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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破碎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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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和破碎的阳光 灰尘 心碎了,等待还有什么用呢? 那是一套期房。冬天的一抹阳光照射在被开掘得七零八乱的冻土上,她站在那 里。河的对岸,陈皮在阳光的阴影里看着她郁郁地朝自己走来。她无法想象身后那 片荒芜的工地,将会成为一种宿命式的终结。那场被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在具体的 物质面前形成一个句号,一个模糊的她尚且还看不清的也不能接受的句号。 河的下游,两只破旧的小船漂荡在她的眼里,水面上浮着寒风中凋零的枯黄树 叶。它们像某种苔类植物沉积在心上,造成死水样没有任何流动令人窒息的记忆。 她讨厌这样的感觉更讨厌这样暗沉沉的天空给她带来的凝重和郁闷。她顺着河岸上 一座石桥走向陈皮。然后她跟在陈皮后面上了陈皮的轿车。 一路上陈皮紧绷着脸她偷偷看了他几次,他的目光暗淡地停在车窗的玻璃上, 一闪而过的房屋和树木加深了他眼底的暗淡,形成一道深深的暗影。她把手轻轻地 放在他的腿上,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想起第一次与他幽会的那个雨天,他们从 朋友出差而空出来的房子里出来,天一直下着小雨。那是秋天,空气中散布着萧瑟 的枝叶腐败的气味。这种气味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缭绕在她的身体里,竟让她对一 切感到无所适从。 那天陈皮没有使用自己的车,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也是像现在这般坐着。她 把手轻放在他的腿上,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眼里是天空样暗淡的颜色,她能感到 那是一种不停地面对分离带来的覆盖彼此心灵的暗淡。 现在她明显地感到了自己与陈皮之间潜伏的幽暗隔膜。她想陈皮不高兴,也许 是自己有了买房的打算和直接意图。陈皮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花钱的习惯,身为 政府要员的陈皮,在生活中是不需要花一分钱的。 买下这套刚刚设计好的公寓住房,完全是她的主意。他们之所在一次又一次的 幽会中那么沉重和刺痛,她认为完全是因为他们幽会的地点不确定,游击式的方式 所造成的。于是她想固定下来,况且他们有固定下来的理由和能力。或许就是因为 她想固定下来,给陈皮造成了一种无形的威胁。首先是她疯狂地离了婚。陈皮并不 想将事情做到这个分上,他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岂能背上个破坏百姓家庭的名 声。而她却不能够完全明白这一点,她认为一无所有的她买下这套房对他们来说并 不过分。 后来她单独来过工地几次,在房屋的修建过程中,她长时间地坐在河的对岸, 看那片荒地和渐渐远离的爱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仅仅因为要 求买一套房子。如果这个简单的要求,是造成她与陈皮之间的隔膜和阴影,那么爱 情这东西真的是不堪一击到了极点。她这样一想不免就有了一些悲伤的情绪,眼泪 就淌了下来。她爱陈皮。陈皮仿佛是从她生命的某个角落脱离而出弄得她破碎不堪。 当然对于陈皮,事情也许并不是这样,她不过是众多肉体中令他有所动的一个。这 个时候的陈皮是不是已将她同更多的肉体置于同一案板,她不得而知。 第二年的夏天,她经历了装修房子的复杂过程之后,住进了她认为属于她和陈 皮的房子。她打开所有门窗,让阳光和空气穿过宽大的房间。于是她坐下来疯狂地 打电话。陈皮一直不接电话,很久以来他经常这样。 mpanel(1);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宽大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空阔的工地。她拿着听话筒,听着 电流声一次又一次地击响陈皮的电话铃。