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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正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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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吧正热闹 青禾 (一) 阿山不应该到那种地方去。 人应该到哪里不应该到哪里没有规定,但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谱。比如市长 就不应该提着一只篮子到菜市场上去买菜。又比如大学里的教授,不应该蹲在路边 的小吃摊吃锅边糊。阿山是大市公安局城区分局某派出所的所长,所以他不应该去 的地方很多。 时近黄昏,天很冷,风很大,阿山缩着脖子走进去的地方叫“阿兰酒吧”。阿 兰酒吧外面灯火辉煌,里面却阴阴的。人们常把阴和暗放在一起用,阿山却不这样 认为。阴不是暗,是介于亮与暗之间的一种气氛。阿山朝墙边的桌子走去。桌上有 一盏油灯,忽闪忽闪的。墙上挂着一本书,据说是一本第六代诗人的诗,没人翻过, 也没办法翻,道理很简单,光线不足。最现代派的诗集在这里本来不是让人看的, 只是用来衬托一种气氛,叫文化氛围,叫高雅。 阿山刚刚走到桌边,老板就跟过来。老板是女的,叫阿兰。她的真名字并不叫 阿兰,大家都叫她阿兰小姐,阿山也就跟着叫。因为她长得和一部著名的反特电影 里的女特务阿兰小姐有点像,不知谁发现了,叫开了。这名字有点刺激,很招生意。 她索性就把店名也改了。阿山是所长,凡事不能太随便,就把后面的小姐省了,叫 她阿兰。没想到叫阿兰反倒使女老板感到更亲切。 阿兰坐在阿山对面,轻声说: “所长怎么有空来?” 阿山不说话,伸出一只手把她的手抓住,捏了捏。阿兰微微一笑,无声地站起 来,向楼梯走去。阿山跟在后面。 楼上是包厢。从楼梯头开始,由阴变暗,上了楼,可以看到几盏绿色的灯,鬼 火似地亮着。他们走进最后的一间包厢。 阿山说:“来了寒流,外面很冷。” 阿兰小声说:“我叫一个小姐来陪你,新来的江西妞。” 阿山不说话,只是抓住她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有人送来两杯茶,无声地放在 桌上,无声地退出去。阿兰说:“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阿山说:“没有。”阿 兰笑笑,不再说什么,任他抚摸。 阿山的确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从警校出来,不到六年就混到所长的位置, 这是别人十几二十年都混不到的位置。他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他只是觉得烦,不是 别人让他烦,是老婆让他烦。一回到家里,不是某某人搬了新房,就是某某人买了 摩托车,再不,就是什么亲戚要办什么事。她家的亲戚多,而且越来越多,姑表亲 姨表亲不断地冒出来,今天要办户口明天要出国,连办证交通事故都找他。你说烦 不烦? mpanel(1); 阿兰微笑着。这是一种职业性的微笑,从她的微笑中看不到半点感情。阿山并 不计较这些,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或许他需要的只是这里的幽暗和安静。 过了一会儿,阿兰说:“我还是让星星来吧。”“星星,什么星星?”“就是 那个新来的江西妞。”阿山不说话。阿兰站起来,无声地走出去。不一会儿,就有 一个少女掀帘进来,带来一阵幽香。这种香气很提神,阿山不禁动了动身子。那少 女便坐在他的身边。 阿山的心里痒痒的,手禁不住地伸出来,去摸她的脸。她的身子颤了一下,脸 僵僵的。阿山把手缩了回来,说:“你叫什么名字?”“星星。”“老板起的?” 她点点头。“你几岁了?”“十七。”“家住哪里?”“江西。”“江西的什么地 方?”她笑了笑,不回答。“到街政府登记了吗?”“你是公安局的吗?”阿山不 说话了。显然阿兰没有告诉她他是什么人。而他的问法是有点不太对头,有点职业 化的毛病。 星星主动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幽幽地说:“老板,请不要生气,我……不知道 怎么做才好。”阿山摸着她的脸,说:“你做得很好。” 这时,阿山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星星吓一跳,见他拿出手机,自己便笑了, 那笑容很甜。阿山一边拍着她的脸颊,一边听电话。可是他的手很快就僵住了。他 说了声,“我就来。”站起来,走出包厢。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塞在星 星的手心。 (二) 阿山的辖区内出了一起谋杀案。 谋杀发生在南京路。南京路据说是本世纪初陈炯明在漳州搞护法区时建的,当 时把旧城墙拆了,城墙的石头用来砌南门溪的溪堤,城上的砖头用来盖房子。那城 听说也很古,有说是宋朝的,也有说是明朝的,反正上了年代。所以很历史,也很 文化。南京路原来是漳州最繁华的商业街,现在旧城改造,拆迁了。一片荒凉。问 题出在房子没有全部拆完。有的全拆了,有的拆一半,有的没有动,房地产开发公 司资金不到位,一扔就是半年。这就给治安带来了新问题,这里成了纳垢藏污之地。 房子没有人住,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更何况,这一边是空荡的近百年的老房 子,那一边是拆了一半的旧房子,房子里长出野草,风吹草动,加上猫、老鼠、狗, 窜来窜去,更是一片鬼气。 谋杀发生在一间拆了一半的旧房子里。前楼拆了,后楼还没拆。厅堂的墙上还 挂着一对老人的遗像,遗像下有一个架子,上面有一座香炉。那对老人倒是慈眉善 眼的,只是发黄发黑,不会说话。漳州人说,这种老人会“问”人,不认识的人到 他面前,你看他慈祥,他便“问”你一下,被“问”到的便要倒霉,不是生病,就 是发生意外。阿山怕被“问”,见了面便合掌拜了三拜。手下人也跟着拜,一时间 搞得大家心里虚虚的。经过勘察,阿山认定这是谋杀的第一现场。 尸体在后楼楼上最后面的房间里。是一具女尸。从死者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说 明死者身份的证据,凶手显然是一个老手。从现场看是情杀。 阿山看着死者的脸,很替凶手感到悲哀。这是一个非常一般的中年妇女。不值 得,实在是不值的。凶手不是变态就是傻瓜。或许是为了钱。这女人看起来不像外 地人,外地打工妹不管美丑都年轻。本地人就更复杂了。是什么原因使她跑这里来 与人作爱,又死在这里? 阿山站在窗前,作认真思索状,这是一所之长所必须的。 一丛野草挡住了他的视线。才半年功夫,草就长这么高了。这草种是哪里来的? 阿山摇了摇头。人不如草。半年长出这么高的草,而活了几十年的人,一夜之间就 死了。