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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万家打工去
郭宝光
晚饭的时候小坡很高兴,他给爷爷说:“爷爷,我明个天就去打工了。”
爷爷喝了几口汤,停下来,说:“年轻人有力气不能窝在身上,使出来就没病
没殃了。我这把年纪身板多好,年轻时打的底。”
小坡就笑。他觉得爷爷这会儿脑袋满清醒的。爷爷糊涂起来说话一盆浆子,谁
也弄不明白。小坡没考上大学,心里就窝着火,两年多来他就一直在家呆着。田里
的活他觉得太不像男人干的了,干也没劲。他要出去闯闯,一家老少又没有一个答
应的。今天下午,一个远房的表叔捎过话来,说帮小坡找了个活,给人家做装卸工,
小坡就来了劲,他觉得自己终于从田里拔出腿来了。
爷爷过了好一会子又问:“长工,短工?”
这话一出,全家人都笑了。
父亲说:“爹,你以为这是解放前给地主东家扛活呢?”
爷爷就来气了,辩驳道:“给人家出力气,不都一样?”
小坡说:“爷爷,是一样。我去扛长工。”
爷爷说:“是喽,这是个说法。去哪家?”
小坡说:“陈庄的,万海家。”
爷爷说:“巧呢。我20多岁就在陈庄当大领(长工)。也是万家。”
一家人就不再吱声了。他们都怕老人家唠叨没完。真唠叨起来谁也别想走掉。
你走他就生气,说嫌弃他老了,不中用了,说话没人听了,弄不好他就骂人。
真把他惹得生病了,还不落个麻烦。
父亲说:“爹,再给你盛些汤吧,多喝点汤舒坦。”
父亲要把话题扯开,他怕老人家孩子似地刨根问底。
爷爷说:“喝这么多稀的干啥。夜里不方便。”
父亲以为老人不会再提起打工的事了,可老人家心里并没有放弃。
爷爷在琢磨陈庄万家,是万什么家?
爷爷说:“陈庄万家?是哪一家?”
父亲说:“你吃饭吧,说了你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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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就生气了,他说:“从庄东到庄西哪一家我不知道?觉得我不中用了是不?
你长大了,成家了,不用我拉扯了是不?“爷爷有些伤心了。
小坡说:“爷爷,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是万海家。”
爷爷听了孙子的话心里稍稍地平和了一点,他现在觉得孙子比儿子识数。
“万海他爹是谁?”
这下把小坡难住了,他连万海的模样都没见过咋知道万海他爹呢?他把目光投
向了父亲,希望父亲能快点回答,别让老人心里窝闷着难受。父亲觉察到儿子的意
思了,很理解。
父亲说:“他爹叫八成。”
爷爷听了这名字眼睛霍然一亮。
“八成?巧呢。八成的爹叫万有才,这是万有才的孙子。日鬼了。解放前我就
是给万有才扛活。解放几十年了,他孙子又招大领。日鬼了!这万家咋就这么能的
呢?还非要小坡去?日鬼了!”
父亲能听懂老人家的话。老人在万家扛活的经历,几十年来不知重复讲了多少
遍,叫人听得都腻歪。老人家20多岁到的万有才家,万有才待他如自家人一样,一
锅摸勺子,饭食无二样,包饺子、吃大肉从来不避他。早上鸡叫头道,万有才就来
敲门叫他。来时又总是端着碗鸡蛋茶,有时鸡蛋茶里还泡两把馓子,这是周扒皮、
刘文彩们做不到的。万有才把门敲开也不提干活的事儿,把茶往他床的木案子上一
放,说:“乖乖,快喝吧,暖暖身子。”鸡蛋茶热气腾腾地放在那里,就是再困也
没法恋被窝了,他只好穿衣。喝了鸡蛋茶他就往牛棚赶,万有才早就给牛拌好了草
料。他便去准备耕具,等牛把草料吃完,他就得给牛上套往地里赶,这时天能刚刚
见亮。早饭他也不用回去吃,总是由万有才送到地头。两人一同吃了,万有才扶犁
走上两趟算是让他有个歇脚的机会。晚上,他得在牛棚里候着时辰,等牛吃足了他
才能上床休息。一天到晚,因熬得时候长总也没有个歇乏的时候。他总是盼着下雨,
下雨了能充分地让身子还还劲儿,也能到村里哪家的仓房里抠抠麻将摸摸纸牌找个
乐。他真的去抠麻将摸纸牌,万有才也不明着阻拦,万有才有万有才的法儿。他在
桌上来了两圈,万有才的儿子八成就会到牌场来找他。八成说:“大哥,你输了吗?
