 出。姑姑一开 口,说的是与戏无关的话,她说:嫂子,我想去给咱娘烧点纸!正好 清明节快要到了,闺女 给娘烧纸也是应当的。母亲给姑姑收拾了一个纸筐,说想去 就去吧。姑姑来到旷野里祖母坟 前,摆上供,点燃纸,刚叫了一声“俺娘”,就扑 在地上哭起来了。姑姑高腔高嗓,大鸣大 放,后面的拖腔也很长,可以说哭得十分 奔放。姑姑不识字,她听了那么多戏,没人听她唱 过一句戏,人们还以为她嗓子不 好呢。听姑姑这么一哭,人们未免有些吃惊。原来姑姑的嗓 子这般惊天动地。   我长大后,离开家乡到外地讨生活,对姑姑听戏的情况知道得就不多了。有一 年,我回家看 望母亲。听母亲说,姑父生病了,病得还不轻,母亲让我去看看姑父。 母亲把我给她买的点 心、罐头之类,分出一部分给姑父,又建议另外买了一篮子油 条给姑父带去。姑父躺在床上 ,胡子拉茬,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都五月的天气了, 姑父还盖着厚粗布被子。见我去了, 姑父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让他只管躺着。我问 姑父得的是什么病。姑父说是高血压。姑父一 说,我就有些想笑,高血压算什么大 病,值得这么躺在床上大养。我告诉姑父,城里血压高 的人有的是,人家该干什么 还干什么。我劝姑父不必在床上躺着,该起就起,该动就动,无 事时到田里转上几 圈,管保身上就轻松了。姑父大概以为我是安慰他,苦着脸,对我的话将 信将疑。 姑父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我见他叹息着摇摇头,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中午,姑姑 要给我擀一顿好面(麦面)条吃,可是,家里盆底朝天,一点好面也扫不出来。其时, 两个表 哥结婚另过,表妹也出嫁了,只剩姑父姑姑老两口在一个锅里耍勺子。小生 意不许做了,分 的粮食又不够吃,姑父家的日子陷入窘境。大表哥听说我去了,从 他家里挖了半瓢好面,算 是借给我姑姑。面条太稀,姑姑往锅里放了不少油条。姑 父好久没吃到这样好的饭食了,他 坐在床上,姑姑给他盛了一碗又一碗,他一连吃 了三大碗,吃得大汗淋漓。吃完了饭,姑父 就从床上起来了,到院子的墙根蹲着晒 太阳去了。我问姑父怎么样,感觉是不是好些。姑父 说好些。   吃过午饭,姑父的一位在队里当干部的堂弟让我到他家去一趟,说是有话跟我 说。他是告我 姑姑的状,说姑姑不好好伺候生病的姑父,把姑父一个病人丢在家里, 自己还去听戏。   又是为听戏的事!   我一听就把脸拉长了。我懂得的,这事我万不敢顺着他的话说,一句话说软弱 了,他就有可 能在我走后辖治姑姑。我必须从姑姑娘家侄子的角度出发,站在维护 姑姑尊严和利益的立场 ,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话堵回去。于是我说:姑姑和姑父是几 十年的夫妻,姑姑待姑父是最好 的,在姑父面前,谁也代替不了姑姑。和姑姑相比, 你们都是外人,谁都没资格对我姑姑说 三道四。我不惜对一个乡下人搬出外交辞令, 说谁家夫妻之间没有点小矛盾,那是人家的内 政,人家会自行解决,外人无权干涉。 谁无端干涉,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当然要 说到姑姑听戏的事,我说姑姑 听戏,那是她的自由。有人唱,就有人听。以后我还打算把姑 姑接到城里听听戏呢! 我本来还想威胁姑父的堂弟两句,见他瞠目结舌,脸上已有些不堪, 就把话打住了。   我想起来,姑父饭前对我欲言又止的肯定也是这个话,也是想说姑姑听戏的事。 亏得姑父把 话咽下去了,他倘是说出来,我也会让他不痛快的。他一辈子揪住姑姑 爱听戏的事不放,骂 也骂了,打也打了,都是年已垂暮的人了,还想怎样?难道非 要把姑姑改造得跟他一样不听 戏才罢!   临离开姑姑家,我心里仍有点不踏实,担心姑父堂弟之类的人让姑姑受委屈。 大表哥送我到 村头时,我把担心说出来了,并对大表哥说:谁敢给我姑姑气受,我 们就不饶他。大表哥让 我放心,说谁也不敢!大表哥说到他父亲,也就是我姑父。 大表哥说他父亲也是自作自受, 因为他父亲年轻时对他母亲太不好了。大表哥当然 比我更了解他们家的情况,他的话让我心 沉,我一下子想到了那年姑姑在祖母坟前 大哭的情景。   几年后姑父才死了,他不是死于高血压,是因别的病死的。   母亲到城里来过年,我问母亲,姑姑现在还听戏不听?母亲说:咋不听,听。你 姑父死了, 没人管她了,她听得黏着呢!   2000年4月2日写完于北京和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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