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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或者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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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痛或者顿悟 娓娓 一 我的老家是一条青石板街。街上所有人家的门除了睡觉随时敞开。你饿了、渴 了,或是有什么困难,随便找个门进去,都会得到最热心最真诚的帮助。哪家来了 亲戚朋友,哪家娶媳妇嫁女,都是一条街的大事、喜事。至于谁家遇到什么不幸, 比如生病、死人,街坊邻居更是掏心掏肺前去帮忙,送葬的时候,整条街都是悲天 抢地的哭声。 我考上县城中学离开小镇,家里收了两箩筐鸡蛋、核桃、布鞋等礼物。另外还 有100 多元现金。那是80年代初,我妈在供销社站了多年柜台,每月的工资才38元。 我妈一点也不喜欢小镇。她是重庆知青,最早一批下乡到小镇,扛着锄头在广阔天 地里流了半年汗(据她说这半年流的汗超过了她20年所流汗的总和),就嫁给了我 爸,镇供销社主任。她也理所当然从农民一跃成了供销社的营业员。我记事起我妈 就恨小镇,她总是苦着脸抱怨小镇偏僻贫穷。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冬冬啊, 妈这辈子只有毁在穷山沟了。你要争气,好好读书,考回重庆。我没有辜负我妈的 期望,先考到县城读中学,又一路顺风考到重庆的大学。我妈也没像她说的那样一 辈子呆在穷山沟里。我读初三,爸车祸身亡,她就回了重庆,并很快给我找了一个 新爸爸。新爸爸没有我爸好看,矮矮胖胖一脸的横肉,跟他的职业杀猪匠倒是相配。 不过,我妈还算慧眼识英雄,新爸爸其貌不扬但脑子灵光,就像我妈说的一脸猪相 心头嘹亮。他开火锅店、卖中药、炒股票,什么挣钱干什么,很早就步入大款行列。 我妈自诩这得益于她有旺夫相,否则结婚前一个穷王老五怎会翻身如此之快?新爸 爸此时已有金钱撑腰说话底气也足了。他说你这旺夫相咋把前夫克死了呢?我妈咯 咯咯笑,笑得欢畅也笑得狡诈。笑完了就细着嗓子慢条斯理说:有缘才会旺,缘尽 了旺夫就转成了克夫。你别在外面胡来搞得我们缘尽愿绝,恶有恶报的。我妈在家 里供了菩萨,天天烧香、拜佛,自个儿也有点神经兮兮鬼里鬼气的。新爸爸到底有 多少钱我不知道。我大学毕业妈叫他给我买套房,他说急什么?今后这豪宅、洋车、 公司还全不是丁冬的?不知他的问题还是妈的问题,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妈坚持让 我跟他姓丁。此前我亲爸死时我的姓就由韩改为周,周是我妈的姓。这几年情况不 太妙,他不断在外拈花惹草,我妈悄悄在市中心的黄金地带给我买了套三房两厅。 我开始忸怩着不好意思接受,后来想他偷税漏税坑蒙拐骗赚了不少昧心钱,就当我 又赚他的吧。这样一想我心里就平衡了,就兴高彩烈搬进了新居。 我妈不喜欢小镇,我却对小镇有难以割舍的依恋。虽然我爸死后我再也没回过 小镇,但内心里真是很怀念和牵挂那个叫老家的地方。细想起来,小镇就像一条细 细长长的河,静静地有些忧伤也有些温情地流淌在我记忆深处。我一直背着我妈与 小镇保持联系。所谓的联系也就是与我的小学老师也是一个远房亲戚保持通信。老 师差不多每隔两个月给我写一封信,我一般是一年半载给他回封信。老师的信除了 描绘老家的山水、人情,就是一个劲夸我。他说我是他培养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第一天去小学报名他就看出我是有用之材,今后定有锦绣前程等等。每次读他的 信我都一笑了之。