爹说输了别怕,输了就回家拿钱。“八成回去了,用不了两袋烟功夫他还会再来,
来了还是那些话。他就坐不住了,只好推脱有事退下来。回来后见万有才守在牛棚
里,就自觉着不好意思。他太累了,累得找不到还劲的时候,但他又实在说不出万
家一个”不“字。熬了年把,实在受不住了只好辞退万家的活不干了。
爷爷说:“万家的活难干,我这力气也没顶住。”
小坡说:“爷爷,我有的是力气。”
爷爷就摇摇头。说:“别贪着好东西吃,受不了就回来。把身子骨努毁了不值
得。咱也不缺好东西吃,现今的饭食一点都不赖,想喝鸡蛋茶你到咱鸡窝里摸新鲜
鸡子儿冲碗喝。”
小坡想笑又没敢笑。爷爷成天说鸡蛋茶是好东西,可自己就是喝不下去,看别
人喝都腻歪。爷爷说的话他才不会往心里搁,现在找到了帮工活自己高兴还没高兴
过来呢。
一大早,小坡就往陈庄赶。他的心情像开了的锅,“卟噜卟噜”往上翻花,嘴
巴就闲不住了,扯着嗓子嚎:“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哎哟嗬,哎哟
唉哟嗬……”唱得心里美滋滋的。远房的表叔说,万海管吃一天10块,不吃,再加
5 块,父亲帮他算计还是拿10块钱吃饭合算。表叔还说,万海这人性子直,先君子
后小人,不管谁,要先试用仨月,试用期看不中的就辞退,给多给少由他说了算。
试用期内自个儿跑的,分文没有,调皮捣蛋别怪他手狠。表叔的话小坡都听了。
但他没往深处想。他自信自己的力气一天拿10块钱没问题。至于调皮捣蛋,他想,
干活就干老实活,干活是为了挣钱,谁会单找你家调皮捣蛋呢?
小坡家离陈庄十几里路,骑自行车觉不着就到了。摸到万海门口时,他还真被
万海家的气势给镇住了。一座两层的楼房,底上算有十好几间。墙面用淡蓝色玛赛
克贴的;屋檐是那种褐红色的瓷波瓦镶嵌的,淡蓝上罩着褐红的帽子,看上去就很
跳眼。两米多高的院墙统身被水泥捆了一遍,墙头上还栽种了防贼的碎玻璃片。大
门楼既高又宽,门两边镶着两幅烧瓷画,一幅是老寿星,另一幅是鲤鱼跳龙门。门
垛上烧瓷的楹联,上联:福如东海长流水;下联:寿比南山不老松。大铁门紧闭着,
里面还上了锁。望着这气势,小坡的心里就羡慕不已,他梦想着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拿定主意敲门了。门“嘭嘭”地响了几下,里面
就传来狼狗的狂吠声。很快,小坡透过门缝看到一个50出头的男人来开门了。
男人问:“谁?”
小坡说:“我,我是小坡。俺表叔介绍来的。”
男人说:“咦,是小坡。”
门被打开了,男人站在门前并没有立即让小坡进去的意思,而是上下打量了一
番。看完,好像对小坡的身个还算满意。
小坡问:“是万海叔吧?”
