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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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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若有来生 伊娃 我生来就是孱弱的那种女人,小的时候还得过肺结核,整天咳啊咳的,11岁时 候看了《红楼梦》,捧着书就哭得又咳啊咳,想这林黛玉一定是我上辈的一个什么 亲戚。看到那些健壮丰满的女子,我就说不出的羡慕。一段时间,我偏执地喜欢昆 虫标本,看到那透明的翅翼,就觉得和我有关系,都是脆弱和不经风的一类,在这 残酷竞争的世上可怎么活啊。 因为弱的自卑,就向往力所不能及的美好世界。文学给了我极大的诱惑和满足, 那些伟岸而多情的男人成了我青春期的偶像。身体已经不能,我就拼命用性格和思 想去迎合他们。 别人说我真有福气,丈夫老雷高大英俊还事业有成,部队转业留在北京,后来 下海当了老板,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我生了女儿后又得了甲亢,更是瘦得像饿鬼一 样,中学语文老师的工作已让我心力憔悴,哪有能力管家。老雷当初下海的目的就 是为了有那么一天,我干脆连书也不要教了,呆在家里养着。 老雷经商以后应酬多了,每次需要夫人出面的时候,他就实事求是地解释,说 我爱人身体不好,医生说多静养。每到会议一结束,他就拱手说抱歉抱歉,家里有 病人,马上赶回家。也有女子想缠他的,他就来军人那一套,正色封杀。多少女人 愿意为他献身我搞不清,反正他的副总告诉我,一个女秘书喝醉了说最大的愿望是 我哪天不幸病逝,吓得这位副总当天把她开除了。 副总是和老雷一起打江山的元老,平时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把这种信息传 给我,多少给我一点震惊。其实我和老雷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有资格 谈论,她就是林英。 我第一次和老雷在北海九龙壁前见面的时候,林英就在场,只是远远地在人群 里审视我,而我并不知道。我坦率告诉老雷我有肺病,也不会做家务,他却兴奋地 说他会,他就喜欢我这样的文弱的书卷气的女孩,还希望我一个在高校大院长大的 北京女大学生不要嫌弃外地当兵的。当时我很矛盾,那时我正跟新闻系一个研究生 撕扯不清,属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种。在图书馆,在教室,在宿 舍,我们爱得既纯洁又美好,我本来是没有理由来北海的,80年代初,北海是介绍 对象的定点公园,以我对爱情的唯美,绝没有九龙壁的章节。不幸的是研究生又得 了心肌炎,要辍学回原籍,我铁心要跟他走。但母亲出面阻止了我。 当一个女孩向女人转化的关键时刻,父母的劝导和遏止有时不能不说是举足轻 重的,我那时依赖家里的供养,同学的建议说完了是不负责任的,而母亲一开口就 是我要对你负责,两个人都病恹恹的,还有什么落霞秋水,溺水吧。我平生最畏母 亲,她是在家里一言九鼎的,我一半自卑的感觉来自她的絮叨,在我举棋不定茫然 四顾的时候,就已经看到拿张《北京晚报》站在九龙壁前的老雷了。 老雷娶我是因为爱我,我结婚是遵循了找不到爱的人就找个爱我的。婚后我一 直试图培养老雷的情调,后来我发现全是多余。老雷永远是打仗的逻辑,上来就冲 锋,我一流泪他就赔不是,我耐心和他讲,他就成了小学生,他把我捧在手里怕摔 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生了女儿,他又把我当成了恩人。他心疼我,他稀罕我写的 字,画的画,出的书,他甘心为我当牛做马,在他的字典里,分不出爱情感情亲情 激情。我妈说老雷对你那么好,你的身体怎么也不见什么起色,我看你是锁了心了。 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林英在我们的婚礼上摔碎了一个杯子,老雷的战友们说她喝多了就把她拉走了。 据说老雷救过林英的命,关于他们在西藏阿里的故事,我也断断续续听说。老雷说 不爱林英,一直当她为好战友,我也没必要非树个情敌。 