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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唤作祖宗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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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唤作祖宗的猫 张学东 你说,把猫唤作祖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1 都说一猫有九命,你相信吗? 2 秋皮常对人讲大花猫咪勾是他祖宗。这可不是谁瞎编滥造的,更不是秋皮说出 的醉话或混话。通常,秋皮将花猫咪勾百般怜爱地架在他的脖颈或略显斑秃的头顶 上满街转悠,那猫矫情地有点厌世嫉俗,秋皮像哄他儿子似的,他说,祖宗乖!祖 宗听话!我们经常听见他这样恶心吧唧地说。狗日的把猫当祖宗一点也不脸红。但 是,极少有人见到他这样亲近地抱过他家的瘦瘦,瘦瘦是他儿子,只有土豆那么丁 点大,可怜兮兮的样子。 瘦瘦明显和秋皮大不一样。 瘦瘦整天在他家三间房子里跑来跑去,那些房子的门关上打开又关上,花猫咪 勾也从这个房子的被窝上窜到那个房子的米柜底下,眼睛放射着阴毒而又散漫的绿 光,偶尔也恼羞成怒地嘶喵两声,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瘦瘦贼胆忒大!这是他爸秋皮说的。那天,瘦瘦硬是把花猫咪勾从房子里一路 撵到门外的一棵柳树上,咪勾倒挂在树头的样子很像一只胆怯的金丝猴。瘦瘦手里 拿着滩羊牌火柴,他也许有点后悔,他后悔没有把花猫咪勾的尾巴烧着。 所以,我们就听见秋皮站在院子里朝树上的花猫咪勾一个劲叫唤,听话祖宗, 快下来吧,我的小祖宗!花猫咪勾那时装扮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假相,仿佛遭受了莫 大的屈辱,非等着主人给它出口气才成。秋皮就反身给儿子一脚,瘦瘦整个人都被 这骤然而来的一脚踢了起来,像一只蚂蚱扑棱一下子飞起很高,然后骨碌落在院子 中央的硬地上。 这就基本上证实了我们的判断,狗娘养的秋皮确实和人不太一样,他对花猫咪 勾比对他儿子亲,他呵斥瘦瘦时的表情简直怒发冲冠穷凶恶极,他那老猫护崽子一 般的眼睛里竟也放射着两道绿了吧唧的光,跟狼一样凶残,像是要把瘦瘦生吞活剥 了才肯罢休。 3 要说花猫咪勾就不能不说秋皮的女人。听说她是带着肚子嫁给秋皮做老婆的, 当然这仅是道听途说而已,无从考证,唯一的证据大概是秋皮的女人婚后刚刚八个 月上就生下了瘦瘦,大抵早产也是有可能的,但偏偏有人说秋皮真日能,早早就把 种子播进女人的肚子里了!或者,只有秋皮心里最清楚,可他很少在人前谈起这件 事情,仿佛他老婆远远不及那只花猫咪勾对他重要。我们也是从土豆一般瘦小的瘦 瘦身上粗略地看到一点蛛丝马迹,比如:瘦瘦的脑袋很大,身体孱弱,两条腿像一 对玉米秆子一样细,这跟他爸秋皮臃肿富态的矮胖体形截然不符。 mpanel(1); 花猫咪勾每天晚上都酣睡在秋皮的被子上面,秋皮和他女人做那种美事的时候, 咪勾很不知趣地斜着脑袋观望,而那种绿眼光似乎恰恰是秋皮需要的东西。此刻, 秋皮往往会处于一种云山雾海的迷幻之中,他的十根手指上都留着那种长得有些变 形的指甲,他用猫一样肮脏的指甲轮番在女人身体的某些重要部位上抓来抓去,女 人起先是闷声闷气闭目躺着,被秋皮抓得狠了,终究会忍不住叫唤两声的。