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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洞里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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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洞里喝酒 温亚军 这座城市经常给人们称作鸟市,这是那些没法进入这个城市生活的人故意这样 叫的。现代化都市生活不光诱惑了不少人,也伤害了不少人的心,即便是已经享受 了现代化都市风光的人中,也有一部分并不见得就很如意的人。但只要成为这座城 市中的人,就是资本。我进入这个城市,纯属偶然,因为我饮酒如水,就像我拥有 了一门纯熟的技艺似的。能喝酒也就成了我进入一直向往中的都市生活的资本。所 以我的偶然就成了必然,按照调动我的公司经理的说法,我是金子样的人才,应该 到大地方去发光。我就调进了这座城市,并且有份很适合的工作:不用任何体力活, 也用不了多少脑子,只是一个劲地喝酒。 我做梦也没敢想过,当酒桶也算个职业,可喝酒就成了我的职业。在此之前, 我算是个有些思想的诗人,可能是因了“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诱惑,我对酒情有独 钟。但斗酒的结果,却没有吟出什么“绝句”之类佳作来,就是写出的一大堆诗来, 按编辑的话来说,都是些儿歌,有些还不如儿歌念起来顺口。 时下的人们包括编辑都不怎么懂诗,所以我找不到知音,就很苦恼,苦恼的结 果使我酒量大增,一时间,竟成了我的专长,没想到还成了我进入大都市的资本。 有人对我说,我的酒量比起我的诗来,真是天上地下之说了。 所以我也要自豪,毕竟在好多时候,是以“煮酒论英雄”的,在这种场合,你 要提起诗来,肯定会被认为弱智。特别是顾城用斧子砍死他老婆又自杀之后,有好 多人劝过我,千万别再提个诗字,不然会被人们像轰叫化子一样,嫌影响市容,破 坏精神文明呢。 在这座城市里,我除过认识洪力外,几乎是举目无亲了。洪力应该是个画家, 虽然我没见过他画过一幅画,可他一谈起画来,真叫人大开眼界。因了一句“诗画” 的说法,认识洪力就是很自然的事了。前几年,洪力到我原来居住的小城去采风, 以艺术相通的桥梁,我无条件地认真接待了画家洪力。洪力应该是个画家,这个念 头在我第一次见到洪力时就产生的。他的派头和其他画家一样,一个模子似的留着 披肩长发,由于常年累月不洗头,头发像一片黑毡似的发着油亮的光。戴一副宽边 眼镜,用一条金属链挂在脖子上,不管近视与否,望一件物体的神态,绝对专注而 长久,一看就是一位热爱生活的艺术家。一脸大胡子绝对没漏掉,据说没有这种大 胡子,艺术界不承认你是艺术家,所以洪力的胡子给他增色不少,并且他还有一个 宽大而光洁的额头,时而用手摸着胡须沉思一阵之后,定会拍拍大额头,这时他的 灵感就来了,到情不自禁时,他总会感叹:“艺术呀这个东西”,深奥无比,连我 这个能写儿歌的人,一时也领悟不到艺术的穿透力,到底有多么坚强。 进入这座城市后,第一件事,我就去拜访了画家洪力。这是很自然的事,今后 要和洪力在一个城市生活了,得先去告知这个熟人,今后好有个照应。还有,就是 洪力在几年前我们相识那次,他曾提出要些当地的手工土陶罐,一直没机会给他带 来,这次我为带这些易碎的土陶,把我的衣服全都塞在箱子的空档里,充当土陶的 防震物,害得我的衣物都成了抹布一样,不能穿了。但为了友情,特别是为了“诗 画”相通的艺术,我认为值得尽快给他把土陶罐送去。 洪力对我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惊讶,也特别的热情,如果不是当时他的办公 室里有几个人,从他冲过来的劲头,肯定会拥抱我的。他的派头叫人一看就是个容 易激动的人,他拍着我的肩膀,那种节奏,只有艺术家才有,叫人能感觉到既有温 暖,更有一种无法比拟的热情。 