但林英并没有从我们家消失,她在一家部队医院当护士,凡是涉及到看病拿药 的事儿她都包了。我女儿是她找主任做的剖腹产,我得甲亢是她给验出来的,甚至 我做月子都是她一手伺候,孩子也是她喂水喂奶的长大。女儿见着大妈就往她怀里 钻,好像我倒是个外人。 她对我一口一个梅老师叫得很尊敬,可她比我还大两岁。我和老雷说别叫她老 来家里了,老雷说她就是热心肠你拦不住,再说你身体不好,林英帮家里也是应该, 就当是自家姐妹来串门好了。 我想既是自家姐妹就关心一下吧,林英30好几了还不结婚,我想找个他们战友, 有共同语言的总行了吧。每次都是人家说行了她就说不行,人家说不行,她就说行, 捉迷藏似的玩了几回。我心里明白是瞎折腾,可我也是个女人,总不能眼前晃个大 活人熟视无睹吧。 我和老雷谈过,老雷最后总能把我哄成别瞎闹了,咱是一家人,你还不信我, 林英做不出格,我也有原则,我的命令她从来就是服从。我也和林英谈,她上来就 哭,说你也知道我不是傻子,我就想每天看见老雷,能多近就多近,只要能维持现 在这样,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的天!到底谁有病啊,这算不算另类的骚扰,我要说出这词儿,是不是都得 说我不懂人事。更难受的是,林英直接插手了老雷公司的业务,而且经手的几单生 意都大获成功。她和公司的几个副总喝酒,喝醉了司机直接把她送回我家,我女儿 又是拖鞋,又是毛巾,我犹豫地帮她倒了杯水,她猛的一吐喷了我一身,我一生气 当她的面也摔碎了一个杯子。 从此很长时间林英没来我家,老雷虽然没说什么,但明显表现出疏远的态度。 老雷开始借口公司忙不回家住,回来也是匆匆忙忙拿点东西就走,我没想到一个杯 子把老雷摔走了。 开始我没觉得怎么的,女儿在寄宿学校,我一天除了上医院就看书,看标准意 义上的文学小说。想当年评论名著就是我们的课堂作业,而如今的大学同学买本《 小说月报》都是奢望,他们不得不过穷而后功的日子,对富而不功的我一半是羡慕 一半是惋惜。但他们不会了解,文学对我已成为享受而非追求,我有时会抱怨老雷 无情趣埋葬了我的文才,当老雷不回家的时候,我竟强烈地感到创作的冲动,好像 新找到一个情人,迫不及待地要扑过去。 于是我和母亲说我用不着别人养我要离婚,我决不为杯子的事儿道歉,我眼睛 里容不了沙子,我能自己活得挺好。我妈认为我病得不轻,说内分泌的病坏人身子 也坏脑子,清高值几个钱,没地儿住没钱买药,生活质量差极了,还不如现在精神 好呢。比比现在的尊严和那时的尊严,还不是一样的衰败。有病就是弱啊,弱就要 迁就别人,这就是生态平衡。老太太是幼教老师,退休了还组织秧歌队,她数落我 从来就是一口气的。但她也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迅速把这异常情况告诉了老雷。 老雷马上打来一个电话说晚上等他回来做饭。老雷不回来的时候,我就去楼下 的餐厅凑合,我想今天的谈话肯定很累,就打算布置个温馨的环境。我赶紧买了一 瓶葡萄酒,炒了一个菠萝肉,拌一个拉皮,这是他常做的两样菜。果然,老雷一进 客厅,脸上的表情马上放松下来。 话题是从菠萝肉说起的,老雷说没想到你从来不进厨房,菜也比我炒得好,我 知道这些年你不爱吃我炒的菜,大盐大油的没品位,像我这人一样。有人说我是穷 人暴富,皮夹克套老棉袄,富的一个皮儿,娶个大学生老婆当帖片,有银没金。我 现在有点钱,可还没烧包,我知道我有多少钱你梅老师看不起我还是没有一样。我 和林英没什么也有点什么,我们在西藏喝过血酒吃过死牛肉,一起死过又活了,她 是我哥们,有时候我就当她是男的,我兄弟,一句话你要输血我给抽,她要我也伸 胳膊,现在社会很功利,我没这些朋友没法活。我想了好久了,你要走了,我就像 被剜块肉,心里疼,朋友要是没了,我哪也不疼了,死到底了!你看着办吧,你要 走,我也管你一辈子生老病死,钱这东西,好挣,别为点身外物窝囊死…… 这晚我一个人把瓶葡萄酒喝了个精光,过敏,起了一身疹子,我就像片叶子似 的飘进了楼下的人定湖公园,夜深了,北京没几个人醒着了,我也想正常睡觉,但 过敏了就睡不了,望着干枯的湖底,我想,假若有来生,我想强壮一点,身体和思 想,一点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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