说死就死了。 阿山感到一点什么,低头一看,是风把死人的头发吹到了他的裤管上。他退了 一步。这一步退得很蹊跷。阿山看到了草丛中一样白白的东西。他的心颤了一下, 是死者让他换一个角度来观察那丛神秘的野草,从而发现那一样白白的东西。他预 感到那样东西对于破案至关重要。 阿山虽然怕“问”,但那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就总体来说,他还是一个 唯物主义者。根据他自己和别人的破案经验,许多偶然的发现往往是获得成功的契 机。 当他的手下把那从草丛中拿来的白白的东西递给他的时候,他的心中一阵狂喜。 这是一张印有单位、留有笔迹的便用笺。阿山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死者的脸,仿佛 他好像看到死者的微笑。他“啊”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很恐怖,使在场的人都情不 自禁地往后退。阿山对法医说: “她真的死了吗?” 法医感到受到侮辱,连死都判断不了还算什么法医?他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法 医是分局派来的,不受阿山管,当然就不怕他。阿山定神看了看死者。对自己刚才 的胆怯和失态感到羞愧,自嘲地笑了笑。 法医说: “那是一张废纸。” “何以见得?” 法医朝外面努努嘴。正好刮起一阵风。废墟上有许多废纸和塑料薄膜袋在飞扬, 有一只白色的袋子就在他们的眼皮下落到了那丛野草上。 法医轻蔑地说: “那也是你的线索。” 阿山气得发抖,可他没法发作,人家说得有理。 法医走后,他狠狠地把手中的纸张扔到地上。然而,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是, 那便用笺在地上扑了几下,便又乘着风扬起来,飘到窗外,落到那丛野草上。阿山 和他手下的人都吓出一阵冷汗。 他们在下楼梯时头发全被从楼下吹上来的阴风吹竖起来。 (三) 阿山很快就把这张便用笺的主人拘捕起来。 这人是全市有名的企业家、安远汽车运输总公司总经理赵东风。 事情本来并不太简单。虽然便用笺上印有安远公司的字样,但安远公司有几千 名职工,要查明几千个人的字迹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再说,完全有这样的可能, 安远公司以外的人拿了公司的便用笺。然而,就像是有人在冥冥中帮忙一样,很少 看报纸的阿山,从现场回来就顺手翻了翻桌上的《闽南晚报》,而在今天的报纸上 正好有一幅安远公司的广告,广告上有赵东风的致辞,致辞的最后是赵东风的手书 签名。笔迹就这样对上了。 安远公司在城东,发案地点在城中,相去几里路。这张便用笺显然是有人带到 那里去的,这人不会是别人,只有赵东风自己。 更出乎意料的是,赵东风对此供认不讳。 审问开头十分顺利。姓名?赵东风。年龄?50. 籍贯?漳州。工作单位?安远 公司。职务?总经理。12日晚上你做什么?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在什么地方?你们 都知道了。阿山出示那张便用笺。这是你的吗?是的。你为什么要害死她?我不是 故意的。她叫什么名字? 审问在这里卡住了。赵东风怎么都不肯说出那女人的姓名。 显然,赵东风是知道她的姓名的。同样显然,这是一起预谋杀人案。赵东风事 先做了周密的策划,不在死者的身上留下任何证据。但是,天不作美,留下了这张 便用笺,暴露了他的狐狸尾巴。现在的问题是,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总不能平白 无故地杀人吧。而搞不清死者的身份就不可能弄清凶手的真正动机。 阿山恨不得跳过去狠狠地给他一拳。 这个人也够有风度的。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还是衣冠楚楚。想起这个总经理, 阿山心里就有些不平衡。关于他的传闻实在太多了。年薪8 万。仅这一点就让人气 短。还有小秘,换了一个又一个,一个比一个更漂亮。还听说,他喝酒,非五粮液 不喝,抽烟,非大中华不抽。更不用说他的西装皮鞋领带的品牌了。这才活得像个 人样! 他也有今天!阿山有些幸灾乐祸了。 “你还是说了吧,赵总。”阿山说。 “我看就到这里吧,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什么?阿山跳了起来。这不是你的办公室,你这口气,是在和谁说话?你现在 是犯罪嫌疑犯,你知道吗?你还以为你是总经理!叫你赵总是对你的讽刺,你连这 一点都听不出来,你的自我感觉也未免太好了吧!你们这些个企业家,国家几亿财 产让你们随意摆弄还不满足,还要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 不是不知道,是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他妈的,我不信查不出来,定不 了你的罪!等着瞧。 阿山大吼一声:“给我带下去。” (四) 赵东风没想到会有今天。 他这一辈子没想到的事情太多。7 岁的时候,没想到生龙活虎的父亲会被汽车 压死。13岁时,没想到会有“困难”时期,勤劳强壮的母亲会得浮肿而死。19岁时, 靠奖学金和姨母的资助,他读到了高中毕业。姨母从小出家,在林前岩当尼姑,他 每月上一次山,从她那里拿几元钱,这是善男信女们添香油的钱。眼看着他已经走 到大学校门的门坎上了,却来了一场“文化大革命”,把他的大学梦打碎了。23岁 时,当他死心塌地扎根农村时,却来了一个招工指标,贫下中农把他送回生他养他 的城市。27岁时,他是一个相当合格的汽车修理工,意外地被送进大学,成了工农 兵学员。他因此成了知识分子,成了时代的宠儿,平步青云,从一个普通干部到一 个拥有几千工人,几亿固定资产公司的总裁。 赵东风感到冷。这冷气从屁股直逼全身。他站起来,在牢房里来回不停地走动 着。这牢房里,除了一张用水泥做成的床之外,一无所有。 他的头脑里冒出一句话:“走过来是七步,走过去也是七步。”他苦笑了一下, 这是中学读的一篇课文里的话。好像是捷克无产阶级革命家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 报告》。他算了算,不止七步。中国总算有了进步,连监狱也超过外国了。他又苦 笑了一下。 悲剧从一个意外的电话开始。 刚刚从德国进口6 部大型豪华客车,决定开通漳州到福州的特快航空式服务班 车,一个小时一班,当天来回。广告出去之后,受到社会各界的热烈欢迎。他的心 情很好。公司在发展,个人的收入也在增加。来了一个新文件,企业领导的收入可 以是本企业职工平均收入的8 倍。原来是5 倍,现在是8 倍。这完全是正当收入, 他不光为钱而干,但钱多毕竟不是一件坏事。最少,会赢得老婆开心一笑。 就在他想象着老婆开心一笑时的情形,电话铃响了。他的桌上有2 部电话,红 的是内部,白的是外线。他提起白色的话筒: “喂,你好,我是赵东风。” 对方没有回话,只有喘气声。 “我是赵东风。”他再说一遍。 还是没有回话。