她的目光掠过那片空阔的空地,游移在河 对岸的一片小树林里。实际上她的耳朵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眼前的漆黑使她感到存 在的虚无以及她无能为力的滞重。她就把头埋下去额头几乎贴到了地板上。 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工地上已经亮起了灯,几个工人在那里拉线打桩。工人 说话的声音飞扑在玻璃上,就有一种空洞的久远感笼罩过来。她重新拿起电话。 这一次陈皮接了。 他说,喂我正在开会。 她说,我在我们的房子里等你。 他说,好,我尽量吧。 这话听上去像是一个讨价还价的无可奈何的勉强交易。电话挂断之后她觉出了 他话里的冷谈和居高临下的推脱。 她面对着那片工地坐着,她始终没有拉亮室内的电灯。她知道他不会来,她却 一直等待着。 黑夜里郊外的风格外空旷,一路从河面吹过来,空气中就充满了一种水藻的味 道。这味湿湿的,扑朔迷离般散布在她的身体上。她就想这会儿,陈皮在干什么。 也许他正坐在柔软的沙发里,与另一个女人传递着身体的快感和疲惫。她似乎听见 了陈皮的身体游荡到某个顶端时,在另一个女人耳边发出的咆哮般的声音。 于是她有了五脏俱碎的感觉。 黑暗的天空好像出现了几颗星星。她重新伏在地板上,远处的稻田里传来一些 蛙鸣,忽明忽暗地掠过她的耳畔,穿过屋子时已变得破碎如一些黑暗的颜色样弥漫 在屋子里,往事也就像这些颜色样飞扑下来,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滋味,伤痛怨愤 抑或是空洞。 陈皮第一次朝她走来的时候,像沙漠里的一头大骆驼扑踏扑踏地掩蔽了她,在 那样的夜晚她没有做任何的思考两个人便上了床。她想在婚姻以外有一次这样的际 遇自己可以完整一些,至于爱或者能否再有第二次这样的际遇她真的还没有想好。 陈皮让她领略了经久不退的疲惫和惶恐,陈皮在奔向顶点时像一头驴那样使她经历 了从未有过的土崩瓦解似的震荡,她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于是她很快从先 前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消解和沉浸在那样的声音和悸动里。她觉得那样的声音似乎 是生命里的永久期待,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从天而降。 在一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经常坐在树荫下想起那声音,那声音就如潮水样把 她彻底地淹没了。伴随那声音的接踵而来的便是那些组成电话号码的数字,密密麻 麻地覆盖下来如水那样漫卷了她的全部生活。他们隔三岔五地打电话,那时电话几 乎成了她的全部。 她想不起是谁说的一句简单又明朗的话,意思是当爱已成往事,要学会放弃。 于是她很快便在地板上睡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突然惊醒了。她在黑暗中思索了一阵,然后她翻身去看窗外, 工地的灯仍亮着,那片光亮在一团雾气中显出摇摇欲坠的样子。 她拿过电话机按拨了陈皮的电话。她平静地听着电话接通之后的声音,这个时 候的他正睡得昏昏糊糊,不可能去看来电显示屏。她坚持着听他拿起话筒说:喂, 你好。 她说,喂。 她完全能感觉到对方在明白了打电话的人之后,那种短暂停顿中所包藏的厌愤 和防不胜防的狼狈。 他说,我昨晚4 点才睡,你再让我睡一会。 她说,跟女人睡觉是不是跟进茅房一样简单。 电话断了。 她仍拿着话筒。她的心脏被忙音刺得有些麻木了之后,她放下电话。后来的无 数个清晨,她拿着电话,双目注视着窗外渐渐散去的雾气,陈皮总是在电话那边支 支吾吾说晚上加班睡得晚。 她就想,陈皮你果真这么忙,这么敬业,我们这个城市还会这么落后这么贫穷 吗?这样她便觉得陈皮的话不堪一击。先前的伤痛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对陈皮以 及陈皮所从事的高不可攀的事业充满了轻蔑。她想那些谎言如狗屎样难以让人置信。 她在河岸上仰望山间那些弯弯曲曲的小道。土路延伸在杂草深处,那是一条看 不到尽头也无法想象尽头的道路,它隐约让人对命运产生神秘感和不可预测的恐惧 的真实联想。那时她和陈皮坐在一户农家的门槛上,木门前面是一块空阔的菜地, 再远一点就是一条弯弯的土路。她把那种讳莫如深的绝望告诉了陈皮。而陈皮只是 平静地看着她,他的眼光遥远而沉迷像那条延伸的道路样遥不可及,她无法看清所 有关于命运关于未来的真实结果。