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能坚持10多年和他通这种无聊的信。 我想我也许是对通信本身有经久不衰的兴趣。如今城里几乎没人写信了,我们有手 机、传真、因特网、电话,快捷方便,写信是一种陈旧过时的通讯方式。我的职业 是广告企划,就是炮制时尚,就是把平凡普通的东西加些五颜六色的泡沫,乱花醉 眼后人们就心甘情愿掏钱。我本该以积极向上的姿态力争游到潮流的顶峰,我却不 可救药染上了怀旧的坏毛病。我想我也许老了,或者未老先衰了。我的老板,大学 同学夏洁一针见血指出我骨子里是个自由散漫不思进取的乡下人。有一次我妈看见 了老师写给我的信,恶狠狠地骂我:没出息的东西,到了重庆还跟那些乡巴佬瞎搅 什么?我不说话,只冷冷看着她。我妈最怵我这一招。她换了口吻,叹息着软声软 语说:“你不知道妈吃的苦,那些人真是鬼精,一旦沾上就会害死你。”我仍旧不 吭声,心里却在想: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mpanel(1); 二 去年底,我们广告公司业务最忙的时候,老师来信说他年岁已高,自觉不久将 离别人世,希望春节我能回老家过。老师的信写得很伤感,我读了心里有些不好受。 但我不可能丢下手里的活回小镇。夏洁一天到晚虎视耽耽盯着我,生怕我有一时半 点的偷懒,还会给我假?我这样说好像我很在乎这份职业。对,我乐意简单生活, 不想成天跳来蹦去,因此就一心一意干好一份工作。共事多年,夏洁主外,承揽业 务,我主内,设计制作,配合默契。感觉我不是在为她打工,而是我们在成就一份 共同的事业。话说回来,不肯回小镇过年最主要还是我自己的原因。如同蚌能把砂 孕育成珍珠,我心中的小镇经过岁月的风化、过滤,已成了一道纯净的风景。我知 道它其实已与真实的小镇大相径庭。我总是这样,懒得或不愿去触及真实,我猜得 出真实的本质是什么样子,就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决绝放弃了正视真实的机会。 我给老师汇了500 元钱过去,没有写信,只在汇款单附言上写道:祝您健康长寿。 春节刚过,我收到老师的回信。洋洋洒洒几大篇,大意是钱已收到,很感激。他已 把钱以我的名义捐给了镇敬老院,全镇人都在赞扬我的善举,他感到无尚光荣。他 说他胸口疼了很久,可能真活不了多少日子,有一事相托。他唯一的亲人,女儿百 灵,初中毕业待业在家,做梦都想到重庆。请我尽可能帮助她。我根本不知道老师 何时娶过老婆,又何时有个叫百灵的女儿,我没把他的嘱托当回事。直到5 月,一 个穿黑衣的圆脸女孩找到公司,跪倒在我面前,哭着说:“冬冬哥,我爸去了,他 叫我来找你。”我才知道老师的托负是如此的认真。我在公司同仁狐疑的眼光中拉 着百灵仓惶而逃。夏洁说我当时的神态惊恐万状,仿佛在外养的私生女被正房夫人 逮了个正着。这是哪门对哪门?我属兔,百灵属蛇,中间还隔了整一轮,就算我早 熟且有贼心贼胆,13岁以前怕也没这本事吧?我大叫冤枉。不是私生女就是小妾吧? 不然你逃什么呀?丁冬先生不是一向沉稳从容吗?我嗅到了一点酸味,我知道我又 中了夏洁的圈套。这个妖精一样聪明的女人,嘴里随便说出一句话,没准都是深思 熟虑、暗藏心机的。我真是不喜欢她这一点,女人嘛,单纯一点、简单一点多好。 好在她这种性格在商场上倒如鱼得水,把我们公司经营得红红火火。“不能算小妾。 顶多是未婚享受已婚待遇。小高,未婚男女谈恋爱受法律保护吧?”小高是公司的 勤杂工,很上进,正在读自考法律。他愣了一下,大概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婚姻法几 条几款有解释。夏洁拉下面孔说真无聊,并斜着眼狠狠瞪了我一眼。夏洁喜欢我在 公司人人皆知,我不能说不喜欢她,但就是不能对她怦然心动。也许我们太熟悉了, 熟悉的地方无风景。也许我不该属兔她不该属虎,兔哪有不畏惧虎的?我很好地把 握住与夏洁交往的分寸。