他等了一会儿,正想放下话筒,对方说话了: “我是江雪。” 赵东风愣了一下,这是一个遥远的名字。 “你在哪里?” “我在漳州。”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一直在漳州。” “你不是回北方去了吗?” “去了半年就回来了。” 江雪是他的初恋,他们曾经一起在西坑下乡。他们的恋爱就像山村的溪水一样 纯洁和美丽。但是她的父母坚决反对。没有更多的理由,门不当户不对。她的父亲 当过那个县的县委书记。这是一个古老的话题。 “怪事,几十年,小小的漳州城,竟然没有遇见过一次。” “我可知道你。” “我?” “大名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还是从前那个样。赵东风笑了笑。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这个话。那时他们刚 刚到山村,许多女孩子一看到这四面大山,就放声大哭。她不哭,睁着大眼睛,看 着山坳里的一座座土圆楼,脸露惊喜之色。他正惊讶时,她冲着他叫道: “喂,赵东风,我没想到这里这么好看。” 赵东风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大名人,谁个不知,哪个不晓?”说着,便咯咯咯地笑起来。 在当时,赵东风算得是一个名人。他是全市第一个自动报名到西坑来的知青, 同时在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也很革命:《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闹革 命》。他是真诚的,半是为了革命,半是为了生计。他没爹没娘,在城里没有依靠, 没有生活出路。在农村,靠自己的双手,他可以活命。 “你怎么不哭?”他说。 “在家里哭过了。” 他哈哈大笑。 …… 赵东风手握话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喂,怎么不说话?” “我听着哩。” “我想见你。” 一股悠远的感情从心底升起。还是几十年前的声音,还是几十年前的身段,还 是几十年前的话题,还是几十年前的情感。时间在一刹那间倒转,定格在1970年阳 光明媚的春天。青山翠竹,流水白云。晚风清月,山间小径。说不尽的话语,走不 完的路。 “不方便吗?” “有事?” “我病了。不治之症,怕见不到了。” “别开玩笑。” “真的,不骗你。” 接下来,他听到了她的哭声。 赵东风在牢房的中间站住了。阳光从高高的窗户射进来,印在对面的墙上。这 几十年,他经历的事太多了。但现在想起来,还是这一段感情最美好最值得留恋。 他们都有家室,他们都不想伤害别人,他们只想重温一下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她想带着这份记忆走进坟墓,他不能不满足她这一点可怜的要求。 美好只能独处。他们选择了那一片废墟。 他们手拉手走上楼梯。当他们依偎在一起时,他们发现,竟然无话可说。也许 为的只是互相依偎着,在一起。他反反复复的只有一句话,“真是那个病吗?”她 不说话,只有无声地点头。最后,他们抱头痛哭。 哭了很久很久,她说: “你能不能……这是我这一辈子最美好的愿望。”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少女的羞怯。 他满足了她的愿望。当他进入她的身体时,他突然明白了,这也是他十几年来 的渴望。 寒风从四面八方走来,把他们裹得紧紧的。这清凉是透明而纯洁的,因为它来 自于天空,来自于北冰洋,来自北极,来自于那永恒的洁白。 电视上说,这几天寒流要来了,果然来了,来得好,来得好啊! 赵东风望着从窗户射进来的光柱。完美就意味着结束。 天快亮的时候,她开始喘气,发抖。她说,我已经不行了,你走,快走。他哪 里能走?他抱起她,说,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她笑了,说:傻。我患的是绝症,迟 早要死。能死在你的怀里,我满足了。我不能太自私。你还有你事业,前途。你走, 快走。天快亮了,再不走就会被人看见的,快走。 他紧紧地抱着她。 求你了,快走。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挣扎着把嘴伸向他的眼睛,吮 净他的泪水。 快走。 (五) 赵东风被捕震动了整个安远公司。有人高兴,有人伤心,没有人无动于衷。人 们普遍认为,最高兴的是党委书记陈正兴。 安远公司没有一个不知道赵陈两人是死对头。说起来赵东风对不起陈书记,因 为,用通常的说法,他是他一手提起来的。赵东风进厂当学徒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 时,老陈就是他的车间支部书记。后来陈正兴当了政治部主任,再后来,当了党委 副书记、书记。赵东风是在他当支部书记时读的书,在他当政治部主任时入的党提 的干,在他当副书记时进了班子,他当总经理,也是陈书记向上面极力推荐的。不 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就有了分歧,从内部到公开,一直闹到公司里无人不知。 有一次,陈书记在总经理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声喊道: “你一点良心也没有!” 赵东风一点也不让:“不这样,公司就要倒。” “不是没有倒吗,不是在发展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别忘了,这是人民的公司,不是我们的!” 陈书记摔门而去。据说,他直接到市委组织部,告了赵东风一状。 这天早上本来是要开党委会的,赵东风突然被公安局叫走,而且一走就没有回 来。赵东风似乎早有思想准备,走的时候对书记说:“你们开吧,别等我。”陈书 记一个早上关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今年59岁了,早就该退了,可他没退,他不放 心。改革年代最容易出事,他怕的就是赵东风出事。再怎么说,小赵也是他一手提 起来的。果然出事了。 “这个笨蛋。活该!” 人们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大声骂赵东风。 副总经理吴天民把手一挥,赶走了围在书记门口的人群。推门进来,说: “陈书记,要不要让人去活动一下?” “活动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吴天民叹了一口气。 人们普遍认为,赵总出事,最伤心的是吴副,因为他是他一手提起来的。当初, 因为提拔吴天民,赵、陈二人几乎闹翻了脸。几个中层干部悄悄地对吴副说,书记 不管你管。吴天民郑重地点了点头。 (六) 吃晚饭时,阿山老婆对阿山说: “吴天民来,问他们公司老总的案子。” “哪个吴天民?” “我表弟,上回来过,你忘了?” 阿山白了她一眼,说:“都成‘红灯记’了,我家的表弟数不清,没有大事不 登门。” 老婆笑道:“是表叔,不是表弟。