那个时候她泪如泉涌。陈皮将她抱起来走向农家 的一张破败的小木床上。那是春天,一缕灿烂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体上,他的身体 散发出古铜色的光芒。她仰躺在陈皮的一只胳膊上,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什 么。 她在河边坐下来,寒风吹拂着田野和山冈,一群羊在远处的稻田里吃草,她心 里突然就很悲凉。她想自己把自己逼到生活的绝路上,这是何苦呢?想到自己抛夫 弃子追求的爱情,竟然以这样无耻的方式结束了。这似乎是一场始料不及的笑话。 50万。不过用50万来伤害和弥补痛苦也算不得失去了什么。 这样她便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思考今后的生活。 不久窗外那片工地很快形成了大片公寓楼房。这些房屋好似突然之间在她还没 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遍布四周。林林总总一大片都齐着河岸。她站在窗前,她已无 法看到河对面山脚下的那些道路,这样她的心里便有了一种阻隔般的绝望感。 她坐到地板上重新想起与陈皮的那段感情。她想起了一条从庙里为陈皮求来的 红布带子。想起这条带子她似乎被那场突如其来的火焰重新照耀着,内心一片明亮。 她就突发奇想,要回那条红布带子,自己就会重新生活在一片光亮之中。 于是她又开始给陈皮打电话。 她把电话打到陈皮的办公室去。 陈皮说,喂你好。 她说,你好。 陈皮听出了她的声音,便沉默下来。 她说,虽然我不知道一切为什么结束了,但我知道的确结束了。 她的声音有了细雨样的潮湿。陈皮仍一言不发。他粗重的气息随着电流再次扑 入她的身体,她便有些犹豫不决起来,仿佛要了那根带子就从此果真断了一切。 她第一次发现电话里的声音对她如此重要。 陈皮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先挂了,我这边在开会。 她知道,他又在撒谎,她却再一次默认了他的谎言。 以后的日子她除了四处游荡之外,就是趁陈皮不在的时候拨打他的电话。她尽 情地拨打那个变得黑沉沉的号码直到筋疲力尽。她躺在地板上想象着电话哗啦啦的 铃声响彻陈皮整个屋子的情形,心里又涌起先前那种柔软如水的感觉。那是一间戒 备森严的屋子,她去过三次。屋子里除了一张洁白的床之外,最扎眼的就是几架不 同颜色的电话机,它们分别响起来的时候,屋子里会有一种震荡的感觉。特别是那 架红机子,它一响就跟战斗机的效果一样令她十分害怕,仿佛那机子里发出的声音 要除掉一个人的性命,比除掉一根草还容易。陈皮总是拉着她的一只手把她引向另 一个房间,那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面镜子。陈皮很快脱掉了裤子,他走向一张椅 子时她从镜子里看到了留存在他屁股上大片的阴影,陈皮仰躺在椅子上等待了片刻。 陈皮说,宝贝坐到我的身上来。 这样经历了两次,她却没有感到过快意,因为武装就在窗外的过道里。 她说,以后咱别在这好吗? 陈皮说好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天她离开时好像还下了一场雨,她在雨中走了很长一段路,那种心情是陈皮 无法想象的,因此她第一次感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耀眼的阳光通过玻璃破碎地照射在她的脸上,她就想欲哭无泪所包藏的意思是 不是阳光照耀在玻璃上的样子。当她确信了那样的感觉后,她的手在地板上摸索了 一阵。这种黑暗中无望而又毫无结果的摸索使她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茧。 她透过玻璃去看外面的天空,天空是灰蓝的,她并没有从那样灰暗的颜色里感受到 以往伤痛的任何痕迹,她只觉得一切都跟自己一样空洞而不真实。 这样到了秋天她并没有放弃打电话的方式。早上九点,她面对着玻璃郑重地按 拨那个不需要记忆的电话号码。窗外的天空在她眼里和城市永远都是灰暗的。打完 电话她筋疲力尽地走到浴室的窗子前,对面的男人站在窗户的玻璃后面,他正看着 她舞动双臂脱掉上衣。她一件一件从容不迫地脱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阳光明亮 地照射在她的肌肤上,她看到玻璃上反射出她身体雪亮的光芒。 她知道那个男人会怎样清晰地看到她的身体,以及每一个部位散发出的气息。 他从昨天就一直站在那里。昨天早上她从浴室里出来穿衣服时,她看见他阴沉 沉地站在那里。