秋皮便 来了兴致,手下更不留情,女人惨兮兮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这很容易让秋皮想起 趴在墙头树杈叫春的母猫。于是,他就高高地猴在女人的肚皮上,亢奋的架势如同 一只正在捕鼠的公猫,把白天在地里没有使净的力气全部拿出来挥霍在女人身上。 我们不妨假设,如果两个正常男女在做那种事情的时候,还有第三双眼睛诡秘 地盯着你,而你又是明知的,你或许很难做到心平气和或熟视无睹,对于秋皮来说 意义尤其不同,监视着他们夜间活动的眼睛是来自那只被他尊称为“祖宗”的猫, 这就是问题所在。而且,更重要的是,秋皮每每把那事做到极致的同时,通常会别 出心裁地做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龌龊举动,他将正在一旁窥视的咪勾揽过来放 在自己的裆部,他立刻感受到咪勾玲珑鲜活的舌苔在自己已然萎缩了的家伙上很有 节奏的蠕动。咪勾嘴里发出的声音宛若婴孩吮乳。很快,秋皮又卷土重来,那时他 的瞳孔里也放射出猫一样的绿光。 所以,有一天女人异常强烈地要求秋皮把咪勾赶走,否则她将拒绝跟他做这种 事情。无法知晓那晚秋皮是怎样跟女人把事情顺利做成的,但我们可以想象女人在 秋皮的身体下面突然气急败坏地腾出一只手来,然后狠狠地给蹲在一旁的花猫咪勾 致命一击,这一拳打在咪勾的脑袋或身体的某个部位上,猫凄厉地尖叫着飞窜到地 上,黑色的空气中氤氲着一股野性的惊恐与愤怒。 当然,这种想象仅仅是翌日从秋皮女人的脸上分析出来的,因为那女人的眼圈 莫名其妙地乌黑一片,有三两根血丝在眼窝深处隐约波动,如果稍加注意,你也许 能看出一丝幽幽的怨恨正在女人的脸上深邃地荡漾开来。 4 每年到了农历六月十五以后,花猫咪勾就开始神气活现,地里的麦子全部装进 了各家各户的粮房里,新鲜的麦谷散发出诱人的芬芳,家家户户的院落都被粮食的 特殊香味填充得满满荡荡,而那些在麦地里蛰伏了大半个夏天的鼠类,此时也诚惶 诚恐地开始大规模迁徙,它们的目标是村子,更准确地说是那些盛满粮谷的仓房。 这时间,花猫咪勾便时刻保持着猫类特有的警觉,它在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逡巡 着,到了夜间,它几乎彻夜不眠,有时,它会精悍地爬到仓房里的粮堆上打盹,盛 夏的暑热正像一只庞大的火球,从远处的太阳地里滚滚而来,而由于过分的疲惫和 炎热,咪勾的身上开始不断地褪毛,掉下来的毛在每床被褥上都随处可见。 秋皮的女人便开始无休止地唠叨,因为她在收拾家务的时候经常被这些讨厌的 东西纠缠,甚至在清洗自己内裤的时候,竟然也会在最隐蔽的部位发现三五根纤细 而斑驳的毛发。她知道那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更不是秋皮的。在她看来,秋皮那 块的确是个谜,居然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很像一片荒芜的盐碱地,她曾在做姑娘的 时候便听过有关“青龙白虎”这个说法,当时很茫然的,所以,她对秋皮更生几分 惧怕。当然对于秋皮的这一天大的隐私她是羞于启齿的。 看见咪勾进屋,女人便没有好脸色,只要秋皮不在家中,她会顺手抄起鞋刷火 钩子笤帚或别的什么不易摔坏的东西朝咪勾劈头盖脸掷去,那时,花猫咪勾也会毫 不逊色地用眼睛凶恶地瞥她一下才夺路而逃。 事实上,女人对咪勾的态度不过如此,等到老鼠泛滥成灾的季节,家里倘若少 了这样一只猫,那跟城里没有交通警察指挥一样准会乱套,所以,女人尽量克制自 己的不满情绪和私愤,即使是令她作呕的猫毛出现在一些不该出现的地方,她依旧 会忍气吞声。 瘦瘦和他妈比起来多少厉害一些。大人下地干活的时候,他通常一个人留在家 里,或者,陪伴他的还有那只老花猫咪勾。 