没水准。” “你又收了人家什么东西?” “看你,把你老婆说成什么人了?” “你是什么我还不知道。” 老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给你4 条‘大中华’烟。” “给我送回去。” “你吃错药了?” “他犯的是死罪,谁也救不了他。” 阿山把赵东风的案情粗粗地说了一下,老婆便愣在那里。 “把烟给送回去。” “我已经拿到对面的小店里,托他们卖,反正你也抽不了那么好的烟。” 阿山懒得和她再口罗嗦,白了她一眼,摔门出去。他在街上转了一圈,又转到 阿兰酒吧。他不是没处可去,只是他心烦时,只想找阿兰。说来奇怪,只要抓住她 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心里就好受一些。他很了解,阿兰并不是什么纯情少女, 她已经结婚了。是一个很老练的少妇,他从她的身上别想得到什么便宜。他其实也 不想占她的什么便宜,抚摸一下她柔软的手,如此而已。 阿兰还是把阿山带到那间包厢里。他还是抓起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说: “怎么好几天不见?” “出了大案子。” 他把案情说了一下。 “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企业家赵东风?” “是他。” “他不可能杀人。” “你认得他?”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做我们这一行,谁都认得,谁都不认得。” 阿山想,也有道理。她总是有点道理。要不,她一个女人家怎么在社会上混, 而且混得不错。那么,她算是认得我还是不认得我,有朝一日,我出了事,她会怎 么对别人说起我呢?这么想着,他放了她的手。她朝他笑了笑,说: “那天,你给星星小费了?” “小意思。” “以后不要给。” 他又抓起她的手。这个女人让人捉摸不透。 (七) 送走阿山,阿兰匆匆赶到医院。 刮了一天的风,到晚上,就下起雨来了。雨不大,却很冷,会一样钻人。阿兰 寄了摩托车,找不到伞。她看了看天,用坤包盖头,跑过大街,进了医院大门。医 院门诊大楼是新盖的,有一条很长的长廊可以通到住院部。 进了病房,阿兰一边擦头,一边说: “姐,赵东风出事了。” 坐在她姐床边的姐夫说: “哪个赵东风?” 阿兰知道自己失言,改口道:“我的老同学。” “大惊小怪。” 姐夫站起来,说:“我走了,你接班。针还要吊3 瓶。” “我有事,说好了明天接你的。” “有事你来做什么?” 姐夫不满地说,又坐下来。姐姐看着她,阿兰明白她的意思,说:“那你走吧, 晚上你来接我。” 姐夫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就走,像是在逃瘟疫。 阿兰把门关上,说: “赵东风出了大事,被抓起来了。” 接着,她把阿山对她说的案情说了一遍。她的姐姐说: “真见鬼了。” 阿兰的姐姐就是江雪,阿兰的真名字叫江琴。 那天早晨,江雪并没有真的死去。天亮时,她醒过来,挣扎着走下楼,走出南 京路,在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后又昏死过去,被送进医院。 “真见鬼了。” 江雪又说。她的声音很虚弱。江琴说: “姐,你自己都顾不过来,就不要想那么多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 为他……” 她看到姐姐眼睛上蒙了一层泪水,就不再说下去。她知道赵东风在姐姐心目中 的地位,要不,她就不会这么火急火燎地来告诉她赵东风被捕的消息。 “你去告诉他,我没死。现在就去。” 看江琴一脸迷惑,江雪又说:“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 江琴终于明白了。她的心里酸溜溜的。人世间最难忘的就是这个情字。这情字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她就没有。这一点,姐姐比她富有。她有钱,可是,正像人们 常说的那样,她穷得只剩下钱了。 “可是,你这里不能没有人……” “我死是迟早的事。他不能死。” “姐……要不,我打个电话,让姐夫来吧。” “他,现在能找到他?” 江琴打手机,姐夫果然不在家里,也不在单位里。他没有手机,也没有呼机。 “你去吧,无论如何要找到他,对他说,我还活着。” 江琴只好离开医院。要见赵东风只有找阿山,他是派出所长,他有办法。江琴 回到酒吧,酒吧正热闹。客人们见到她,纷纷喊道,阿兰小姐来了,阿兰小姐来了。 她向他们微笑,摇手,匆匆穿过大厅,上了楼,拐进她的房间。她记得阿山给过她 一张名片,那里有他的电话和手机的号码。 那个时候她差一点把名片扔了,因为他递给她名片时,满眼睛全是色情。之所 以没有扔是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得着它。现在看来这个人并不很坏,或者如人们所 说,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他还是很在乎那个所长头衔。也难怪,衣食父母嘛。 一张名片找得她满头大汗。你越急它越和你捉迷藏。它并不在那一大叠名片盒 里,而是夹在一本小说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当书签。可恨这小说写得十分蹩 脚,她看了几页就扔了。 名片上的数字现在看来有些可爱。她打开手机,按了阿山的手机号,关机。办 公室现在不会有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他家的号码,一边按一边看手表,现 在正好午夜12点。对方的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江琴正想放弃,对方接了电话。 是个懒洋洋的女人的声音:“喂,哪里?深更半夜的。” 江琴说:“是所长家吗?” 对方没有答话就把电话筒扔下,声音很大。再按,一片忙音。她不死心,再按 他的手机,还是关机。 死人!江琴骂了一句,她不知道是骂阿山还是骂他的老婆,还是两个都骂。死 人在漳州话中是一句很一般的骂法,有时也用于男女之间的打情骂俏,很有表现力。 阿兰对自己顺口而出的这句骂有点无可奈何,并提醒自己,当着他的面千万不要骂 死人,免得引起他的误会。阿兰不放心姐姐,只好回医院。 在走廊里也就感到有点不对头。医生护士走来走去,神色匆匆。一个护士看到 她,冲着她大声嚷道: “你们家属都跑到哪里去了?死了人谁负责?” 江琴三步并作两步走,姐姐的病房里围了一大堆医生护士。她的心一下子提到 喉咙口,说不出话。人们忙着打针,插导管,看心律仪,没人理她。好一阵子,才 有一个年老的医生站起来,说:“暂时就这样吧。” 江琴怯生生地说:“医生,没事吧?” 那医生所答非所问:“病人一刻也离不开人。” 说着,他朝门口走去。人们都跟着他走。走在最后的护士回过头来说:“不能 没人,记住了!”说完,习惯地带上门。 江琴机械地点了点头。 房子里一下子变得冷飕飕的,江琴打了一个寒噤。她看着姐姐苍白的没有一点 血色的脸,轻轻地叫了一声“姐”。