她穿衣服的手抖动了一下,她看清了他的模样之后,身体突然间有 了鼓胀之感。那感觉膨胀起来,使得她穿衣服的速度逐渐迟缓下来。那个男人的眼 光里包藏了陈皮样令人醉生梦死样的迷乱感,于是她对男人的出现没有丝毫的不快 和反感,相反她认为男人的出现是她对陈皮情感的延伸和另一种永久性的抵达。或 许那个男人的目光根本没有闪动过,那只是阳光流动时的光芒,但她确信那是陈皮 的眼光。 她依然按时拨响陈皮的电话,她听着电流击响的声音时心里有了别样的感觉, 抑或是一种酸涩或者是一种麻木和疼痛,总之是先前没有经历过让她无所适从的一 种感觉。她走进浴室,她沐浴在温热的水中,对面的男人仍然能透过浴室的玻璃看 见她。他的眼光缭绕在一团雾气之中,模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她用手轻摸着脖子, 她的手在通过小腹时,她感到一阵疼痛。她抬起头去看他,他仍然无动于衷地看着 她。 一连几天他都这样站在那里。这使得她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就像陈皮 突然间来到她的生活里那样,她又一次有了惊惶不安的迷乱感,不过这次却清晰明 了,她知道生活的变化源于什么,她明白她内心的全部想法,至少她知道该怎样处 理现在的情况。她认为那是她和陈皮之间的一种间隙,一种非情感的间隙,这种间 隙像一道裂缝那样断开了她心中对爱情的想象和期待。 她茫然无措地在两幢楼之间仅有3 米之隔的距离里沉浮,对面的男人站在那里 时,他们甚至能看见对方起伏的胸和眨动眼睛时的动作。她需要这种与人如此接近 而又遥遥相隔的这种距离感和安全感。她想就这样谁也不会伤害谁,就这样彼此对 应没有离去和离去时的痛苦。 男人的脸上布满霜冻样的冰凉,以至于他在观看她时,她没有觉察到他丝毫的 变化。 男人仍然迷雾样地站在那里。每天清晨10点过后,阳光照射过来,他就阴影样 动在窗前。有几次她没能按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看见他的脸上浮过几丝淡淡的 焦虑,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她经常故意延缓出现在窗前的时间,她喜欢看他脸上类 似于肌肉抽搐的样子,她确信那是因为焦虑,直到她重新出现,他仍旧如一团黑影 样站在那里。在那团黑影里她感到内心的伤痛被笼罩变得有些遥远。她希望就这样 永无结束之日。 冬天很快就覆盖了郊外的田野。 清晨当她面对那个男人时,她能看见远处田野里霜打落叶的荒凉景象。积雪覆 盖着远山,风过时枯败的枝叶便发出瑟瑟抖动的声音,这声音她当然听不见。她完 全能想象山头的凄凉。她一如往常那样站在窗前,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打那个已经 麻木而毫无具体意义的电话。她只是站在那里。而就在昨天夜里她和陈皮通了电话。 电话是陈皮打过来的,她没有想到陈皮的电话会让自己浑身颤抖。她在一片黑 暗中死死地握住电话,陈皮说了什么她似乎并不知道。放下电话后她用被子严实地 捂住自己,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她知道那种冰雪样寒冷的东西是从一种声音开始 的,那声音让她有死而复生的碎裂感。后来她又一次按拨了陈皮的电话。 她说,真不需要有个说法吗,对那段感情。 陈皮在电话那头做出睡意朦胧的样子咿呀着。 她说,我想见你一面。 陈皮把电视的声音开大了。 他说,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她说,我要见你。 他说好,见就见吧。我明天过来。 夜里风格外地大。 她一直等到12点半时才拨响了陈皮的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陈皮接了,他的 喉咙里全是梦呓般的声音。 陈皮说,怎么这么缺德不让人睡觉。 她说,你的方式是不是该结束了? 陈皮说,什么呀乱七八糟的,你能不能让我睡觉? 她说,不是说好了见面吗? 陈皮说,好呀,我明天晚上来吧。 电话里重新弥漫着让她绝望的忙音。那些声音飞溅着直到她昏昏地睡去。第二 天她醒来时已经是中午,对面的男人已经消失。她有些懊恼地去了一趟股市,这里 已经没有平时那么嘈乱,她没有炒股但她却莫名其妙地在这个需要休息和安静的时 候来到这样一个不安静的地方。她走到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看着屏幕上 流动的五花八门的数字,她一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虽然什么也看不懂,但她能明 白这些数字对大厅内闪动的眼光意味着什么。