mpanel(1); 在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洪力我已调到这座城市工作之前,我给他捧上土陶罐时, 他惊呆了。他摸了把胡须,问这是什么东西? 我打开包装,给他取出土陶罐。他竟然“哇”地叫了一声,抓住了土陶罐就亲, 像见了久别的情人似的。不愧是个懂艺术的画家。 洪力在一番赞叹之后,很兴奋地问我,怎么想起来给他带这么珍贵的东西来了, 大老远的,真难得。 我告诉他,是他几年前就要我给他带的。洪力就拍起了脑门,一边说忘了忘了, 难得,难得呀! 我算是遇上了知己。洪力对土陶罐的爱不释手,使我忘记了我的那堆像抹布一 样的衣服。“人生难得一知己呵”这是洪力的感慨。 一番问话之后,洪力竟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几年不见,见一面真不易,难忘你 的那次盛情款待,但这次我很不好意思,我不能请你吃饭,因为我老婆不在家,我 又不会弄菜。 我对此不以为然,真正的友情不在饭菜上,而在感情上,何况我现在的境地, 哪还缺一顿饭菜呢。我就告诉了洪力,我调到这个城市工作的事。 洪力表现出来的惊讶比刚才见到我更厉害,他扶了一下跌到鼻梁上的眼镜,虽 然没问一声“真的”,但从他失态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不相信的程度。 我告诉他调动经过,他慌慌地答着“是吗”,我就问了一下他的近况。我看出 他尽力掩饰,但仍然显出了窘态,他讲话不似刚才那么自然和充满自信,显然在说 些搪塞的话,实际上他心事重重,却不想说出来。在他那双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里, 流露出一丝遭到不快的阴影,也夹杂了一种能觉察出的不安。 洪力是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在完成了我的陪酒任务后,竟然没有一点酒后糊涂。清清楚楚做 了一个梦之后,早晨醒来,我几乎大吃一惊,却对梦中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我不能 马上想起前一天的事情,直到我完全神智清醒后,我才诧异地望着周围那混混沌沌 的现实,因为我平时睡觉不是一下就醒来的,而是要经历一个复杂的、循序渐进的 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就像一个漫游了一天之后归来的人,要渐渐适应原先的生 活环境,就像在经历了一段昏暗的生活之后,已经失去了对原来生活的记忆,只能 支离破碎地回想起它的片断。然而,经过一段难以估量的时间之后,我终于接近了 睡梦的边缘,虽然处在半昏迷状态,却能渐渐静下心来,开始以感激的心情辨认现 实世界里没有、而只有在梦里才有的舒适生活。 在后来的接触中,我渐渐感觉到,洪力就像我梦中的人物,一会是神通广大的 处世者,一会是软弱无力的卑贱者,他已经被物质的充实占有了艺术的空泛,尽管 他还在一个劲地喊着“艺术呀这个东西”,但是他已经对艺术失去了原有的狂热 (当然我不知道他以前是不是对艺术很狂热),他只剩下对物质的刻意追求了。 画家洪力竟然将他的老婆心甘情愿地送到舞厅,让他老婆去当陪舞女郎。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一直弄不清,我是否在梦境里做到过这个情节,艺术 家派头十足的画家洪力在现实中,一直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形象,他怎么会将自己的 老婆送去陪舞呢? 后来,我应邀去了一趟画家洪力的家。这是洪力实在拖不过去了,他认为必须 偿还一下我对他几年前的那次盛情,就请我去他家补偿一回人情。其实这大可不必, 可与人交往,就是这样。我没想到洪力的家竟是这样的惨败,所谓的家只不过是一 间阴暗的地下室。 这在我的梦里可没做过。