男人“嗯”了一声,然后让开了道:“进来吧。”
小坡进了院里。狼狗还“吱嗯嗯”地表白着仇恨似的,只是被铁链子扯着,无
法攻击目标。
万海就骂:“个东西,老实蹲着。”又转向小坡说:“那有板凳你坐吧。”他
把骂狗和安顿小坡连在一起,叫小坡感到咯咯噔噔的。安顿完小坡,他就自顾着忙
自己的去了。刷牙、洗脸、吃早饭。吃早饭时他没有招呼小坡一声,小坡心里对他
就含含糊糊的,心想:“这人咋没有一点礼貌呢?”
小坡在楼过道处坐着,无聊地看着院落各处,看着依然对自己怀着敌意的狼狗,
陌生感使得他心中的恣意消失了。他就等待,等待时就觉得时间太长,长得让他烦
闷。
万海吃罢饭,来到门口掏出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两口,烟在肺里闷了一下,
而后从他嘴里鼻孔里飘了出来。小坡看得很仔细,欠了欠身子,欲打招呼,又没说
出。此时,他也真不知道该说些啥。他瞥了万海几眼,心头觉得胡子邋遢的万海是
一副凶相,越瞧,心里就越怯。
万海站着没动,烟雾喷出后,他乜了小坡一眼,然后喊道:“过来。”
小坡听了喊声匆忙站起,怯怯地叫了一声万叔,走到他近前站住了。
万海说:“你表叔把话都给你说了?”
小坡点点头,又觉得不够,忙补充道:“说妥了。”
万海问:“跟我吃还是自己单吃?”他停顿了一下,“尽你。”
小坡说:“表叔说了,你管吃,一天10块。”
万海说:“跟我吃,行。别的都说了?”
小坡心里,再也想不起“别的”是啥了,就不吱声。
万海说:“我这里有一份合同,就是保证书,你看了,想干就签字,签了字今
天算你10块,不签就算了。”万海说完就转回屋里,不一会儿,他拿一张打印好的
合同出来,将合同递给了小坡。
小坡说:“搁哪写?我干。”
万海说:“你得看,先君子后小人。有啥事咱就照上面做。”
小坡就看。上面一条条的,总共有十多条。啥伤亡自负,不满试用期走了不付
工钱等等。一、二、三、四,明明白白。
小坡是来帮工的,他没想到帮工还牵扯死亡什么的,签那份合同书的时候就像
吞了只苍蝇,怪不是滋味儿的。他想自己年纪轻轻的离死还远着呢,就签了。
现在小坡在彩石厂的石塘窝里往四轮拖拉机上装石头。一边装,一边告诉自己
说,现在你算正式的了。一月挣300 块钱,一年是3600块钱,吃全是万海的,3600
块钱就是干落的。干个两三年下来自己手里就有万把块,到时干啥心里都不慌。小
坡还想到了自己的婚事,他把村上和自己般上般下的都数了一遍,竟有三成都娶了
媳妇。想到这,心里就卟嗵卟嗵跳,不仅跳,心里还发痒。爹已经为他盖好了房,
四间,红砖,楼板平顶的,还用水泥捆了墙面,挺扎实的。虽然和万家的房子比差
老鼻子眼了,可在村上还不落时。自己有了钱,彩礼就可以重一些,媳妇就能俊一
些,有了钱……他想得很实惠。这样想时,手脚就不利落了。
万海从开始装车就把眼盯在小坡身上,来来回回一时也没放过,很快他就看出
小坡的毛病来了。
万海呵斥道:“你干啥了?”
小坡胸前搂着块石头站住了,他不知道万海为啥哟嗬。
万海说:“这是干啥知道吗?玩你妈的命。你脑里再瞎想不知哪会儿把你的腿
砸断了叫你插搁屁股后边爬回家。蔫儿不几的,干啥你?磨洋工。”
小坡挨了训,便把心收了回来,心想:“万海的眼真毒!”他的手脚变得比刚
才利索了,两膀一吊力,腰杆一挺,一块成百斤的石头便抱了起来,还一下力,手
腕和胳膊肘再一使劲,石头被“轰嗵”一下丢到了车厢里。干了一阵儿,就觉得浑
身的关节、肌肉酸溜溜的。他想:“这活儿太吃力了。”他不敢多想,他告诉自己
要拚一下子让万海看看,一气儿下来,车厢里就眼见着充实了。
万海跷脚往车厢里看看,脸依然板得像谁欠他250 贯钱的样。
万海说:“嗨,你真不行,真不行,咋这干法?”