比如刚才这句话,我知道说出来她会不高兴,可我就想刺 刺她,让她不高兴。我凭我的智慧打工挣钱,为什么要处处迎合她?接受她剥皮似 的盘问?我相信她也就是一瞬间的不愉快,呆会就没事了。她是一个理性的女人, 理性的女人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付老板夏洁我游刃有余,对付师妹百灵我就力 不从心了。生存是第一重要。我首先得给百灵找个工作。可她一个初中文化的小姑 娘能干什么?我不忍心她当保姆或到工厂打工,那真是很辛苦的粗活。有朋友开歌 舞厅,同意让她去端端茶水,我又不放心她小小年纪就涉足风月场所。“你为什么 不介绍我到你妈的公司呢?我就想做白领小姐。”百灵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天真 地问。她根本不知道我妈对小镇是什么感情,妈要是知道我收留了一个小镇姑娘, 不气疯才怪。以我对妈的了解我想她在气疯之前定会以痛打落水狗的决心和力量将 百灵赶走。小姑娘还痴心妄想我妈帮她?我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刻薄自家老妈,只好 反问百灵:你会电脑吗?懂英语吗?有大学文凭吗?有文员经验吗?这是白领小姐 最基本的要求。还是别做一步登天的美梦,你现在要紧的是找份工作,业余时间读 书,条件成熟了做白领也就水到渠成了。 此时我们正坐在我为她租的小房间里。她在我那儿住了一个星期,很习惯,不 想搬走。她乖巧伶俐,收拾房间洗衣煮饭井井有条,给我的住处带来了浓浓的家的 气息。但是,没办法。我一个人住惯了,我的灵感必须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才会迸 发。另外,孤男寡女同居一屋毕竟多有不便。这个纯朴的小姑娘叫我哥,我看她就 真像小妹妹。尝到了做哥哥的滋味,行为举止顿时没来由地庄严。而我决不想在家 里庄严,便花钱替她租了房。 百灵后来被我的朋友李鸣,瘦如杨柳但为人厚道正派的邮电局小科长安顿在邮 电局卖杂志。我让小高给她买了一大摞自考书籍,希望她能参加自考,争取两年时 间拿下大专文凭。按我的设想,她一步步朝这条路走下去,今后进公司做文员,我 再帮她买个城里户口,她就可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在城里恋爱、结婚、安 家、生子。老师的遗嘱我也不折不扣完成了。百灵的到来,让我的心态一下子老了, 成熟了,符合传统了。这就是兄长心态吧,总想让妹妹的生活舒适安稳。从小到大, 都是别人为我着想,替我操心。家里有妈,公司里有夏洁。现在第一次角色转换, 我为别人着想替别人操心,感觉很新鲜,也很好。我要尽量做认真一点,做好一点。 三 夏洁坐在大班台后面,纤细修长的手指把企划书一页页翻过。看到她这副漫不 经心胜券在握的神态我就没来由生气。我等得很不耐烦,胸中的闷气越胀越满,差 一点就要爆炸。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漾起职业化的微笑:还是丁冬风格,古典、轻 柔、唯美。谢谢。我不是表扬你,你能否做得更明快更现代一点。你应该知道,太 阳镜的主要买主是花季少年。拿回去重做。我只能做成这个样子。怎么啦?谁得罪 你啦?抽烟吧。夏洁从抽屉里拿出云烟,递给我,替我点燃。她只抽摩尔或圣罗兰, 但办公室和坤包里随时都备有我爱抽的云烟。我有次说她点烟的时候最有女人味, 最动人。她记住了,只要没人,就亲自为我点烟。我视此为笼络下属收买人心。不 过平时我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表扬她“乖乖虎”。可今天我很烦,完全没心情调情 说笑。昨天晚上,我刚把电脑打开,准备设计广告,电话就疯了一样响起。话筒里 传出来是李鸣火急火燎的声音:丁冬,拜托、拜托,赶紧把你的百灵妹妹接走吧。 “怎么啦?” “你还是问她自己吧。