于是,瘦瘦便想方设法地跟花猫咪勾周旋。比如:他乘咪勾昏睡的工夫用火柴 烧它的尾巴、胡须,在咪勾的食碗里尿尿或者用一只竹筐将咪勾罩住然后用木棍在 上面使劲敲打,总之,在花猫咪勾的眼里,瘦瘦俨然是个可怕而又令它痛恨的小魔 头,它除了提防女主人的斥责和轻慢之外,还必须时刻防范瘦瘦的侵扰。 5 收获的季节像山野中的雷雨,说来就来了。花猫咪勾又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 这是值得秋皮和咪勾沾沾自喜的事情,在对付那些成群结队的老鼠骚扰方面,秋皮 家显然是全村的典范,这主要是因为秋皮家那只体形硕大的花猫咪勾。 咪勾在七月的夏夜里叫得声嘶力竭,有点像秦腔剧里吊嗓子的老生,一声比一 声刺耳,令那些龌龊的鼠类望风逃窜,燥热的夜色中时常发出的爪音,那是老鼠匆 忙奔跑的声响,你仔细听,那些声音是从不远处的麦地里一阵一阵爬过来的,它们 忽而细密如雨忽而飘飘荡荡宛若鸿毛,整个夏夜都被这种躁动的声音困扰着。 在旁人都诚惶诚恐的时刻,秋皮却表现出极大的平静,他在收获后的一些时日 通常可以高枕无忧,咪勾成天在他家的院子和仓房间来回巡查,它的脚步稳健而又 敏捷,目光中流露出某种职业性的警觉与忠诚,如同行走在维多利亚海边街市上的 一名高级巡警。 我们不妨回过头来说说秋皮的家事。秋皮的老母亲在世时是村里颇有名望的 “神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母亲总是戴着一顶青黑色的布帽,脑门上深印 着一枚暗紫色的圆斑(大约是长期在脑门拔火罐的结果),像盖着乡政府的大红公 章,给人的总体印象是神秘而古怪的。更引人注目的或者是经常蜷伏在她怀里的一 只猫,她在暗无天日的屋里给人显圣施法的时候,那只叫咪勾的猫始终肆无忌惮地 蹲坐在香案上,一对深黯的瞳孔在烟雾缭绕中放射出摄人魂魄的冷光,大凡见过那 只猫的人都说那只猫鬼气得厉害!秋皮的老母亲给乡亲们看了一辈子的邪病歪病, 到头来却死得很狼狈,颇令人吃惊。秋皮的老母亲仙逝的那个傍晚,整个村子被一 团奇怪的绛紫色烟雾包围着,空气中弥散着某种野性的血味,之后,很多人回忆, 那绝对是一个令人恐慌而摸不着头脑的夜晚。 时值春分,猫儿起窝,许多人家的墙头屋顶和树杈上都爬着叫春的猫,它们此 起彼伏的淫浪叫声在夜空中回旋不息,在焦灼的等待中,它们激情的唾液不时发酵, 风中流淌着一种原始的气息。猫可不像人,错过交配的季节便不再想那种事情了, 所以,一年之计在于春用在猫的身上再恰当不过的。 秋皮母亲那只鬼里鬼气的猫就是这天黄昏从家中悄然走失的,三月初曾降过最 后一场大雪,这在人们的记忆当中甚为罕见,所以那天的浓雾遮天蔽日,包括那些 贪婪而恣睢的猫,大雾给猫的情事涂抹上一层浪漫的灰色,人们只是从它们歇斯底 里的嚎叫声中依稀判断出它们所在的方位或寻找配偶的情况。 村人隐约听见秋皮母亲用那种她做法事时的惯常音调满村地寻找她的猫,咪― ―!回家来!咪―勾!这声音在漫天的雾气中断断续续喑喑哑哑,传到谁的耳朵里 准叫谁毛骨悚然。后来,这声音倏忽一下就消失在莽苍的天地之间,仿佛被大雾吞 噬一般,只有猫的声音依旧在暮色中叫嚣不止。 白茫茫的浓雾的确给大地制造了一次神秘而美丽的错觉,有谁会相信一向笼罩 着神灵光焰的秋皮母亲会在这个春天步入深渊呢?这或许是神灵跟她开了一个小小 的玩笑――想考验考验她的道行,而给她带来不幸的最终竟然是那只她深深疼爱着 的猫。秋皮母亲是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的。准确地说是她的尸体。那是清晨第一个 去村井边挑水的人,村中那口井并不很深,秋皮的母亲就是在夜间一头栽进这口井 里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眼睛虽然闭着,但脑门上的那枚红色圆斑却兀自凸现,如 天眼一般,很是吓人。