江雪没有反应。她感到害怕,伏下去想听听有 没有呼吸声,却见姐姐的眼皮跳了一下,接着,又见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她想姐 姐是在关心赵东风的事,便大声说:“我已经对他说了,你还活着。”姐姐的嘴角 动了一下,居然现出了笑容。 江琴愣愣地看着姐姐,心里一阵阵发麻发酸。 (八) 陈正兴越想越觉得赵东风不可能去杀人。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汽车修理的学徒宿舍里,那时他们刚刚从乡下回来,在食 堂里吃完饭天已经黑了。大家都忙着整理自己的床铺,只有赵东风坐在床边出神, 背包还在身后。 “你在想什么?”他感到奇怪。 “刚才的饭真好吃。” 他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他在他的身边坐下来,问他吃的是什么饭。原来是食 堂里很普通的饭菜,四两干饭一盘炒菠菜,上面放几片三层肉片。这也值得他回味 吗?他有些心酸,拉着他的手,说: “我带你再去吃一份。” “你?” “我是修理车间党支书,你就叫我老陈吧。” 他跳了起来,大声说: “他们也想吃。” “那就都来吧。” 他把这些刚从农村回来的知青们带到食堂,再给他们每人买一份饭菜。吃饭时, 他说: “你这东风的名字谁起的?” “自己起的,破四旧时改的名,我原来叫光宗,光宗耀祖,封资修那一套。毛 主席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就叫东风,东风压倒西风。” “是啊,”他说,“我们不能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还生活在水深火热 之中。” “一定要让社会主义祖国早日富强起来,气死美帝苏修反动派。” 这样的对话现想起来有点可笑。但谁又能否认说话人当时的真诚?陈正兴在办 公室来回走了很久,最后决定到公安局找他的老战友。 他的老战友在公安局当局长。局长听完他的话,哈哈一笑,说: “我说老陈,你也太迂了。人会变,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我是看着他成长起来的。你总要相信一个人的本质吧。变也有个外因内因什 么的,不能说变就变。你是坏人看得太多了。” 局长不说。陈正兴又说: “我不会办案。电影电视里常常讲犯罪动机,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不合作,连那个受害者的名字都不说。” “我去找他,行吗?” 局长想了想,说:“行。” (九) 赵东风看着愤然离去的陈正光,心里感到十分内疚。他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 可他的确不能说出江雪的名字,他不能为了自己,辱没了她的名声。 那天早上,他不应该离开她。他就是没有勇气再回去。要是他有勇气,她或许 还有救。他怕什么?无非是名利地位,无非是一个面子。现在想来,多无聊!他已 经对不起她了,他不能再一次对不起她。最少,他要为她保住一个完美。她那天早 上是那么的美,美极了。 “快走,求你了。”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至死都爱他的证明。为了这句话,他宁愿 坐一辈子牢。 几十年忙忙碌碌,所谓的成就,名利地位,和这一句话相比,是那样的苍白。 还有所谓的家庭,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在别人看来,他是一位成功者,不管从事 业还是从生活。有一个贤慧美丽的妻子,一双儿女,女儿出嫁,儿子上大学。人生 还求什么? 可是,他到牢里已经几天了,家里没有一个露脸。儿子在天津南开大学,也许 不知道,不怪他。老婆呢?平时好得不得了,现在连衣服都不送,更不用说来看。 或许不准看,也怪不得她。听说只有女儿来过,送来了一床棉被。也好。这倒去了 他的一份牵挂。你不管我,我也不用管你,两清。 此时他最想念的是在林前岩当尼姑的姨妈,她今年88岁了。自己一个人在山上, 孤苦零丁。风烛残年的她,还经得起这件事情的打击吗?但愿没人告诉也,让她以 为,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疼爱的外甥,还活得很好。 老书记平时爱训人,观念陈旧,可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有人大声对他说:“回去,回牢里去。” 赵东风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接待室。他站起来,跟着警察往回走。慢着,又有人 在外面喊。他转过身,在刚刚进来的警察的示意下重新坐了下来。 警察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把一张纸放他桌上。 “这是你妻子写的离婚书,请你在上面签字。” 他拿过纸,妻子的文笔不错: “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好人,没想到你这么坏,想想都可怕。你要是还有一点 良心,请在离婚书上签名。我不想有一个杀人犯的丈夫,孩子们也不想有一个杀人 犯的父亲。” “人呢?”他问。 “她不想进来。” 他习惯地摸了摸前胸,警察把笔送过来,他在离婚书签了名。 他这一辈子签了许许多多的名,可在离婚书上签名还是第一次。不过,他的名 字还是写得很潇洒。 警察对他的干脆似乎感到意外,愣愣地看着他,忘了接他手中的笔。他把笔放 在桌上,站起来,转身往牢里走去。 这一下,是真正的两清了。他想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老 话,嘴角上掠过一丝微笑。 两个跟在他后面的警察对看了一下,其中一个说: “赵总,凡事想开一些。” 赵东风站住了。他是不是有一些反常?难道他要哭,或者要做出悲伤的样子才 正常?他们不想出事,这可以理解。谁愿意在自己当班时出意外?我应该让他们放 心。赵东风朝他们微微一笑,说: “谢谢你们,我想得开。” (十) 吴天民本来想救赵东风,可当他了解案情之后,来了一个180 度的转变,这叫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大有赵东风的作风。 他建议开党委会。国不可一日无君。赵总不在,总得有一个人说话算数。开会 的结果是,安远公司日常工作暂由吴天民主持。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是第一副总 经理。陈正兴不同意也无可奈何。领导排名的顺序是上面定的,要改变这个顺序不 是一件容易的事。让陈书记感到生气的是,吴天民提出要换印章。 他说: “我主持工作,对外的印章就必须用我的,以示负责。” 陈正兴说: “你主持工作只是暂时。” “您老人家还想着他回来是不是?他犯的是死罪。” “谁说的?案子还没查清,不许胡说。” 