小坡就停下了,拿眼瞅着万海希望能给他个明白。
万海说:“拉石要虚,按车算。你填这么实在往家拉?你觉得是车拉不是你拉?
拉石要虚,拉砖要实,砖按块算,石按车量,车也得喝油呢。架空,架空。架
空懂不?“
装完车,由万海驾驶着往城里的工地上赶。小坡坐在车里的乱石堆上,咋也找
不到个舒服的位置。不是屁股疙得慌,就是腿没地方放,一种姿势撑不了多会就得
变动。太阳无遮无拦地把小坡和石头一齐包了起来。太阳毒,灼得皮疼。石头也热
得像炭火堆。到工地上把石头卸下,已11点露头,他们又往山上的采石场赶,装完
第二车赶到工地时已经2 点多了。小坡打第一趟下来就受不住了,肚子一直在叫。
平时吃得少,碰到这力气活没有准备,肚子里的东西很快被消耗一空。他希望
能赶快吃些东西,哪怕一个馒头也好。
万海停稳了车,给小坡说:“你卸,卸完了到路东的老妈妈饭馆去吃饭,我在
那。”说完,就自顾走了。
小坡心急,一个劲地往车下掀这些该死的石头,不到半小时功夫就掀完了。他
也顾不及看一下,就急忙去路东寻老妈妈饭馆。找到老妈妈饭馆,见万海看着一盘
菜和一瓶啤酒正喝着。他很拘束,来到桌前不知该干啥好,就是站着。
万海抬头看看小坡,眨了眨眼皮儿。
万海问:“两个烧饼够不?”
小坡说:“够。”
万海就朝老板喊:“拿四个烧饼,来两碗汤。”
老板就在里面回道:“四个烧饼两碗汤。就来―”
老板很快就端来四个烧饼,说汤随后就到。
万海说:“吃吧。”
小坡就拿起烧饼,拿烧饼的感觉就像见了亲娘似的,也不怕干,更顾不上夹菜,
三口两口地往下咽。万海也不招呼他夹菜,他也不好意思。本来他看着的这盘菜已
经快见盘底了,就是夹,也夹不到多少。小坡心里现在就急盼着汤能快快上来。汤
来了,很热。小坡用筷子搅,搅两下,试着“吱吱”地喝一口。他又拿第二个烧饼,
第二个烧饼也是这么不经吃,三口两口吃下还觉得肚里空空的,但他也不好再动那
两个烧饼了,因为自己报的就是两个。他空喝汤,喝完汤就候着万海。候着的时候
他就觉着自己的嘴还在不断地蠕动,像牛的反刍,咂咂,嘴里依然是空空的。他算
计着自己还能吃下三个烧饼,即便是四个也没问题。想时,嘴里的涎水就要往外流,
他就努力把涎水往肚里咽,涎水不是饭食,无滋拉味的。他就这样看着万海慢慢地
吃着。
下午5 点多钟他们赶到了砖厂,因为工地急着要砖。和他们一同来的还有三辆
车,车主们都认识,见了后就互相训骂。
一个说:“你驴日的没手气。”
另一个说:“赌烟赌酒随你。”
又一个就叫:“老万,见见手气吧,两天没摸了。”
万海说:“你这些熊毛孩秧子,输了就哭爹喊娘的,弄两钱攒着找媳妇用吧。”
他们哪里愿意,逼着万海干,四人就在树荫下赌起来。
小坡和另外三个装卸工各自装着车。他不认识他们,也答不上话。过了一会,
邻近的一位就叫他。
“才来?”
小坡回说:“第一天。”
“多少钱天?”