在乡村,这种孤独而猝然的死亡通常被视作谜,一个人好端 端地突然身亡,那他(她)的亡灵必然还会游离于阴阳界之间,据说,福分浅薄的 人是看不见这些亡灵的。对于整个村子来说,这次事件有着灾难性的结局,有谁还 敢喝那井里的水呢?但也有老当年的人(见多识广的老人)讲,神仙掉进去不碍事, 喝了兴许能治百病。 秋皮下葬完他母亲遗体后,他猛然发现了那只走失已久的猫,它就安静地潜伏 在他母亲的坟头上,眼睛里透射出极其忧郁而感伤的光芒,它正将自己的潮湿的鼻 子匍匐在那新隆起的黄土堆上,既像是在轻嗅又像是在沉思哀悼。 很多人都认为是花猫咪勾害死了秋皮的母亲,猫本来就是奸臣。可驴日的秋皮 似乎并不把这当回事,他竟然将那只猫命根子似的抱了回来,他一边往回走一边百 般温柔地抚摸着猫,那时,秋皮看见猫的眼睛里竟然有两个很小很小的人影在晃动 呢,他就说听话咪――勾,我们一起回家喽! 于是,有人悄悄嘀咕,有秋皮这婊子养的哭的时候。 基于此事,我们可以作出这样一种判断,秋皮母亲留下的这只猫看来并非是一 只普通意义上的猫。俗话说近朱者赤,它或许早已沾染上了某种人所未知的仙气, 或者,它就是秋皮母亲的化身,秋皮母亲猝死后的魂魄正附着在这只叫咪勾的猫身 上,难怪秋皮会管花猫咪勾叫祖宗呢。因此,猫的独特叫声总能让人想起那个张牙 舞爪装神弄鬼的半仙婆来。 6 到这时节秋皮是最怕见人的,或许因为他家咪勾的存在,使得那些可恶的老鼠 们望风逃窜,并不敢靠近秋皮家半步。这一点村人很是恼火,他们私下里说秋皮这 忘恩负义的杂种,把那鬼猫当他祖宗供着! 事实上,还有另外一种原因,那些没有养猫的人家便向秋皮提出借猫的要求, 他们会很客气地说秋皮把你家的咪勾借给我吓吓老鼠,狗日的实在是太猖狂了呀! 而秋皮并不理睬,他只是一味地深居简出,他在晌午会钻进阴凉的仓房美美地 缓上一觉。躺在麦谷堆上,整个身体感受着来自粮食和土地最原始的温暖和舒爽。 这种感觉通常令他痴迷沉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粮食上面变得微乎其微,就如婴 孩躺在子宫里或女人分娩时的血泊中,很有种安全感,更重要的是那些沉甸甸的麦 谷现在就安然无恙地匍匐在他的身下。他不时地捻起几粒麦子撒进嘴里,然后闭着 眼睛细细地咀嚼品味,乳白色的液体偶尔会漫过他的嘴角缓缓而下。那时,花猫咪 勾也神情专注地伏在他的身上,它还会用尖细的舌头轻舔秋皮的嘴唇,秋皮感到很 受用,他想,咪勾一定很喜欢吮那些乳白色的汁液。 出乎意料,这个夏天最先开口借猫的竟然是劳模(其实是老莫,大家都那么喊) 的老婆,这令秋皮或多或少感到有些吃惊,吃惊的并不是借猫这种事情,而是那女 人的架势,或者说那是那女人跟他说话时的眼神。劳模是个瘫子,瘫在炕上整整十 年,家中里里外外的活全凭这女人一人操持。早先秋皮母亲在世时,没少给劳模治 病,光神符药(熏香、黄裱纸等燃烧后的灰烬)就吃下去足足有一笸箩,可病势丝 毫没有减轻,后来到城里一家医院一查,才知道劳模得的是股骨头坏死,根本不是 什么狗屁邪病,看来秋皮母亲耽误了劳模的病。秋皮听别人说,他母亲下葬那天劳 模家跟过年似的,劳模的女人竟然破天荒地包了一顿大肉馅的饺子。 劳模的女人跟秋皮借猫的时候,秋皮正慵懒地躺在仓房的粮食堆上,他感觉那 女人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或者是在看伏在他身上的猫。她说,你也不嫌累 得慌!有这么厉害的猫看粮食你还不放心呀! 秋皮的眼皮连续跳了几下,他很不自在地躺在那里,先前的舒展跑得无影无踪, 女人的手正搭在髋上,无袖汗衫里的一对乳房正饱满地耸着,宛若堆在胸前的两只 尖尖的谷丘,秋皮感到内心一阵悸动,喉咙发出莫名的响声。 