吴天民冷冷一笑,说: “不是死罪也回不来,回来也轮不到他再当家。” “这是什么话?” “这完全是为了公司。您身为党委书记,难道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明白?” 陈正兴霍地站起来,拂袖而去。他早知道吴天民不是个东西,却也没想到他的 脸翻得这么快。 吴天民看着陈正兴离去,微微一笑: “书记走了,我们接下去开行政会议。” 其他副总和工会主席都是党委委员,开了党委会接下去开行政会,这也是很正 常的,赵总在时也这么干过。纪委书记和工会主席动了动身子,想退席。吴天民向 他们摆摆手,说: “你们列席列席吧。” 大家都对看了一下,心里不大舒服。这个吴天民,刚刚坐上第一把交椅就拿大, 今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哩。 吴天民是个聪明人,他哪里会看不出大家的意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宽厚地 笑了笑。胜利者往往是宽容的。 吴天民开始布置工作。人们不得不佩服他,他的能力的确不在赵东风之下。在 这一点上,赵东风没有看错人。他对6 部进口豪华客车的运行和航空式服务提出了 自己的见解,并提出公开招聘车上服务员的意思。他说,既然是航空式服务,服务 员就要以空姐的标准来招聘。他的意见得到大家一致赞同。 会议开得很好,到了最后,大家有说有笑,人们暗暗庆幸少了赵东风,地球照 转。就在秘书合上记录本子,人们纷纷站起来准备离去时,吴天民伸出双手一按, 说: “请大家稍候一下,有一件小事,再耽误大家几分钟。” 人们坐下来,秘书再次翻开本子。吴天民说: “有一件事,上面查了几次,我们一直为赵东风瞒着。大家应该不会忘记,前 年,他拿了5 万元去赞助佛教协会,实际上是给他在林前岩出家的姨妈。今年我们 不能再为他瞒下去了。” 这不是下井投石吗?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大家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事已 经过去好几年了,也没听说上面来查过此事。而且,这算什么事?何况当时也是研 究过的。 吴天民不给人们以喘息的机会: “还有一些事情,平时也有不少反映,比如收受贿赂的事,司机们反映十分强 烈,包括这次进口车,有人说,想开这车子,最少也得花十万。这十万花在哪里? 不会在在座的身上吧?” 他转而对纪委书记说: “这些事本来是你们纪委的事。好了,我也不说了,说多了反而不好,好像我 故意和赵东风过不去似的。有一点大家必须理解,我是为了我们公司好,安远能有 今天容易吗?公司不能因为一个人的问题而蒙受损失。” 就在大家发愣的时候,吴天民宣布散会。 (十一) 江琴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离开医院,因为姐夫一直到中午才来接班。她也懒得 和他计较。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能这样就不错了。反正,说得难听一点,要 是姐姐没了,她也就和这个人没任何关系了。 她很快就打通阿山的手机,请他抽空到酒吧来一趟。他很快就来了。 还是在那个只有一盏小绿灯的包厢里,他摸着他的手。她说: “有件事求你。” “昨晚是你打的电话?” 她点了点头。 “害得我一夜不得安宁。” “实在对不起,要不是很急,我不会这样做的。” 阿山叹了一口气:“恶妻孽子无法可治啊。” 这是说给她听的,阿兰能听出其中的意思。但她有求于他,只好对他报以温柔 的微笑,主动地抚摸他的手。阿山说: “你有什么事,尽管说。” “你能不能让我去看一下赵东风?” 阿山抽出自己的手,警惕地看着他: “这是不允许的。” “我知道按规定是不行的。要是行,我还用得着求你?” “你认得他?” 她点了点头。 “和他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江琴愣了一下。她不能说出他和姐姐的关系。但不说出她与他的关 系他就不会同意让她见他。人家不是叫她阿兰小姐吗?反正她的名声并不好,多一 个少一个是一个样的。 “他以前常来。” “不值得为他……他可是个杀人嫌疑犯。” 她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抚摸着他的手。他说: “那好吧,不过,有个条件。我必须在场。” 江琴愣了一下,说:“好的。现在就去。” 他们很快就到了凤高山拘留所。这里是专门关押各种嫌疑犯的地方。定了罪判 了刑的就转到省第一监狱去了。他们在接待室里等着。牢里传出话来,说赵东风谁 也不见。阿山有些火了,到现在还摆老总的臭架子! “非见不可!”他大声吼道。 等了好久,赵东风才慢吞吞地走出来。阿兰站起来迎过去叫了声,“东风。” 赵东风定睛一看,意外地“啊”了一声。 “没想到吧。” “你来做什么?” 阿山静静地站在一边抽烟。 “听说你出事了,来看看。其实,你何必干这种傻事呢?” “傻事?” “是的。大家都说你傻,连我姐姐也这么说。”她把姐姐二字说得重重的。同 时用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你姐姐?” “是的,她在医院里听到你的事,连说了三个傻字。” “她在医院里?” “我刚从医院来。她生病了,病得不轻,你不知道吗?” 看赵东风愣愣地站在那里,阿兰说: “那天早上,她一回家就住进医院,把我们吓得够呛了。好了,我要走了。” 她看了一下站在一边一声不吭的派出所长,“我本来不想来看你,可我姐姐说,你 们毕竟好过一场。我想,也是。你不要那么傻,不要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傻到底。 不值得。” 阿兰说完,转身对阿山说:“我们走。”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拘留所,阿山说: “我怎么越看越不像是探监,倒像是特务接头,全是暗号。” “只是看看,也不辜负我们好过一场。” “你也别耍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个赵东风,和你姐姐是什么关系?” “你对关系就那么关心?” “本来嘛,职业病。”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但我愿为你赴汤蹈火。” 阿兰咯咯一笑:“真不愧为人民警察啊。只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才会 为我们这种小小老百姓赴汤蹈火。” 阿山一时无话。他想乘机试探一下她的感情,而她却一下子把他推得远远的。 那好吧,我们公事公办,他说: “你真会开玩笑。当今世界,谁敢说他就全心全意了?玩笑归玩笑,我还是想 知道他和你姐姐是什么关系?” “他和我相好,她是我姐姐。就是这种关系。” “你真是把我当傻瓜了。我要告诉你,我是正规警校的高才生,而且有7 年的 实践经验。我会弄清楚的。” (十二) 阿山果然能干,他很快就查清了,赵东风与江琴的姐姐江雪30年前毕业于同一 所中学,以后又下乡在同一个山村,并有恋爱关系。