真是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干那样的事呀?” “你一个杂志摊她能干什么?顶多夹卖点黄色书籍。”我想李鸣有点小题大作, 就调侃道。“岂止是夹卖?她正大光明摆着卖,被文化局抓住了。还有,她卖一个 月杂志,我丢了11本《读者》7 本《家庭医生》9 本《故事会》。你说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赶紧打车找她去。赶到小屋,百灵正端坐在台灯下看书。我压住肚子 里的火气,语气平和地问她事情起因。“是一个报贩拿来给我卖的。他说卖一本我 可以得一元钱。我又不知道老板不让卖。”她嘟着嘴,满脸的无辜和委屈。“你没 看内容吗?”“没有。我一看封面脸就红了,哪好意思翻开细读。”我舒了口气, 谆谆教诲她:“你差钱就向我要,千万不能再干这种事。丢杂志又是怎么回事?” 我话音未落百灵眼睛就红了,轻轻抽泣了一会,嚅啜着说:那更是天大的冤枉,我 偷杂志干吗?我在你那里呆了一个星期,你丢过一分钱的东西吗?另外两个卖杂志 的都是重庆本地人,她们一直瞧不起我小地方来的,成天想把我挤走,一定是她们 害我。“算了,算了,今后注意就是。”我又问起她的学习,她说基础差,又丢了 几年,学起来很吃力,但她会坚持学下去。我看时间不早了,就站起来准备回家。 百灵眼泪汪汪望着我,我安慰说你只管安心读书,其他暂时别想。我走到桌边,随 意翻了翻桌上的书,竟是一本《女人如何套住男人》。我有被戏弄的感觉,我的脸 色变了,顺手把书扔出窗外。我想编这狗屁书的不是妓女就是嫖客,百灵蜷缩在屋 角,脸色苍白,身子不停地颤抖,怯怯地望着我,结结巴巴说:“我看自考书看累 了,又没事干,找邻居借来翻着玩的。”今天早晨我去邮电局找李鸣,当面向他致 歉。他说根本没报贩给百灵提供黄书,是她自己到火车站低价收购拿来倒卖的。我 不知道该相信百灵还是该相信李鸣。无论怎样,我的心里都不好受。夏洁的眼睛锋 利得让人害怕。她唇角微微上翘,有几许不满不屑:“又为那乡下丫头发愁?丁冬, 我给你一个忠告,怜香惜玉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听说属蛇的女孩对属兔的男人是一 杯毒酒。”“夏老板,你不觉得说这样的话很失体面吗?我也给你一个忠告:我只 是你的一个员工,你无权对我的私生活指手画脚。”夏洁呛得说不出话来。浮在脸 上那富含骄傲与自得的笑容一下子冻僵了,变得难堪而古怪。她垂下眼睑,狠狠地 咬住下唇。她这个样子让我心生不忍和惭愧。我知道她心肠不坏,是替我着想。可 她说话的口吻、腔调太像我妈,我受不了。夏洁和我妈都在城里出生长大,她们骨 子里对乡下人轻视、排斥,我懂她们这种庸俗世故又很可笑的小市民心态。夏洁喝 了一口水,以一种明显虚张声势的平静说:“对不起,我多管闲事了。”说着,眼 角竟有点潮。我最见不得女人这样,忙自找了一个台阶下:“怎么啦?怎么啦?不 都在开玩笑吗?你还认真了?” “我不是小女孩,你别这样哄我。”她有气无力地说,眼睛里有种叫哀怨的东 西在流淌。 我只好实话实说百灵被解雇了,我情绪很糟。 “让她来公司,干点抄信封,接待客人的杂活,有空跟小高学学打字,还可以 和小高一块读夜校。”夏洁犹豫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公司没必要养个闲人,我的事还是由我自己解决。 “公司不过是每月多支出几百元薪水,没什么大不了。你不要以为我只是想帮 帮你,我是站在公司立场上考虑的,像你现在这副焦头烂额的样子还搞什么创意策 划?我仅仅是想让你解除后顾之忧,一心一意工作。” 夏洁啊夏洁,你怎么如此聪明又如此愚昧?凡事说透了又有什么意思? 对天起誓,我不想让百灵到公司工作。我喜欢简单,工作、生活、情感最好都 能简单明了。 夏洁说我是痴人说梦,生活本身就是一团乱麻,岂能由你想简单就简单。 她说得有道理。