女人说把猫借给我使使吧,家里的老鼠快要闹翻天了!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 眼睛倏忽一闪,像是轻轻翻滚着的绿色麦浪,一波又一波的。 秋皮本来想说你家的老鼠翻不翻天跟我有球啥相干,可这话始终没说出口,他 只是嚼麦粒似的咬在嘴里,女人的胸还在他的眼窝里软乎乎耸动,秋皮看着看着, 竟忽地生了一种怜香惜玉的幻念,仿佛那些贪婪的老鼠侵袭的不是劳模家的粮食, 而是劳模女人这一双麦丘一样娇好的乳房。 那时,瘦瘦恰好从外面闯进来,瘦瘦跟他妈一模一样枯瘦如柴,他背着双手贴 墙站着,同时咕哝着小嘴,不借!不借!谁也不借! 秋皮一骨碌从粮堆里爬起来,他没好气地白了儿子一眼,去!大人的事情娃娃 少插嘴! 瘦瘦显然不听他爸的话,眼睛直盯在咪勾的身上,咪勾立刻不安地拘谨着身体, 猫在紧张的时候身体通常会变得很庞大。 瘦瘦突然指着秋皮身体的某个部位一本正经地说,爸你的鸡鸡要露出来了。 秋皮这才发现自己的前门亮敞敞的很突兀,一时血往脑门上蹿,他难为情地偷 窥了一眼劳模的女人,觉得很没有面子。 秋皮的女人很早就收拾好了锅碗,对着穿衣柜的镜子不停地侍弄自己的脸,房 子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瘦瘦坐在地当间的一只小板凳上津津有味地看电视, 中央台的少儿节目正在播放美国动画片《猫和老鼠》,那只愚蠢的傻猫汤姆正被精 灵的小老鼠杰瑞折腾得死去活来惨不忍睹,瘦瘦的身体笑成一只大虾米。 我们看见秋皮抱着咪勾往劳模家的方向去了。咪勾很乖地攀伏在秋皮的肩膀上, 黄昏中的猫眼闪耀着瑰丽的光彩。秋皮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可这家伙一点也不显露, 他只是埋头朝前走,也许他多少有点后悔,不该随便答应那个女人的请求,那时女 人说我可不敢抱你家的猫,回头还是你给我送来吧! 秋皮一走进劳模家,心事便越发难以捉摸起来,他看见劳模的女人就站在房檐 下,身上扎着一条白底碎蓝花的围裙很好看,一群芦花鸡饶有兴趣地在她脚下啄食, 鸡们边啄米边互相唠唠叨叨地寒暄着什么,看见秋皮进来,那些鸡警惕地左右环顾 一番,女人便将攥在手里最后的一些米粒撒在院里,米粒落在地面上溅起很凌乱的 一团弧线。 女人转身朝院西边的仓房走去,秋皮无聊地跟在后面,他的手一遍一遍地抚弄 着咪勾,他依旧重复着那些令人恶心的话,咪勾乖!咪勾听话!他却无意间注意到 劳模女人的两瓣圆鼓鼓的臀在他眼前一左一右地翻滚,夕阳的余辉斑驳而亮丽地浮 动在女人的后背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箔,亮灿灿的令人眼花缭乱。女人打开了仓 门的一瞬间,咪勾的身体似乎有了什么异样的变化,脊背逐渐弯成了一张弓,秋皮 已然感受到猫爪的力量。 7 我们也许该让瘦瘦登台亮相了。瘦瘦爱看的电视节目并不多,这段时间他每天 都在瞎数星星似的看部关于猫和老鼠的卡通片,节目一完,瘦瘦的骨子里就钻进了 一种神奇的东西,这一点也不能怪他,又有哪个孩子看完动画片不手舞足蹈想入非 非呢! 秋皮的女人终于把自己弄得比平时庸俗了好几倍,这样她才算基本上满意,秋 皮肯把猫借给旁人,这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喜事。一想到那只鬼里鬼气的 猫今晚将不会出现在梦里,她的心情必然会十分好,心情好了她也许会想干点什么, 而一旦有了想做些什么的心思,女人便开始变得急切难耐了。 女人嗲嗲地说,瘦瘦听话,瘦瘦乖!赶快去把你爸叫回来! 