小坡刚要说,却又打住了,想一想,人不能太实心眼,就答:“还没说呢。”
“我告诉你伙计,老万这驴日的黑。”这人就拿出了一副“长者”的口吻一本
正经起来。“有话亮搁前边,别被窝里放屁自己咽下去还找不到下家,防着他点!”
小坡不好再往下边说了。
装砖不如装石头,装砖吃工。装砖不能散乱,花的时间就多。本来天就热得让
人受不了,力气一出去,身子更虚,脸面也蜡黄黄地,加上小坡是新手,就扛不住。
他真想歇一会,想着歇会儿,但手脚没敢放慢,往树荫下瞥两眼,四个车主赌
得正凶。他们叫着吵着,为自己壮胆,为自己争辩。四人中除万海50出头,其他三
人都30浪当岁。如今在农村,50岁开四轮拖拉机很少见,开四轮整天在外奔钱的就
更稀了。
小坡心想:“万海是个拼老命的人。”
四辆四轮拖拉机行驶在路上像一条龙。突突,突突,碾得马路都颤动。小坡收
住活上路的那一刻,身上曾有过一丝惬意,在车上颠簸了一阵,就觉得那肚里空荡
荡的感觉又回来了。车停下的时候,他真想去买两个烧饼吞下,但身上一分钱也没
带,就很沮丧。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真正体验到饥饿的滋味。万海和小坡卸完车,
没有理会另外三家车主的邀请,推说家里有事,开车就走了。车开到一家僻静的小
饭店,万海将车停下,要了两碗拉面,两人呼噜噜喝下又开车往家赶,回到万海家,
万海女人已在桌上摆好酒菜等着了。
万海女人问:“你也来喝点酒不?”
小坡说:“我不会喝。”
万海说:“不喝你到楼上睡吧,上边床铺现成的,明天得赶早。”
小坡一听,心里凉了。看到桌上的菜时,他想这下可能吃饱了,只等万海一喊,
他就会立马去屋里坐下享受一番,现在完了。他怪自己没脑子,喝酒怕啥?又不是
喝毒药,喝死了也比饿死强!他悻悻地上了楼去,楼上放着粮食和杂物,其中一间
就摆着一张床,床上的用品虽然脏兮兮的,但还齐全。他猜想这是他的前任装卸工
的住处。他想睡,可肚子咕咕噜噜地叫他不甘心。他出来在楼过道上踱步,还轻微
地弄了些动静来,他希望万海能听见把他叫过去,可是没人理会这动静。过了好长
好长时间,他只好返回屋里,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下半夜小坡做了一个梦。爷爷正在喝鸡蛋茶,他恨不得夺过来呼呼噜噜喝一气
儿。他就往爷爷身边挨着身子,爷爷却端起鸡蛋茶走了,边走边骂:“你这个东西,
洋心的吧,你不是说鸡蛋茶不好喝吗?”小坡就跑下来求,可是爷爷递给他的是一
只空碗。他就用舌头在碗沿儿上舔,吱吱咂咂地。梦突然断了。他的舌头依然在舔
着嘴唇,可嘴唇上连一点蛋腥味儿都没有,肚子还在不断地叫。他就趿拉着鞋悄悄
地下了楼,虽然自己小心翼翼,但那只可恶的狼狗还是及早地发现了他。狼狗就叫,
那凶劲儿好像要地震了似的。
屋里传来了万海的声音:“谁?”