无论情感理智我都不愿百灵到公司上班,但我又不得不无奈地 领她来公司上班。百灵无处可去,我又担心她成天无所事事容易无聊变坏。 百灵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包括夏洁在内的公司同仁都对她彬彬有礼,她得 了梯子就想上天,一丁点打工的样子也没有,成天支使小高做这做那,自己要么拿 本书一翻半天,要么买堆零食边吃边叽叽喳喳找人说话。我批评她,威胁她再这样 下去只有被开销。她歪着头灿烂地笑,大大咧咧说:“只要我哥在,谁敢把我咋样? 你是公司的内当家,公司的技术活全靠你撑呀。”人都有虚荣心,听了恭维话,我 就不好意思板着脸训她,只叫她好好工作。我和夏洁利用周末到成都出差。周一一 大早带着一个客户赶到公司。百灵竟坐在办公桌上给脚指甲涂蔻丹。夏洁的脸刹那 间白了,她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领着客人进了经理室。我一言不发,直直盯 着百灵,她从桌上跳下来,浑身直打哆嗦,像所有预感到大难临头的人一样,凄凄 艾艾的眼睛中充满了无助和可怜。 “我错了,”她哭起来,声音和架势越来越大,像鬼哭狼嚎似的。我担心里间 的夏洁和客人会听到,就小声但绝对凶狠地说:“你再哭,就给我滚回老家去,永 远别再让我见你一面。” 她立刻止住了哭,连轻声抽泣也没有,速度快得缺乏真实感。我知道不能再让 百灵在公司呆下去了,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坍塌。我开始意识到在对待百灵的 问题上我可能做错了什么。我约百灵晚上到我那里好好谈谈。 四 我不想重述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它像一道耻辱的伤疤永远烙在我心中,时不 时仍有刀烧火燎的痛。我他妈真不是个男人。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是当天晚上我 堂堂七尺男人怎么会毫无理由被一个小姑娘灌醉?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醉了之后干了 什么。这样说很有厚颜无耻不负责任之嫌。但我真的对那个晚上浑然无知。翌日早 晨醒来,百灵赤裸裸像猫一样蜷在我的被窝里。她指指床单,那上面有星星点点的 红梅图案。 “哥哥,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对我好。”百灵娇憨地低下头。天 啊,我居然对百灵?我按着发涨的太阳穴,使劲调动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细想昨 夜的事。我记得百灵带了一瓶长城干白过来,又到厨房做了点菜,我本来已在街上 吃过晚饭,不想负她一番好意又陪着她喝酒。我以大哥哥的身份教导她,她静静地 听我说,样子清纯可人。后来我头有点痛,说百灵你自己回去,我想休息。她温顺 地点点头,有点羞怯地说:“你先休息,我收拾一下厨房就走。”再后来,头昏得 厉害,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你说,我他妈30好几的大男人,怎么会毫无知觉地干这 种少年人才干的荒唐勾当呢?我更不像个男人的是我对此事耿耿于怀,提不起放不 下。我虽没威猛到无所顾忌地四处嫖娼嫖妓,寂寞时花钱睡女人的事也干过几次。 更别提偶尔与夏洁两情相悦了。但这次我就像中魔似的受不了。我既受不了那一夜 自己混混沌沌中的卑鄙行为,也受不了这次行为的恶果。明显地,百灵想要我对她 负责。我能负什么责呢?我唯一能做的是供她念书、考文凭、找一份过得去的工作 ――以前我做这一切时还觉得自己像那么回事,内心里还有纯净的欲望。现在这一 切变了质变了味,似乎我仅仅是赎罪。如果不这样理解,那么反过来想,我以前为 百灵做的一切只说明我老谋深算用心险恶。