瘦瘦并不太乐意,可他还是犹豫地出了门,女人在他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说快去快回呵!瘦瘦的脸上香香的,他觉得很不舒服。 我们知道,一般,人很容易受一种情景或画面的影响,何况一个孩子呢?那时 瘦瘦的脑子里装满了林林总总稀奇古怪的故事情节,他就是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 西痴狂地走出了家门。 于是,瘦瘦像只小老鼠似的在已然昏暗的街路轻描淡写地行走,或者,在意念 深处他早已把自己幻化成那只聪颖机智百战百胜的美国小老鼠杰瑞,他并不知道脚 下的这片土地叫做地球,而地球那边还有一处叫美利坚的地方,但他却感觉那只可 爱的小老鼠距离他并不遥远,或者,它一直就隐藏在他的记忆深处,它是他最亲密 的伙伴。所以,瘦瘦的心情变得异样起来,他依稀听见自己细碎的脚步声,渐渐地 发觉自己的脚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他的脚越来越小,脚趾上长满了细密的茸 毛,最后,他的脚已经完全和小老鼠的爪子一模一样了,就连他的听觉也变得异常 灵敏了,他能清晰地听到另一类让他厌恶的叫声,那声音直往他的耳朵眼里钻,他 急忙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耳朵,他立即大吃一惊,自己的小手竟然也变成一双极 其灵巧的爪子了,而眼前似乎还掠过一道幽绿幽绿的光。 瘦瘦还是依稀听见那只叫汤姆的花猫在不远的地方朝他发出一阵别有用心的冷 笑,它说,来呀!小东西,来抓我呀!嘿嘿嘿! 等瘦瘦漫不经心地来到劳模家时,他爸秋皮早就不见人影了。瘦瘦有点失落, 他觉得他妈实在有点傻,为什么非要他来找呢?难道大人还不会自己走回家吗? 瘦瘦扛着大大的脑袋转身的一瞬间,却猛然听见了一阵尖细的声音,瘦瘦的耳 朵便又开始痒痒的难受,眼前倏忽一亮,心情竟然有些激动,那些画面又迅速地在 他脑子里翻江倒海起来。 瘦瘦冲劳模的女人央求,能让我见咪勾吗?我想看看我家的大花猫…… 女人不假思索地朝仓房指了指,反正是你家的猫,想看就看去呗!不过,你得 把门给我关好当心它会跑掉! 那时,劳模的女人也许并没有注意到瘦瘦一脸的狡黠。 天刚蒙蒙亮,秋皮家的院门便被敲得山响。这个夜晚对于秋皮两口子来讲是具 有划时代意义的。首先,他们在昨天傍晚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秋皮给劳模家 送猫回来,一进屋便让满屋的清香当头一棒,他顿时有种晕旋的迷失感,女人正笑 盈盈地迎上来,女人的唇画得又红又艳,脸蛋子也搽得白白嫩嫩透着一股子鲜活劲。 那时,秋皮傻傻地张着嘴,像是要把眼前的女人吞下去似的。 我们都知道,女人刻意的修饰与安排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然也许还有另一 个原因,有两瓣丰满的臀一直在秋皮的眼前晃悠挥之不去,所以他把自己的女人摁 倒后就产生了某种幻觉,而这亦真亦幻的美好感觉使得他们空前的兴奋,以至于清 晨院门响起的时候,秋皮依旧徜徉在那种酣畅的感觉之中,他记不清自己究竟在女 人的身上起落了几回,只是隐隐听见女人在黑暗中含糊不清的讨饶声,女人说够了! 秋皮呵,够了!所以,他们犯的第二个致命的错误是根本没有留意瘦瘦的存在与否, 这可以理解,夜里过度的癫狂让他们忘乎所以也筋疲力尽,对于秋皮的女人来说这 个夜晚是尤其不同寻常的,因为她终于可以不必担心那只猫的监视而随心所欲,甚 至事后她也讨好似的去亲近秋皮的隐蔽处。 现在,我们目睹了什么叫做乐极生悲,秋皮趿拉着鞋往出跑,他和女人都不知 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奔跑只是带着一种盲目的错乱与狼狈。 