只是以后关系中断,几十年没 有来往,最近也没有来往,似乎与案子接不上去。 阿山陷入困惑之中。赵东风守口如瓶,死者身份没法弄清。中间又杀出一个江 琴,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必有联系,但办案不能靠直觉,只能靠证据。 阿山突然悟到什么,他再次提审赵东风。 “赵总,难道你真的无话可说?” 赵东风说:“你让我说什么?说我没杀人,你们不相信。” “相信。” 这一下轮到赵东风吃惊。 “我来说说理由:你到过那里,不一定就是你杀了人。死者是被勒死的,在死 者的身上找不到你的指纹。死者死前有过性行为,也找不到你与她发生性关系的任 何证据。” 赵东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是,我证明不了你杀人,你却证明不了你没有杀人。有一种情况是完全可 能的,那就是你是一个十分高明的杀手,你从容地杀了人,又从容地抹去了所有的 痕迹……” “我又不是职业杀手。” “你的智商可不低。” “我的动机呢?” “问得好。所以,你最好是向我们提供一个证人,证明你的清白。” 赵东风不说话。 “难道你愿意为他人受过?难道你想坐几十年牢?” “我没有证人。” “真有你的!” 阿山把手一挥,让人把他带回牢房。他在审讯室里接连抽了三根烟,然后骑上 摩托车,直接到阿兰酒吧。 星星见所长进来,就把他引上楼,进了那间包厢。阿山说: “你们老板呢?” “有我哩。”星星媚笑道。几天功夫,她已经老练多了。 阿山摸了摸她的脸颊说:“我有正事,请你们老板来。” 星星不敢怠慢,站起来就往外走。一会儿,阿兰进来。阿山挪了挪位子,阿兰 却在他的对面坐下来。阿山心中有些不快,他妈的,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哩。 要不是为了案子,我不会再来。阿兰感觉到他的不快,伸出手,想抚摸他,他把手 移开。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阿兰知道,只要她再把手伸过去一点,他的防线就会 像火光下的雪墙那样崩溃。但她不想这样做。阿兰说: “所长找我有事?” “案发的那天晚上,赵东风和你姐姐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的。” “不,他们没有在一起。是我和他在一起。” “你?” “我。” “那么,你为什么不出来作证,为什么?你敢出来作证吗?敢吗?” “为什么不敢?” “因为和他在一起的不是你,是你的姐姐江雪。” “你怎么能这样败坏我姐姐的名声!” “你的名声呢?” “我无所谓。” “为什么?” 阿兰犹豫了一下,说:“她是一个快死的人。” “你……也要为赵东风想想,没有她的证明,他就出不了狱。” “你能让我想一想吗?” “最好快一点。” 阿山站起来。 (十三) 陈正兴没有想到,几天时间就揭出赵东风这么多问题,真应了一句古话:“墙 倒众人推。” 这完全是吴天民一手策划的。 在反腐败的呼声中,谁也阻挡不了对于腐败现象的揭发。这是吴天民的成功之 处。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他的大方向是对的,人们只是在私下里议论他的卑鄙, 却不能公开反对他的行为。 陈正兴看着这一大堆材料,束手无策。 这是纪委和监察处联合调查报告,要他过目,然后形成正式意见上报。 有消息说,赵东风不是杀人凶手。但他注定出不了那所黑房子,因为就他手上 的这份材料,他最少也是关个十年八年。 这几年,陈正兴是有这样的感觉,赵东风的胆子越来越大,也提醒过他,却没 想到他背着他干了这么多非法的事。 为佛教协会捐款的事,经过讨论,不算,给他的同学赞助出书的事,作为资助 文化事业,也可不算在他的头上,但收受贿赂25万元,仅这一条就上线了。 “糊涂,糊涂啊!” 陈正兴痛心疾首,差一点捶破了桌上的玻璃板。 他别无选择,只有上报,请上级定夺。 他在材料的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赵东风的手上,公司有了很大的发展。在运输行业激烈的竞争中,不但使企 业走出困境,而且发展壮大起来,兼并了5 家企业,固定资产在短短的几年中翻了 几番。他是当之无愧企业家啊。 陈正兴叹了一口气,抹了一下眼角,湿湿的。这几十年,他还没有为别人掉过 一次泪。 没意思,退休了吧。他想。 (十四) 阿兰在漆黑的山路上走着,寒风拉扯着她的头巾。她对走在前面的姐姐说,慢 一点,又不是赴桥仔头圩。姐姐不回话,只顾走自己的路。阿兰有些后悔,漳州赴 桥仔头圩并不是一句好话。那桥有点阴间奈何桥的意思。她立刻就有一种不祥的预 感,抬头看,却看不见姐姐。大声喊。空荡荡山谷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她被自己的回声吓醒,发现自己伏在姐姐的病床边睡着了。姐姐的手不知什么 时候伸到了她的脖子下,扯着她的围巾。 她打了一个寒战。 “姐姐,”她大声叫道,“姐姐,姐姐!” 姐姐慢慢地睁开眼睛。那眼睛已经没什么神采了,或许她已经认不得她了。她 再叫一声“姐姐”。她看到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便把耳朵伏到她的嘴边。她听到 了一个“他”字。 她不满地说:“他还没来。” 姐夫说好了一早就来,可现在已经9 点半了,还不见他的影子。 姐姐的嘴唇又动了一下,还是那个“他”字。她突然悟到,姐姐关心的不是姐 夫,是赵东风。她是想见他最后一面! 江琴向姐姐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走到凉台上,给阿山打手机。很快就打通。 “所长吗,我是阿兰。”她说,同时用另一只手理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 “有事吗?” “你能不能到医院来一下,我姐姐这里。” 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我正忙着。” “再晚就来不及了。”她看了一下窗里的病床,压低声音。 “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没有分身术。就这样吧。” 说着,他就把机子关了,再打,是忙音。再打,是电脑里小姐的声音:“您挂 的手机不在使用区内。” 变得这么快!不行,我得去找他,最少,问个明白。 正好姐夫推门进来,江琴说了声“交给你了”,就走了。 阿兰直接到派出所,说不在。问哪里去了,有说不知道,有说到局里开会。她 到分局,分局的人说,局长们都不在开什么会?或许到市局开会。她又到市局,市 局的人说,所长怎么会到市局来开会? 再打他的手机,还是“您挂的手机不在使用区内”。活见鬼了。 她只好往他家挂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小孩子,说我爸爸不在。哪里去了?不知 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她快急疯了。