我陷入欲进不行,欲罢不能的麻烦境地。 我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做,但又不得不甚至只能比以前做得更好。 最糟糕的是,那一夜之后,百灵就再也不肯回小屋住了,一夜之间她就成了我 家的女主人。白天我上班她像尽职的小妇人规规矩矩呆在家里做家务,晚上穿着吊 带裙在屋里晃来荡去。说实在的,我对她根本没一点欲望。我都怀疑自己那家伙是 不是出了问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昏天黑地打电脑游戏。有电话 来,她嗲声嗲气地说:“喂,你好,这里是丁冬的家。”我的容忍力已到了极限, 奔到客厅抢过话筒就大声吼道:“谁让你接的电话?”那一刻,我厌倦透了她。我 想的是,我情愿被判强奸罪坐牢也要把她赶出家门。但事实上我不可能把她赶出去。 我受的教育,我做人的原则都不允许我这样做。她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深更半夜 我把她往哪里赶? “哥哥,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又是惯有的作派,认错、做出一副楚楚可怜 的样子。我感觉无数条蚯蚓在背脊蠕动。“百灵,你今后别叫我哥,我有名字、叫 丁冬。”我话未完,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脸上是倾盆而下的泪水。我永远也 搞不懂她哪来那么多泪水,但我打定主意不向泪水妥协,不被泪水淹没。 我清了清嗓子,依旧严肃地说:“我们必须认真谈谈。我知道我做错了事,我 愿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我不可能给你婚姻。其他方面我会尽可能满足你的要求。 你愿留在重庆,我供你读书,帮你找工作;你愿回老家,我给你一点钱,可以做小 生意。”我一边说一边注意她的脸色。她低着头,不知是不是害羞。好大一会儿, 她才抬起头,眼睛空洞地望着远方,慢慢地,像喃喃自语般说:“我明天就离开你 这儿,我不要你管我,也不要你一分钱。你以为我稀罕嫁给你?你也不过一个打工 仔,一副高傲的样子吓谁?我在县城的夜总会干得好好的,我爸临死之前要我来找 你,要我对你好,要我嫁给你。”这时,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对百灵是那样的 知之甚少。我错了,一开始就错得一塌糊涂。 “你准备怎么办?”我真诚地问道。 “再说吧,一个大活人还会被饿死吗?老家我是不会回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到 重庆投靠你,回去还不被唾沫淹死。爸做事太狠,把我的退路给断了。” 我发现百灵完全变了一个人,说话的声音,眼神全变了。她越这样我越不可能 扔下她不管。男人骨子里是不是很贱?没办法,我只有找我妈了。 母亲永远是孩子最后的避难所。我是求助,本质也等同于避难。我了解我妈的 德性,只能添油加醋说我把百灵睡了,在和别的女人正式结婚前我还想继续跟她睡 下去。我不方便百灵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所以妈必须收留她,让她在家里开的公司 里干点什么。我妈斜眯着眼睛把我盯了半天,我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确信 了我的话。她仍在沉默,她在考虑要不要帮我接纳百灵。她那么痛恨小镇,要她接 纳小镇来的百灵对她是件很困难的事。妈最终答应了我,但有一个条件:我绝对不 和百灵结婚的前提下尽快找一个纯粹的城市小姐结婚。我爽快地答应了。和妈告别 时,我看见妈脸色腊黄,精神不济,就叫她多保重,身体不舒服去看医生。