8 劳模的女人一大早便打开仓房的门,她想看看秋皮家的猫,或者,她只是想证 明一下那只叫咪勾的猫是不是像传说中讲的那么厉害和灵验。然而,她万万没有想 到,自家仓房里的景象简直令她汗毛倒竖,黑压压的硕鼠如洪水一般在粮食堆上聚 集喧闹,它们逃窜时带着一种很明显的不屑与嚣张,混杂在麦谷中的黑色粪便散发 着鼠类特有疫臭。劳模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强装镇定学猫喵喵地叫了 几嗓子,她的声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恐慌。仓房里除了黄灿灿的麦谷堆了一人高以 外,根本没有那只猫的影子。 就在那时,女人蓦然惊悸不已,她奇怪地发现就在自己脚下有一只黑瘦的小手 正努力地向外伸展着似乎达到了极限,而原本一直摞在粮堆最上面的一只装满小米 的麻包不知何时滚落下来,它恰好把那个伸着小手的人重重地压在下面。女人顿时 被一种不祥的感觉洗劫了全身,她撒腿如飞般往外奔跑。 凡是在乡下见过那种盛满谷物仓房的人大抵知道,粮食高高地散垛在里面,人 若是爬上去谷物自然会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往下塌陷。 由此,我们可以想象到,秋皮家的瘦瘦在昨天傍晚一定像卡通片里的小老鼠杰 瑞一样与花猫咪勾展开了一场斗智斗勇的激烈游戏,瘦瘦也许实现了他心中长久以 来的夙愿,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他欢蹦乱跳上下驱逐那只猫的同时,脚下的麦 谷正在发生着一种奇妙而致命的运动。 现在,我们注意到秋皮从劳模家仓房的地上将他儿子瘦瘦颤颤巍巍地抱出来, 晨曦沾染着一丝清凉的水星悄悄地落在他们身上,仿佛观音菩萨从玉瓶中弹出的圣 水。 瘦瘦跟睡着没什么两样,他的枯槁的胸廓完全被那只盛满小米的麻包压扁了, 所以,他很安详地躺在他爸秋皮的怀里如同一张晒干的兔子皮,他的鞋子衣服嘴和 耳朵眼里全部灌满了坚硬金黄的麦粒,以至于秋皮抱起他的时候,那些麦粒从瘦瘦 身体的四面八方玉珠般的缤纷坠落。 事实上,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狗日秋皮那样抱着他儿子,我们无从知道瘦瘦是 否还能感觉得到。那时,秋皮的眼泪居然也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跟下雨似的。 花猫咪勾到傍晚依旧没有回来,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该死的秋皮在这个节 骨眼上仍然念念不忘那只猫,我们听见他叫魂似的声音在村子周围飘来飘去,惟独 他女人渐已沙哑的痛哭给阴霾的天空笼罩上一层凄惨。 谁也说不清楚花猫咪勾到底藏在哪里,我们联想起秋皮家的瘦瘦对待咪勾一贯 的态度,很容易得到这样的结论,咪勾早就受够了瘦瘦无休止的折腾,它终于找到 了一个绝好的时机,当它在亲眼目睹那只麻包沉甸甸地压住瘦瘦的一刹那,咪勾必 定发出一种极其快慰的笑声。 我们看见秋皮踩着失魂落魄的影子回来,他的手里攥着根胳膊腕子那么粗的树 枝,很快,我们听见秋皮家传来歇斯底里的惨叫与哀求声,还有树技抽打在女人身 体上的脆响,这些可怕的声音让所有的牲畜提心吊胆无法进食。 9 那天,花猫咪勾不翼而飞。 第一场秋雨落下的时候,花猫咪勾依旧踪迹杳无。 10 已经很久没看见秋皮抱着花猫咪勾行走的样子了。瘦瘦跟秋皮母亲葬在一起, 按常理,瘦瘦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是不便于埋进祖坟的,在这件事情上, 狗日的秋皮又表现出和人不一样的固执。 