那样的期待和爱情一样荒唐漫长和毫 无道理。于是她转过头去,她想看清那些跟自己一样茫然无措的表情是不是也会显 出人本质的愚蠢。 离开股市时她在街上转悠了一阵,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开门时她听见了屋子里 哗啦啦的电话铃声。她知道不会有人给她打电话,电话一定是陈皮打来的,她惊慌 得竟然无法将锁打开。 她飞扑进屋时电话已经不再响了。她很快拨通了陈皮的手机。 陈皮说,喂我在大门外我怎么进去? 她迅速跑到楼下奔向大门,她看见陈皮远远地踩踏着积雪走来。积雪发出的清 脆声使她感到心灵的刺痛。她的双目在寒风变得酸涩眼泪就湿了她的面颊。去年冬 天也是这么寒冷陈皮踩踏着积雪到约定地点见她,陈皮只穿了条单裤,陈皮被冻坏 了,这使得她非常难过。那时至少他们是相爱的。陈皮看见她时显出了几分意外的 表情,这是她一直无法明白的表情。他们的目光第二次相遇时,他们都意识到了那 种久别后的生分和隔膜。他们谁也不说话他们都不再看对方,他们彼此明白他们之 间有过一段情真意切的爱。 她将陈皮让进屋子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不安,他们坐在一张沙发上,她给他倒 了杯水,他们静静地坐着。 陈皮说,你没事老摇晃杯子干吗? 她慌乱地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变得躲躲闪闪。他先是递给她一只口香糖,她接 过来放在沙发上。他们在无边的寒夜里一直坐着,谁也不说话。后来他又递给她一 支烟,他执意为她点上火,她颤抖着的手总是接不上火。她知道自己的慌乱无法掩 盖,就更不想说话。 陈皮很快抽完了烟,他径直朝她的卧室走去,然后他说真累就脱衣上了床。她 只是坐在床边的一条凳子上看着他。她心里知道她让陈皮来此并不是为了跟他重新 上床,而是为了给那段曾经她认为是爱情的往事一个说法。所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 陈皮说,你坐那干吗,跟个木头似的。 她说,我就坐这看你。 陈皮说,快上来我们近些好说话。 陈皮掀开被子示意她赶快上去,她迟疑着。 陈皮说,你不愿意了吗? 她说,不,你知道我无法抗拒。 陈皮说,那还说什么废话,上来吧。 她只是脱掉外衣进了陈皮掀开的被子。然而他们却一句话也没说,陈皮做出疲 惫的样子佯装睡觉,她只看着自己的手什么也不说。后来陈皮把她抱到自己身上时 她竟然哭出了声。 当以往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陈皮在她耳边发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陌生和遥远, 仿佛那只是一个梦境的突然显现,是一个远离生活将自己推向绝境的铁掌。先前那 种从生命底部漫溢出来的震荡消失了。那一刻她感到了肉体的彻底绝望和由绝望带 来的毁灭。她发出了一串令她自己也感到不安和可怕的哭声。陈皮被这突如其来的 嚎哭震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她,他真的有点不知所措了。 陈皮离开时已经是凌晨3 时,她站在铁门内看着他远远地上了自己的车,车缓 缓地启动离开了她的视线,而她却一直站在那里,那时她确信自己看见了死亡,那 是一种如灰样的颜色,覆盖在往事的屏障上使她再也无法见所有的道路和去向。她 裹夹在那样的颜色里已无生还的可能。 她病了,病得很重,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倒下去就垮掉了。五天后她想打一个 电话告诉陈皮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自己病了,起不了床了。当她拿起电话时她发现一 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所有的电话号码都在自己的脑子是消失了。那些数字变成了 漆黑的窟窿布满了她的大脑,她想这大脑怎么黑乎乎的。 于是她想从床上起来,她发现身体上的筋骨已经失去了支撑能力。她平静地躺 了一会儿,然后她慢慢挪动身子爬到了敞亮的落地窗前,她想让对面的男人看见自 己,从而明白她病了需要有人来救她。可是她忘了那是在下午,这个时候对面的男 人从未出现过。 她等待了片刻,她朝着门外爬去。 