我从来 和妈说话都直奔主题不带感情色彩,这次不知为什么想也没想,温暖人心的话就像 调皮的小豆豆一样从嘴里滚了出来。妈怔住了,张大嘴,眼睛里是格外感动的表情。 我看见妈稀疏的头发已染了不少银霜,下垂浮肿的眼袋像烂掉的土豆一样难看。我 一下子很难受。妈老了,真老了,我还要她为我操心,我真不是个东西。 五 安顿好百灵我才老老实实回公司上班。夏洁见到我像见到救星似的,指着一大 摞文件说:都是指名道姓要丁冬设计的。“没问题,我一定保质保量完成革命工作。” 我终于轻松了,终于可以全身心投入工作了,感觉多好! 夏洁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嫣然一笑:“也别太累,工作是干不完的, 下班我们去蓝坊喝咖啡。”她今天穿一条紫蓝色长裙,雅致而不失妩媚。在重庆屈 指可数的几家不卖速溶咖啡的咖啡吧里,蓝坊价位最高。与高价位相匹配的是它优 雅的环境和精致的服务。它的所有色彩都低调而暗淡,钢琴师弹奏的曲子永远都舒 缓而忧伤。夏洁喜欢蓝坊,说它很有情调。百灵却一点也不喜欢。她刚来重庆,我 带她到过蓝坊,她说这里阴森而压抑,她更乐意去快餐店边啃鸡翅边喝果汁。夏洁 大百灵10多岁,以现在流行的5 岁为一代人的分类法,我和夏洁都老了。夏洁一边 往咖啡里加伴侣,一边兴奋地说我们接了朗姆在重庆的广告代理。朗姆是世界上最 大的水杯生产企业,每年投入中国市场的广告费都是数十亿,本公司能捉到这样一 条大鱼当然可喜可贺。我说夏洁你可真行啊。她抿了一口咖啡,微微一笑:“还等 着你的设计方案。对了,最近念中学的侄女给我讲了杯子语言,即不同的碰杯方式 有不同的含义。我讲给你听听,看对你有没有启发。”她端起纯银咖啡杯,演示着 :“这样,杯口碰杯口,意味着I LOVE YOU;如果是杯壁上半部相碰,即你好,愿 友谊地久天长;若是杯子的下半部相碰,意思是抱歉,我必须远离你。” 见她一副认真劲,我就想逗逗她,也端起杯,说:“来,杯子代表我的心,我 们碰杯。”我本想在她的杯口上轻轻一碰,谁知道她竟有些慌张,端杯的手抖了一 下,无意中两个杯子上壁相碰。我一时无言,夏洁放下杯子,苦笑着自嘲地说: “上天都在讽刺我的自作多情。”我摇摇头,叹息道:“广告界的女强人,怎么像 个小孩子?”鸟飞到了我的小腿上,微微抖动。我们的序曲都是这样:夏洁裹着丝 袜的脚从皮鞋里飞出来,轻盈地栖息在我的腿上,两只眼睛内容丰富地向我放电, 我心旌摇动…… 从咖啡吧到我的住处,打的只有短短10分钟路程,我却心急如焚,一直用力揽 住她的腰。她早没有公司的淑女形象,紧紧依偎在我怀里。我忆起我们已有好长一 段时间没这样如胶似漆肌肤相亲了。的士司机是个饶舌的小伙子,看见我们的亲热 劲感慨道:“情人吧?这年头也只有情人才会如此恩爱,夫妻都像路人一样。”我 感觉到夏洁的身子缩了一下,就一脸得意地冲司机嚷道:“你错了,我们是情人, 也是夫妻。” 我们刚进客厅,夏洁迫不及待脱下长裙,只剩下薄如蝉翼的内衣内裤,我抱起 她,大步流星走进卧室。我难以自持将她按倒在床,她却伸出手指轻嘘了一声,柔 柔地说:“请先回答我两个问题,一,刚刚对的士司机说的话算数吗?你真会娶我 吗?二,你和百灵上过床吗?”我立刻从巅峰堕入深渊,激情顿时烟消云散。她的 温情脉脉都是蓄意为之,目的是勾引我一步步走进她设置的圈套。我有种上当受骗 的感觉,一骨碌从她的身体上滚下来,大腿根部那玩意儿也不知羞耻地软塌塌毫无 起色。 夏洁有点生气,但她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把脸搁在我的胸脯上,手温柔地抚摸 我的身体,撒着娇说:“我很在乎你。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我们结婚 吧,公司全权交给你,我回家做丁太,本来公司也是我们两人挣下的。”“你别吓 我,我不敢窃取革命成果。”我这样说很不像个男人,也让夏洁很失望。但除此之 外我还能说什么?