她有预感,姐姐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想再见一下赵东风。而只 有她的证词,赵东风才能出来,她才能见到他。而能办成这件事的只有阿山,阿山 却躲着不见她。 她有些后悔昨天不干干脆脆地答应他。真应了漳州的一句老话:“用轿子抬你 你不走,现在才搭花巾子来追。”但是,事情就是这样,不走有不走的理由,追也 有追的理由。要不,就不是人。 此时,她恨死了那个派出所长。要是她手上有一把刀,要是他此时正好站在她 的对面,她就一刀捅死这个可恶的家伙。 正在她不知道往哪里走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那声音惊天动地,好吓人。 她一看,是阿山的号码,打开机子第一句话就是:“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在你的酒吧里。” “见鬼。” 阿兰真是哭笑不得。 阿兰关上机子,正想往回走,机子又响了,是姐夫的声音: “江琴吗?你快来,她不行了。” 阿兰调转车头,向医院驰去。 在阿兰酒吧的包厢里,阿山冲着手机嘿嘿一笑,又把手机拿到嘴上吻了一下。 把坐在一边的星星揽进怀里,说:“再来一杯。” 星星不敢怠慢,又给他倒了一杯酒。阿山拿起杯子,拉开她的领子,往她的胸 里倒,星星尖叫起来。 昨天晚上,老婆对他说,表弟吴天民送来了5 万元,只求办一件事,就是把赵 东风的案子拖几天。他把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老婆等他骂完了,淡淡地说了句: “钱我已经收了,事情我已经答应下来了,你看着办吧。” 他举起拳头,可还没落下去自己就软了下来。一个声音从他的心底冒出来,不 知道是谁的声音,却十分清晰:不就是拖几天吗?5 万元啊! 是啊,赵东风是你什么人?什么也不是。他长叹一声,颓然落到床上。 老婆讨好地爬到他的身边。他突然发起狠来,扒光她的衣服,把她狠狠地干了 一通,一边干,一边骂: “臭查某,臭查某,臭查某!” 臭查某是漳州骂女人最狠的话。 “哎哟,你要死啦!”老婆在底下快乐地叫着。 “死啦,死啦,都死啦!” 他本来已经死了,没想到阿兰的一个电话,又让他活了起来。他在拒绝阿兰的 同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他在这痛苦海洋中挣扎,手机上每次显示阿兰的 手机号码,都像是一只漂浮的船,终于忍不住,给她打了手机。 “我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好人?” 阿山抱着吓得发抖的星星,说。 “是一个好人。” “好人是什么?” “不知道。” 阿山突然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 星星挣脱他的手,溜出包厢。 阿山愣了好一阵子,打开手机,拨通阿兰的号码。 “阿兰,阿兰。我们就去医院。” “太晚了。” “什么?” “她已经死了。” (十五) 说是几十年不遇的寒流下降,满山遍野的香蕉和荔枝全冻死了。那路边的荔枝 树,一棵棵发黄发黑,竟然像是着了火似的。 江琴缩了缩脖子。 她把自己的围巾围在姐姐的脖子上了。黄泉路上,也许比人间更冷。 姐姐出山的第二天,她到牢里去看赵东风,告诉他姐姐的死讯。赵东风的反映 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说:“你还是不想把姐姐的名字说出去是吗?” 他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无声地点头,她竟哭出声来。 赵东风啊赵东风,你何苦呢,姐姐已经死了,你就不为自己想想。她在心里骂 他傻,骂他蠢,越骂越哭得伤心。 等她哭够了,赵东风说: “求你办一件事。快过年了,你替我去看看我的姨母。她在林前岩当尼姑。告 诉她,我忙,不能去看她。给她带一些钱。钱你先垫一下。” 她答应了。她知道,这是孤苦中的他对她的信任。 林前岩并不高,但爬上去也是够喘的。庙里香火越来越旺。她绕过大殿,来到 后面的小屋,赵东风告诉她,他的姨母喜欢清静,独居一室。这里的确是个幽静的 去处,松竹之外,还有几棵荔枝。 房子也是竹搭的,竹的墙,竹的瓦。老人倚在竹篱笆门下,看着她笑。 她说:“阿姑,你好。” 赵东风对她说过,出家人不许人家叫姨,只许叫姑。 她把她看了许久,说: “你是江琴吧。” 江琴大吃一惊,难道她会算?老人笑道: “你这样子就更像了。” 江琴惶惶然,说: “阿姑怎么认得我?” “30年前的正月初八,你姐姐和阿宗来过。你和她长得很像,一个模子印出来 的一样。” 老人的记性真好!她知道,阿宗就是东风,他以前的名字叫光宗。她说: “阿宗忙,他让我来看你。” 说着,把准备好的红包放在她的手上。 老人不收,说:“出家人要钱做什么。你收起来,留着自己花。” “这是阿宗寄的。” 老人让她坐下来,给她倒了水,又从她的手中拿过红包,放回她的口袋里。她 想再掏出来,老人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像你姐姐,真像。”老人又说。 江琴想告诉老人,说姐姐已经去世了,又怕老人伤心。连一路上编得好好的关 于赵东风近来很好、只是很忙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不敢正对老人的目光,抬头看着在寒风中抖颤的竹叶,说: “这里真好。” 老人说: “阿宗出大事了吧。” 江琴惶然而起,说:“不,出了一点小事。” “他不来,阿娟也不来,孩子也不来。准出大事了。” 阿娟是东风的妻子。 老人说得很平淡,而平淡中的凄凉,实在叫人心酸。江琴忍不住哭了起来。老 人反来安慰她: “不用伤心,凡事都有劫数,过了这一劫就好了。” “他是无辜的。” “过去了就好了。你能见到他,是吗?你告诉他,过去了就好了。” 江琴在山上呆了一天,和老人说了许多话,几乎全是东风小时候的事情,也讲 到她的姐姐江雪,老人说,她和阿宗一样,喜欢吃我煮的竹笋稀饭。她吃饭很专心, 像个孩子。她还帮我洗衣服,她晾在那根竹竿上。 江琴走过去,抚摸着那根乌黑发亮的竹竿。 走的时候,老人把她送到门口。她突然发现门口的荔枝与山下的不同,一点冻 伤的痕迹都没有,她啊的一声,说: “阿姑,你这里的荔枝怎么没冻坏?” 老人说:“这里风大,留不住霜。” (十六) 三个月后,赵东风无罪释放。 江琴事先从阿山那里得到消息,到凤高山拘留所门口去接他。她把自己打扮一 番,有些土,却更像30年前的江雪。他很认真地看了她一下,说: “你的摩托车能带人吗?” 她打开车座下的盖子,拿出一顶帽子。他戴上帽子,说: “到林前岩。” 她把车开得很快。出了城,便看到香蕉园里有了星星点点的绿色。风很大,把 她发丝吹到他的脸上。她说: “你不至于当真要出家当和尚吧。” “难说。” 他说。风把他的话刮到后面去了,她没有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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