小坡回道:“是我,万叔,我想喝点水。”
他无需再小心了,索性放开了步子来到水缸前,摸到水瓢,狠狠地舀了一瓢凉
水,咕咚咕咚地把个肚皮灌得滚圆滚圆,喝完,畅快地舒了口气。他没想到水还有
这么好的感觉。上了楼往床上一躺,没多时就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得很沉,直到楼
下万海在叫。
“看看啥时候了,看看,看看。小坡,你还能起不?真是,我用了几个也没像
你。还能干不?还……”
小坡在迷蒙中听到了万海的叹息声。他想起来,可感到身子很重很重,咋也动
不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四肢出了问题,胳膊腿虽然连在自己身上,可就像
是别人的,试着握一拳头,竟然拢不到一块儿。他意识到不是累过火了,就是饿过
火了。经过几次努力,他才起了床。看看窗外,天刚有点亮头,估摸一下时辰,也
就是4 点多钟。
第二天就这么开始了。怎么过这一天,小坡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小坡来到楼下,见万海正在整理院中的四轮拖拉机,嘴里嘟嘟囔囔的怨声依然
没停。
万海说:“洗洗脸快走,今天得送四趟砖。”
小坡搁心里重复道:“今天送四趟砖?”重复过了,心里就打寒。
小坡极力地想扭转昨天的局面,他给自己说:“我给你出力,你得管我吃饱。
力是我的,饭是你的,你得拿钱换我的力气。“早饭时他也这样做了,多要了
两根油条,可中午和晚上他都没有得逞。这一天下来,小坡依然没有撑住。万海太
不能容人,他的嘴像一条鞭子,不断地抽打着你,时刻挑剔着小坡的毛病,骂着小
坡的速度。罢了晚饭,小坡就下了决心――我不给这狗日的干了!
回到万海家,万海以为小坡像自家养熟的鸡会自己上圈,什么也没说就自顾去
屋里喝酒去了。小坡虽然给自己打了气,但还是显得底气不足,磨蹭着推开万海当
间的纱门。
“万海叔。”
“想喝两盅?昨个晚上你不是说不会喝的吗?”
“不,不是喝酒。”
“有事儿?”
“今,今,今晚我,我想回去。”
“不行!天天赶早,你回去我抓不着挠不着的找谁去?”
“我,我,我不想――干了。”
“你说啥?!再说一遍,你说啥?”
万海一脸的惊奇。
话已经捅出去了,小坡就再没有了顾忌,胆子就大了。
“我不干了!”
“不行!你签了合同的,上边有,不等我找到人你不能走。你来干是你表叔求
的我,我给他面子了。”
“我不干了。”
“不干你得赔我损失,合同上写了。白纸黑字签了名。”
“签了名我也不干。”
“不干你一天赔我50块钱,给了钱你走。”
“明天我给你送来。”
“不行,给了再走。”
“我不走哪来的钱?今晚不走明儿我也不干了。”
万海就翻脸了。
“妈的个×,你小子太不仁义了。好,你走,你走。你走了也得给我送钱。一
天50,到我找到人为止,不送我到法院告你小狗日的。”
小坡不再理会这些,转身回到院里推自己的自行车,出了万家消失在夜幕中。
小坡回到自己家里没惊动家人,悄悄地把自行车打在过道里钻进自己屋里躺下
了。思想折腾了小坡多半夜,两天来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自己都说不上来,脑里只
是一个劲地数着这两天吃到肚里的东西:“两个烧饼一碗鸡蛋汤,一碗拉面……”
数了一遍又一遍,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罢了早饭,爷爷才在过道里发现了小坡的自行车,就叫自己的儿子过来看,想
告诉他小坡回来了,正在床上睡懒觉呢。小坡的父亲就过来了,推开小坡住的房门,
果然见小坡在床上睡得正酣。
父亲就喊:“小坡,小坡,起来吃饭。到啥时候了还不往陈庄赶。”
小坡翻了翻眼皮儿,一副迷蒙蒙的样子,给父亲说:“不干了,不给他狗日的
干了。让我睡会吧,睡到晌午喊我。”
父亲见小坡这个样子也没再多问,便出了房门。
爷爷还在过道里等着结果,现在啥事他都想弄个明白。
“小坡这孩子咋还睡?”
“他不愿意干了。”
爷爷就笑了。
“我说不,万家的活不好干。别觉着万家的糖是甜的,没有大力气你喝不下去。”
父亲就没好气了,说:“什么鸡蛋茶泡馓子,几百朝年的事了,成天挂搁嘴上。”
“几百朝年?一个理儿。先前是万家,现今还是万家,都是万家人。”
“人和人不一样。”
“不一样?都姓万。”
小坡睡得死,他不知道爷爷和父亲在为自己的事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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