秋雨一下天就凉下来了,这是常规,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可这个秋天刚一开始, 还是有人发觉秋皮不太对劲。他的身体憔悴眼神凄迷,就连行踪也日渐古怪飘忽不 定,他经常半夜三更往村后面的坟茔地里乱跑,他坚信咪勾一定会在某个夜晚再次 出现在他母亲安息的地方,任凭是谁怎么拦也拦不住,而他的头只要一挨枕头又会 胡话连篇,说的大多是咪勾乖,我的祖宗,瘦瘦回来吧云云。 这天午夜,秋皮从梦中惊醒,醒来后的秋皮像是被一种巨大魔力所牵引着的傀 儡,他看见女人扁扁地睡在清凉的月光中,样子竟有些美。他蹑手蹑脚地踩着那些 幽幽的银光又出门朝村后去了。 雨后的土路斑驳而又绵软,不远的地方完全被茫茫的白气笼罩着,荒野里不时 传来猫头鹰咕嘟嘟的梦呓和它们用锋利的喙撕裂老鼠时的声音,秋皮的脸上明灭地 闪烁着一些晶莹的光,那是从树叶的罅隙间滑落在他脸上的水珠。他义无反顾地往 前走,他听见自己的胸腔里隐隐发出一种空灵的声响,祖宗乖!祖宗听话! 秋皮孤魂似的戳在那片荒芜的坟地上,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迷乱而怯惧的期待在 那些黑洞洞的坟岗上移动,脚下茂密的芨芨草针刺着他的腿踝,癞蛤蟆不时地从脚 上爬过,它们把黏稠的液体屙在秋皮裸露的脚背上。秋皮感到自己满嘴的牙都开始 震颤,牙齿相互碰撞的声音很像火车驶过铁轨,他恍惚之间察觉到四周吧嗒吧嗒的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它们正一步步地向他逼近,宛如一群野鬼在冷风中哀号。 这时,秋皮下意识地感到凉风沁骨,一团黑色的物体忽悠一下落在他母亲的坟 冢上,空气中留下一道苍凉的浮影,那时,秋皮咧开嘴,我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 笑,至少那笑容是僵硬如铁的。秋皮嗫嚅着,咪勾别怕,我是带你回家的,咪―― 勾!而就在他窃喜地靠近目标并伸出手指的一瞬间,坟冢上的黑物竟然哇的一声凌 空而起。 秋皮的视野突然变得空前的嘈杂,无数道绿光在暗夜中交错穿行,一张张狰狞 的面孔诡秘地浮现。秋皮也许真的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将耳朵紧紧地贴在坟丘 上,他的脸上便有了很苍白的皮笑,地下的声音正在呼唤他呢,当然他听见咪勾也 在里面,咪勾的叫声几乎让他欣喜若狂。于是,秋皮伸出他猫一样的手指在他母亲 的坟茔上疯狂地刨挖,松软的黑色泥土呼啸着向他身后飞扬。 事后我们知道,那片坟地被秋皮刨得面目全非,他母亲已然腐朽的棺木裸露出 醒目的一角,而秋皮的手指刀子一样插进棺材盖的缝隙中。秋皮是被很多人拖回来 的,事实上,那天从外面拖回的不过是一只空空的躯壳,因为那晚秋皮似乎把身上 所有东西都扔在了那片鬼魅的坟地里,也包括那句他至少说过不下一千遍的混帐话。 (题、插图:卢卫) 责任编辑:佳丽 栏目管理人:佳丽 作者简介:张学东,男,1972年生于宁夏。2001年于鲁院作家班学习。1999年 起创作并先后在《中国作家》、《十月》、《朔方》等刊发表小说逾40万字,部分 作品被《小说选刊》和《作家文摘》等转载。短篇《获奖照片》荣获《中国作家》 杂志精短小说奖,并入选中国作协创研部主编的《2001年度优秀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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