我的梦怎么会出现在大都市里,像洪力这样的画家住 在地下室里。我只以为,他把我带到了他的画室,因为艺术家都有怪癖的,画家比 如要画裸体像什么的,见不到光线的地下室倒是个隐秘的好地方,不会叫人发现了 当流氓对待。可洪力却说,这就是我的家!家的概念有时候很简单,不管什么样的 房子只要住上人就成家了。 我是第一次见到洪力的老婆。她却对我司空见惯似的笑笑。这种笑自从我当上 酒桶后在饭店里经常可以看到,但奇怪的是在洪力的地下室家里,白天的昏暗灯光 里。洪力的老婆面对现状,她耸了耸肩。她俨然一副经过精心明显修饰过后的夫人 模样。 我说成夫人,是在一个人习惯了光线极差的斗室里却很难习惯一个经过精心打 扮的女人。 因为洪力的老婆原来叫安萍现在叫安娜的女人,已经是下了岗的工人。我从她 的假面具后面看到了她的脸上常常是一丝忧伤的微笑,却没有痛苦的惨白展现在她 脸上,宛如画家为完善一幅画而挥笔修改过的线条。安娜的举动或者微笑都有些僵 硬。 我在心里后来原谅洪力的举动。我甚至可以理解为洪力是生活所迫,而不是让 老婆去陪舞挣钱,为了给他办画展为了艺术。这样就不算太悲哀。因为洪力这个画 家的确没画过什么画。在我的印象里。我可以想象得出洪力生活的窘迫、无奈地把 老婆送进舞厅后,他蹲在舞厅的外面,焦急地等待舞会的结束,接老婆回家。 那天,在洪力的地下室里,我这个酒桶喝了不到半瓶酒,竟头晕了,一滴酒都 咽不下去了。 我的情绪很反常,很突然地就告别了洪力俩口,拉开门就要走。洪力没有挽留。 在那模糊不清的黑暗中,我跌跌撞撞地寻找到一个出口。我打开一道门,却进入了 一间黑房子里,我在黑暗里碰到了桌子椅子之类的物体,我往回退,一转个身,根 本辨不清门在哪里了,我倚着墙摸索着,找到了另一个门。我打开这个门,我看到 的是一片更浓重的黑暗。 我的头脑里一片混乱,我想这下完了,走不出去了。我差点跌倒在地上,我似 走进了一座迷宫里面了一样,不知怎么出去了。我就这样静静地呆了几分钟,竟然 大汗淋漓。然后擦了擦头上的汗,沿墙壁摸索着、走着,找着。四壁空空,幸运没 有被碰着、伤着。 终于,我摸到了一个门,我兴奋地拉开它,“呼”地闪进了一丝光亮,我才长 吁了一口气。我走出黑屋子,看到有一个走廊,看不清走廊的尽头。于是,我沿着 走廊往前走,心急如焚,走到走廊尽头,看到一个向下的楼梯,下面有些光亮。我 没有犹豫,不管是朝上朝下,只要有光亮就会有出口。我就顺着楼梯走了下去。越 往下走,越能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后来才听清那是水流声。我没止步,因为那里 有光亮。 不一会儿,我竟然下到了一个恶臭熏天的下水隧道,一股污水从下面流淌着, 前面的一丝光亮告诉我,那就是出口! 我的头晕乎乎的,这在我喝酒史以来,是少有的,我为我的这种晕乎深感羞愧, 不是为陷入地下污水道而难堪。因为我现在干的,可是喝酒的专业。 所以,我沿着下水道边沿的地方慢慢往前移动时,一点都不恐惧。隧道壁上湿 漉漉的,手抓在上面,滑滑的,像抓在鱼身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后来在越接近 光线的地方,我就看到了下水道里的污物,我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肚子里的一切。 我奇怪我不是恶心,突然间看到这些流动着污物里有自己的身体,有衣冠楚楚 的经理,有浓妆艳抹的女郎(当然有那些下岗的伴舞女郎),有我喝过的酒液,有 我吃过的残羹剩饭,有大款倾吐给情妇的诗一般的甜言蜜语,有慷慨激昂者称颂美 德的感人肺腑的讲演稿…… 这些和我的身体一起成为下水道里的实物。 那些污浊的东西使我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我跌入了一种模模糊糊、似睡非睡的 迷梦中,没完没了地做着恶梦,恶梦里混杂着我对自己以前生活的回忆,这些回忆 助长了恶梦的发展,我窒息得快要死了。 我总梦见和他的老婆――安娜,在一条没有一点光线的黑洞里走着,每当这时, 总看不到我,我便焦急不安起来,就对自己大喊,这是梦里,不是现实。