要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夏洁,那绝对是谎言。可我真不敢去碰婚姻。 婚姻在我心里是一个花瓶,一个易碎的精致的花瓶。夏洁摇摇头,一字一句说: “我为一桩爱情等了8 年,呕心沥血、费尽心机,我真是世界上最傻的女人。我只 要你一句话,我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一点位置?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喜欢我?我很快 就33岁了,我想在33岁前将感情作个了结。”我半举着手,作缴械投降状。我很不 习惯用这种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方式沉重地谈论感情。“夏洁,你知道我对婚姻的 态度。恐惧也罢,排斥也罢,至少目前我不能给任何人婚姻的承诺。至于你,我一 直很欣赏,也很信任。如果我伤害了你,我只能说抱歉。”我斟词酌句,谨慎地表 达我的意思。夏洁朗声笑道:“我知道只能是这个结果。我只是不甘心,现在我真 该好好想想,自尊与爱情谁更重要。不过,工作你得好好干,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说完她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我想起身去追,转念一想,追上去又如何?我相信 她很快就会调节好自己的情绪,明天早晨出现在公司的夏洁一定是风姿绰约、神采 飞扬,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我甚至想:有了这次的不愉快,下次我们会更有激情, 更酣畅淋漓。 两个多月平平静静过去了。我以为生活又回到了从前。夏洁业务越做越大,最 近常到广东开展业务。我每天在办公室设计文案。我是个懒散而知足的人,胸无大 志、不思进取。满足于干好一份工作,吃好每一顿饭,干累吃饱后能躺在床上心满 意足睡觉。 我做梦也没想到这平静的背后竟是波涛汹涌的大麻烦接踵而至。百灵宣称怀上 了我后爸的孩子,强烈要求孩子的父亲合法化。我妈气昏,送进医院,查出已是肝 癌晚期。 我赶到医院,妈一直在流泪。我劝她想开点,哭会伤身体。她说我这个样子还 怕伤身体吗? “别胡思乱想,现在医药技术日新月异,癌症治愈率挺高的。”“傻儿子,你 以为你妈怕死吗?早晚都一个死,这道理我早想通了。我想不通的是我怎么最终还 是栽在乡下人手里?平时那老不死的也寻花问柳,每次都用钱打发。这次却动了真 要和我离婚。小骚货说她是好人家的好闺女,老不死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还说有床 单上的血作证,傻儿子,你不是说你睡过她吗?”内疚和恶心像毒蛇一样交替着咬 我,我握着妈的手,喉咙发痒、鼻腔发酸,我憋着劲把这酸涩的感觉像吞蚊子一样 吞进了肚里。妈抽出右手,轻轻拍我的头:妈不怪你,这是命,妈认命。从医院出 来,我感到一阵阵的冷。明晃晃的太阳生鸡蛋黄一样没有一点点热力。我的腿打颤, 有点站不住了。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虚弱和无能。此时我唯一想见的人是夏洁。 灵魂出窍似的,我幡然醒悟:这么多年这个属虎的女人一直是我的主心骨。她的万 千柔情化作了卓尔不群的智慧和能力,陪伴我、支撑我。我对她的需要和依恋是如 此的真实、深刻。这远比那轻如尘埃的“喜欢”和“爱”重要,也更接近生活的本 质。 我发疯一样想见到夏洁。回到公司,办公桌上有夏洁的字条:我飞深圳,嫁人。 做不了你的新娘我去做别人的新娘。公司留给你,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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