她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里。她在浴室里洗澡的时候她安 静地在浴盆中睡着了。她走进对面那个男人陌生的房间,他将她高高举起然后放进 了一个巨大的浴盆。他的身体倾斜下来,压塌了她的身体和浴盆,水哗哗流淌了一 地。他们像停滞在岸滩的鱼那样拼命挣扎。她又嗷嗷地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惊天动 地。 她醒来的时候,对面男人的窗口一片漆黑。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在夜里开过灯。 这使她曾对他进行过更多的想象,他的职业、爱好、以及娱乐的方式。也许他是一 个进行夜间活动的诸如黑社会的保镖或者男妓。当然他的身躯更适合保镖,或者是 一个更能让女人感到欢悦的男妓。 她这样想象的时候,就觉得他更像一团黑影。为什么他总是面无表情呢?为什 么他不踏上她的这幢楼,按响她的门铃。 第二天她在大病初愈的虚弱里来到窗前,她朝着那个很久没有看过的窗口看去。 窗子被窗帘黑沉沉地遮住了,她看不见丝毫的关于那个男人的任何踪迹。她感到了 几分失望。她没有想到失望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就像盘错在她脑中的那些号码样黑 沉沉的一片。 那窗子从此就对自己关闭了。她想他是生病了,或是别的什么事耽误了。可是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拉开窗帘。她就有些不安和烦躁起来。她觉得一切都不太正常, 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物体消失了为什么会让自己不安,难道自己真的就生活在虚幻 里吗? 她想使自己安静一会,于是她坐下来翻看报纸。她无绪地看着各类消息,她从 报纸的头版上看到了这样的消息:陈皮同志简历……最后她看出了关于陈皮这样的 结论,陈皮在长期艰苦的奋斗中荣升为省级领导。她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她发现自 己的呼吸出现了困难。 屋子里的光线黑下来的时候,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在微暗的光线里找出 陈皮的电话号码拨响了他的手机。她等了很久才传出接线小姐的声音。接线小姐说 对不起你打的电话已停机。接线小姐的声音尖厉刺耳,使她感到耳膜洞穿了一条口 子,风从那条口子直穿而过。她又往陈皮的屋子里拨号,她的耳朵里充满了刺人的 忙音。她放下电话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从玻璃的返照里看到自己的脸上, 居然挂着一丝跟冬天里的烂白菜样糟糕的笑容。 她觉得眼前的一切结果似乎是一种天衣无缝的巧合。陈皮来了然而她并没有得 到她希望的结果,那个晚上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陈皮最后甚至连简单的拥抱也省 去了,他头也不回地上了自己的车。她大病了一场对面的窗子就永远地关上了。现 在陈皮彻底地消失了,陈皮做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痕迹,他在她的生活中似乎只是 一道阴影或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她在无法说清内心的感受的时候,踏上了对面那个男人的楼道。她没问为什么 就在上午十点准时敲响了他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妇女。 妇女温和地问,请问找谁。 她说,我找房子的主人。 妇女说,我就是。 她迟疑了片刻说,我找男主人。 妇女说,这里没有男主人。 她说,有的,两周前他还在。 妇女停了下来,妇女看了她好半天才说,我知道了,他已经把房子卖给我走掉 了。 她说,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妇女说,不知道。 她狐疑地看着说话的女人,她的眼光里充满了黑沉沉的怨忿之情。 妇女平静地看着她,关门前真诚地摇摇头,表示她真的不知道后,就又把头重 新探出门外说:他是一个盲人。 然后那门就很响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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