可回到现 实里,我在哪里?还是没有回到现实里。我只知道,我一直在做梦,有时还会提醒 自己,这是梦,不是真的。可往往会认真起来,为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恐惧和哭 泣。 可能是在梦里,画家洪力找我,告诉我他搬出了地下室,住进了三居室的套房, 房子明亮而宽阔,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再也不用钻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光听别人 抽水马桶的响声了。 可能在现实里,洪力和老婆安娜或安萍终于走出了那个黑洞。可还得住在地下 室里,在别人家的抽水马桶响声里,画家洪力给安娜或者安萍画着晚妆,然后将她 送到舞厅去,让自己的老婆去陪舞。 洪力说,这是新的经济开发项目,送没有了工作的老婆去陪舞,这得天独厚, 早开发早收益,洪力说,现在开发还来得及。洪力的老婆脸上就挂着一丝忧伤的笑。 脸上的表情很僵硬。 洪力根本不像个艺术家了,因为他没有了一直不洗的长头发,没有了乱蓬蓬的 大胡须,他虽然还戴着一副眼镜,但没有了拴金链条挂在脖子上,并且不是宽边眼 镜了…… 洪力其实是个无赖,是个靠老婆“三陪”过日子的流氓,我亲眼看到,洪力的 老婆安娜或者安萍陪着我的老板跳舞,后来就跳到床上去了,就在我住的这个房间, 两人在床上正跳得疯狂时,警察冲了进来…… 洪力哭着来找我,要我帮他的忙,他老婆被警察抓走了,要关监狱了,他给谁 去画脸上的妆?他可怎么办? 我说我怎么帮你?我在这个城市几乎举目无亲。洪力哭着说,只有你帮得了我, 你不是酒桶吗?咱和他们喝一场,什么事都解决了。 能行吗?…… 终于,我清醒了。清醒之后的我也明白了那不是我的房间,查封房间和老板与 洪力的老婆被抓不在我的房间里。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在我的房间里吗? 那间房子与我一贯的格调格格不入。这个房间也一样。我发现,就连那些与事 无关的人,也逃脱不了某些事件无理的粗暴追逐。一连串离奇的事情,连我这个一 向就是隔岸观火的“儿歌”诗人也差点被卷进那种危险中去,掉进无底的黑洞里。 我起了床,推开窗户,望着外面冷漠的城市。城市里的楼房越盖越多,住不上 房子的人也越来越多。就连画家洪力都住在昏暗的地下室里。一想到这些,我就感 到孤独和不安。于是,我去洪力所在的单位。因为在这座城市里,我只有他一个熟 人。一见面,我发现洪力的情绪不太好,就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啥事?他还 装糊涂。就是你老婆安――娜的那件事。我说。洪力摸了把大胡子,叹了口气说, 你都知道了,也就不瞒你了,她想这么轻松就离婚,想得美,她一拍屁股去了沿海 开放城市,我还照顾着她家老人呢。 我迷糊:她去了沿海城市?去了都三年了。我惊愕:她不是去陪舞,陪着,叫 ……陪舞?陪什么舞?洪力这会惊奇了。你老婆不是叫安娜,原来叫安萍吗?你们 家住在地下室的黑屋子里,你给她化妆送她去陪舞的吗? 洪力奇怪地望着我,宽边眼镜后面的眼珠凸出着。半天,才说,我老婆本来就 叫安娜,原来就叫安娜,我家是住在一楼,旁边盖起一座楼后遮了光线,确实像地 下室,我画什么妆送谁去陪舞? 我语塞!洪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个想象力丰富的诗人,没去过我家, 倒知道我家像个地下室,还知道我老婆的名字,至于陪舞什么的,都是没影的事, 她在沿海城市陪不陪舞,咱不知道。你很有灵感。 你是个绝对有灵气的诗人。洪力很艺术地又补充了一句。 后来,我就喝不成酒了,没喝上半瓶就全吐了。我一看到酒就想吐。我这个酒 桶,要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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